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那纤纤素手却忽然握住他手腕,指尖度来体温,丝丝热中还寒。“你还舍得来瞧我。”她闭着眼,将他手贴在面颊,似梦中呓语轻呢,泪珠又从眼角滚下来,裸在他手上,颗颗冰冷。

李晗只当她醒来了,附耳轻笑道:“又说傻话,我哪天不来瞧你。方才走开一会儿,是有‘正经事’,明日你就知了。”

“你总有‘正经事’来哄我。”墨鸾扬起一抹苦笑,将他手印在唇边,“你如今愈发春风得意,外有鎏金的仕途风光,内有如玉的贤妻娇女,留我一人在这地方风刀霜剑如履薄冰,怕是早把我这衰草枯木一眼那个的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晗心里一颤,这才发现她只是醉语。他呆呆望着她,直觉一团僵冷郁结胸中,一时无措,怔了良久,抽手要走。

“别!”不想,墨鸾却忽然蒲申抱住他,她将脸贴在他后心,潸然时浸的衣衫湿润。她缓缓从玉山枕里取出一支簪来,递在他面前,“你要走,这个还你。”

李晗微微一怔,从她手里拿过那只簪子,盯着,不禁心酸翻涌。

那只玻璃簪,他识得。虽说至今珍玩宝器也见过无数了,但这支簪是难得稀世罕有的七彩琉璃所制,月宛国使奉上皇贡,先帝又赐下东宫,此世间独一无二,再没有重样,他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白弈向她求了这支簪,他本以为该是要送婉妹的,却原来…

他心中猛一刺痛,由不得将那簪子攥得紧了,就要将她推开,尚未动的手,却听她低吟:“我如今这样,今日一别,再见,恐怕也无福了。我只干干净净的走,一了百了,不想留着你的东西,死了还要记挂着你。”

她说的如此凄凉,李晗终是不忍心,转回身来,看着她满脸泪痕,长叹,将她拥进怀里,心下苦道:若真是那样的人物,到也罢了,可他们…她怎能…“阿鸾,你醒醒吧…”他将她扶起,企图将她唤醒。

“我不醒。醒了,就又见不着了,仍只剩我孤零零一个。”墨鸾只揽住他不放,转眼又是满面沾湿。

那眼泪竟像是止不住了。

李晗满心里一时怜惜自嗟,一时有着恼起怨,勉强哄着墨鸾平稳睡去,碾转神伤,却是大睁着眼,直至东方天白,一宿难成眠。

他熬得青了眼,朝上也无心思,听罢几本,便叫众臣早早退去,临到将退尽时,忽然又将白弈独个儿唤回来。

他也不发话,又不诚龙撵,将随侍们遣退了,只拖着白弈在宫内缓步。松柏银针,吻颜昏鸦,每每斗角风铃脆响,他都会抬头去看,眸光闪动得似有所思。直至北入了虞化门,上得两仪殿,内侍早已将今日待批奏本码的齐整。君臣二人皆坐了,李晗便又埋头看阅奏本,只把白弈晾在一旁不理。

白弈心中疑惑,不知李晗究竟是要做什么,又静待了片刻,见他仍是不发话,便起身奏道:“陛下,小女体弱无福,昨夜里回去又受了些寒,臣想告假一日,返家去照看公主幼女,还请陛下恩准。”

闻言,李晗手上一顿。“朕这还没发话,你到先给朕编排了个不是,朕要再敢不放你回去,十二妹怕是要来揭朕的皮了。”他丢了正看的那奏本,叹道,“没别的,朕找你就是要说家事。昨日给阿寐补满月,几位公主驸马都到了席,就你这个作阿爷的不来。你好歹抽些空闲,去瞧瞧你妹子,她十分念着你。”

白弈疑惑愈威,忙应承下来,却也不好多问。

李晗偷眼打量白弈片刻,缓声道:“对了,有样东西,阿鸾拖朕替她还你。”说着他手已捣入袖中,眼看就要取出什么来。

一瞬,白弈心下陡紧,一口凉气阻在胸口,神色也僵了。


章四八 与身违 (1)

李晗手拢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又空着拿了出来。“韩全”他将大常侍韩全唤来,“你去,将淑妃备下的点心给凤阳王取来。”一面嘱,一面向韩全频使眼色。

韩全会意,不多时,便领了几个小侍人回来,捧着几盒精致糕点到白弈面前。

“这是…你阿妹给你备下的。”李晗摸了摸鼻子,诌道。

分明是现胡编出的谎言,圆都还没圆周全了。白弈心知定是有什么变故,看不出详实,却又不便多加探询,只得接了那几盒糕点拜辞。

去路上,迎面遇上裴远。

“陛下什么大事独留下你一个偷着说?可别与我来‘禁中语’那一套。”裴远见他深色颇不自在,便将他拦下笑问。

“真是好大的事儿。”白弈苦笑,将几盒点心丢在裴远怀里,“回头你拿去书省分而食之罢。”

“嗳,这可是御赐的。难得陛下威情,下了朝留你单开小灶,大王还是留着自己慢慢体会圣恩罢。”裴远满脸戏谑,忍笑又将东西退还白弈手中。

“你就笑罢。”白弈拍他一把,低声道:“我跟你说正经的,‘那件事’我这会儿大概不好出这个头,不如你去蔺公那儿走动走动。”

裴远眉梢一跳,“怎么?陛下找你到底何事?”他四下略一望,低声追问。

白弈静了片刻,叹道,“我没法和你细说。”

“好,那你不用说了,”裴远摆手道,“我只问你两件事:其一,你压退这一步,等于是把这一份功德拱手予了人。这意味着什么,你可都自己仔细斟酌好了?”他顿一顿,看白弈一眼,接道,“其二,你不先发制人,不怕被人反咬一口拖你下水?”

白弈默然良久,沉道:“半个月,你能把事做到怎么个地步?”

裴远一笑,反问:“你觉着呢?”

白弈道:“那好。我明儿就上书告病。咱们半个月为期,再不能更久了。”

“善博——”裴远微一怔,不禁皱眉。

“行了。我都知道。”白弈止住他,不允他多言。“你快去罢,我也告辞了。”言罢,他略施一礼,变与裴远作别。

裴远看着白弈远去背影,呆了一会儿,由不得摇头苦笑。这人惯常如此,什么都是知道的,至于其它又要另当别论。他上了两仪殿,却不见李晗踪影,只有韩全留在殿上。他问过韩全,才知李晗刚招过钟御医,这会儿又往昭阳殿去了。

“宅家临去叮嘱,若是中书令来,请殿上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通禀。”韩全如是礼道。

裴远还了礼,又问:“陛下方才召见凤阳王…?”

“没有什么大事。”韩全笑道,“是淑妃准备了些糕点给大王罢了。”

裴远心中一紧,旋即暗叹:哪有妃子准备了糕点托皇上代为转交的,这托词未免太不高明,但无论究竟如何,恐怕都与淑妃脱不了干系,这就对了,难怪这个白善博方才一副如临大敌的驾驶,翎羽都要缩紧。有些事拖不得,有些事瞒不住,该决断的,迟早要决断,迟迟不决,终究是要出乱子的…

一夜雪过,满园尽着银妆,远远看去,白皑皑素净的不染纤尘。

昭阳殿前,几个宫婢正拿着小帚扫雪。大道上早就扫的干净了只剩下树枝栏下的地方,一点点细细扫来。李晗走来瞧见,不禁发问:“都扫的这么干净做什么?”

“回禀宅家,是贵妃主令奴婢们扫的。”小宫女们见他忽然来到,慌忙忙拜了一地。

“好好的雪,还没化便扫了,多可惜。”李晗伸手粘了一小撮莹白,在指尖搓化了,怅然一叹。

叹声未息,已听见话音:“就是要赶着没化才好扫的干净,否则待它全化成了水,混上些灰啊泥的,看要脏成什么样子。”谢妍领着几个宫人出殿来,拜迎了李晗,笑问:“陛下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随便走走,就到了你这里。”李晗与她上殿去,转入里阁。宫人们竖起了屏风,烧了暖烘烘的火炉上来,服侍地百般周全,又奉上美酒鲜果。李晗斜斜倚屏坐了,佳酿热热的吸一口噙着,伤怀之意却渐渐浮了上来。

谢妍见他颜色郁郁,默声遣开众侍,近前去轻声探问:“陛下,今儿个是怎么了?”

李晗盯着窗角一支尚染残雪的松枝,良久,深吸阖目。“贵妃,朕问你,”他缓缓开口,“当初你说阿鸾这事时,就没仔细问问明白,朕是不是犯下了什么夺人所好的罪过。”

谢妍闻之心中大震。“陛下这是…从何说起?”她慌忙低头询问。

“你们分明都知道,就只瞒朕一个!”李晗忽然将手中酒觞向案上一掷,怨愤激语时,眉心紧拧。

外间小婢听见惊声,慌忙要上来瞧,谢妍瞪目斥了一声,将她们全轰开去。“陛下何苦将这冤枉气撒在妾身上。”她垂了眼帘,咬唇细声道,“左右是妾错,妾领罪便是。只盼陛下顾念麒麟,留妾一个全尸罢。!”

她说得十分哀怨,眼里已有泪珠儿打转,满腹委屈模样,李晗撒不下火去,只好长叹一声。“好好的,又说什么湿啊干的。”他将谢妍扶起,拭去她泪痕,又泄了气一般歪回原处去,呆呆地靠着不愿动了。

“陛下,淑妃妹妹的伤势可大好了?”谢妍止了抽泣,将李晗一条胳膊细细捶捏。

“御医说她是心病,哪里就能好了。”李晗叹道:“打太皇太后还在湿就医,都这么些年了,汤药不断也就混的个时好时坏。如今旧患新伤的,她自己又是那么个样子…”他揉着太阳穴,吁叹着,便说不下去了。

“难怪陛下恼也舍不得恼了她去,一肚子火全倒来烧我了。”谢妍戏谑,“早知陛下就喜欢这病西子,我也大病一场,好让陛下也心疼心疼我来。”

李晗由不得苦笑:“朕当你是个知心的,你倒疯起来了。”

谢妍眸光流转,略收敛起笑意,附在李晗耳畔,轻道:“陛下既然当我是知心人,那我便说一句大胆知心的,不知陛下听不听。”她瞧着李晗面色并不见怎么样紧绷,才接道:“陛下再怎么烦心,也不外乎三条路好走:其一,她若真心是了无生趣,索性成全她便罢了;其二,送她回去是不能的,陛下要发慈悲心,那就辟一处道观让她去罢,从此眼不见为净,他们再要如何,也不陛下不相干。”说到此处,她忽然住了口,吊起眼角看着李晗。

李晗听得心绪纷乱,面上早已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

谢妍瞧见他那副神色,愈发笑得娇娆直将他那欲要催问又放不下架子开口的尴尬模样瞧够了,才又揉着他心口柔声道:“这其三呢,陛下只自己说,三年都过来了,这会儿急得什么?当初陛下心里是怎么个主意?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李晗怔忡恍惚良久,惆怅笑叹:“怪道皇后也说你最是心思巧密,她若是能有你这般——”

“陛下!”不待李晗说完,谢妍已打断他。她正身跪了,低声道:“陛下可不能这么说,皇后的徳仪,妾…怎么好比呢…”

李晗一惊,扭头去看她,只见她杏眸明澈,黛眉端庄,金棕袄子锦蓝裙,只一支攒珠累丝的点翠凤钗,再不需旁的琐碎宝钿,占尽了大气雍容。他忽然心潮微动,一时百感交集,当下不觉呆了。

反是谢妍忙忙的将他唤醒神来,催他早回两仪殿勤政。她命宫人取了暖帽手炉来,亲自侍奉李晗穿戴齐整了,送他出门。临行时,她扶着龙典,对李晗道:“麒麟望着就大了,近来愈发的长进,每日学里教授的那些诗书经典,不够他瞧上半日的。妾寻思着,该给他选一二位博学名望的老师才是。不知陛下如何打算?”

李晗道:“听来你倒是已盘算过了 。”

“盘算可不敢,不过是多想了点罢。”谢妍一笑:“陛下以为,文渊阁博士任子安,何如?”

“任子安?”李晗脊背微一挺,坐直起身来。“论才名,倒是无可指摘的。可他…”他轻拈着须,眼中显出忧郁之色来。

谢妍见他不决,又道:“妾知道陛下扭的什么心。虽说英王福薄早夭,可若论起才学品性,却也是无人不称道的。既是贤士,自当唯才是举,计较些怪力乱神的避讳,反倒失了皇家的大气。”

李晗微笑道:“朕听说,这任子安曾是你谢公府上的教师呀。”

谢妍道:“妾举贤不避亲。再说了。任博士先为公府教师,后为英王的少师,这人品才干,妾才得以知道。若是换了别的人,妾到未必敢叫麒麟去拜他了。这为人父母之心,陛下难道体谅不得么。”

李晗闻之又问:“他从前是九弟的少师,后来也做过三弟家阿宝的老师,如今又来做麒麟的老师,这职名可怎么说道?”

谢妍眸色微闪:“这一件事,妾可说不得。”

“罢了罢了。”李晗摆手笑道:“当年皇祖母给阿宝晋封郡王时那孩子也不过才八岁,如今麒麟也有五岁了,你谢氏祖在齐地,就封他临淄郡王罢。只是他到底也还小,你可不要伙同了任博士紧逼着他念书,逼出好歹来。”

听闻李晗当众说出这番话来,谢妍不禁大喜,忙叩拜谢恩。她笑着回道:“陛下可放心罢。这孩子好学上进,只怕不能学有所成,替君父分忧,哪里还需要人逼着。”

李晗连连唤她起身,笑道:“你当真快让朕去罢,再多偷得几刻闲,回头被咱们杜御史知晓了,又不得轻饶了朕。”

谢妍这才起身来,又俯身在李晗耳畔轻道:“陛下只管放心去罢,淑妃妹妹那儿,妾自然理会得。”

一句话吹入心去,惹得李晗心下酥甜,不禁笑得飘然起来。

待到李晗去的远了,谢妍返回殿中,一面唤宫人来梳妆,一面就差人往灵华殿去打听淑妃起身了没有,又命人将血燕,白参各煲了清补润肺的汤水,就要给墨鸾送去。

“妃主何必待她这样好。宅家如今已是来得少了,好容易来了,妃主还拼命往那头撵。”身旁的宫女一面给她戴暖帽,一面低声埋怨。

谢妍轻拧一把那丫头的脸,挑眉斥道:“这话私下里说一回已是罪过。往后再敢胡说,看不怕闪了舌头!”

那小宫女捂脸笑着去取斗篷。

谢妍静瞧着她,不禁暗笑:

这小妮子懂得什么,若当今是位英武的主就罢了,偏生是个仁弱的,连这等怄火闹心的事给瞧出端倪,也不过就是掷个杯子,还不敢当着那对头的面砸了,要躲到她这里来撒气儿。要他陛下宠有何益?怕是指不定将来怎么惨哩。

与其指望这个,不如捞些看得见靠得住的,才是长久计。又何况,这一位淑妃主如今的模样,任她再命大,又还能熬出多久去?摆现成的梯子,空着也是白空着,与其留给别人踩回来再踩到自己头上,不如自己就先踩了罢。

这见不得人的好去处便是那园子里积下的雪,外头瞧着光鲜干净,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化成一滩脏水,什么烂的臭的全要浮出面来。各人各名,既下了这火坑,再端着个玻璃脆的良心,又能矫情给谁看。


章四八 与身违 (2)

墨鸾醒来时已将至午时,难得一抹暖阳,从冬日封霜的窗格子外打进来,松松散散洒在脸上,似有温暖甜香沁润。她深吸了一口气,唤宫人来,将窗再开得大些。

宫人们服饰着她洗漱,又进了药,这才扶她在梳洗床坐下,替她匀面盘髻,才抹了些许花油,便闻报谢贵妃来了。

墨鸾起身相迎,福身时,披散青丝从肩头垂下,愈发衬得面庞雪白。

谢妍忙将她扶了,安置她重坐下,抚着她垂顺乌发,拿了犀角梳来替她梳头,梳着梳着,带落的青丝竟也有了一把。谢妍禁不住叹息:“你呀,真是伤心伤身,你看看,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说着,便将梳下发丝递到墨鸾眼前。

青黑长发纠缠,竟似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孽,欲说还休。

“晓镜青丝断,蜡烛啼血阑。争暖青灯壁?见难别亦难。”墨鸾看着那团发丝,浅叹时,连梳子一起接过手来,细细拂得干净。“难为贵妃挂念,特意来看我。”

谢妍将宫人尽数屏退了,拉住墨鸾的手,轻道:“好妹妹,这等话当着我面说过就算了。宫女们不识字,但陛下身旁的女秀才、侍工们可是断得字的,若是听听传传的,可怎么好。”

墨鸾眸色一漾,心知一时昏闷,错口说了不该说的,不禁垂了眼,愈发默不作声了。

谢妍也不再多说下去,只将两盅汤摆上墨鸾面前,笑道:“这是暹罗国的血燕,长白山的白参,最是滋阴补阳的清补之品,你尝尝哪一样合口,回头叫尚药尚膳二局记下了,每日煲上一盅来。”她捋着墨鸾长发,摇头轻叹,“好好的一个人,何苦这样想不开。”

“我心里的事,姐姐不能明白。”墨鸾惆怅,不由苦笑。

“谁说我想不明白?”谢妍紧了目光,低声道,“就是连着我都看得明白了,妹妹想,陛下每日在妹妹身旁,还能不清楚么?…”

此言一出,激得墨鸾心下一哆嗦,双眼由不得睁大了望向谢妍,屏息时眸色已是一片静谧浓乌。

“方才我来前见者韩大常侍,”谢妍不紧不慢地汤,喂着墨鸾吃用,一面道,“说是起早晨下朝的时候,陛下留了表哥往两仪殿,说是妹妹备了点心给凤阳王,这——”

“我没——”墨鸾一口汤未饮下,针刺一般,痛得她眼前泛黑,便有些坐不住了。

谢妍忙叫人来讲他扶回榻上躺下,她只紧拉谢妍手不放,低低的追问:“好阿姊,你告诉我,他这会儿——”

“告假回府去了,也不知什么事。”谢妍叹道。

只听得这一句,墨鸾便又是一好阵咳嗽,按住心口便直不起身来了。

谢妍安抚她好一阵。哄着她睡了才去。

她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下午,不断为噩梦惊扰,偏又不能醒来,那魇魔似无形状,只有恐惧残存,冰冷地压在心口,渐渐向着四肢百骸渗开去。

直至傍晚时分,她终于挣脱出来,猛坐起来,只觉得冷汗涔得满身。

没错,她知道她不应该也不可能这么拖延下去。她只是,仍旧无法接受。到如今,她已说不清,心底依旧不愿熄灭的,究竟是执念,希冀还是幻妄,唯有一个声音仍固执地在灵魂深处呻吟:毋宁死,不苟活。甚至,已不单只是因为那个男人,而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掏空了心房,为了活着而活着。

可若是因此…

这等抉择,两难,太苦了。

她缓缓将那方玉枕抱起来,猛地,却怔住了。

那玻璃簪不再…山枕里空无一物…

她呆了好一阵子,终于惊醒来:那是她仅剩的维系,与他,与她心之所向、

可如今,她却将之失落了…

她慌了起来,满世界地找寻。

随侍的宫女闻声而来,只依稀听得她是要找根簪子,忙将妆奁全都打开:“妃主的钗环簪钿全在这儿了。”

“不是…不是那些…不是…”她喃喃地盯着那些或精巧或璀璨的珍宝,忽然,呜咽一声,闷头呕出一口殷红来。

小宫女手足无措地扑来扶住她,慌乱中打翻了妆奁,顿时“哗啦啦”一阵倾覆声响,金银珠玉撒了满地。

乱中,殿外却起了人声,抱迎相叠,已换了一身常服的李晗大步边上前来。

“这…又怎么了?”他怔怔地,停了步子。

眼前之景,何其诡谲,那女子青丝垂散,衣衫如雪,却有斑斑血红,一如梅花绽落。她立在一地玉碎中,面色凄迷,愈发苍白单薄,唯有檀口被血渍染得嫣红。七分哀迷,三分妖色。

一旁宫女已俯身拜下,她失了支撑,忽然便软到下去。

李晗一惊,一步上前,将她抱住。“到底怎么回事?”他恶狠狠逼问,已有怒涌。

“妃主忽然说要找什么簪子…奴婢也不知怎么…”那宫女哆嗦着应声。

一语道破,心下已了然。

李晗看着怀中人凄然模样,不忍暗叹。若他当真一念之差,将那簪子拿去还于了白弈,岂不立下便要了她性命?既如此看重,却又说出什么还不还的话来…“阿鸾,”他扶她坐下,拭去她唇上血,将她真个搂进怀中暖着,“你看朕给你带来什么。”说着,他已向等候宫人使下眼色。

不多时,几名内侍便抬上一方木雕方台来,台上摆着什么,被缎子掩了,瞧不见。内侍们又将缎子挑了,这才显出真身来。

那是一尊冰雕的人像。倚身斜卧红荫下,落花腮畔枕痕香。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态,分明是她。

“你记得么,”李晗轻声道,“那年你在东宫那片樱桃花荫下睡着了,我瞧了忘不了,回去便画了一幅来。这回拿了画去,想叫匠人们依画雕作,可那工匠说需要见一见金身才好雕的形神兼似。好容易昨夜里赏冰雕,才叫他远远瞧了你一眼,又不被你察觉,没了惊喜。你…可喜欢么?”他说时眼里闪着光,透着忐忑,唇角却又不自抑扬起一抹甜,仿佛忆起至极难忘的绝美。

墨鸾静看着,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她缓缓撑起身,上前去,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