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门见山:“对半岛港,你是要定了?”
她这话一问出来,柳惊蛰就知道了她的来意。随即他也知道了,这个长篇大论他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是讲不清楚的,即便要讲清楚,也很需要一点时间。
“你跟我来。”他拿了伞,示意她跟上,“先吃晚饭。”
陈嘉郡抿了抿唇,没有跟上去:“我不是来跟你吃饭的。”
“我知道,”男人幽幽道:“是我要吃饭,你不吃的话,就在旁边看着好了。”
“……”
陈嘉郡脸色涨红,被气的。
柳惊蛰支走了司机,自己亲自开车,当看见副驾驶座的小女孩那张分明被气着了但又刻意忍住的表情,他就心情愉悦了起来。即便车外雨势渐大,他也觉得是可以忍受的。
柳惊蛰十年如一日地要了一份五分熟的牛排,他记得她以前被他带着,十分爱吃牛排,随即对侍者说了一句“她胃口小,给她来一份儿童牛排套餐”,陈嘉郡却摇头说“不用”。陈嘉郡最后要了一份意大利面,奶油味,加了鱼子酱。又要了一杯清水,一顿饭吃得简简单单。
柳惊蛰扫了她一眼:“把牛排戒了?”
“一定程度上,戒了。”
她不会告诉他,她已经太习惯他做的牛排,那个味道成了她对他回忆的一部分,以至于如果她再选择其他人做的牛排,她都会涌起一阵对过去的不忠诚与太随意的感觉。
一顿饭,两个人的胃口都很好。陈嘉郡是因为饿了,柳惊蛰是因为良心麻木。她记得一句话,说为了使内心宁静,一个人一天最好做一件不愉快的事。陈嘉郡想,接下来她想对他谈的这件事,应该就属于这不愉快的范畴了。
“唐家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港口事业。这些年,却受到了不小的压力。这压力,所有人都明白,来自于你。”她说的是实话,所以才压不下内心的疑惑,要来讨一个说法,“所以这一次,对半岛港,你执意要插手改建,是不是也是为了手里能多一个筹码,和唐家抗衡?”
柳惊蛰听着她讲,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将她的话轻描淡写堵了回去:“你表舅舅说过一句话,‘你可以这么想,我也可以否认’,现在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对你。”
陈嘉郡落寞:“你恨他到这个地步?”
“可能吧,可能也不是。”他凭良心说话,“即便跟唐家没有关系,对半岛港,我也是要的。这么好的标,我不要,别人也会要。你所尊重的贵公司董事长,没有盈利模式的情怀,是会死得很快的。”
陈嘉郡想起坊间流传的关于柳惊蛰的一件事。两年前他和唐家决裂之后不久,和樱庭财团合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一桩海外合作的烂尾工程。坊间传闻,那时柳惊蛰手上可用的自己人只有六个,敢为工程提供担保的第三方只有三家,答应能立刻提供资金的银行更是没有,然而就是这么“三把蔬菜六块肉”,柳惊蛰硬是把它炒成了一桌菜。烂尾工程重新开工的时候,柳惊蛰戴上安全帽亲自当起了工头监工,和施工队同吃同住,在他的现场管控之下,拖了三年没进展的烂尾项目在三个月的时间内顺利竣工。施工方三年没有抬起脸做人了,竣工的那一天,握着柳惊蛰的手激动得表示以后唯柳惊蛰总管马首是瞻。
这样一个人,唐家尚且忌惮三分,何况是受恩于他的陈嘉郡。她心里泛起一丝苦味:“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我也不是来说服你的。我是来告诉你,我和半岛号上的同事、朋友,不会对你退让的。”
“这样,蛮好的。”他并不介意,还耐心对她讲一个故事,“听过‘鲶鱼效应’吗?”
“没有。”
“渔民捕捞沙丁鱼,出海远洋归来,往往会死掉一大半。后来他们发现,在捞上来的沙丁鱼里放一条鲶鱼,为了生存,沙丁鱼就会不停的游动以躲避鲶鱼,结果生存率反而大大提高。”
陈嘉郡脸色微红,有种受屈辱的感觉:“你是要来做‘半岛号’的鲶鱼?”
他并不否认昔日那种手把手教她去看这个社会的感觉又回来了:“陈嘉郡,你们的半岛港,落伍了。”
陈嘉郡霍然起身,音调高了三分:“不许你这样说!”
她忽然而来的情绪激动让餐厅四周的人都看过来,引起一阵窃窃私语,连餐厅经理都慌忙赶了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忙。陈嘉郡站着,盯着柳惊蛰的样子千般委屈,把年少时十一年积攒的宠爱都在这一刻一次性挥霍光了。
柳惊蛰告诉餐厅经理,为她要了一份限量特供的招牌甜品。他也没哄她坐下,静静地等餐厅经理用推车推来甜品后,他拿过经理手里的热巧克力酱,亲自为她演示:“这道甜品叫‘生如夏花’,白色的巧克力罩下是慕斯蛋糕,就像这样,用黑色热巧克力浇上去,白色的巧克力罩就会接着已经划定的线路融化打开,犹如一朵花开。”
话音落,正好用了一朵花开的时间。
“女孩子只顾着生气,连甜品的心意都顾不得了,做它的人知道了,会很伤心的。这里的主厨手艺非常棒,甚至比半岛号的主厨许世塘老先生的手艺更要精进。”
陈嘉郡惊讶:“你知道许师傅?”
柳惊蛰将甜品推至她面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会告诉她,作为半岛号的元老,许世塘是忠臣,手里也有员工持股,可就是这两点,却给他造成了一点麻烦。煸动、违抗,一度成为他接手半岛港的最大障碍。柳惊蛰曾动过除掉许世塘的念头,又听来一点消息,说他的甜品非常得陈嘉郡的喜爱,而许世塘这两年对陈嘉郡也照顾有加,每晚都会留一道甜品给她。柳惊蛰忽然心里一软,就此将除掉许世塘这件事搁置了下来,不再追究。
柳惊蛰又叫了餐厅经理过来,吩咐再上一道“生如夏花”,把餐厅经理和陈嘉郡都愣了下。餐厅经理愣过之后自然是乐意的,财神上门他欢迎光临,立刻又推来一道。柳惊蛰把热巧克力酱递给陈嘉郡,语气中不自觉就带上了哄她的意思:“你试试看。”
陈嘉都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吃人嘴软,不吱声了。柳惊蛰拿捏她的七寸拿捏得毫厘不差,知道小女孩心性,尚未克制得了甜品的诱感。这孩子还很单纯,在经历过那么多伤心事之后,还可以这么单纯,是她有这天分,所以才得了他这么多年疼爱。
陈嘉郡最后把两份甜品都吃完了。柳惊蛰看她吃饭规规矩矩,不肯浪费,就不禁对唐家心头火起,不晓得这两年她在唐家被怎样虐待了,连吃个甜品都吃得那么珍惜。唐律是个经历很可疑的家长,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柳惊蛰都有理由怀疑陈嘉郡这两年没被照顾好。
“两周后,会有一场针对半岛港改建的大规模路演。”他忽然告诉她,“半岛港的改建,一旦被我拿下,会牵涉进很多人,包括周围的住户,换言之,还牵涉拆迁的问题。所以,如果你想留住半岛港,这次路演,是你最好的机会。”
陈嘉郡顿了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我不想欺负你没经验,占小孩子便宜,所以有些事,我不会对别人讲,但对你,我没有必要隐瞒。”柳惊蛰吩咐餐厅经理,给她另外打包了两份甜品,又对她讲,“路演上,你要怎么留住半岛港,就是你自己的本事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曾经带你听过一场商业文明的演讲,美国的商业文明已具雏形,熏陶之下才出得了谷歌朴素又恢宏的上市理念:不作恶。这三个字的力量非常强大,希望你还记得。”
三言两语,提点一下,陈嘉郡豁然懂了。
“你对我讲这些,对你并不利。你为什么要帮我?”
“说过了,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是不习惯占小孩子的便宜。”
两周后的路演,如约举行。
这是一次非比寻常的路演,规模宏大、巨头光临。关联人、承销商、投资方、媒体,以及改建涉及的周围群众代表,纷纷手持选请函入场。群众代表义愤填膺,表示要捍卫半岛港;懂得商场运作规则的老手们则心照不宣,耐心观望。柳惊蛰昔日能被称一声“柳总管”,救火队之名直到今日也十分响亮,这人的拿手好戏,就是出其不意。
陈嘉今日会作为半岛号的员工代表登台,发表员工意见书。刘经迟坐在陈嘉郡身边,安抚着她:“不要紧张,你做得很好。”
他安抚她的声音温柔得都能滴出水来。陈嘉郡却心思一晃想起了她的前任监护人,那人是完全不同的,即便一肚子柔肠地疼她,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在给她泼冷水。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门口响起一个声音:“柳总管您到了,这边请。”
陈嘉郡没有回头。就算没有回头,只听得那连个停顿的动作都没有的脚步声,她都知道,他来了。
刘经迟忽然伸手,握住了陈嘉郡僵硬的手:“没关系,不要怕。”
如果说在这之前的刘经迟还是一个对感情有些放不开的男孩子,那么他这一握之后,就已经握出了一个男人的气势。柳惊蛰在前排落座时眼神一扫,盯了一眼刘经迟,后者没来由地头皮一麻,手却很有骨气地没有松开。柳惊蛰这一眼盯得很短促、有力,盯一下就收回,留给后者的警告之意却森森冷冷,连身旁的特助都忍不住一惊,谨慎了好几分。
这样的场合总是按着既定流程走。作为中立方的投资银行当仁不让成了全场主持兼调解员,主持时有资本界大将之风,调节时又浑身散发着居委会老领导的风范。当各类关联方都轮流上场表态之后,场面已经火药味十足了,控场投行人士拿着麦克风已经浑身冒汗,灵机一动,终于叫了陈嘉都的名字。作为关联方之一的半岛号,员工代表是个小姑娘,总比较好说话,这气氛需要一个小姑娘来缓解。
陈嘉郡起身,稳稳地上前。柳惊蛰看着聚光灯下的她,一股温柔又心疼的情绪汹涌而起。他的这个小女孩,终于被追长大了。
陈嘉郡的声音传承了他的静气,又多了一分他没有的平和:“各位好。我不愿多谈我有多热爱半岛号以及半岛港,我愿意谈的,是想坦陈我与柳惊蛰先生之间,十一年的养育之恩。
全场静默,几秒之后,一片哔然。
连一旁的主持人都忍不住惊讶地反问:“陈小姐,你是说你和柳惊蛰先生之间……”
“是的,”她将昔日最痛的过往,变成了今日能打的一张好牌,“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有一句话,叫理高于情。‘理’字在前,才能让我对恩情让步。‘半岛号以及‘半岛港”对我的意义,就是这么多。”
柳惊蛰递了个眼风,定定地看着她。
陈嘉郡,不负他所望,想要做一件事时,“出其不意”永远是上策。他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她,讲话的样子那么婉转,好似一点危害都没有,却暗藏汹涌。他曾教过她那么多,包括女人是怎么回事,如今她用最好的方式,让他看见她已学得那么好。他听她讲无害的事,同事爱、公司爱、半岛港的历史与光辉,看似无害,实则凌厉,她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令自己处于一个弱者的地位,也令他处于十分被动、看似在作恶的立场。柳惊蛰唇角一翘,有些恍然。他带出来的这个小女孩,学得太好了,将他对她讲过的,“是女人,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发挥到了一个极致。
陈嘉郡演讲结束,鞠躬致谢,获得一片掌声。柳惊蛰敛了下神,知道自己即将伤害她。他有些克制,在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某种因果循环的深刻意义时,它的邪恶又一次震撼到了他。
作为战略合作的最大资方,柳惊蛰上台,将底牌全数亮出,一气呵成:“我非常明白,半岛港对各位的意义,尤其是几代人扎根于此的半岛港人民。我想申明一点,对于半岛港,我不是来抢,我是来欣赏的。欣赏之后,带着好感,就会想让它变得更好。在让它变得更好之前,首先要让已经喜爱了它几辈子的人变得更好。所以,我代表的战略财团已同意,若今日,半岛港的朋友愿意稍微配合我们,将得到我方如下补偿……”
男人伸出右手,向后一指,巨幅屏幕上随着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全场哗然。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想象的数字。
男人笑容由衷:“各位,我是商人,而且是一个不作恶的商人。我的诚意,只用数字表示。”
路演结束得如此顺利,几乎没有用太多时间。
陈嘉郡今时今日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在水深宅险的唐家,谈判时能够被称一声“快刀手”。确实够快,也够狠,下手只用一刀,割断七寸,他就赢了。陈嘉郡坐在位子上没有动,看着各方利益集团上前,与他握手,恭喜他顺利拿下半岛港,陈嘉郡觉得全身发冷。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和他站在了那么远的位置,还是对立面,要开始学会接受彼此的争斗。
特助提醒他,时间差不多了,该离开了,晚上还有重要的宴会,柳惊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谢绝了旁人的寒暄,眼神望向陈嘉郡。
她应该是受伤了。并且,还伤得不轻。
柳惊蛰向她走去的时候,内心很宁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攫住他的心,他是习惯在苦难中保持宁静的人,如今,苦难让她更有了一种令他宠爱的面貌。
“陈嘉郡,”他站定在她面前,一如当年以长辈之姿对她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比我以为的,表现得更好。”
她抬眼看他。
沉默半晌,她问:“那一天你对我暗示,‘不作恶’,表现善意,是可以博取同情打感情牌的最好策略。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应付我的策略?你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
“没有特别那么想,也没有特别想要你去这么做,”他很平静,一种达到目的后特有的平静,“你是否会选择这样做,我都有应对的策略。”
“但你有想过,我选择照你的方式去做,是你能最快达到的目的的方法,对吧?”
男入不置可否,以礼貌的沉默默应对。
陈嘉郡眼底有点湿,为十一年的过去,也为今时今日。
“你从小教我‘不作恶’,所以为什么,现在你要‘作恶?”
旧时候说学本事,就像穿戎衣,那么他对她,算什么?教她学会穿一件“戎衣”,穿好了,却一刀来刺,教她穿那么多,那么厚,原来他只为磨他的剑。非常悲哀,也非常兽性。
“我不认识你。”陈嘉郡对他失望透顶,“我只认得我的‘柳叔叔’,我不认识柳惊蛰。”
柳惊蛰今晚推了公事,一个人去了酒吧。坐在吧台喝了一会儿,抬起手腕看时间,半夜十一点。喝了一整晚,仍是清醒得很,真要命。
不期而然走来一个人影,江和歌在他身边落座,笑容盈盈:“这么巧一个人?”
柳惊蛰连眼睛都没抬。
“你江小姐要‘偶遇’一个人,走到地狱都是逃不掉的。”他兴致缺缺,不和她玩,拿起一旁的整瓶酒,给自己酒杯里倒了一杯,再把手里的酒瓶往她面前一放,“要喝多少,你自己倒。”
江和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今天这么没兴致,连给我倒酒都不肯?”
“劝女人喝酒,是作恶。”他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人一晚只能做一件恶事,我今晚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你指的是,你利用你的小女孩,抢了半岛这件事?”
柳惊蛰没有回答,盯了她一眼。醉意朦胧,留一丝清醒,若有似无,这样的一眼盯上了你,是要盯到骨子里的。
“别这么看我,你柳总管最近做的这件事,引起的轩然大波,你比我清楚。”江和歌笑盈盈的,忽然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笑意隐隐退去,“唐家最重要的用兵之地,就是港口经济,半岛港的地理位置何其特殊,四方人都明白。联通内外,又占据了自由贸易港的天时地利,如今是一块原石,一旦被开发,现出真面目,其结果不亚于再造一个东方经济港。香港、上海,这样的港口经济城市,如果再多一个,带来的巨额利益乃至改变历史的贸易手段,单是想想,就已让人后怕不已。”
他喝了口酒,放下时酒杯里的冰块撞得叮当响:“我跟唐家的事,不是秘密。所以你说的这些,有什么问题?”
江和歌一笑。
她忽然伸手,搭上他的左肩,半是诱惑半是试探:“如果我说我知道,樱庭财团计划了数年,也很垂涎半岛港呢?”
柳惊蛰对上她艳艳的视线:“……哦?”
“我还知道,你这次出手,是完全撇清了以樱庭财团董事的名义,动用了你柳氏私人的资金。”她近身贴着他,外人看来,就像在谈情,只有当事人明白,说出来的话,足以让人震惊,“柳惊蛰,若背后没有人撑一把,你哪里来的这么大手笔,用巨额补偿费收买了半岛港的各方关联人,顺利拿下半岛港?你走了这一步,断了唐家的后路,或许也没有人察觉到,你也断了樱庭财团的后路。櫻庭家苦心经营数年,想要走港口经济这一条路,打通海上贸易,容不得任何人破坏。你这么一出手,你这位樱庭财团的董事,樱庭市小姐的未婚夫,和樱庭家的关系,可是令人好奇得很啊……”
柳惊蛰稍稍用力,不动声色地将她推开。
“江和歌,管好你自己。”
女人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顺着他的意思不再追问。柳惊蛰三缄其口的事,不会是小事,至少,不会是好事。
江小姐不怕的人很多,尤其不怕男人,按捺不住就撩一把:“抢了人家热爱的半岛港,你的那个陈嘉郡,会恨死你吧?”
柳惊蛰心里不痛快,正欲发作,却被一道播音声打断了。
直播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播放着一条突发新闻:“半岛集团的归属权、半岛港的改建权尘埃落定的今天,也是半岛号最后一次出航的纪念日,就在十分钟前,本台确认了今晚的突发事件:半岛号靠近半岛港返航时,突然遭遇不明原因的沉船事故;半岛号发出求救信号,救援队已动身前往搜救。本台记者已赶赴现场,将为您带来前方最新的现场报道……”
第十章 天地无心,我为你有心
陈嘉郡游泳,是柳惊蛰亲自教的。
柳惊蛰其实非常讨厌“水”。
或许是因为从小得知父亲是在海难中失踪的,以至于柳惊蛰对关于“水”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私人情绪。他不爱下雨天,看见积水的水塘会绕路走,甚至柳老太太的别墅中原本哪一个奢华的游泳池,也在柳老太太过世之后,被他命人撤去了,填土改建成了一片花园。
只有对陈嘉郡,他是一个例外。
就在他刚接受她的第一年,他就亲自教会了她游泳。柳惊蛰在这件事上的执着,至今令陈嘉郡不能忘。他请来教她的三位老师,皆是世界级的比赛中得过奖,而他也一反常态,从头到尾坐在岸上看她练。弄得她压力很大,她的教练压力更大,在这种压力的驱动下,陈嘉郡用一周时间就学会了游泳。
学会之后,他却没有任何表示。陈嘉郡鼓起勇气,问要不要她游一圈给他看看,换来他一句“不用”,她再坚持,他就抛给她一句风凉话:“看了你一星期的划水,你以为我还没看够?”
陈嘉郡自此不敢多说话。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半年,他忙于工作、出差,她忙上学、作业。她差不多都块忘记这件事时,他却忽然出现,在一个周末的夜晚,将她带去了一个游轮宴会。那是一个小型的家庭聚会,方是非、乔浅湾、上官厉,三三两两地谈笑着什么。她太小,一个九岁的小女孩,除了跟着她的监护人,偶尔找个空隙吃一块蛋糕、喝一口水之外,她几乎没有胆子做任何事。就是在这样歌舞升平的气氛下,在她全无防备的状态下,他忽然在甲板上,当风浪摇晃船体的时候,出其不意伸手,将她推下了海。
陈嘉郡以为自己会死。
落水的一刹那,鼻腔耳朵同时进水,整个世界“啪”的一声像是关了灯,海水不同于泳池,带着咸味的水刺得眼睛生疼。求生本能终于全然苏醒,她第一时间脱去了鞋,减轻负重,在海水里顺着水流的方向做起上浮的动作,半年前他教会她游泳,要面临的考验,原来在这里。
他的考验,不是成绩,是要她拿命来换一个合格成绩单。
她不能哭,更不能怕。柳惊蛰最讨厌弱者、输家、胆小鬼。她跟了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陈嘉郡不晓得自己游了多久,就在她快要抓住游艇的救生绳时,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的左脚忽然抽筋,她做不出动作,渐渐下沉,自救本能反应过来,终于听见自己喊出一个名字:“柳叔叔……”
当海水浸没她头顶时,她隐约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朝她所在的方向跳下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