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儿,我真是累了…”
“那就罢了吧,你也撑得够了,何必还做这个卖力不讨好的恶人呢…”
“罢了,罢了…”
早已习惯了雍正皇帝铁腕统治的王公大臣们,看见皇帝又要对自己兄弟下手了,按照“惯例”,麻木不仁的将诚亲王订下大罪。经宗人府及诸王大臣等议,允祉有不孝、妄乱、狂悖、党逆、欺罔不敬、奸邪、恶逆、怨怼不敬、贪黩负恩、背理蔑伦等十罪。按照这些罪名,就算“议亲议贵”可以减刑,结果也是要么赐死,要么圈禁。
议罪结果递到皇帝手里时,“皇七弟” 胤祐薨逝的消息也传来了。病榻上的胤禛看了看他们拟出来的长长议罪折子,不知该笑该怒,神情奇怪的变幻了一阵,将那折子轻飘飘的扔到一边,嘱咐“烧了它”。
诚亲王只被革去亲王爵,交给其子照看,在家中读书养老,虽然他才五十岁。尽管如此,以他病弱的身体状况,还能读上几年的书,也实在令人堪虞。
胤禛又病了,间日时发寒热,饮食大减,夜不能寐。自雍正四年那场病之后,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场大病。
我开始明白,原来他们这群兄弟,才是真正的宿世冤孽。
雍正皇帝一生两次大病,一次是他的八弟九弟死、十弟十四弟圈禁,还有一次,是他十三弟的离去。
无论爱之深切,还是恨之深切,都让胤禛累入血脉,伤入骨髓。
胤祥说的不错,没有什么能改变他们同属爱新觉罗血脉这个事实。
“胤禛!胤禛!”我慌慌张张迎出藏心阁,一把拉住他的手:“听说,今天朝会后有官员荐举了什么著名的道士,道士还进呈了丹药?!给我瞧瞧,在哪里?”一面说,一面紧张的打量着他身上所有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怎么了?”他发热了两天才刚褪,又硬撑着去见人办事,此时一脸僵硬的疲态,也被我带得紧张起来。
挥手退走了侍卫,更衣坐下来,他转眼示意,李德全果然从胸前掏出一个刻着太极八卦的精致小盒子呈给我,打开来,是十粒朱红坚硬的小药丸。
“你听我说。”将那盒子紧紧攥在手里,以一种急切央求的姿态跪伏到他膝上:“我原本恨不得一把扔进这湖里的,但我一定要彻底断绝这个可能性——你不会服用它们吧?”
“只是姑且听之而已,朕还没有糊涂到求道问长生的地步,凌儿,怎么值得你如此紧张?”
不,雍正皇帝死于服用丹药,留给后世笑柄?这不会发生!我不会让它发生!
“你听我说,那炼制丹药用的汞和铅,对人都是剧毒,哪怕用量极少,一时不会致命,时间稍长,也会让人神智迟钝,用量稍多,立刻就会伤人性命!无论什么道士,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丹药之毒,都是不会变的。不论你有什么打算,哪怕你根本不打算理睬他们,你也得让我做个试验给你看。求你!”
“呵呵,凌儿,你一向有出奇的点子,朕先准了,你倒说说看,又有什么新玩意儿?”
“这不是闹着好玩儿的,胤禛。”捕捉到他持怀疑和并不严重态度的细微神情,更加确定这是必要的:“下旨给那些道士,让他们留在京城附近道观中,告诉他们,需要他们进贡的是御用丹药,我们就在圆明园中,找几只小动物做实验,猎犬、鸟儿、鹿…用量少也可以,直到…直到你彻底相信我说的,丹药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原也并无认真打算听信他们,你说的法子有道理,且试一试便是了。”胤禛将我拉到他身旁坐下,笑道。
“千万不要听信他们,这不仅是试一试的问题。”我担心得紧紧抓住他的手:“胤祥走了,我只得一口心血送他,若有一天要与你分别…除非我先走,不然,只有随你而去罢了…”
胤禛紧了紧环住我身体的臂膀:“还未偕老,先言离别?朕不许你这么说。”
“但我怕你因为胤祥的离开而对未来心生疑虑,让那些道士有机可乘…胤禛,伤害你们健康的,不是别的,正是永无止境的消耗着你们心力的权力之争,你就随我走吧,你也操心够了,朝局已有起色,弘历也已经长大…”
“呵呵…凌儿,你是担心,朕也会怕死吧?哈哈…”
胤禛突然豁朗的笑起来,这几乎是自胤祥病情反复以来,他第一次笑。
病中的沉重阴冷在笑声中散开后,他依然是那个傲岸睥睨、气魄慑人的霸主。
“呵…凌儿。”胤禛笑得喘息一阵,渐渐静下来:“你不记得了?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胤禛…”
他轻轻掩住我的嘴:“朕明白你的担忧,但朕之即位,乃天命所归,来去俱有天意,有何可惧?朕还不至于昏聩至此。你要试验丹药,朕很赞成。但,待朕几时闲下来,再陪你去南方的别苑,住上一阵子,好吗?你虽看表面上,这几年朝局略有起色,但暗中虎视眈眈的,还大有人在;十三弟这一去,朝中少了中流砥柱,朕也心绪大乱…”
他寻求安慰似的把脸轻轻搁到我头顶:“…弘历才二十岁出头,政务阅历尚浅;朕推行的改革才初见成效…你瞧瞧,朕如何离得开?”
这一时,或许的确离不开,他需要时间准备和接受。但从现在起,我会尽余生之力,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实现胤祥最后的嘱托——带他离开。
门外传来通报声:“皇上,十七爷来了。”
果亲王胤礼行过礼,捧着一个外形熟悉的木盒子,无言交到皇帝手上,神情哀戚得有些茫然。这些日子他都是这样讷讷的,仿佛人变得迟钝些,就可以不用去接受那个事实。
“凌儿,十三弟年前遣往西边儿去的,怡亲王府亲兵校尉隆格,今天才刚刚到京…”胤禛说着,看也不敢看似的,将那木盒子转手交给我。
胤祥,他就不能忘记一次吗?还是他原本就如此期望,这最后一朵雪莲,被捧在我手中,让我仿佛捧着的是他那颗依然赤诚得灼手的心脏?
人已去,心还在,让生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只有冰上纯净得透明的雪莲,向我们脉脉无语盛开,一如往年。
胤祥要“上路”了。
京城郊外,春色烂漫,草色青青,时有鸟儿啼鸣啾啭。白色的队伍长得似乎永远走不完,在送灵队伍的中间,一百二十八人“大杠”抬的胤祥金匮后,御辇挂上了白布缟素,胤禛和我,正送他这最后一程。
已送出三十里,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响起,前面不知为何有些骚动,胤禛浓眉一挑,已是凝结了一身冷冷的怒气。
还来得及未问个究竟,忽然响起一把悠扬哀伤的女声,随马蹄声而来,用我从未听过的悲怆歌词,唱起了我永远无法忘记的蒙古长调:
…
骑上我烈性子的赤兔马,
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
故乡的草原啊,
好像展现在我眼前,
阿妈不见了英雄儿郎,
泪水涟涟沾湿衣裳,
鸿雁哟,请你告诉我,
那青青的山梁后,
可有他的身影?…”
“鸿鲁嘎!是阿依朵!”
我急忙打起帘子,只见西边大路上迎着队伍奔来三骑,在前方路边停下了,满身风尘、一身白衫的阿依朵、岳钟麒和…和到我梦里向我告别的,二十年前的胤祥?
他们翻身下马,向御辇和金匮长跪在地。因为没有皇帝的旨意,队伍继续前进,当人们抬着金匮走过他们面前时,在悲伤的人眼里,与年轻时的胤祥一模一样的小王子成衮札布初,忽然站起来,走到队伍前,伸手从一名太监身上拉过一杠,低头扛到自己肩上。
“…喀尔喀蒙古台吉成衮札布初要为怡亲王举灵,请旨…”侍卫匆忙的禀报还没说完,胤禛已沉声道:“走罢。”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阿依朵和岳钟麒也站起来,汇合到金匮旁送行的将士中去,当岳钟麒抬起头来时,我看见这个被多年战场硝烟打磨得铁塔般的汉子,已是满脸泪水。
放下帘子,与胤禛默默握着彼此的手,听队伍中会蒙语的人渐渐加入阿依朵的歌声,任一路悲怆的“鸿鲁嘎”长歌当哭、痛入骨髓
“…
马蹄踏碎清晨的露珠,
穿过丛丛野花,
越过大漠、扬起尘烟,
英雄儿郎要去的地方啊,远在天边,
鸿雁哟,请你告诉他,
登上那高高的塔乌博格达山啊,
放眼眺望乌布苏湖,
故乡的草原金光闪耀,
等待可爱的英雄儿郎,
快快回到故乡…”
昨夜长风
雍正十三年的春天,圆明园绿意葱茏,绿绒毯似的山坡草地上,两只小鹿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箭也似的冲出林子来,我带着新儿、高喜儿等人刚好路过,见小鹿这样慌张冲过我们面前,正在纳闷,又见那边山坡上,几个少年在后面拿着小弓追了下来。
是弘历和弘昼兄弟,身后几个黄带子宗室子弟,皆是轻裘宝带,美服华冠,见到我,纷纷收起架势,笑嘻嘻的请安。
“我知道,你们皇阿玛管得你们严,自己不出去围猎,也不让你们玩儿,不过,这两只小鹿既然被我遇见了,还请宝亲王、和亲王赏个薄面,饶了了它们罢。”我还礼笑道。
“我们追着玩儿的,也没真打算伤它们性命,公主请放心!”弘昼连忙笑着解释。
弘历看看我身边的新儿,也笑道:“前阵子在太学里听新儿说起什么蒸汽机,心中好奇,一心想问个明白,但新儿到太学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我又正好遇上前年从英吉利国来的那个画师布朗,随口问了他,不想他也是大惊,说蒸汽机在他们欧罗巴大陆上也才刚刚发明出来,因他只是个画师,所以连他也不太懂得,只知道个名儿而已。大伙儿都知道,新儿懂得的新奇物事,都是公主教的,弘历正想寻个什么时候来请教公主呢,敢情公主不吝赐教?”
他说着,还做了个长揖,听到这里,我已经好笑的看了一眼新儿,她只向我挤挤眼,没看弘历。我只好对弘历笑道:“我本来看,她都十八岁了,老装模做样的去偷学太惹眼了,而且已经有了自己看书学习的能力,才渐渐不要她去的,现在看起来,原来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只听说了这一个词儿而已,不求甚解,就急着跟人炫耀。宝亲王别见怪,我也是从西洋使臣那里听来的。”
弘历显然对我的解答意犹未尽,弘昼更是个好奇宝宝,但他们兄弟从小受的教育就像无形的绳索般有效,当下不再多问,只是不甘心的约定改日有时间专门请教,然后彬彬有礼的寒暄两句,作势让路,等我走过才离去。
走远了些,新儿开口了,却与刚才的话题无关:“公主,盛郡王弘时阿哥又没有与宝亲王他们在一起。”
弘时与胤禛的父子关系微妙紧张,众所周知;弘历将是继承大宝的人,同样众所周知。因为弘历是上百个皇孙中唯一曾被暮年的康熙带在身边的,也成了雍正皇帝皇位得自康熙亲传的重要证据,弘历更连亲王封号都是个“宝”字…一切都这样清楚,弘时却还是有了不该有的野心。这初时让胤禛忧虑,冷眼看了几年后,忧虑变为愤怒,甚至憎恨。弘时陷得很早,也很深,许多内幕我也只听说过只言片语,以胤禛的性格,这最后的杀戮已经无法避免——我能回答新儿的,唯有无声叹息。
雍正八年中,皇帝的那场寒热病直到十月才度过险关,拖了大半年时间,到雍正九年才彻底恢复,其间为安定朝政,弥补怡亲王去世后的权力缺口,李卫特地被从南方调回京城,临时入主上书房,才勉力封死了所有小人做乱的可能性。
雍正九年,久病的皇后也去世了,谥号孝敬皇后,与年妃等其他早逝妃嫔一起葬于泰陵。那时,小王子成衮札布初终于配合岳钟麒大败准噶尔军,总算得以袭策凌的爵位,被封为喀尔喀蒙古大札萨克亲王兼盟长。
战争至此,双方都感到不好再打下去了,便开始议和,这一议,又从雍正十年,直议到雍正十二年,其间还小战事不断,最终好不容易以阿尔泰山为界,划分了准噶尔和喀尔喀游牧分界线,将边疆之争暂时告一段落。
…如此,一桩接一桩,军国大事永远没有个尽头,胤禛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大清江山,总是要待局面重归安定稳妥,总是说“待把眼下手上的事忙完就去”,一拖再拖,转眼已经到了叫我心惊肉跳的雍正十三年。
看历史,和看历史小说的人,总喜欢指手画脚,认为主人公应当如何如何,改变历史,甚至创造历史。其实只要以自身所处的任何一个时代,进行设身处地的思考,就能轻易发现:历史和命运的力量太过强大,影响一切的因素太多、太细微、太叫人始料不及,以一人之力,能做到哪怕一点点最细微的改变,已属不易,所以史上只有极少极少的人,穷尽一生心血,才得以流芳、或遗臭千古。譬如他们兄弟的夺嫡之争,就算一开始就告诉他们会发生这一切,康熙纵观历史教训、综合清廷特征研究出的立储方法新试验会有更好的方法取代吗?他们任何一个兄弟的性格、立场所决定的行为又可能有多大的改变呢?
…既如此,若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怎么办?
每个夜晚,看着胤禛永远勤政忙碌的身影,或者皱眉熟睡的侧脸,心事就像荒草一样蓬勃蔓延,却因为无法控制长成一片荒凉杂芜,惘然中只剩下胤祥的叮咛声:“带四哥走。”
勤政殿后,已被皇帝时时带在身边教授政务处理的弘历不知怎么得了空,转到后面临湖的小厅里来,左右望望似乎想要茶喝。
我让新儿送去一盏新沏好的茶,他抬头见我也在一旁,忙站起来作揖笑道:“公主,皇阿玛正嘱咐机密事儿呢,可巧我得空向公主请教了。”
机密事儿?我不由得向前殿看了看,胤禛答应过我说,就剩下一件事了,一处理完毕,定会陪我去江南那早已建好却一直空着的别苑住上一段时间…也向弘历笑道:
“宝亲王最近学问又长进了,皇上昨儿还夸宝亲王说,你已能为皇父分忧呢。我哪里还答得上来你的问题?”
“呵呵,公主总是如此过谦,从前几年那个试验丹药的法子起,我们兄弟就时常说,公主若能来太学给咱们讲讲学才不枉了这满腹才智,远的不说,且看新儿如今的才学,便知公主这位老师的学问之深了。上次说起的蒸汽机,还请公主不吝赐教才是!据说欧罗巴大陆的那些使臣和传教士如今已在船上用上了这劳什子,弘历真是好奇。”
说起这个,我倒是一笑。从雍正八年开始的,我坚持要求的丹药试验,一对鸳鸯一天就死了,一只猎犬服食了一个月也死了,一只公鹿坚持的时间是两个月,我最不忍心的一匹骏马,服食了几个月后,变得歪歪倒倒、目光呆滞、口角流涎,几乎已经不能再跑动了。胤禛当时还在病中,一见这些试验结果,已对道士丹药深恶痛绝,把那几个月搬到圆明园烧炉炼丹的道士们统统赶了出去。弘历一向最痛恨这些道士,认为他们旁门左道、装神弄鬼,但又碍于身份,不好直谏,见我用此方法说服了胤禛,当时就大喜过望,又因为在太学中与新儿原本的交情,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时常寻机会向我问这问那。未来乾隆皇帝的好奇与好学让我有了一点儿责任感,于是就当作闲聊,向他大概解释起了我仅剩的关于蒸汽机的记忆:
“宝亲王,所有人都见过,当一壶水沸腾时,热气将壶盖顶起的情景,若是更大量的热气,可以产生的力量不是更大?由此,英吉利国有人设计了蒸汽机,专门制造大量蒸汽为动力,用一系列类似于他们钟表的精细机关带动器械,就可以完成很多人才能完成的工作。比如宝亲王也听说的,用于船的划桨,不但节省了很多人力,速度和强度也比人力来得更有效率。”
弘历出神的想了想,笑道:“这个念头新鲜!西洋人蛮荒不解大义,却专喜欢弄这些奇技淫巧。”
我不得不耐心的试图说服他:“这些技术如果日益发展完善,用到各种方面,将是一场巨大的变革,可以创造出无数奇迹啊。”
“呵呵,我中华物华天宝、地大物博,什么没有?不然,他们还需巴巴的弄出这劳什子,不远千里跑来朝贡?钟表什么的,让他们去做就是。不过这蒸汽机好玩儿,什么时候叫他们弄个来看看。”弘历好笑,已得出自己的结论。
无奈的摇摇头,打起精神勉力与他封建传统封闭思想辩论,还没说两句,胤禛大步走来,笑问:“讲的什么智者襟怀、仁者谋略?得空儿了,也给朕讲讲。”
“皇上。”“皇阿玛。”
胤禛摆摆手,收起勉强的笑意,看着我简洁的说:“朕有要紧事儿得亲自去办,需回宫几日。弘历,随朕回宫。”
这是几年来的第一次。自胤祥离开后,胤禛对我眷恋日深,时时都要我在身边,加上皇后去世,后宫事宜我也多少在操持,他从未为办什么事而让我单独留下过。
目送他们父子离开圆明园,我已大约知道胤禛要去做什么,但愿,这是就是他答应我的的,那最后一件事。
已经五天了,胤禛还没有回圆明园,每天只遣太监来向我叮嘱些冷暖琐事,宫里也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这天春雨淅沥,湖面上浮起一群群锦鲤吐泡泡,可爱之极,正好胤禛今年为我取的雪莲也到了。
自胤祥去后,依然有雪莲年年送来,仍在每年的初春时节。胤禛总是非常准时,他说“十三弟回草原去了,雪莲自然更少不了,我不过受他之托,代为运送”,仍然每年亲手转交给我,只是,除了今年。
再看一遍那些我细心保存的干花,打开箱子,将这极可能是最后一朵的雪莲,收集到它们一起。我已集齐了十三朵了。明年,还会有雪莲么?
“公主娘娘!”
新儿忽然冲进水榭,双目红红,泪痕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退后一步,小孩子受了委屈般紧张抽噎:“公主,您知道吗?宫中忽然传出消息,弘时阿哥,前日被皇上赐死了,还削了宗籍。”
我并不意外这个消息,对她的态度却多少有些意外,示意左右人都出去,关上了门,只剩下我看着她不言语。
“公主,您那时候不是说一切都有老天在瞧着吗?我记得呢。”新儿几步扑到我身边,跪伏到我膝上:“老天就这样瞧着?瞧着他们这样的父子,兄弟?新儿知道,八王爷九王爷他们,是因为才高出世,招了皇上的嫉恨,一山不容二虎,一国难容二君,我都明白。但弘时阿哥不是他的儿子吗?他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
“你也知道他下不了手?”我拍拍她抽泣耸动的肩膀:“你只知道你的九王爷他们辛苦悲惨,难道看不到皇上咬牙独自撑了多少年?你难道不知道十三爷吃了多少苦?正因为身受其苦,皇上才宁愿一个人背了所有的责任和罪名,好留给弘历一个安稳的江山,不让弘历再受一轮这样磨难。这是他们爱新觉罗家注定了的,呵…我有时候猜想,是不是他们从取得天下的那天,就已经同时收到了这个命运的诅咒?”
“注定的?…”新儿蓄了满眼的泪,茫然看着我。
“你喜欢弘时?”我突然柔声问她:“你已经长大了,我一直在替你留心,却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不!”她跪直了身子,“…是,我喜欢他,但不是公主您想的那样。我明白,公主让我到太学听课,还让我时常可以和小武哥哥、福来哥哥他们玩,让我可以见到更多的人,您希望我能自己找到幸福…”
我的确是这样希望的,或许有点儿八卦…武世彪的儿子小武,和孙守一的大儿子、我在草原上亲眼看着他出生的孙福来,现在都到我身边做了侍卫,也都是勇敢正直的好男儿。
“…小武哥哥对我就像亲妹妹一样,福来哥哥诚实可靠,而那些宗室子弟,不过是些斗鸡走狗,赌酒驰马的旗下绔袴。对,宝亲王自然清华毓德,已俨然有人君之像。但不一样的只有盛郡王弘时阿哥,因为他和九王爷当年太像了,一见到他,就像见到在西宁的九阿哥…说不出的可怜他、敬爱他…”
弘时像胤禟?这才真是叫我意外。
外貌?气质?贵族子弟,稍微桀骜阴柔一点儿,加之原本就是这样近亲血缘,弘时脸上或许的确有点儿胤禟的影子?但我从来没有过这个联想,自然看不出来——可怜痴心的新儿,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的九王爷的影子…
“新儿,这是你自己的心魔给你造成的幻相…特别是当弘时重复了胤禟的命运时,你就更暗示自己把胤禟的影子投射到弘时身上。这其实与你无关的,不要把过去的阴影带到每一件事情上,那样太累了…”
“不,公主,您知道九王爷在西宁的日子吗?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于你。新儿永远不能明白,九王爷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让他那样为你痴情一世,你却能这样残酷的看着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