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敬棠老狐狸似的眼,也看不透这个人:“真的没有?”
男人笑着摆摆手。
不承认,不否认,人谋,天意,都在他暧昧的笑意里。
“律少,丰伯倚老卖老这一回。如果你没有事瞒着我们,那么,你要明白,在柳惊蛰这件事上,你是理亏的。”
“所以啊,”男人从善如流,“丰伯,你没发现,我到现在没还手吗?”
两年过得特别快。
毕业论文答辩结束的这一天,陈嘉郡抬头望了望纯净湛蓝的天,不然发觉,她二十二岁了。
她已经独立生活了两年。
这两年,她以打工所得支撑了自己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住在学校寝室里,没有再受过唐家的恩,也没有再去过柳惊蛰那套公寓。虽然他在与她分别之时,将那套公寓移至了她名下,律师到学校等了她整整一个月有余,只为送这把公寓钥匙给她,说如果她不收,法律程序走不完。
她收下了钥匙,没有再说别的话,只同律师讲:“您可以交差了。”
她近乎得了“失语症”的交流习惯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毕业后,她从事了一份令所有人都大为惊讶的工作。工作名牌上清清楚楚写着:邮轮管理工作人员,陈嘉郡。
她想四处走一走,看一看,这壮阔世界是多么好。
途径直布罗陀海峡,一对老夫妇询问邮轮服务人员海峡的景况,服务生叫小李,是信任,脸憋得通红也说不清楚,陈嘉郡上前,替她解围。海平面一望无际,船速飞快,陈嘉郡的声音娓娓道来:“这里海水的流向永远是从西向东,所以轮船从大西洋驶向地中海,经过这里时永远是顺水航行,船速可以非常快……”
老夫妇满意地笑着,一一道谢。
小李上前,重重拍着她的肩:“陈嘉郡,你太棒啦。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
她微微一笑,笑容那么淡。
是曾经有一个人,面对面手把手教会她:“做金融说到底,是做公司,一个好公司必然会有一个令人惊赞的基本面,比方说,它会拥有‘直布罗陀海峡’式的财务状况。陈嘉郡,地理你总懂吧?连这个都不懂你让我怎么教?书房里有张世界地图,自己去看。地中海的生命线,海水的流向永远是从西向东,速度高达每小时四千米,流动性非常高。符合这一特征的公司在财务状况上也应表现出这样的特征,惊人的流动性。”
她到底是没有再做金融。
他眼光呢么准,那么多年前就告诉了她实话,她不适合。陈嘉郡是要到经历过起落沉浮之后才肯承认,那个人,讲过的那么多不好听的话,都是对的。
陈嘉郡从此对工作加倍努力。
走错过路的女孩子,对好不容易走上的正道,总是倍感珍惜。
她从整理邮轮客房开始坐骑,到接待客人做礼宾员,再到邮轮活动策划、统筹、现场控制,短短半年的时间,陈嘉郡熟悉了邮轮上的所有基层工作,管理层看在眼里,给她机会,将她升至礼宾部组长。
从事服务业,朋友也会渐渐多起来。来自同事,来自个人,来自每一次靠岸时,四大洋七大洲的朋友,陈嘉郡打开了心胸也打开了眼界。原来,这世界是这样好,一鸣笛一起航,就又是一个新世界了。
喜欢她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学者文人,商界精英,大多是邮轮上的客人,她彬彬有礼的服务令人印象深刻,有不少的追求者。这里面最重要的一个原因,陈嘉郡心里是有些明白的;她开始,渐渐出落成一个女人的样子了。
十几岁时肉肉的轮廓全数褪去,一张小脸被勾出了清致。多年前胸部有的结节症状也渐渐消去,她的前任监护人对她的费心在多年之后的今天渐渐显出了它的作用,穿上礼宾员工作服,她能把制服穿得更饱满、更精神,就连面试时,连面试官都被她打动,外形这一栏满分打钩通过。
倒是有一位客人在某次航行结束后对管理人员含笑称赞,一语道破:“你们的陈嘉郡小姐身上,有一种清致的贵气,非常难得。”
曾有东瀛禅宗名师对她的前任监护人道:“柳总管,你身在唐家,不得空清修,这一身禅性的清贵之气,浪费得太可惜。”
陈嘉郡才知,师出他手,经时间洗礼,力量这般大。她是他一手所教,大至为人,小至坐立,无一不经他躬亲教导。活脱脱有他的影子,月色下都拖着一道同他相像的暗影。
不知从何时起,连她自己都略略惊讶,她左右逢源的处世之道,竟已如此好。
一次航行晚宴,觥筹交错,歌舞华丽,舞会临近尾声,一场“舞会王后”的即兴评选再次将这个夜晚推向高潮。现场所有人都有投票权,就在投票五分钟前,身穿制服在一旁现场管控的陈嘉郡被客人不小心钩住了头发,职业性的盘发发髻顿时松落,长发“哗”的一下散落肩头,刹那间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制服的严谨,长发披肩的素面欢喜,两厢冲撞,竟冲撞出一个气质惊人的美人来。
众人按下手中投票器,陈嘉郡意外当选。
她愣怔片刻,随即平复心情。
随手扎起长发,收拾好自己,她妥帖上前,以一个工作人员的端庄性与职业性。
温和的女声从她手里的麦克风传至每一个角落。
她感谢大家给予的惊喜,她当它是对工作最好的鼓励。下一秒,话锋一转,她告诉在场每一个人,今晚这个地方,有一位老太太,每一年都会乘坐这趟邮轮,至世界的各个角落,用自己的双手与所得去帮助世界上需要帮助的少年儿童。她发自肺腑的声音,令人动容:“今晚真正的‘舞会王后’,属于内心永远善良的这一位刘老太太。”
一席话,将局面进行了一百八十度反转。
现场轰然的掌声、老太太的笑容,给了陈嘉郡最好的反馈。她无意露出了一手临场发挥的好戏,高层看在眼里,当即吩咐一旁助理:这个女孩子,好好培养,未来无可限量,必要重用。
当晚,陈嘉郡收到内部升迁信。上层一举将她升至管理人员,负责邮轮行程的全程安排。
她关闭邮件,合上电脑,这才发现连手都有些发颤。
那个场合,她不是不紧张的。
意外当选,本已违反了“工作人员不能喧宾夺主”的职业规则,那种境地下,她要翻盘,全凭本能。
危机当头,数十年的教诲,才现得真身。
有一个人那么早就教过她:“陈嘉郡,你要记得,有了力量,心里就有了底牌,好比刺来的一剑无论怎么凶,明白了它的剑法,也就有了解法。”
她到底不曾有过真正的自己。
如今这一个“陈嘉郡”,是他费心十一年所造,精致绝伦,也再摆脱不了他的影子。
她眼底有点湿,她十分想念那个人。
年末,陈嘉郡回了一趟唐家。
这两年即便当事人三缄其口,她也总会零零碎碎地听到一些消息,关于柳惊蛰如何会走,又如何会与唐律决裂,更不惜举刀相向。她甚至看得出,连丰敬棠在内,甚至是乔浅湾和方是非,心里的立场都是偏向柳惊蛰的。但多奇怪,尽管偏向,仍是没有“偏了方向”,见了唐律,不知怎么的,心中就会有些认命,认定眼前这人,即便作恶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陈嘉郡觉得痛苦。
她知道她无用,柳惊蛰对她十一年的费尽心力,敌不过唐律与她的血缘。
这两年她都有这个习惯,一到新旧交替,就会回唐家。新年第一天,给表舅奉茶,他话不多,她也不是多话之人,几句家常寒暄后她就退了出去。他的时间太宝贵,她有分寸。
倒是在中庭遇见了卫朝枫,她喜欢这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同他聊得也比旁人多。含糊间提起,他恨不恨两年前那个人做的那件事,卫朝枫当时就笑了。
恨他干什么?卫朝枫一笑,柳惊蛰有柳惊蛰的立场。
她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这些人所在的世界,真的不是和她同一个的。是非对错,她的标准不适用,他们的那个世界,更复杂也更成人。连卫朝枫也不例外,你以为他对唐律全无保留,最后才会发现他再无保留也是对唐律派去暴雪的柳惊蛰始终留了一手。否则两年前,在被柳惊蛰背后捅刀之后,如何以一己之力脱困,全然无事。
倒是身为卫太太的程意城小姐,在两年前顺势给了卫朝枫不大不小的打击。就在他脱困回家的那天,卫太太喝着茶,好整以暇地笑:“呵,被放出来了?”
卫朝枫大受打击,不是滋味:“你不担心我?”
卫太太洒脱得很:“你坏事干太多,被关一关,让你记得这个教训,是好事。”
卫朝枫将她一把拽向自己:“程意城,你好舍得啊。”
陈嘉郡到底没有程意城那般做过金融一线研究员的心理承受力。
意外袭来,她多年不好。
倒是霍壹悬,这个与她只有数面之缘的男人,在她某次和友人去餐厅吃饭,碰见老板正是他,霍家长少爷当即免了她的单,与她闲聊时顺口对她道:“柳惊蛰,至少对你,他不坏。”
她愣怔良久,不能懂。
霍壹悬没有多说,言尽于此。
他不能告诉她,这两年间他这个对唐家而言最无关痛痒的外人,因为身份的自由,得以见过柳惊蛰。两个男人各自几杯龙舌兰下去,后劲就上来了,他借着酒劲数落柳总管:“你啊,对陈嘉郡太过分,小孩子无辜。”谁想,那个人却笑了,笑着笑着就淡下去,饮尽了一杯酒,声音幽幽:“跟着我,难保唐律会放过她;她跟着唐律,我绝不会动她。”
隔天醉意过去,两人清醒,谁也不会承认昨晚说过的话,谁也只当那是醉话听听就过去了。
霍壹悬想,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听到柳惊蛰说那句话的人了。他于心不忍,模糊了字面,告诉了陈嘉郡,只叫她记得,那个人,对她真的不坏。
她用了很多个日夜治好的失眠症,重新来袭。
太过想念,连睡眠都夺去。
睡眠不足,连工作都受影响。海平面卷起风浪,船身稍稍颠了颠,她重心不稳,重重摔在一旁的栏杆上。本以为要失礼,身为工作人员,出此低级错误,是她的失职。却没料到,一双手及时环抱住了她的腰,给了她力量,挽回了错局。
陈嘉郡涌起感激,想他道谢。
长身站立的男人收回护在她腰间的手,一笑,温柔遍地:“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这一个机会,令你先开口同我说这么好的话。”
陈嘉郡抬眼望他,认得这是当初那一位善良老太太的独子。
原来一朝情起,在那一场舞会上已经发生了。
就这样认识了刘经迟。
“刘”“柳”同音,名字那么像,陈嘉郡一个失神,向他露出了一个私情的笑容。好似樱花枝头扬,一阵海风来,生了百媚。刘经迟自此深陷,人生二十八年,他终于寻得了他想要的这个人。
他待她极好,知她心性淡,他从不苛求。一趟趟地登船,一次次地航行,他成了她所在这艘“半岛号”邮轮的常客。只为伴她左右,刘经迟这一个年轻人,真正做到了不疾不徐。
诚意感动了天意,也给他一二机会,令他得以在寥寥数次夜晚,见到坐在甲板上落单的陈嘉郡。他同她谈话,不隐瞒自己的身世,他是私生子,他的母亲刘老太太,一生贡献儿童慈善,只为见到这世间小孩可以少一个像他这样的悲剧。陈嘉郡又问他,是否是混血,他惊讶不已,她一笑,对他讲,邮轮上的人见得多了,见貌辨人这一事,自然也就会了。
大西洋上海风拂面,真正是天地间只有男与女。
深谈到最后,他轻叹:总是后悔为何母亲会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像是一个短咒,他总是在“迟”这一字上败给事件,连遇到她,也是这样。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眉间,道:“空下来,你这里,总有些悲伤。是怎样不好的故事,让你记得这么久,都不肯忘。”
陈嘉郡眼中的雾气比海平面更深重。
旧事直入,无心可猜。
她总是不肯放过听见他的消息,进而不肯放过自己。
进来遇见方是非,见他一脸疲惫,略略一谈,才知是拜樱庭财团所赐。樱庭财团几次三番,在明里暗里对唐家下毒手。此等布局,非曾经熟悉唐家的局中人不能做,还有谁布得了这精妙又狠毒之局?除了曾经的唐家柳总管,再无他人能做到。
方是非又道,听说他最近,在樱庭董事会上又揽下了大事。坊间传言,柳总管手下的交易员,下单扫筹码最后扫得连手都抖了,都是上百亿的大单通吃,他这哪里是在工作,这分明是赌了命要同唐家撕一道痛快来。
陈嘉郡不作声,她已不知她的立场该如何才好。
只听方是非又道:“唐律叫了霍四回来。”
陈嘉郡震惊,心底一沉。
“霍四”这个人,连她都清楚。此人散漫,年纪轻轻却做事狠辣,以至于连霍家自己人都看不过去,曾经苦求唐律管教,“放肆的天性若惯了,真会应了那古语,亡不可振”。名如咒,霍家老四,霍肆振。
陈嘉郡连眉间都有了慌张。
霍四回来,杀将重归。唐家那么多好手,霍肆振,方是非,卫朝枫,上官厉。有心对付一个人,柳惊蛰一人之力,终究容易落下风。
方是非看她一眼,轻叹:“你果然还是,向着他的。”
她向着他,敌不过,他已向着别人。
柳惊蛰订婚的消息来得那么快,一夜之间,上了各大媒体头版。樱庭财团的董事兼大股东,与樱庭家的小姐联姻,情理之中。这一桩盛事,将樱庭家内部关于柳惊蛰的争执平息,从此他接掌实权,再无异议。
邮轮上播放着全球直播,有客人评头论足:“好一对璧人。”
陈嘉郡失手打碎了端着的玻璃杯。
一块碎片飞溅起,从手臂滑下去,割了腿。连体内鲜血都伤了心,奔涌而出,要寻一个出口,替代了眼泪,为她痛快哭一场。
后来那一日,是刘经迟赶来,为她消毒、上药、包扎了伤口。玻璃碎片扎入了腿,取出来,她这一月都不能好好走路了。
正好,她也不想再走了。走了那么远,大西洋、太平洋,还不是被千里之外的一点点动静,就打断了脚步。
刘经迟站在船尾,看见一个整夜整夜坐着看海的陈嘉郡。
他再也看不过去,上千拥住她,想将她一生都拥在手。他请她给他一个机会,也给她自己一个机会,即便他还能够这样下去,她也不能再像这些年这样的状态下去了。
深色天幕,所有星辰都为一个伤心失了光。
陈嘉郡仍是轻轻推开了他。
“我很抱歉”,她说,“我心里有人了。我有十一年,都是他给的;他即便负我,也负得起。”
刘经迟动容,为这一份勇敢。
陈嘉郡是个连感情都算得清清楚楚的人,不能单求个近似值。


第九章 情意的事还是要靠情意来解的

  陈嘉郡是在三个月之后才好了腿伤。
恢复之后的第一躺远行,就连公司上司见了她也忍不住叮嘱:注意安全,不要再受伤。陈嘉郡弯腰道谢,自知这般无用的自己,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换上制服,重新登上“半岛号”,陈嘉郡深深呼吸,心如止水。“半岛号”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受过一次伤,才知分量。她没有慧根,是“半岛号”包容了她的七情,难过了有船尾天幕抚慰她,早起远眺有船头风光在影她,一起一落都是风光,都是人与物的情分。
刘经迟放心不下她,坚持要同往。陈嘉郡自知有愧于他,本欲拒绝,却抵不住这人连登船都先于她。一旁侍者替他拎行李进房时,看见前往的是特定俱乐部客户才有的VIP海景房,陈嘉郡莞尔,这才知眼前这一贯朴素之人,原来有甚好的家世,旁人见了,恐怕是要叫一声“刘公子”的。
鸣笛声起,航线一路向南。
陈嘉郡甚少走向南的路线,因为不喜炎热。虽然她怕冷,但更喜欢被厚重保暖外套裹住全身的感觉,她觉得安全。刘经迟却截然相反,是一个率性之人。
某一晚,一个小女孩在父母的鼓励之下,在甲板上跳起舞来,邮轮上的小提琴手看见了,循声而来,为之伴奏。人群渐渐被吸引过来,竟都围绕着她周围伴起舞来,绅士们三三俩俩地开始伸手相邀,淑女们含笑点头,当陈嘉郡抱着正要拿去餐厅的香槟和鲜花经过时,被刘经迟一把拉住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将她带近身,她拒绝说“不了,我还在工作”,刘经迟一把将她手中的鲜花绕在瓶口,拿起香槟,用力摇晃后猛地打开瓶盖。惊人的一声声响破空而出,邮轮上的客人们惊呼着看过来,香槟朝天幕直冲而出,醇香醉人,刘经迟早先放在瓶口的鲜花随着香槟一道破空而去。花瓣沾着香槟于半道纷纷扬扬落下,醉意袭人,漫天花雨,宾客们惊喜与赞扬,掌声四溢,大西洋上真正上演了一晚良辰佳节。
陈嘉郡笑了,她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遂放下手中剩下的鲜花,当刘经迟向她伸手时,她含笑将右手放入他掌中。
这就不再是普通朋友了。
刘经迟带她跳舞时,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再深沉的男人,在情关得心上人扶一把,再想矜持也是掩饰不住的。最后,他不禁感叹:“真希望这样的佳节良辰, 可以日日都有,永不停。”
陈嘉郡心神一恍。
烟花照亮海平面,久远的声音都回来了。
“中国人讲‘佳节良辰’,以舞表兴,这一个‘节’字是非常好的。这么长的文明里,是好是坏它都不说‘劫’它只说‘节’, 四季五行,所有的劫悔都化成了一节一好。
陈嘉郡一把推开刘经迟。
“……”
一贯温和的女孩子,阴晴不定起来,才真能伤人心。
刘经迟看着她,几乎猜到了全部故事。
“不好意思,”她匆匆捡起地上剩下的鲜花,连解释都没有,转身就走,“想起来我还有事要做,先失陪了。”
刘经迟落寞地低头,他没有看见,陈嘉郡满目的失望。
她怕从此以后,她是谁也接受不了了。
许世塘完成一天的主厨工作,一如既往地一个人静静地清理厨房用具。
在“半岛号”上担任主厨之位已经数十年,他也从一个青春激昂的小伙子变成了如今两鬓都已有些斑白的半个老人。大半辈子都在海面上度过了,这一间厨房对他而言,是征程,也是归途,这里有他全部的骄傲与安心。
“半岛号”上的精品佳肴早已成了一道金字招牌,随之而来的是许世塘今非昔比的身价。“半岛号”的厨房,他是唯一的主将,手下士兵无数,然而这几十年来,每日最后一个离开的,仍是他许世塘。
“人老了,就会有一些习惯,改也没法改。就像收拾这里,不摆出个样子来,回去也是睡不着的。”
许世塘说这话时,厨房只剩下了两个人。
老人给陈嘉郡端上一份甜品:“可是自从这‘半岛号’上来你陈嘉郡,我就被人吵着了。”
有幸得主厨一份私人定制甜品,陈嘉郡觉得荣幸之至。当即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卖一个乖:“是许师傅把我的胃养叼了,一段时间不来,就想得紧。”
“想吃,能吃,你会有这个念头,我功德无量。”
“呵。”
“我一把年纪了,不用瞒我,”许世塘笑一笑,给眼前这年轻人上了一课,“一年前你刚来 ,天天晚上跑来这里喝牛奶。哪里是在喝牛奶,分明是因什么事难过透了,不给自己身体里填一点东西,都堵不住心里那一个被伤着的洞。但最近,你渐渐好多了,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是来,也不仅是喝牛奶了。”
陈嘉郡没有反驳。被人看穿这么大一个心事,她没有尴尬,老人的话就算再不好听,也是要听听的。人至老,其言也善。
许世塘眯着眼睛,微微道:“陈嘉郡,你该不是费尽心机,就为了博取同情来我这吃白食吧?”
陈嘉郡笑了:“许师傅,被你说中了。我来‘半岛号’,就是冲着你这儿的美食来的。”
“陈嘉郡,你这顶高帽给我戴得不错。”
许世塘得了一顿褒奖,给她又热了一杯牛奶。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爱喝牛奶的,连吃饭都要配牛奶。
端给她牛奶的时候,老人不经意开口:“刘经迟那个年轻人,对你真是不错。”
陈嘉郡一征,唇角溢出些牛奶。
许世塘居高临下望了她一眼,幽幽叹气。
年轻,能折腾。生命平平顺顺就是觉得不够,非要来几段大起大落,才觉不枉此生。感情本就已是一件不易事,再加一点折腾,一条命经得起百般折磨。人世无常,本是很妙的一件事,有惊有喜,但若没有那足够强悍的意志,还是不要走那无常道的好。
“你心里有人,我是看得出来的。但那人心里也有你吗?女孩子总是习惯感动,有时没有感动别人只感动了自己,你心里记得他,但这一份情,只是你自己感动了自己,他是一分也不曾有的。不要给心里没有你的人特权,让他伤了你,要知道这人间,本就是从兽类部落进化而来的,兽性未褪,给一个时机,就会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