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郡惭愧。
她有心结未解:“他很优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秀的人。就好像无论什么事,再坏,他来了,就好了。做人又深邃,连家里的东西,一物一物,都要放出个意思无限来。我有十一年,是目睹着这些度过的。没有人比他更好,也没有人比他更令我觉得‘亲’。”
“那他对你好吗?”
“……”
“就算过去对你好,现在不再对你好了,他这个人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嘉郡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颤,一块蛋糕轻声掉落桌面。
她不言语,默默地将它捡起来,放入口中吃了。抿了抿唇,已经吃不出甜味。许世塘的手艺那么好,也救不了她心里的苦。
原来她不肯放过自己的理由在这里。
她没有力量去接受,柳惊蛰已经不再对她好这件事。
许世塘走过去,收掉了她眼前的空碟子,语重心长地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人随船,船头船尾走一走,放出去一眼都要比常人多望几个里程的。陈嘉郡,人不要怕试错,人生就是在不断试错的过程里向前走的。这些话,你听一听,是记得是忘记都不要紧。”
这一段航行结束的时候,刘经迟走出房间,看见了正站在门口等自己的陈嘉郡。
她正拖着行李箱,对他问得爽朗:“我的行李比较多,你方不方便让我搭一下车,送我一程?”
刘经迟意外极了。
这简直是惊喜。
以往无数次,她都只肯站在邮轮甲班上送自己,彬彬有礼,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太意外了,以至连话都说不太好:“行……行啊。”
刘经迟被突然而来的惊喜撞得头脑发热,与她一道走下邮轮时才发现,他的行李被侍者拿着,而她一路拖着沉重的行李他都没有想起要帮她一把。刘经迟那因惊喜过望而不见的绅士风度终于又回来了,扶住陈嘉郡下邮轮的时候帮她拿了行李:“我来。”
今日风浪有些大,船身微微晃了晃,帮了他一把。他顺势扶住她的腰:“小心啊。”
陈嘉郡轻声说“谢谢你”,抬手将垂落的散发拢到耳后,耳根发红。
两个人各怀心思,小心翼翼,互看一眼,又各自想一段心事,将一段不长的甲板路硬是走成了万里长征。游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邮轮工作人员,三三两两经过他俩身边时,连连起哄。连许世塘都忍不住对刘经迟笑了一句:“小刘,好好把握啊,陈嘉郡可不容易追。”
众人笑。
许世塘拿着相机,照例在半岛港前召集员工集合。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仪式,许世塘说了很多遍:“我是看着半岛港起来的,在这个商业遍地的世界,半岛港已经是为数不多不以盈利为目的的风景港了。老船长一力买下了这港口,顶着董事会的压力,让半岛港这么多年成了所有人心里的美景回忆。”
陈嘉郡告诉刘经迟:“我们的‘半岛号’,就是和半岛港双生双存的一个存在。无论我们的航线要去哪里,最后回到的地方,永远只会是半岛港,这里就是我们的‘半岛号’的家。在这个工业港,商业港横行的时代,‘半岛港’是我们的骄傲。”
每次航线结束,“半岛号”的所有人,都会在半岛港合影留念。陈嘉郡从少年期到青年期的这一过渡期,都留在这里了。
许世塘举着相机,大声说“smile”。
陈嘉郡拉着刘经迟一同加入,就在这欢声笑语中,不经意向旁望了一眼,定住了眼神。
这一张合影,陈嘉郡没有拍好。
单反相机清清楚楚地抓拍到了她瞬间的表情:震惊、懵懂、不知所措。
好似她的伤心刚起来就被人横刀杀了。
在她十九岁被前任监护人拒绝感情的时候,二十岁被前任监护人教会分手的时候,陈嘉郡脸上,都曾有过这个表情。
刘经迟送陈嘉郡回家的时候,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他有些灰心。
这还是一个尚未学会隐瞒心事的女孩子,从来不知道她这样在男人面前分一分神、低一低头的样子,是会让男人灰心的。
本想再约她,旋即又作罢。他不勉强她,对她道了声“好好休息”,就准备离开。
“刘先生,”陈嘉郡忽然叫住他,对他道,“以后不要再碰龙虾这类东西了,过敏总是会让你难受。”
刘经迟动容 。
他对龙虾会有轻微过敏,这是只有他自己知晓的事,症状不会太明显,只会有轻微胃痛 他是一个要强的男人,从不将弱点示于人前。只有陈嘉郡,平时你看她闷不吭声,自管自的样子,到了最后才会发现,她的观察力和心细如发,都是一流。
他折返回来,不由分说抱了抱她。
“陈嘉郡,”他真心道,“若你有心,要对我好,你是拿得住我这个人的。若你无心,仅仅出于礼貌对我好,我同样珍惜。”
陈嘉郡心底震动。
她不是无心之人。
其实连她自己都恨,恨自己对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再拿不出当年那样一爱到底不要命的勇气。
陈嘉郡上楼,刚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接起一听,立刻笑了:“辛姨?”
辛姨之于陈嘉郡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一个长辈。当年她被前任监护人一手解除了两人关系,辛姨也没有断了对她的关心,长年累月打电话给她,叮嘱她要好好吃饭、好好工作,让这世间还有一方陈嘉郡可以寻温暖的避世之地。
“对,我今天回来。刚结束一段航行,有一星期可以休息。现在吗?在公寓?好啊,辛姨,我马上过去,好久没见您,我也一直想过去看您。”
陈嘉郡挂断电话,进门收拾了一下,又拿了礼物,准备去公寓赴约。
出门的时候,她顿了一下。
那里,她好久没有去过了。
自从那年后,那栋公寓一直是辛姨定期去打扫。那里的记忆太重俩千,压得她至今不得翻身。
陈嘉郡低头,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方才,在半岛港,她见到了她的前任监护人。
一群人跟着他,一张张甲方对乙方的脸。有人在他身旁对他指着半岛港讲着什么,他只是听,似乎也没有表态。陈嘉郡看着他几乎回不了神。觉得他变了,细看却又是她那么熟悉的一个人。他戴了无框眼镜,他以前很少戴眼镜,她知道他度数不深,平时在家连做事时也不戴,只会在同他不喜欢的应酬时戴一戴,连视线都要用人拉开距离。悠悠性情,他有彻骨的断舍离,不喜欢的东西,会坚持到底,再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你看,最后连对她都是一样。
他们拍照那么吵,都引不来他的目光。
陈嘉郡拎着礼物来到这一栋高级公寓,她紧了紧手,将手中的袋子握皱成一团。自从离开后,她再没有来过这里。
陈嘉郡刷卡进入。
迎接她的是一室的灯火通明,连玄关处的花瓶中都摆上了鲜花,根茎分明地浸在清水中。
辛姨把这里,打扫成了一个家的样子。
陈嘉郡轻声呼唤:“辛姨?我是陈嘉郡啊,我来看您了。”
没有人回答她。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陈嘉郡心里一沉,缓缓抬头。
柳惊蛰正单手端着一杯水,站在客厅,不紧不慢地喝,打量着她,悠悠开口:“约你的时间是七点,现在是六点五十五。你守时的优点倒是一点都没有变,非常好。”
旧时候的人说有情,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味道缠绵。
陈嘉郡手里一松,拎的礼物全数掉在地上。
她尚未反应过来:“辛姨呢?”
男人一笑,带着那一种看小孩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陈嘉郡回神过来,顿感被作弄,恼羞成怒:“您用辛姨骗我来这里?”
“也不算是。”男人丝毫没有惭愧,俯身拿起她带来的礼物,挺有兴致,“世界各地的礼物?你的心意不错,我会转交给辛姨的。今天晚上,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陈嘉郡被愚弄,脸涨得通红:“您这样做,不觉得过分吗?”
“陈嘉郡,”他好整以暇,“你生气或是紧张的时候,就会这么叫我是不是?”
“……”
柳惊蛰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开口:“所以现在,你是在生气,还是在紧张?”
她敌不过他。
这一刻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已经给了她余地,柳惊蛰不给一个人余地的时候,是连眼神都触不到的。
“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下次请不要这样了。”她克制着自己,不失态,“您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对我,却会是很大的困扰。”
“困扰?”他似乎来了兴致,就是不肯放过她,“怎么,你很怕我?”
“……”
这个人,从前就是这样,不肯放过他不想放过的任何人、任何事。而今他这一趟决裂走得远,远得令她更认不清他了,不晓得他变未变,也不晓得他变成了怎样一个模样。
“有一点吧。”她淡淡开口,承认了,也承认得不多,“您是长辈,不管后来的事怎么样的,您永远都是我的长辈。我敬畏您,也是应该的。”
柳惊蛰视线一扫,盯了她一眼。
她的回答很有意思,不是抗拒的,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就像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她这一个人一样,有度有分寸,适可而止。两年不见,他的这一个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有了那一种,很容易让男人犯错误的吸引力。
陈嘉郡对他微微欠了欠身:“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等一下。”他忽然开口,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我有话要说。”
陈嘉郡停住脚步,等着他的话。
“下午在半岛港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合影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陈嘉郡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个人?”
柳惊蛰坐姿未变,喝了口水,连表情都没变过,似乎问起这话是很平常的事:“那我换一个问法好了。傍晚开车送你回家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陈嘉郡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在半岛港,你看见我了?你没有跟我相认,反而跟踪我?”
“跟踪?我没有那么有空,”他摆了摆手,对“跟踪她”这件事似乎兴致不高,“只不过顺路看见了你上了他的车。”
陈嘉郡根本跟不上他的思维,不明白他这么问,到底要做什么。
“是我的朋友。”
他一笑:“男朋友?”
她忽然有些生气,为他这一种阴晴不定而又略带轻蔑的态度。她转身欲走,“不是,我不认为我有对你交代私事的必要。”
柳惊蛰盯着她的背影,沉沉开口:“陈嘉郡。”
她恨自己不争气。
为什么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听他那样唤她,即便不想遵从,本能也先遵从了。
她停下脚步,听到他说:“如果他是你的朋友,那么,这一个朋友,你最好不要交;如果他是你男朋友,那么……”
她不动声色,接下他的话,“那么怎么样?”
“分手。”
“……”
柳惊蛰收起了寻常贯有的那种不太认真的笑容,沉声中带着隐隐的厉色:“跟他分手。”
陈嘉郡看着他。
一场大病,她至今不好,他却又来伤她。
她一生学不会跟人吵,尤其是和他。陈嘉郡失望至极,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右手刚握住了门把,忽然从身后传来一股强势的力道,将她一把拉了回来。当她回神时,已被人抵在了墙角。她的前任监护人揽住了她的腰,俯下身凑近了她的唇,似吻非吻。
“跟他分手,”他异常执着,不惜在次招惹她,“还是说,你已经跟他分不了手了?”
那么近带来的熟悉感,绕在她身边,令她一瞬间气息不稳:“我不要和你说了,让开。”
他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忽然低头咬了下她的耳垂。
冰凉的肌肤,触到他温热的薄唇,刹那间充血娇艳。陈嘉郡震惊,连反应都忘记了,只听得他得寸进尺,问:“已经喜欢上别人,不喜欢我了吗?”
大好人生,被他尽毁。一股折辱感油然而生,陈嘉郡口不择言:“是。”
他忽然低头吻她。
温柔而缠绵,好似怀中所拥抱的是今生的苍穹明月。
陈嘉郡膛目,为这突如其来的情爱,也为这一个陌生的柳惊蛰。他将她抱在怀里,半强迫,却情深义重,连深吻都极尽情意,好似有千万句不能说的话,都在这一个深吻中讲给她听了。
“陈嘉郡,”他缠住她不放,“不要喜欢上别人。”
她眼底迅速地涌起泪光。
这是她的亲人,也曾经是她的情人,他走得太远,她跟着他跑了十一年,她跑得好累:“你要回来了吗?”
他垂下眼:“不会。”
终于有泪水顺着他这句话滑下她的泪痣。
“那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过分呢?”她不懂他,无声地流泪,“把我推开,又和别人订婚,再来招惹我不准我喜欢别人。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拿我对你十一年的感情挥霍。柳叔叔,你太过分了。”
她太善良,连在他面前痛快哭一场都不会。
他有千般不忍,却不成言,只能低头一点点吻净她无声的眼泪,薄唇贴近泪痣时,好似看见她十一年的痛彻心扉。
他猛地将她按进胸膛,在她耳边郑重低语:“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怔住,眼角清泪未断。
他将惊天秘密撕开一角,只为留住美人心:“陈嘉郡,不要信你这两年看见的。在你身边的柳惊蛰,才是真心的那一个。”
陈嘉郡走的时候,泪痕未干。连道别都没有,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传来,柳惊蛰就在这声关门声中静静站了很久。
他将自己沉入黑暗,满室的灯光也化不开他眼中的阴郁。男人神色凛冽,像是有恨,终于拿起一旁的手机,拨下一个号码:“陈嘉郡身边,为什么会出现刘经迟?”
电话接通,一个华丽的声音带着性感,悠悠传来:“女孩子长大一点,认识几个除你之外的男人,很正常。”
柳惊蛰几乎要起杀心:“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任何事,我都可以忍,都可以听你的,只有这件事不行。”
悠悠人间,他有他的一世长安要保护。
“我承诺过的事,万难千险,我都会做下去。我希望你同样遵守我对你讲过的条件。我跟你之间的事,发生任何意外我都可以忍,只有陈嘉郡不行。我见不得,陈嘉郡被什么人拖入我们这么脏的世界 。”
陈嘉郡很快就明白了柳惊蛰近月来会出现在半岛港的原因。
公司流言四起,风言风语中提及的只有一件事:半岛港即将不保。
陈嘉郡是明白的,公司近些年的利润率越来越低,几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一个财务状况陷入危及的公司,流言总是起得特别快,也特别多。外界疯传造成这一局面的始俑作者是董事长,是他的决策失职,但身在公司,知晓前因后果的陈嘉郡从心底站在公司董事长这一边。他不是决策失职,他只是舍不得。在如今这一个货运港、商业港赤炙手可热的社会,半岛港是为数不多不以盈利为目的的风景旅游港,谁都可以来看一看,谁都可以来走一走,这样的情怀在这个物质的世间是值得被敬重的。可惜,资本运作最不需要谈的,就是情怀。
四方瞩目下,董事会召开股东大会,一人一票,公平决议。新闻发布会上一纸决议被推上公众系:为了公司的可持续发展,决定引入战略投资者。战略合作书上,双方签字一栏里,一个苍劲有力的签名昭然于众:柳惊蛰。
陈嘉郡是在新闻直播中看到的这个签名,现场媒体显然是直播的老手,懂得如何引起观众最大的兴趣,将镜头对准了签名一栏,停留整整数十秒。陈嘉郡此时正在“半岛号”上,和一群同事一起围坐在餐厅吹饭,顺便一同观看董事会决议直播。那个签名栏的镜头刚跳出来,陈嘉郡就蒙了。好多年前,她见过这个签名无数次,她从小学到大学的成绩单上,家长签名一栏,上面都是这个名字。那时的陈嘉郡不止一次夸过,“柳叔叔你的字好漂亮哦”,可她不曾想过有今日,那么漂亮的字也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资本运作的速度永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这些年包括柳惊蛰在内,资本这一群体在经济社会掀起的巨浪,外国媒体给了它一个专属称谓,“门口的野蛮人”,国内媒体给它的称谓则彰显了力量与蛮横,“资本帝国”。这个圈子很有意思,这一代金融人的学习能力非常强,星火燎原之时已经身赴前线,摔过跤后终于谦虚了起来,纷纷谢绝镜头暗自关门苦练内功。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柳惊蛰的个人风格就被突兀地前置了。他是一个例外,十几年在唐家隐于幕后,苦练内功,一朝走于人前,活脱脱一个完成品,刀枪不入。
陈嘉郡少年时期就曾目睹过柳惊蛰如何挟持资本以令董事会,那时她觉得他好厉害,然而如今她只觉他恐怖。董事会决议发布后,战略会议随即召开,柳惊蛰吩咐下属呈交一纸题案,清清楚楚将野心言明于众:撤销董事长,改建半岛港。
陈嘉郡豁然而起。
她在他身边十一年,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个男人说一不二的性子。寻常人或许会把他当成一个比较厉害的金融人,只有陈嘉郡不会。她见过他一路走来的历史,明白这是一个绝不仅仅只懂金融人。柳惊蛰曾经以一手建起的食品厂利润在唐家港口业务失策之时一力承担了弥补缺口的重任,后又空降暴雪救火,坐镇总部营。换言之,他不仅是懂资本的金融人,更是一个对实体运作炉火纯青的企业家。这样一个人,下了决断要来插手半岛港,你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陈嘉郡终于薄怒上心。
十一月的江南的雨已经带了浓浓的凉意。似乎步入深秋,终究不好意思暴雨倾盆地下,但也不愿收着,下起来总不见停,一阵阵、一片片地下。就像一个小女子,不好意思麻烦旁人,又不愿委屈了自己,预售总要想个办法在这儿那儿晃一晃,时时刻刻都让你见着她、记着她。
这样的天气总令柳惊蛰不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柳惊蛰极度厌恶下雨天。在这样的天气里,他做事总是带着一股阴郁的脾气,熟悉他性子的特助也会在下雨天特别的谨慎,后来渐渐发现,柳惊蛰在雨天的阴郁,并不仅仅对旁人,更多的是对他自己。
其实他是明白的,站在高层办公室,夜晚暴雨一下,冲撞在玻璃墙上,总能让他想起两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天气里,陈嘉郡来找他,从此与他形同陌路。有时他想得远了,收不住自己的心,又会隐隐想起第一次对唐律起疑的日子,也是这样的雨天,他不准他再跟樱庭财团的合作案,惹得他疑心一起,再也没有后来。
想起旧事,又是雨天,男人双重不快。
眼前一个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正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激情饱满地向他汇报着对待半岛港的改造计划。其中一条涉及人员调动,来自哈佛的管理系高才生讲得滔滔不绝,豪言壮语夹杂着阴冷野心,提议让半岛集团内所有不合柳氏管理理念的员工,全体开除。柳惊蛰觉得腻味哦,抬手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放下水杯,男人顺着年轻人的建议,先将不合他理念的这位高才生开除了。
柳惊蛰傍晚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公司上下对他投来目光又比以往更多三分畏怯。他有些怀念昔日在唐家不用行走于人前的日子,这样的恶事,用不着他来做,可惜今非昔比,如今他没得选择。他手下的人,个个都是办事的好手,没让他等多久,就让他看见了方才那个年轻人拿着东西走人的样子。他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他带过的那个小女孩,算算时间,也是刚毕业一年的年龄,可是她就不会有那么狠的心,心里很容易生病。没有了他保护她,也不晓得这些年她病过多少场。
特助在公司门口接应他,手里一把骨节分明的黑伞替他撑着。特助跟了他好几年,明白这个男人的习惯,尤其是雨天,他不喜欢身上沾水,有时雨势大,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衣角,即便手头要事再多,他也会有好耐心先把衣服擦干。
一辆轿车在台阶下等着他,特助向他恭敬汇报:“晚上八点,樱庭财团方面派来的人会在罗森卡尔酒店等您,和您商讨共同改建半岛港的事。”
他忽然停住脚步。
不待助理反应过来,他忽然说:“把伞给我。”
“好的。”
他接过黑伞,对助理吩咐了一句:“晚上的事给我取消,樱庭方面有人问起,就说我今晚有事,让他们改约。”
特助蒙蒙地说了声“好”,就只看见他的老板不紧不慢等着红灯,等来了下一个绿灯,从容地穿过马路走向了对面,停在了对面购物广场外的失物招领处,将手中的伞分出去了一大半,罩在了一个年轻女孩子的上方。
陈嘉郡没有奢望今晚能见到柳惊蛰。
她抬眼望了一眼,恢宏的柳氏总部森冷阴郁,藏龙卧虎,也藏污纳垢。陈嘉郡最终也没有进去,引来了好几次巡逻的保安问她是不是迷路了。她不语,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年她就是这样,每次去找他时都怯生生不敢进他公司,每每在马路对面一站,就等他来领。陈嘉郡改不掉很多习惯,包括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