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胡说什么呢?要是你也落难暴露了身份,谁来赔?或许连今天的雍正皇帝与怡亲王都赔进去了…”的
想仍旧干脆利落的驳回,声音却渐渐低了,把头伏在他握紧之后依然岩石般坚硬的拳头上,喃喃道:“那样多曲折,毕竟还是有了今天,你就不能打起精神,仍旧好好和我们一起走下去么?…”
雪落无声,外面不知哪根树枝上的积雪堆不住了,“扑扑”砸回地面,惊起呱剌剌一片寒鸦。
胤祥开始陷入时断时续的昏迷,有时我来看他,守上一两个时辰,他也没有醒来。若他醒着时,我正好遇上了,便有说不完的话,要紧不要紧的只管拣来,絮絮而谈。
“…还记得阿依朵家旁边的乌布苏湖吗?碧蓝得跟玉石似的,山对面能看见开着雪莲的雪山…我跟你说起过么?我额娘就生在大雪山塔乌博格达山下…”
“记得记得,你和阿依朵的额娘都生在那里,那真是个好地方,能养育出这样的儿女。你想想,连成衮札布初都可以上战场了,前年他到京城谒见皇上时,俨然有几分你当年的模样呢,那个被我故事哄得一愣一愣的小鬼,居然也已经长得英武不凡。”
“呵呵,和我比?那个小鬼还嫩着呢…不过策凌这么卖力,准噶尔平定之后,这大札萨克盟长之位,皇上虽一心不愿还给策凌了,准还是会传给成衮札布初的…”
“因为咱们的皇上,对于策凌当年差点害死我们两个,依然耿耿于怀?呵呵,这绝对是他的风格,你知道么?我一直有个猜测…皇上用策凌到战场上为前锋时,一定恨不得他战死谢罪算了。”
“哼,那个老狐狸,能给他为国捐躯的机会,已是极大的恩典了,若不是他贪心背德,怎会有你后来遇险之事?所幸成衮札布初这几年瞧来,一点儿他父亲的毛病都没有,倒还是个草原汉子,不过,这么年轻的喀尔喀蒙古王?”胤祥笑着摇摇头。
“他是听着我的故事长大的,我觉得他是个可爱的小孩,应该能做好这个蒙古王,你不觉得吗?”
“我?我愿拿这劳什子怡亲王和他去换…真想回去草原啊,你还记得草原的样子吗?骑着马儿不停的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到尽头,天那么干净,人也痛快,不高兴了,打一架,照样可以把酒言欢…”
“怎么忘得了那样广阔无垠的天和地?牛羊、骏马,兔子野鹿到处跑,熊、虎、狼…什么动物都有,天上高高的盘旋着苍鹰…刚到草原,我看见一只兔子,也开心得能追上半天,你们都笑我。”
“…身在其中时,非但不觉什么,还时时怨恨不忿,呵…如今再看,那竟是我这辈子最痛快自在的几年日子…老天这样捉弄我们…凌儿,那是四哥冒着性命之险给我们挣来的,圈禁是什么日子,我太清楚了,哪怕只有三年,也几乎逼疯了我。那十年,京城局面暗无天日,四哥如履薄冰,还时时处处为我们两个担足了心…要在父子兄弟间灰着心转圜应付,还要纠正弊政、作养民生,我大清现下才好容易渐渐有了盛世之象…但四哥之苦,天下有几个人瞧见了?”
胤祥的声音渐渐有些痛苦:
“…四哥为人高峻深沉,知道他的,又有几个人?如今却满天下明里暗里都是道听途说的诽谤之声…大哥、五哥早年随皇阿玛御驾亲征,立下战功时,我还不过是个毛孩子,转眼,大哥已经被圈禁了二十余年。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现也只剩荒冢孤坟。三哥,三哥自他家的老大死在喀尔喀蒙古,早被吓破了胆,诸事不管,整天埋头在故纸堆里,老得不像样子,恁他什么事儿,一转眼就忘得精光…八哥九哥十哥,十四弟…听说七哥这些日子身子也很不好…”
“皇七弟”胤祐,旧病复发,的确也已经病得起不来床,太医那里传来的消息很不好…胤祥一一数着,苦笑:
“凌儿,你就像是专为来瞧我们兄弟这场笑话儿的。我最喜欢听你叫我们兄弟的名字,无论是谁,仿佛我们就是乡里街头的顽童学伴…我方才没有叫‘阿其那’‘塞思黑’,四哥须得治我的罪,哈哈…”
“无论换个多么难听的名儿,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爱新觉罗的血脉。李世民开创大唐盛世又如何?后世人喋喋不休的,仍是玄武门一场骨肉惨变…”他喘得有些急,被我捂进被子的手摸索出来,央求似的拉住我的手:
“四哥只能咬牙走下去,没有别的路,但这红尘如烟,看到后来,终不能掌握一物,我们兄弟,所有的心计和争斗,最后,不过成为后人的笑柄谈资。咳…”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我干脆的压下他的手,转身唤人,他却紧紧拉住我,连身子都挣扎着微抬起来。的
“只有你能劝四哥,得撒手时,且撒手罢,操了一世心,竟顾不得自己了,只要无愧祖宗后人…凌儿,带四哥走…”
“你…你说什么?”
他却吃力的喘咳着,颓然倒回枕上,面上泛起缺氧的痛苦潮红。
奉旨轮流在怡亲王府中值班的太医和一直守在他身边伺候汤药的世子们已经一涌而入,紧张的围拢了他,我怔怔看着他粗重起伏的胸膛和紧阖的双眼,直到他陷入昏迷,这一天都没有醒来…
胤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着时,也常常迷迷糊糊混淆了记忆,这一天,守了他近两个时辰,他也没有醒来,看着屋檐下冰凌融化滴水,我忽然站起来离开,在门口对瓜尔佳氏说:“你整夜整夜的守着他,多少日子没安稳睡一觉了?太医世子还有侧福晋们都在,你要是比他还熬不住,这府里就没了主心骨,不是更坏事吗?无论如何,记得先照顾好自己…我这就去,请皇上来看他,你稍稍预备一下吧。”
胤祥原来的嫡福晋兆佳氏在雍正五年病逝了,后来由胤祥指明扶正的苏完尼瓜尔佳氏当家谨慎平和,为人温柔敦厚,与我一向也有来往,这些日子她背着人总是吞声咽泪,憔悴得比胤祥还厉害,听说要请皇上来“亲临探视”了,拿手绢捂了嘴,微凸的大眼睛里都是惊恐和绝望。
“凌儿?”
一回头,胤祥正睁着眼,目光有些散乱的四处搜寻声音来源。
连忙换起一张惊喜的笑脸,坐到他床前:“你醒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他一脸迷惑:“外头天怎么那么亮?”
“那是雪地里雪映的,还早呢,不急…”
“外面还是雪吗?这个冬天怎么这样长?…”
“今年倒春寒嘛,但这两天,天都放晴了,你看树枝上的冰凌都化掉了,圆明园那些小山的南坡雪浅,都已经化得可以看见茸茸冒头的小草了。等你好起来,春天就又到了。咱们这次,一定要拉上皇上去草原围猎,好不好?”
“四哥?四哥呢?你怎么不陪在四哥身边?”
“他整天瞎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就来看你了…”
胤祥有些喘,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清清楚楚的低声道:
“凌儿,我只怕看不到这个春天了,是么?”
和他渐渐清澈的目光对望一刻,喉中忽然哽住,什么东西洪水般漫进眼眶。
“想哭?这儿!咳咳…”胤祥微笑着、喘着,抬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待我走了,就不许再哭了,要好好替我照顾四哥,知道么?”
点点头,轻轻靠上他宽阔的胸前,眼泪顿时决提。
与他一起走过的大漠风雪全部涌上心头,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让我觉得总是需要人为他担心的大男孩,早已长成一国栋梁的雄伟男儿,他宽广、正直、坦荡的胸怀,深切的理解和默契,侠骨柔肠的温柔情意…
佛祖怎能这样残忍?要人勘破这样的生死离别?!就算时空跨越三百年,我依然注定无法堪破,我将永远无法原谅折磨了胤祥一生还要将他早早带走的命运。
仿佛有流淌不尽的泪水,无声纵横蔓延,将他胸前的锦被濡湿了一大片。抬起头来,他又已昏昏睡去,右手还安慰的轻搭在我头顶,嘴角扬起一个笑的角度…
一半明一半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依然英气挺拔俊美的侧脸,只是那脸上被岁月写满了沉默、克制、沧桑,不露声色的坚毅和忧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沉倦意…
高喜儿在外头轻轻催我,说皇帝又着人来问了,我的目光依然粘住般离不开他沉睡的脸…
别梦寒
强迫自己离他越来越远,踏出怡亲王府的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
胤禛只是扶着我的肩,定定的看我一阵,便转身吩咐人照顾好我,命人备上御辇,立刻赶去了怡亲王府。皇帝是该去看他了,他们还有那么多红尘俗事要交代,子嗣、王爵、朝政…
敕造司正好送来了一张用整块岫岩玉做的大床给皇帝过目,且不说雕琢如何精致,仅所用的上好玉料,便以几千斤计,这是胤禛与我商量好,为即将完工的公主别苑所制。想起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找胤祥问清楚的,“带他走”的那句话,心中仿佛从一口绝望的深井里捞出一丝希望…也许,带胤禛离开这个吸干他们心血的权力漩涡,是唯一的办法了…
天色都已黑透,胤禛才回来,迟滞的步子、微红的眼,想必我自己下午回来时也是这般模样。无声对望,替他更换下沉重的龙袍礼冠,胤禛看看紫檀书案上堆得小山似的折子,突然伸手揽住我:“凌儿,朕乏了,暖一壶热酒来,陪朕坐坐。”
一盏热酒入喉,全身感官重新活泛起来,我向胤禛笑道:“你听,湖面薄冰下,已有水流的声音,春天眼看就到了。”
“嗯,十三弟说,等春天到了,咱们一起去热河围猎。十三弟,他一直想着草原。”
“你说过的,他是千里驹,草原才是他驰骋的自由天地。我对初见阿依朵印象深刻,因为那场与马贼的遭遇战,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战场,我还记得胤祥将我护在身后,把手中利刃直直举过额际,迎向贼寇的英武背影…”
眼中有泪,赶紧仰头饮尽一杯酒,假装被辣得眼泪汪汪的,笑。
“…他们姐弟两个驾轻就熟的纵马砍杀,气势竟如此张弛磅礴,让我这个痛恨的战争人,也发现了那种暴力的美,哈哈,壮怀激烈、快意恩仇,豪情荡胸而来…”的
又饮尽一杯,借着急涌上心头的酒意靠在胤禛肩头:
“那次十三爷、十七爷和阿依朵比箭,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注视他?我发现,他和阿依朵的稳、准、狠不同,在引弓搭箭那一刻,面无表情斜睨着眼前的对手,漫不经心的嘲笑神情,透着无懈可击的强大气势…看着他转过身去的骄傲背影,竟完全信服了,远有成吉思汗、近有努尔哈赤,为何能凭一个游牧民族之力,剑指中原、开疆扩土、睥睨天下…”
倒光了壶中最后一滴酒,胤禛陪我饮尽一杯,着人重新换了热酒来,轻轻掠开我耳边散下的乱发:“那,朕呢?”
“你?呵呵…”再斟上一杯,已是醉意可掬:“你拥有这样忠诚的英雄骑士,你是霸主。”
“霸主?呵呵…”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初见你时,我简直有些讨厌你?”
“哦?”胤禛浅笑,稳稳揽住我早已坐不定的身体,娇纵的看着我从他杯中偷抿了一口酒喝。
“对,就是迎接你从南方办差回府,第一次见你,散发着那样冷冽的气息,那种真正的,男人的傲岸不凡,或许可以说是…早已注定的帝王风范?总之呢,那种对人无形的威压,瞬间就能打败任何人,也打败了我…”
“…我真的没有见过,世上还有这样霸道专横的人,那种深沉气魄,只要靠近一点儿,整个人都仿佛被你控制了,简直吓人!”
“怪不得你老是对我敬而远之,都过了那么久,还不愿接受我…后来呢?”
醇酒温温的滑下咽喉,人已是眼饧耳热。
“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才渐渐懂得了这个世界,明白了你们的生存方式…你只能这样,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一着失手,便是万劫不复…在老黑头庄子上那几年,我不能开口告诉你,但我常常偷偷看着你就发了呆…”
傻笑着扳正他的脸,口齿不清的念叨:“…这山川般险峻的的岿然神情,坚毅沉着如磐石,总是完全没有表情的样子,眼里却有摇曳不定的阴影,仿佛藏了无限深邃的心事。这样岩石一般的坚定,这样隐忍执著的柔情…其实我一早就该知道了,无论会发生些什么,这样一个男人,谁能拒绝?”的
胤禛的唇轻轻吻在我额上:“谢谢你,凌儿,谢谢你…你醉了,好好睡吧。”
轻飘飘的被他放到床上,环绕着他脖颈的手却不肯松开:“不!我没有醉,我还没有说完。但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上,现在都是疲倦和悲哀,胤祥说得不错,你就随我走吧,公主别苑不是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吗?胤祥喜欢草原的高天阔地,江南也会很适合我们…我们走吧,胤禛,逃离你们这可怕的命运轮回…”
胤禛低低的俯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温和的抚摸我的头发、脸颊,就像哄一个闹着不肯乖乖睡觉的孩子。
半睡半醒中,胤禛的背影似乎离开了,他一定是又出去看那永远看不完的折子了,我稀里糊涂的跟着他,直到穿过层层红墙、幽廊,来到一所沉寂的宫房,那个背影微微转身,却是年轻的胤禩,那样俊秀潇洒,又那样阴郁苍白。他伸手握住榻上一位美貌宫装女子的手,低低叫了声“额娘”…
这一幕仿佛会持续到永恒,我已身不由己的迅速远离,转眼又来到一条黑暗曲折的小路,路旁开满了妖异浓艳得近于红黑色的花朵,花没有叶,是整片的曼殊沙华,彼岸花,那整片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血,如荼,一直伴着这条路,通向未知的幽冥。无数个透明半透明的鬼魅身影从路上木然走过,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重重魅影中,只有一个美貌少年,他安静的独自徘徊着,向所有人来的方向张望、等待…
正要叫住胤禟,告诉他不要在黄泉路上无谓沉沦了,场景却一下变得异常明亮,我突然身处广阔的草原,远远有一座高峻圣洁的雪山,眼前不远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一碧万顷的海子,水是透彻的蓝,是那种无法形容的纯净,缱绻在水天之间的云彩,有着魔力般的美,令人想飞身扑入那湖中心去,畅快的游向那异常高远碧蓝的天空远方,或许那里,就是一切幸福的归宿?
马蹄声起,才二十出头的胤祥骑着雪白如云朵似的踏云向我跑来,笑容灿烂得耀眼。
乍然见到他,我还是醉的,手边不知何时已满足的抱了一罐酒,向他喃喃念着不知从脑海中哪里冒出来的东坡词:“…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不用诉离觞…”
胤祥果然下了马,也坐到湖边草地上,与我飞觞换盏,喝到痛快时,便枕着胳膊仰天躺在软绵清香的草上。听他讲起“北冥有鱼”,讲起草原…做梦似的微微侧头,看他下巴微抬,神采飞扬,语调转折中是难以尽叙的豪迈与骄傲、自由与快乐…
晴空与骏马,雪山与湖泊,远处,牧羊姑娘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一切似乎可以就此定格,永远留在这惆怅、美好的草原夏日…
胤祥忽然重新飞身上马,向我笑道:“额娘唤我呢,我得去了!”
冷然酒醒,我意识到了什么,一骨碌站起来,远处果然有一位身形矫健的蒙装女子,轮廓依稀与阿依朵相仿,正伫马等待。
“凌儿,我喜欢你方才念的词儿,你说的,不用诉离伤…”胤祥的笑在阳光下美好得让我睁不开眼睛,但心里已然明白过来,脑中有瞬间轰然的空白,一口气接上不来,心痛到窒息。
“…记得我说的,带四哥走。我去了!哈哈…”
策马扬鞭,向着草原深处,他就这样头也不回的骑马大笑远去了。
心脏撕裂般剧痛,挣扎着才喊出一声:“胤祥别走!”胸中腥甜上涌,坐起来“扑”一口都吐在被褥上。
胤禛早被惊动,高喜儿和宫女也跟着急急跑进来,见我抓着被子坐起发呆,纷纷惊呼失措。
“快去传太医!快!凌儿,你怎么了?不要吓朕!”胤禛沉着嗓子,几步坐到床沿,双手环抱住我。
这才想到他们在惊呼什么,低头瞧见,一口心血都咳在藕荷色龙凤呈祥锦被上,悚目惊心。
“我不要紧!是胤祥,他刚刚来向我告别…”怔怔看着胤禛紧张得收缩的瞳孔:
“胤祥,他走了。”
胤禛低头认真的审视了我几秒,转头吩咐:“常备着有现成的人参固本丸,去取一丸来给你凌主子服下。”
说完什么也不再问,只是把我的头轻轻靠到他胸前,仿佛在等待什么。
果然,高喜儿刚取来了药丸,远远的急传云板声已经从圆明园外一路响起,少时,李德全慌慌张张跑进来,带着哭腔跪伏在地:
“皇上,怡亲王…怡亲王没了!”
胤禛没有动,也没有开口,抬头见他绷紧了大理石雕般苍白的脸,呼吸也仿佛停止,只有喉结的滚动流露出他心底刹那间承受的山崩地坼般的巨创。
将十指与他的紧紧交握,过了一会儿,胤禛才用极端克制但依然微微颤抖的声音,仿佛异常平静的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朕,已知道了。”
春天到来得很快,积雪消融之后,树枝上吐出一个个绿色嫩芽,天空也一天比一天更蓝。
皇帝辍朝三日,数次亲临怡亲王府灵前奠酒,怡亲王被追封了生前一再拒绝的“世袭罔替”铁帽子王,几位世子分别继承了怡亲王、贝勒、贝子的爵位,葬仪也前所未有的隆重。金匮的板是以前从云南好不容易找到运来的千年木,存在库房,只准备给“上用”的,木质坚实无比,叩之铮然有金石之声。装裹遗体用的陀罗经被是金匮中必备之物,由西藏活佛进贡,黄缎织金,五色梵字经文,每一幅都由活佛念过经、持过咒,名贵非凡,亦为“上用”。
小殓,大殓…于涞水县水东村一块风水绝佳之地,单独修建怡亲王园寝。连“最后一程”,胤禛也为胤祥预备了一百二十八个人抬的“大杠”,这向来是只适用于皇帝一人的典仪,但,没有一个人敢反驳。
怡亲王的整个丧仪,我都没有出现,也不关心。
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再也不会有带着雪山纯净空气的雪莲千里迢迢送到我手中。胤祥再也不会和我们一起看到今后每一年的春天。
我答应了胤祥的,他走了,我还要替他照顾胤禛,我不能哭。
“公主!公主!”李德全身边的小太监连滚带爬的冲进院子:“皇上气坏身子了,公主赶紧去劝劝皇上吧!”
惊得浑身一悚,慌忙带着他就出门往怡亲王府赶,路上听他细细解释。原来皇帝下旨,所有王公大臣每天都必须到怡亲王灵前一祭,今天,诚亲王允祉原本就迟到了,又被胤禛亲眼看到他在嘻笑闲话,顿时天威震怒,以灵前不敬之由,立刻要宗人府将其拘禁,交由众王大臣议罪,但胤禛自己,也因突然暴怒而手颤头晕,几乎站立不稳,现场一片混乱。
赶到凄凄惨惨一片素白的怡亲王府时,张廷玉和鄂尔泰两位首辅大臣已经稳住了场面,诚亲王已被带走,只有胤禛咬着牙,坐在胤祥灵前,将头伏在案桌上,粗重的喘着气,所有人和太医都紧张的看着他。
“胤禛,胤祥就在我们眼前,虽然隔着棺椁,但你知道,如果他能说话,他会怎么劝你。你也知道,你这个样子,会让他走得多么不安。”
胤禛茫然的抬头看了看素白灵幡后,烫满金字经文的金匮:“十三弟…”
“你知道,我之前每天来看胤祥时,他都说些什么吗?他一直在担心你,他要我带你走。”
“凌儿…他要你,带我去哪里?”
轻轻牵了他的手站起来:“他还要我告诉你,得撒手时,且撒手。”
“得撒手时,且撒手?”
示意李德全赶紧备好御辇,我半搀扶着他,一边絮语,一边向外走去:
“你知道胤祥的善良,他担心的数着你们每一个兄弟,他还说起他的三哥诚亲王,说自他家的大世子死在喀尔喀蒙古后,早被吓破了胆,诸事不管,整天埋头在故纸堆里,老得不像样子,恁他什么事儿,一转眼就忘得精光…你原本也知道的,对不对?诚亲王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脑子不好使,病糊涂了,胤祥不但理解,而且还怜悯他,胤祥不会怪他的…”
御辇轻轻摇晃着,胤禛痛苦的看着我:“真的么?胤祥不会怪他?”
“不会的。”我肯定的说:“相反,胤祥会怪你,他对我说‘四哥之苦,天下有几个人瞧见了?我们兄弟所有的争斗和操劳,都不过是后人的笑柄谈资’。”
“十三弟…”
“胤禛,还有谁会懂你这残暴背后藏着的,是痛彻心扉的情义?他们只看到,你是个冷血无情、迫害手足的暴君。你值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