她跟着夫人陪嫁入侯府,二十余载,亲眼看着这小郎君长大,在她眼里,公子既不是统领一方的军政元首、也不是白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而只是个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她隐隐觉得,公子此时似乎并不想让任何外人知道小娘子的存在,甚至,他或许已经不那么想认下小娘子做阿妹了。
叶朔源一定也看出其中端倪,所以才顺推了水湄说辞,刻意要将小娘子推出去,想以此逼公子一把。
至于水湄…她又究竟图的什么,或许兼而有之。
最可怜的怕还是小娘子,懵懵懂懂便被蒙在鼓里,不知身旁这些人早已在她身上绕了百折的心思。这善意度人的小姑娘,即便是被算计,也总想着对方的好。
方茹又叹息。叶朔源老谋深算行事无常,虽然他口称已通报了公子但却未必可信,即便他真是先斩后奏,公子也不能拿他怎样,再怎么说他也总是公子的老师。这一件事,只怕应该立刻向公子报个信才妥当。
思及此处,她当下回到自己居处,一纸书信卷得又细又小塞进竹雕细管,再精选了一只飞翎信鸽儿绑上,喂好水粮便放了出去。
章〇五 若有情
神都繁华,浩浩天宇,流云霞光映耀着京大内的雄浑异彩,金碧辉煌间,是天下人顶礼敬畏的九重宫阙。
京大内宁和殿上,皇后王氏与德妃谢氏正把盏对坐,一旁伴着的,却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公主,穿一身石榴红缎衫,裹着绣棉小袄,眉心一点丹砂,皓齿明眸,娇俏性灵。只见她一手拿着绷子,另一手捏着根绣花针,忽然重重地将绣针往布上一扎,扔了绷子站起身来,叹一口气,噘嘴道:“母后!这天冷得我手也僵了!我不绣了!”
王皇后回头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儿扔在地上的绣绷,道:“瞧瞧你这绣的是两只什么呀?”
公主嘟嘴道:“鸳鸯!”
“还鸳鸯呢,连鸭子也不像了。”王皇后笑道:“是你自己说要绣活儿送人,母后这才特意请了你谢姨妃来点拨你。怎么?才这一会儿就耐不住性子了?”
公主自己瞥了一眼地上的“鸭子”,愁了片刻,终还是唉声叹气地又拾了回来,却是托着腮半晌不动手,满脸懊恼。
那谢德妃见状掩面笑道:“贵主莫心急,还是慢慢来吧,绣熟了就好了。”
王皇后摇头叹道:“这孩子就是静不下来的,我都快给她愁死了。”
谢德妃却笑道:“瞧娘娘说的。公主聪敏慧捷,顽皮也是灵气,比起我们九郎可是强多了,我想要这么个闺女儿还没有呢。”
王皇后闻之一笑,扭头却见女儿正气鼓鼓地瞪着自己,由不得大叹:“她哪里能和汉王比。你看看她,还瞪着我呢,好象我这个做阿娘的欺负了她一样。”
她话音未落,婉仪公主已跳了起来。“母后就是欺负我了!”她一把拉住王皇后袖摆,撒娇道:“母后,你就让谢姨妃替我绣嘛!谢姨妃的绣活又快又好,针工司最巧的绣娘官也不能比呢!”
王皇后眼角淌着宠腻笑意,嘴上却故意嗔道:“让谢姨妃替你绣了,那这一对小鸳鸯,算是你送的,还是你谢姨送的?”
谢德妃闻言“哎哟”一声,急笑道:“娘娘快别逗趣儿我了。那可是我的亲外甥,等公主过了门,还得管我叫一声阿姨母呢。”
婉仪见状,忙又拽住谢德妃衣袖,娇道:“谢姨妃——谢姨母——!”
她喊得又糯又甜,娇羞里好似浸了蜜,谢德妃听着既欢喜又好笑,掩面乐个不停。王皇后也笑了,轻拍女儿一巴掌,嗔道:“这孩子!也不害臊,就胡乱喊上了!”
婉仪却噘着嘴,哼了一声,故意不理母亲的茬。
正此时,忽得,殿外却有侍人奏报道:“秉娘娘、德妃主,汉王殿下与白使君已在殿外候着了。”
婉仪扬眉惊问:“哪个白使君呀?可是皖州来的白弈么?”
“婉仪!”王皇后又气又笑,忙斥她一声,“怎么说话呢!”
那侍人倒像早已习惯了公主这般“胡说”,从容应道:“秉贵主,正是白大司马的公子。”
不待那侍人说完,婉仪已蹦起来朝门外扑奔而去。
“婉仪!回来!姑娘家家的,瞧你像什么样子!”王皇后急唤。
婉仪却回头一挑眉道:“姑娘家怎么了?他是我的郎君,我就要去见!我好容易一年才见他一次面呢!”后一句话出口,人早已没了踪影。
转瞬已被女儿丢在身后的王皇后万般无奈,长叹一声。婉仪这孩子,想嫁人可是想疯了么…
呈祥外殿前台阶上,白弈负手而立,风动,略卷起衣摆,凉气微盛。
远处,含章、两仪、甘露三殿清晰可见,再远些,在外朝,太极大殿的鬼斧飞檐破云端而起,风铃声声不绝。
每次返京,他总会看见它们,巍然不动,好似天降神来。
那是一种睥睨天地的高度。
总有一日,他要站上去,俯瞰苍生。
白弈静看着乘山势连绵的殿宇青琉,眸中光华明灭。
“表哥。”
他忽然听见人声唤他,回神看见身旁的汉王李乾满脸揶揄神色。
“想什么这样入神?”李乾谑道:“莫不是在想我十二妹?”
白弈微微一笑,只不作答。
李乾却道:“眼看就能见着啦。我赌不到半盏茶功夫,她准奔出来。”
他话音未落,猛地,只听一个又甜又嫩的声音,远远地喊道:“白郎!”
转瞬,那个红衣的小公主已奔直面前。
“白郎!白郎!”她眼里全是惊喜,娇颜带笑,一把抓住白弈,“还以为你腊月才能来呢!可想死我啦!”说着,她也不避讳,抱着白弈胳膊便钻进他怀里去,撒娇磨蹭道:“你也不多抽空来神都看我!今日你得陪我,哪儿也不许去!”
一旁汉王李乾“咝”得拖长一声,抽气状坏笑着跳去一旁,乐道:“我走了我走了,好好的没事儿,不杵在这儿烧招子。”
“哼!九哥哥你就眼红罢!你这是嫉妒!”婉仪从白弈怀里探出头来,冲李乾吐舌笑道:“回头我就让谢姨妃找个九嫂嫂回来,看你还怎么酸人!”
李乾吓得忙摆手哀道:“好妹妹,你饶了我罢!阿哥错了还不行嘛。”
婉仪这才满意勾起唇角,眉眼间浸着得色,拉起白弈便要走。
“贵主。”白弈道:“臣下尚未拜见娘娘与德妃主。”
婉仪撅嘴娇道:“不用去啦!母后和谢姨妃不会介意的。”她想了一瞬,忽然又挑眉对李乾笑道:“九哥哥,烦劳你同母后和谢姨妃说一声罢,这样我就不去谢姨妃面前撺掇你的亲事了。否则——”
“行了行了,我算怕了你了。”李乾头痛得一手扶额,另一手轻推一把婉仪,道:“表哥,你救我一命,快带这小菩萨走罢,千万别让她再跑回来。”
见他兄妹俩嬉闹,白弈由不得微笑。婉仪却哼一声,冲李乾扮个鬼脸,拽起白弈昂首挺胸地走了。
白弈便任由她这么拽着,直跟着她到了汲芳斋前。
这汲芳斋本是内廷一处花园,因为婉仪喜欢,圣上便令人盖了斋阁,赐给了她居住。
白弈站下来道:“贵主,前面还是不去了罢。”
婉仪回身问道:“为什么?”
白弈一笑:“贵主闺阁,臣下不便打扰。”
婉仪盯着白弈静看一刻,忽然嘟起嘴来,气道:“你干吗呀?什么贵主臣下。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白弈故意不搭理她,反道:“内廷重地,外臣实在不好随意走动。”
他做出一副死板模样,婉仪急了,拽住他胳膊便想要拖走。可她哪里拖得动?莫说白弈是个练家子,便是普通男子她一个小姑娘也是拖不动的。她又着急,恼了,一跺脚,负气道:“我——婉仪公主,命令你——白弈,跟我过来!你要敢违抗旨意,我就——”
她话未说完,白弈已笑起来。“好了好了,贵主快请息怒,臣从命了还不成么。”
婉仪见他乖乖听话,才开心起来,嘴上却仍硬道:“不成!我已经生气了!”说着,她便抱臂摆出一副生气严重模样,眼角余光却偷偷要看白弈什么反应。
白弈早知这小公主只是存心想要他哄,当下柔声笑道:“那我给贵主陪不是,凭贵主怎么罚,我都认领。”
婉仪嘴角已忍不住扬起来,羞喜交织,忙清了清嗓子,道:“那…那你喊一声我名字来听,我就原谅你了。”她还从未听白弈亲口喊过她的名字,从相识至今,一载有余,他总是公主贵主,生份得令她恨不能抓住他捶两拳才解气。什么君臣礼法的,管那么多呢!她负气在心中嘟囔着。他是她未来的夫君呀,怎么能也同旁人一样!她轻挑眉梢,抬眼看着眼前俊逸不凡的男人,只等他如何开口。
但她却未想到,他微笑着,忽然,俯身靠近,凑上她耳畔来。
“贵主的闺名,我怎么好叫得?好卿卿,你可是要逼你的郎君犯此不敬之罪?”他如是轻笑。
她怔住了。心,刹那漏跳,旋即又怦怦起来。她怔得微微张嘴,却没呼出声,反而刷得涨红了脸,滚烫红云烧染。
他喊她,卿卿。这般温柔密语。
眼波一转,却看见那双墨黑眼眸里浓浓的笑意,脉脉温情。她羞得跳起来,转身竟逃了。
眼看着方才还恃宠而骄的小公主忽然落荒狼狈而逃,白弈不禁暗笑,心底隐隐有一抹潮冷浮上。叶先生占卜一卦,说婉仪公主是他命中的一颗吉星,所以他才费尽心机谋了这一门皇亲。他自信这个小公主脱不出他掌握,三年之后,她便是他问鼎向上的基石台阶。
他温柔笑着,伸手将婉仪拉住,眼底深处却冷冽深埋。
婉仪几乎不敢回头,扭捏着轻声道:“你不来就算啦。我有东西给你看,等我抱来。”
白弈又逗了她几句,直羞得她粉颊都快滴出血来,眼看又要恼了,才放她走。他只等着看这小公主能抱出什么新奇玩意儿来。
然而,当他看见婉仪抱着一只肥嘟嘟肉乎乎的白兔双手举到他面前时,当真眉心一跳,一瞬,险些笑出声来。
他这才想起,当年初见时,他抓了只小兔送她。莫非这便是她一年多来的战果么,竟把一只精瘦纤细的小白兔养成这副肉团模样!
婉仪却自豪道:“你看我把它养的多好了!我吃什么它吃什么!”
白弈哭笑不得,面上却依旧挂着浅笑,道:“不如请至尊赐封个名号——天下第一兔。”
“好啊。”婉仪将那兔儿抱回怀里,无比宠爱地抚摸着,笑道:“乖宝宝,你以后就叫‘天下第一兔’啦。让父皇赐个金项圈给你戴。”
瞬间,白弈只觉得心下一颤。婉仪抱着那白兔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无端端竟与另一个影子重叠一处,莫名悸动,墨鸾唤他去看那只小杜鹃时的笑颜便出现在眼前。
分明已远离了凤阳,来到神都。分明眼前已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为何偏偏又想起她来…?
他猛地一惊,连习惯微笑也一下子僵了。
“白郎?!”
婉仪的声音忽然响起,白弈惊了一瞬,忙敛回心神,却觉怀里一沉,看时原来是婉仪将那兔儿塞进他怀里。
“它好沉啊!我抱不动了。”婉仪撒娇道。她面颊微红,颔首看着白弈,忽然伸手,娇道:“我的礼物呐?”
白弈抱着兔子,看这小公主在自己面前摊平只小手,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得在心底哀叹一声。他怎么着最少也还要哄她个三五年罢。他笑了笑对婉仪道:“礼物要等上元节那日才能收。”
婉仪微微瘪嘴道:“那你带我出去玩呢。可不许说你有事儿要忙!我知道你肯定是已回过白府、兵部吏部递过叙表、见过了父皇、再拜见完太子哥哥,最后才过来找我的!”
她倒是早就算得清清楚楚了,人小鬼大,当真不好糊弄。白弈正欲开口,忽然却有一抹白影远远飞入眼帘。是白氏的信鸽!他眸光一闪。白氏信鸽分两种,一种不过普通信鸽,另一种却称做“飞翎”,种过南疆羌苗奇蛊,万千里也能自己找到主人追来,为得是怕延误机要。如今这一只飞翎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大事。可眼下婉仪却在,他不能当着公主面接下这只鸽子。
那飞翎信鸽见家主身旁还有外人在,便只是在天上一圈圈绕着,而后轻轻落在附近一棵树顶端。
但婉仪却已眼尖得瞧见了。她一下蹦起来,指着那飞翎道:“快看那只鸽子!”她回头拉住白弈道:“好漂亮!我还没见过能飞这么高的鸽子呢,你帮我抓下来么!”
白弈道:“正是因为它飞得高才不该把它抓下来。贵主,若是抓下来关进笼子里,它便不能飞了。”
婉仪闻言一默,却仍是仰面望着那雪白的鸽子,眼中满是不舍。
白弈见状,哄道:“贵主不是想出去玩么,明日——”他本想说明日带她出宫去玩,但尚未说完却已被人打断。
“不过一只鸽子,公主想要,抓下来便是了。”
白弈闻声看去,见一个老妇为数人前后拥着缓步过来。白弈心中一震,忙躬身退去一旁,施礼拜了声:“太娘娘安泰。”
太后看白弈一眼,冷道:“贵主有令,要这只鸽子,还不去捉?”
瞬间,白弈心底陡有寒气腾起。他向来知道太后对白氏心存芥蒂处处提防,自然也就看不惯他这个准孙女婿。
这门皇亲,是公主亲开金口向圣上求的,诸王公要臣皆看在眼里,若不答应,要么便同白氏挑明了翻脸,要么,落人话语,说天家不敢将公主嫁入白氏。
太后忌惮着父亲手中的兵政实权,又不甘为人耻笑,即便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准允让公主嫁给他。
但太后却这样对他说话,好似喝令奴子。如此措辞语态,分明是在处处提醒,更是刺探,要看他白弈眼中还有没有君臣本分。
刻意羞辱又怎样?不过仗着太后身份居高临下,但你又知道还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白弈暗自冷笑,明面上却不卑不亢应道:“贵主善良仁厚,怎么会真要捉那只鸽子。”
一句话,却忽然将锋芒指向了婉仪。
太后眉梢微挑,却也不好翻脸,但显然面色已愈加不善,一言不发,当场僵持下来。
正在这节骨眼上,婉仪却忽然道:“皇祖母,我不要那只鸽子啦,我和白郎闹着玩呢。”
“婉仪!”太后眸色一玄。
但婉仪却甜甜笑起来。“皇祖母,昨儿晚上天上的广寒仙子给孙女儿托梦来了,说孙女儿的小兔其实是广寒宫里的玉兔临凡,能招徕无疆福寿。孙女儿就在想,应该把它献给皇祖母才对,这才抱它出来,正准备找皇祖母去呢。可巧皇祖母来了,咱们带小兔去晒太阳罢。”说着她便从白弈怀里抱过那小兔,转身蹭到太后身旁,连拖带拽撒着娇把太后拉走了。
她其实知道。白弈一向顺着她,为何独独不给她捉这只鸽子?她又不傻,怎会看不出他自有缘由。但她不想去问。反正总有一日他是会告诉她的,她这样坚信着。她偷偷回头看白弈一眼,在心里笑道,就偏让他欠自己个人情,日后变本加厉讨回就好。
白弈静看着婉仪将太后拐走,唇角微扬起来。先生说的果然不错,这个小公主是他的吉星,他如今确信,今后她能给他的,一定远比一个驸马之名要多得多。
他反回去拜谒皇后与德妃,又同汉王辞别,一路出宫,直回了白府,这才招呼那飞翎。
鸽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见他伸手召唤,才轻巧落在他手臂上。
他从飞翎脚上取下个小小竹筒拆开了,一瞬震惊。
信是方茹写来的,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字面上用的也是白氏暗语,寥寥数句,他却已看得清楚。他惊的,倒并非盐商作乱,而是叶先生竟自作主张一下便将阿鸾捅了出去。他也不担心阿鸾安危,先生必会护阿鸾周全。但他却觉得分外得不痛快,好似正站在叉路口时忽然被人从身后猛推一把,更令他百般不爽的是,这一掌却还是他自幼敬服亲信之人推的。就算自诩是为他好的又如何?
叶先生的书信还未到,但既然姆姆的信来了,先生的估摸着也就差不多了。白弈眸光渐渐沉下。他且要等看叶先生来信中究竟提不提这一件事,若是提了也就罢了,但若是不提…他唇角忽然挂上一抹冷意,转身传讯招来两名家将。提不提都好从长计议,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打通盐路,斩断卢商后援。
章〇六 露锋芒
凤阳凤鸣湖畔有个绝雅去处叫做梅苑。梅香幽影,兰草芬芳,碧池涟漪,二十四孔白玉桥,愈是冷冬寒日,愈显其境如仙。
收到凤阳侯白府请帖,相邀来这梅苑小叙,刚承袭了家业的盐商卢杞左右思度不定,翻转犹豫,终还是来了。虽说早有消息,白氏使君返京里去了,但这请帖上却明明落着白弈二字,又加盖了侯府、军政府两重印信,若他置之不理,万一是真,官家便能治他的不敬之罪。当初侯府来人相请,他回言非侯府嫡系不见,乃是吃准了使君不在凤阳刻意推诿拖搪,可这白小侯行事向来善谋,年纪轻轻便经营一大州的角色,谁又能知他是不是真杀来个回马枪?
踟蹰再三卢杞还是来了,可来了这多时候,风景无限好,偏偏没瞧见使君。
卢杞正疑惑,忽见一驾小车徐徐驰来,勒马停车时,先下来个美貌小婢,正是白小侯身旁常跟着的侍婢静姝,然而,那侍婢挑帘请下来的人,却叫卢杞瞪大了眼,几乎失声。
那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梳着双环,穿月牙缎子小袄,衣裤是暖暖的柔黄色,滚毛边,配一双鹿皮小靴,说不出的俏丽,眉眼更是好看得紧,贵气逼人。
卢杞不由愣住了,呆呆盯着那小姑娘,静姝唤了他几次不应,直到他身旁同来的家仆小厮也唤他,才猛惊悟过来,顿时慌乱一番,却又更加疑惑满腹。不是说使君相邀么,这小娘子却是谁?
墨鸾下得车来,一眼便看见卢杞,暗自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她本以为叶先生该会同她一起来,可先生却说要督办旁的事宜,只让她带着静姝去,又说人愈多,那卢杞反而愈会起疑。
于是她只好就这么来了。
那卢杞终于镇定下来,“嘿嘿”冷笑两声,道:“不是使君相请么?”
拜帖上落下白弈名姓并加盖两重印信是叶先生力主,先生的意思是以白弈之名引蛇出洞。于此,墨鸾虽心有不安,却也不得不承认,若不落白弈的名卢杞大有借口不认这个帐。但如今卢杞当面责难于她,依旧令她心生愧意。她略垂目,福身歉道:“家兄述职在京不能返还,儿家不得已代兄长前来,多有不周之处,儿在此向公赔罪,还望卢君海涵。”
她本是平常致歉,听在卢杞耳中却是分外惊骇,一时摸不清底细。
他早做好了被扣留软禁的打算,诸事巨细都作了安排,却没想到侯府上来的竟是这么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称使君为“家兄”,自称“代兄长前来”,莫非竟是侯府上的小娘子?可凤阳侯府几时听说过有位女公子了?不,侯门大家的闺秀养在深宅不为外人言道也合情理…然而若是侯府小娘子,又怎会只领一个车夫一个婢女便亲来赴约?可若真是故意假冒白氏女,必然会做足了排场来撑底气,断然不会这样单薄…
卢杞脑子里转了千百个来回,奈何怎样也理不清个中虚实。他暗中仔细去看那小姑娘乘坐的小车,顿时又惊起来。
这车小巧精致,挂着华帘,制车的木材是紫红色的花榈心,皆是隐纹,不静不喧,粗略看去不易察觉,细看时才见其生动,华美实属罕见。这样精细的车障,还浅浅渗着名木香风,该是专为女子所备,但花榈木名贵,又以其心最佳,通体都用这花榈心打造的车辇必定价值不菲,加上精良雕工,若仅是为了行一次骗岂非太过?
卢杞是个商人,这样入不敷出的亏本买卖自然不在他的情理之中。他又仔细打量面前的小姑娘,虽说她年纪尚幼,但天庭饱满宽额广仪,一双眼睛虽显柔软,却尤其明亮,好似隐隐蕴藏着无限韧力,令人愈看愈不敢正视。这样贵气天成的面相!从商多年,上至达官下至黎民卢杞见过无数,独独不曾见过她这样的。她只需静静地往那儿一站便将人镇住了,似有灵气围绕。
便是这样一个小娘子,却如此平易诚恳地同他福身歉礼,尊称卢君,自谦为儿。士农工商,商列最末,即便是普通官家的女儿做到这样也已是极致,何况她是白氏贵子?
瞬间,卢杞的冷汗下来了,只想将起先那声冷笑咽回去。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小娘子客气了,请上坐。”说着便将墨鸾让进阁内去。
墨鸾与卢杞对面坐下,听那卢杞道:“请问白小娘子约见卢某有何赐教?”她静思片刻,道:“卢君可曾见过饥荒灾年?”
卢杞怔一怔,道:“皖州境内不曾见过,行商途中到有所闻。”
墨鸾道:“听闻饥民会杀人烹肉甚至易子而食,可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