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六 灵华乱(2)

阿鸾!

白弈上前便想将墨鸾抱起,但身后急促呼喊却将他生生拦下。

“阿鸾!”李晗大步奔来,颈上缠着棉纱,中衣外只着了件半臂,显是匆忙间胡乱披的。

白弈僵了一僵,瞬间恍惚,眼看着李晗将墨鸾搂在怀中,高声呼喊御医,终于默然退后一步。御医们将李晗与墨鸾围在核心,阻隔了他的视线,他扭头,看见婉仪立于阶下正望着他,眸色哀求。

是的,婉仪是对的,她很清楚。

如今的阿鸾,已经不再是他关在自家后苑中的雏鸟,而是今上最宠爱的淑妃;今夜之乱,亦不是谁欺负了他的阿鸾这样简单,这是个泥淖,淌的愈深,愈于己不利;他无权做任何处置,唯一有权决断一切的,只有李晗。

然而,即便明知如此,心底却依然有苦涩不断涌出,冻结成冰冷的刺,抹不去,拔不掉,坚硬而执拗。他敛回视线,将苦笑全部咽下,强镇心神时,听见李晗怒斥。

“宋璃!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晗仰起脸,目光如炬如刀,全烧在宋璃身上,喝问犹如狮吼,震得人心惊胆寒。他竟当着臣属侍从之面,连名带姓呵斥皇后。

立在殿门畔的皇后宋璃呆了好一阵,她的目光在大殿上缓缓游移,将满地惨象一一打量,末了,那双眼眸中竟显出一派苍凉萧瑟之气来。

那是一种被灼伤后的哀恸,浸着孤绝寒意。

“我要做什么,陛下心里明白,不是早有想法了。陛下既已认定,又何必多次一问?”她冷冷哂笑,风拂动她衣袍,那一袭雍容高贵的深蓝仿佛融入夜空,将她与世俗隔绝。

“你…你…”李晗死死盯着他的皇后,双眼涨得湿润,惊,怒,哀,伤…百色交缠,“若是淑妃她…你——”

“若淑妃有万一,陛下要我陪死偿命么?”宋璃截口反问。

瞬间,李晗便像是泄了一口气,颓然垂下手去。“你走。你走!朕不想再看见你。你们把她请走!”他阖目长叹,好似疲倦已极。

宫人侍卫得令,便来相请。

“别碰我!”宋璃后退一步,傲然冷笑,“陛下既然如此讨厌妾,不如赐妾一纸休书,废了妾就是。何苦假作这一番,又还给谁看。‘悍妒乱家,多言离亲’反正陛下心里都已给臣妾定罪了,不是么。”

“你!”她至此仍强硬如斯,李晗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好。好!我——”

“陛下!”见李晗威怒已极,唯恐他就说出什么无可挽回之话来,蔺谦慌忙上前一步,截口奏道:“陛下,当务之急,救人为要。此事错综复杂,疑窦重重,臣请陛下几颗宣召三司觐见,承办察查。”

李晗忍了又忍,终于点头。

“好,便照蔺公意思去办。皇后,你先回避。”他挥手不愿再看宋璃,眸光一转,落在一旁的白弈身上,张口似有话要说,踟蹰之下,却没说出口。

他不明言,白弈便佯装无觉,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眼看局势成僵,婉仪缓步上前去,拽了拽白弈袖摆。她身子不便,额角面庞渗着汗水,素手也是冰冷,但眼中全是恳切。白弈静看着妻子疲惫模样,又看一眼还解甲候在一旁的白崇俭,向李晗躬身一礼:“陛下,不知崇俭——”

李晗忙道“他是护驾,稍后自有封赏。现下,就一齐回去歇了罢。”

此言甫一出,白崇俭已正身礼道“谢陛下仁爱,末将还是留下的好,也不知此刻可还有余党,护卫陛下周全要紧。”说着,他看白弈一眼,点了点头。

白弈了然微笑:“陛下且请宽心,禁城内外已全线戒严,莫说刺客余党,便是只苍蝇,也休想出入。臣还有军务在身,就先行告退了。”言罢,他转身便走。

李晗面色微现僵白,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皇后,回避罢,不要再闹了!”他又唤宋璃退去,语声中疲态愈浓。

但宋璃依旧似全没听见一般,她只是冷冷的哂笑,挑眉睨看当场。

婉仪十分无奈,只得又上前去拉宋璃。“阿姊,别斗气,先下去再说。”她牵住宋璃衣角,软声哄劝。

不料,宋璃却拂袖一把将她推开。

“你凭什么来劝我?头一个上陛下那儿告我不是的不就是你么!你们白家人,个个都不是好东西!连你这嫁进去的也忘了本!”

耳畔笑骂凄凉,婉仪身子猛一晃,足下一虚便站不稳了,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已从高阶上滚了下去。

剧痛。

她摔倒在地,抱着肚子。周围乱哄哄的,许多人围了上来,有人尖声惊叫,有人在唤着她,她已分不出神去分辨。她只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或许是血…她不敢看,巨大的恐惧仿佛无尽黑暗,瞬间倾轧而下,将她吞噬殆尽。

白郎…白郎…

她慌乱的呼喊,几乎哭了出来。直到那熟悉的怀抱撑住了她,温暖点点传来,她才终于安心下来,一把抓住他,再不愿放手。

她感觉他将自己抱上堂去,安置榻上,人生杂乱,似有人不断催他离去,"别走!“腹间阵阵剧痛,她猛睁开眼,执意遣开众侍,死死拖住他的手,咬牙道:”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白弈想安抚她,但立刻被她打断。”你让我说吧,否则…我怕我没机会说了…“她眼中泛起异样光华,时而清澈,时而模糊,指甲已经掐进白弈肉里去,在他手上留下数道血痕,她努力抬起身子,凑近他耳畔,忍痛低吟:”我拆散你们,没想到伤你…我知你这些年一直不痛快,你…你就算不能原谅我,也不要因为我亏待了孩子,再如何,这孩子也是你的…”

“好了,别胡说!”白弈心下一阵寒瑟,强将她摁回榻上,唤来宫人。

“大王快些回避罢,贵主再耽搁不得了。”前来主理的尚药请他离去。

他看了一眼被宫人簇拥的妻,依稀听见她隐忍地呻吟,又被那尚药推了一把,才转出阁外去。

手腕上,婉仪留下的伤痕似有微微灼痛,他拭去血渍,抬头,看见李晗正茫然无措地站在他面前。

“十二妹…怎样了?”李晗见他出来,十分紧张的问道。

白弈不答,反问:“淑妃情况如何?”

李晗默然半晌:“还不曾醒。御医们正看护着,善博…”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怯怯地抬眼望着白弈。

白弈便也看着他。君臣对视良久,微妙难名。

忽然,白弈深吸一口气,大笑起来。

李晗闻声一颤,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了气力,软绵绵地跌坐下去。他歪在地上,无力垂着头,捂着脸,项上伤口又开始渗血,浸红了缠绕白棉,闷声时嗓音发涩:“善博,如果——”

“陛下此时还是什么都别问罢。”白弈冷冷将之打断,“若陛下此时非要问,那臣也只有一句话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李晗身子一僵,缓缓垂了手,失焦的眼底没有火花。


章四七 兽将搏(1)


婉仪早产,生下个女儿,细瘦羸弱得月余还不太睁得开眼,也不好动,静静如在寐中。御医们唯恐她拗不过去,又怕她失明,惴惴不安地轮番看护。但她却硬是活了下来。终于一日,当她睁开眼,好奇地去抓母亲垂顺青丝,水润剪瞳中映下的,是母亲喜极而泣的泪珠。

白弈给她取名思寤,小字阿寐。婉仪起初不答应,怨他还咒着女儿不能醒来。

白弈将女儿抱来,揉着那粉嫩的小脸,轻声低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婉仪怔忡,瞬间已心涩。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是呵,让他寤寐以求时时挂记的,永远是那个求之却不能的的女人。原来这一场悄无硝烟的战争,竟是在得到之时,才真的输了…?

思绪纠结,忽然,却听“啪”得一声,紧跟着孩子清亮地啼哭便响了起来。婉仪一惊,回神看时,却见白弈十分无辜地抱着阿寐,面上一道浅浅爪印,那小小的女儿一面哭,一面揪住父亲的髭须不放,泄愤一般,俨然不扯下来绝不罢手。显见,小家伙此时正百般不爽,给了父亲一个愤怒的“耳光”,没想到,反而先痛了手心…

婉仪哭笑不得,想将女儿抱回。

但白弈不给她。他将小女儿举起来,让她得已平视自己的眼睛。

很快,阿寐便发现,苦恼并不奏效,她止住啼哭,仍旧鼓着脸嘟着小嘴,继续抓住父亲的髭须狠狠地揪。白弈巍然不动声色,任由她一双肉团小爪挠来扯去,只把双眼紧紧盯着她。

两番示威受挫,阿寐索性停下手来。她偏头看着白弈,水润眼中灵光忽闪,似有密谋。不一会儿,她松开手,十分乖顺地“抱”住父亲的脖子,捋着他颌下长缨开始撒娇。

那模样好似讨乖幼猫。白弈终于给她逗得不忍微笑,便将她重新抱下,让她舒舒服服靠在肩膀上。阿寐颇手“巧”,结好的冠缨很快就被她挠得散开,没过一会儿,又牵着解开的长缨绕来绕去了。白弈唯恐她把自己勒住,忙将冠缨从她手中抽走。这一回阿寐显得异常听话。哼也不哼。然而,下一刻,只在白弈顾着将冠缨收起时,那双肉呼呼的小手一挥,已再次无比豪迈地揪上父亲的胡须,一脸得逞的欢乐,咧嘴一笑,还没长牙…

莫非这小小丫头也懂得诈降伏敌声东击西?

瞬间,白弈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婉仪旁观这一对父女斗智斗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边笑边把女儿抱回怀中,阿寐便很是开心地偎在母亲怀里,扭着母亲的头发,抠母亲衣衫上的绣纹玩,直到饿了,才又哇得一声哭开来。

乳娘将这小菩萨抱到一旁喂奶去。婉仪探身拉住白弈问:“你还出去么?”

“还有些余事,朝云哥正等我。”白弈一面顺着被女儿揪过的髭须,一面应道。

婉仪轻叹,拽他近前来坐下,替他略理仪容。

白弈便安静地看着她。那晚婉仪被宋璃猛推下台阶早产生女伤了身子,侥幸从鬼门转回来,仍旧体虚,时常贫血头晕。那时,她说出那样的话来,怕是一抱定了必死之念罢…思及此处,白弈目光渐渐柔软下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太察觉,他抬手抚上婉仪前额,试着她体温。微凉。

“宫里…有什么消息么?”婉仪一边理着他玉冠一边又轻问。

“没什么别的。一直在静养,有钟御医照料。”白弈道。

婉仪踟蹰一瞬,又问:“你…可有去看她…”

白弈眸色微沉,没有应声。

两人一时皆默然,相对良久,婉仪忽然抬头。“我——”她似鼓足了勇气作下大决断一般,努力开了口。

但白弈却断然将她堵了回去。“你没做什么需要我去原谅的事,该说抱歉的是我。”他颇为安抚地握住婉仪正替他重结冠缨的手。

蓦地,婉仪一颤,手便落入他掌心里。

余下的时间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执手。

不一时,朝云遣了侍婢传话来,言裴远到访。白弈辞了婉仪,返回揽山堂,话间颇怀意兴地说起小女儿是何等机灵慧巧,唇角犹自上扬。裴远乐得那他取笑。他神色瞬息微异,但很快便笑应者,不动声色将话岔开去,“子恒,我托你请殷兄之事,你倒是给我答个准话来罢。”

裴远挚着茶盏,悠闲自得地拂着茶末:“那你倒是先告诉我,此一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弈反问:“我劳动你替我请殷兄,你以为我打算如何?”

裴远手上一顿。“但你分明应该知道,这一件事,过不在皇后。”他搁下茶盏,略一正坐,问:“你真要走此一步,便是顺了那罪魁的意,你甘心么?”

白弈微笑。静思了这许久,他自然早已想得十分清楚。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这样杀了阿鸾对那宋后半分好处也无,她再愚莽,也不至于如此。阿鸾与陛下不过都做了那人的香饵、炮灰,真正要锁上案俎剜剐的肥鱼,是那可怜的宋皇后才对。

这人重伤了阿鸾,又牵累他妻女险些一尸两命。凭心而论,他真不愿还让那厮称心如意。可若是错此良机,令宋氏得以喘息修养,日后再想搬倒,恐怕又要多费好些周章。毕竟,那人虽颇有狠厉手腕。但论起氏党根基,较之宋氏可真是小巫大巫。

宫闱,朝党,相辅相成,常有暗联,但假使真要有一方势弱,宁可舍了前者,不可丢后者,若有逆施,或可一时极盛,能持久否,怕还是不好说的。

“你放心罢。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能送得他上去,就能拉他下来。咱们如今不用想旁的,只想那姓宋的欠了多少血债,该讨清了。”白弈淡然对裴远如是说道,眸光深浅中,却已有锋芒暗藏。

裴远静盯着他打量片刻,应道:“好。你既已决议,我也不再多言。各自尽力便是了。”

二人又细话详实良久,白弈才送裴远离去,反身时,见朝云安静坐在一旁,始终如一,便如同个身在事外的旁听者,似是心不在焉。此时已再无外人,白弈便在朝云身旁随意坐了,弟兄二人凑在一处,也并不多问,只是陪他这么静坐着。

天光渐暗,婢女们掌了灯来。火光亮起,陡然映入眼帘,朝云似受惊一般肩头一颤,醒回神来。他扭头缓缓看向白弈,长出一口气,轻问:“你方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分明该他如是问才是,倒被抢了先。白弈怅然:“是。我今日才知道,当年我对他说那些话,有多过分。”他静了好一会儿,似在回想着什么,末了,微微苦笑。

朝云一时失语,他知白弈说的是父亲。“阿赫,”他反复犹豫措辞,“过去那么久了,你也——”

“我一放下了。”白弈淡然应道,“我想了许久,再没有比此时想得更清楚。我做每一件事,或许却有无奈,但也无一不是出自本愿。当凌绝顶,方可破层云天海,览尽众山小。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得多了,不厌么。”他看着朝云,目光沉静的直要探入人神魄深处去,良久,缓声问道:“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朝云窒了许久,终有一叹,“没事,只是太累了。”他垂下眼去,轻描淡写地倦意毕现。

“早些回去歇着罢。这右武卫军,可还是要靠你。哥。”白弈眸光深浅闪烁,搭手在朝云肩膀,轻拍了二下。

这一声“哥”,唤得朝云眸色威震,反把住肩头那只手,唯有沉默。

暮鼓之后,街鼓相和,八百鼓声回荡神都天地,宵禁上,各坊闭门戒严。

离了公主府,朝云一路纵马,数着耳畔隆隆声。鼓声悠远,一下下似震在心里,不禁令人有些恍惚。

神都气象似一团厚重浓雾,将天朝皇城下的一切重重包裹,即便是这样的鼓声,依旧透着沉沉威仪,远不似山间静水畔青灯古刹下清澈舒缓地嗡鸣。

明日他又该上山去,去探望母亲,还有…他暗自轻叹,白弈方才所说还萦在心头,甸甸得有些沉。

阿赫这么说,或许真是已放开了罢。可那个被他亲手送与别人的女子呢,他真的也放了么?转眼两月才有余,他甚至连问也鲜少问起,更毋论探视。分明那时还关心则乱,半夜里围府陈兵,大有赌命一搏之势。若真是放的干净了,何至于此。他大可以像个普通的兄长一般去看望自己的小妹。

这许多年来,眼看着这个只小自己半岁的兄弟一点点的变,从幼时率性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翻手生死亦不动形容的凤阳王,性情,手段,几乎什么都变了,唯一没有变的,只有生在骨子里的倔强,还有那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情长。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让人清晰地察觉,他还是阿赫,血浓于水,生死情义,无论如何不能舍弃。

可常此以往,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反而害了他…

思绪沉浮,不自觉已到自家门前,忽然,马蹄一顿。朝云猛一惊,勒马时已看清面前拦路之人。

那时他这一年多来一直可以回避的人。

崇俭。

他下意识催马退了几步,但那丝毫不能妨碍白崇俭迫上前来。

“大哥手伤好利索了么?”如此单刀直入质问得甚是干脆,白崇俭瘦高的身影在已是人影寥寥的街道上,显得愈发孤冷。

朝云眉心一跳,不由自主又握住手上旧伤处,那只左手上,独少了一根手指…

见朝云不答话,崇俭索性跳到近前,伸手抚着朝云坐下马:“大哥这马蹄铁可该换换新了?那卧云寺远在郊外山中,道路难行,这样长久往返,十分辛苦罢?”

“你什么意思?”朝云迫不得已,只得应他。

“大哥何必紧张,小弟还能做下什么大事?再大,大不过人命官司。”白崇俭一如既往绽出那般赤子笑颜。

只是这般稚纯看在朝云眼里,却比冷笑怒容更令人心颤百倍,更何况分明话中有话。“你想要什么直说罢,不必兜圈子。”朝云长叹,低问。

白崇俭笑道:“我可不想要什么。问问大哥,咱家那位妃主,究竟什么来头?”

“住口!”见崇俭竟当街说出这话来,朝云震惊之下急斥。但他愈显露焦急,崇俭反而笑容愈盛。“不说这个。那大哥可与我说说,听闻卧云寺不远有座陵冢,里头葬得是谁?怎么不单白府上常常祭扫着,蔺公府上也常祭扫,连大哥每去卧云寺,也必要前去祭拜一番呢?”

“崇俭!”朝云皱眉。

白崇俭却全然似在自语,自顾自又道:“对了大哥,还有一个人,小弟也要向你打听。傅夕风,是谁?”

朝云浑身一震,怔忡良久,无奈苦笑:“你既已都知道了,何必。”

“好。”崇俭冷嗤一声,“大哥记着,你今儿是应过我了。”他言罢欲走。

“崇俭!”朝云急唤一声,“崇俭,你可别胡闹!”

但白崇俭已风一般闪没了踪影,冷清街上,远近连半个鬼影也是瞧不见了。

朝云呆看这诡谲暮色良久,只觉一颗心沉沉的,坠入渊底下去。

今时今刻,怕已是既牵不住缰,又回不了头了…


章四七 兽将搏(2)


至年尾,又是大学冻结,内侍监算了日子开始斩冰凌阴,留待来年夏日使用。李晗意兴甚浓,特命巧匠们造了间冰室,雕刻各种冰雕玩物,得知阿寐已经大好了,便叫婉仪将她带进宫来,要补她的满月酒。

婉仪不便推脱,只得带阿寐入宫去。

自从仲秋夜后,李晗便将宋后禁闭宁和殿,不许她出来,后宫诸事尽暂叫了贵妃谢妍,他便每天赖在灵华殿上,守着墨鸾静养。

墨鸾那一剪刺得极深,幸亏偏了寸余,未伤心脉要害,但依旧触发了旧伤,迟迟不愈,加之她心有郁结,血脉不畅,愈发好的迟缓了。

李晗此番煞费苦心,替阿寐补满月只是一半,另一半,却是想藉此找些乐子,替墨鸾散心。

他将宴席摆在灵华殿,曲乐之欢自不必提,又让工匠们现做雕工,一时各式各样冰制的花鸟虫鱼,摆的满苑,灯火人气环绕,慢慢地化了水,渗进泥里去,润着冬草,也挂出一片晶莹剔透。

满殿满园热闹非凡,唯独那半个主角冷冷淡淡蹙眉不舒,倒似个无心冷眼人。墨鸾独自半倚,懒懒的连茶果也不想用,李晗将阿寐抱到她近前来,她也只淡淡看了两眼,便偏了头去,似无甚心思。直到宴尽席散,李晗又说有事要暂离片刻,她这才得清净,返了内殿。

入夜里,又飘起雪来,不一会儿便将院子里的枯草也冻了一层薄冰。宫女们忙上前来关门立屏风,她却拦住不允,反叫再开得大些,后来索性挪了席垫,靠在玄关上。雪花鹅毛般撒来,她伸了手去接,那白花花的转眼落了满手,竟迟迟不化。“素约。给我添壶酒。”她看着掌心洁白,不自禁轻唤。待得宫人奉上酒来,她才忽然怔了。

自仲秋以后,灵华殿上大小宫人尽数为三司羁押,尚在案审之中,如今殿上殿下,全是李晗从长生殿带来的人。素约,更是早没有了…

她出了好一会儿神,执着酒壶起身出去。草上冰薄,步步落下,便碎了一地。她向西正正拜了,将一壶酒全撒在雪地里。她又唤宫人拿了两壶酒来,也不再回玄关下去,就在雪地里坐了,自斟自饮。

待到李晗回来时,只见她倚着雪落了满身银白,已有七八分醉了,额间面靥的贴花被泪水沾得脱了妆,落在雪里,分外旖旎。

李晗又是惊又是怒,直骂工人们不管事。他忙亲自将她抱回殿内,拂去她亦上雪,脱了湿衣,只觉得她身子冰冷,面上却是滚烫。他不敢就拿火炉来暖她,便将她抱上榻去,错暖了手脚,裹上厚棉被,又将她手塞进怀里去揉在心口。宫女拧了热巾子来,他替她细细擦了脸,便下了帘帐,将人都打发远去。

“身子这么弱,你还不注意着些。”他将她搂得紧了,心痛叹息。

墨鸾半闭着眼,面颊染晕,眸光微迷。酒力上蒸,熏得她身上也烫了。李晗搂着她,只觉得软香满怀,口干舌燥,情难自禁捧了她脸,摩挲着她唇上残下的口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