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只是电瓶没电,换个新电瓶就搞定了。
她骑上她的机车载我到停放我的机车的地方,不到三分钟。
我下了她的车,跟她说声bye-bye。
“等一下。”她说。
“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要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
“如果你有事,不必勉强。”
“我没事。”看到她正注视着我,我完全不敢说违心之论。
“跟着我到我家楼下。”
“不用啦。”
“听见没?”
“听见了。”
她骑车走了,我赶紧也骑上我的车跟着她。
我很纳闷,她到底要给我什么东西。
想了一下,觉得也许她想答谢我今天所做的一切。
我们又抵达她家楼下,她很快停好车,跑去按电铃要她妈开门。
铁门铿锵一声打开了。
“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她转头对我说。
“你不要客气啦。”
“我客气什么?”
“你真的不用客气。”
“我没客气,只是要你等一下,我两分钟后就下来。”
“这只是举手之劳,请你不要客气。”
“在这里等我一下。听见没?”
“听见了。”
她很快上楼,我可以听见急促爬楼梯的脚步声。
而我摘下安全帽坐在熄火机车上等她。
她说只等两分钟,我却等了六分钟。
“你看。”她下楼后,把一张纸拿给我。
“看什么?”
“这上面明明公告围棋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呀!”
那张纸是从网站打印下来的,上面确实写着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
“之前明明通知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呀!你以为我骗人吗?”
“你还在提这个?”我音量变大。
“那是因为你以为我骗人。”
“我从没说过你骗人啊?”
“最好是。你的表情就那么说。”
我有点哭笑不得,将纸还给她。
“现在真相大白,你也沉冤得雪。恭喜你。”
“我本来就没有骗人。三个礼拜前就这么公告了呀。”
“你待会儿再去这个网站看,应该也有比赛地点改在台南高商的公告。”
“我不管。反正之前公告的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
“好,不用管。反正比赛都结束了。”
原本想象中的礼物落空了,我也该走了。
“bye-bye。”我挥挥手。
但她仍然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你还有事吗?”我问。
“没呀。”
“那我说bye-bye了,你……”
“我不想说。”
“不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再见。可以吗?”她说。
“可以。”
我戴上安全帽,掉转车头,发动引擎。
经过她身旁时,迅速与她的眼神碰撞一下,她眼睛很亮。
我仿佛看到夜空中的一道闪电。
第3章
一杯水里装了一些沙,看起来仍是清水,只是底部淤积一些沙。
这是跟她重逢前,我的心的状态。
快速搅拌这杯水时,沙子在水中互相撞击,水已浑浊。
这是跟她重逢后,我的心的状态。
如果停止搅拌,沙子会慢慢沉积到杯底,缓缓地、慢慢地。
水会渐渐清澈,最后沙子全部会沉积在杯底,又变回看起来是清水的样子。
重逢时的快速搅拌,已让我的心浑浊,我要继续搅拌,还是静静等待沙子沉淀?
即使我继续搅拌,时间久了后,我可能会因为没力气了而放弃搅拌,最终还是只能等待沙子慢慢沉淀。
其实我也没有选择,因为快速搅拌是我现在的反射性动作。
可惜吃完那家意面后,我们已经一个礼拜没碰面了。
曾经五千多天没碰面也能安然度日,现在才七天没见,却觉得生活不自在,好像每天都有该做的事没做。
这七天的前三天,我曾每天打一通电话给她,她当然都没接。
但重点是,她也都没回拨。
她说只要看到我打的未接来电就会马上回拨,那没回拨代表没看到,还是不想回?
心里一堆问号,只能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测她失去音讯的原因。
但所有的乱想只会导致一个结论:她不想再跟我联络了。
以前我就知道她脾气暴发的时间点就像地震一样,可能是两年后,也可能是下一秒。
总之就是突发、不可预期且毫无征兆。
每次脾气暴发总是伴随着毁灭,然后需要长短不等的时间重建。
例如最近一次毁灭,要历时十四年又五个月才重建。
直到第七天的晚上,她才传Line给我:
“你找我?我是说前几天。”
“你是前几天看到未接来电,还是现在才看到几天前的未接来电?”
“前几天就看到了。”
“那你现在才回?”
“如果你觉得我不用回,我可以不回。”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现在才回。”
“因为我现在才想回。”
“前几天刚看到时不想回?”
“嗯。”
我很沮丧,不知道该回什么。
想起她说过:“重要的朋友打来,我会看状况决定回不回;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会等有空时回。”
她也说,只要是我,她看到后就马上回。
莫非我已从比很重要的朋友还重要,降级成很重要的朋友了?
甚至连降两级降成重要的朋友?
“你前几天找我,有事吗?”她又传来讯息。
“有分四天前、五天前、六天前,三种。”
“分别是什么事呢?”
“六天前是问候,五天前是打招呼,四天前是say hello。”
“原来你的中年生活这么闲。”
“我哪会闲?但再怎么忙,跟你说说话总可以吧。”
“那就表示你不够忙。”
“你怎么老是坏人等绿灯才过马路就说他洗心革面、好人没有捡地上的垃圾就说他同流合污的逻辑?”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是你老是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全盘否定。”
“我否定了什么?”
“你刚刚就因为我只是抽空问候你,想跟你说说话,就得出我的中年生活这么闲、不够忙的结论。”
“如果你需要抽空问候我,那确实不用勉强。”
“我没勉强。但你不能因为我打给你想说说话,就说我很闲不够忙。就像我也不能因为你现在回我,就说你很闲不够忙一样。”
“谢谢你提醒我,我确实很忙,所以现在不能回你。晚安了。”
我试着再传给她两句,但完全没已读。
也许她丢完最后那句后就顺手关机,或直接把手机放得远远的。
我想,这大概是所谓的不欢而散吧。
这种感觉好熟悉,因为她给我的经验太丰富了。
以前跟她说话时常这样,她会射出一句冰冷的话终结一切。
每次她这样,我都感觉像突然被雷打到。
原本这礼拜因为她没回应,我有我们已经变陌生的错觉。
没想到现在因为这种被雷打到的感觉太熟悉太亲切了,我又觉得我跟她就像以前一样亲近。
这是该庆幸,还是该觉得悲哀?
隔天上午我看了看手机,我昨晚传的最后两句仍然没已读。
算了,试着专心上班不去乱想了。
而我快速搅拌杯子的手,可能要放慢速度了。
如果我的手渐渐停了,我大概也不会太讶异。
下班了,开车回家前又看了一次手机,依旧没已读。
看来我手机坏了,不然就是她手机坏了,总之就是有一部手机不乖。
我得学会这种自欺欺人的思考方法,开车才会平安。
没想到开到一半时,手机响了,她打来的。
“你知道东门路口的那栋白色建筑吗?”她说。
“其实这城市多数的建筑都是白色的。”
“你只要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吧。”
“你在开车?”
“嗯。”
“待会儿没事吧?”
“没事。”
“你开车到那里,需要多久?”
“从我现在的位置到那里,大约25分钟。”
“那我们半小时后在那里碰头。可以吗?”
“好。”
合上手机。我知道我最多只要花20分钟就可以到那里。
包括停车和走路的时间,到那栋白色建筑时,不会超过25分钟。
而她,最少要花40分钟才会到,如果她顺利的话。
我顺利抵达,刚好花了20分钟,而且车就停在那栋白色建筑旁边。
我缓缓下车,下车后站在车旁看看行人和街景,再看看天空。
不想站在白色建筑前等太久,宁可做点无聊的事打发时间。
时间差不多了,我用80岁老人的速度走到白色建筑物前。
其实也只不过是40公尺的距离而已。
但才走到一半,我竟然看到她正站在建筑物门前,我瞬间返老还童变成15岁青少年飞奔过去。
“对不起。”我跑到她面前,惊魂未定。
她不可能比约定时间早到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难道我的手表快没电,时间变慢了?
“你没迟到。”她也看了看表,“你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两分钟。”
“那还好。”我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想起她不可能早到,“可是你怎么可能比我早到?”
“我不仅比你早。”她说,“而且我已经等了二十几分钟。”
“啊?”我又吓了一大跳,“你飞来的吗?”
“打电话给你时,我已经在这附近了。”
“那你怎么不说?”
“你在开车,我如果说我在附近了,你会飙车过来。我会担心。”
“可是让你等这么久,真的很抱歉。”
“你又没迟到。而且,我也想等你。”
“等我?”我很惊讶。
记忆中,她最讨厌等我。
以前有次我只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分钟,她就非常生气。
“迟到一分钟就是迟到,难道杀人时只砍一刀就不算杀人?”
她那时这样说,语气有些严厉。
从此我就再没迟到过,一次也没有,总是提早到。
而她也不再有等待我的经验。
“你不是最讨厌等我?为什么突然想要等我?”
“我不是讨厌等你,而是讨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被剥夺。”
“什么意思?”
“时间是我们两人的,不只是你的。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非常珍贵,我是讨厌你剥夺了那些珍贵的时间。”
“我一直认为你讨厌等我,原来你只是讨厌我剥夺在一起的时间。”
我笑了笑,“那你总是迟到,你就可以剥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吗?”
“讲剥夺很难听。”
“剥夺是你先说的啊。”
“因为你迟到就是剥夺,而我迟到就不是。”
“明明就一样,为什么我是你不是?”
“因为我很想早点看到你。”
“那你更不该迟到啊。”
“讲迟到很难听。”
“不然怎么说?总在约定的时间之后出现吗?”
“如果我们约10点,那就表示我心里想10点看到你,可是实际的我最快也要10点10分才能看到你。”
“这是什么意思?”
“心里的我,完全不受限,只想早点看到你,时间会变快;实际的我,会被环境、现实等阻拦,时间就变慢了。心里的我,只知道直线飞奔;而实际的我,会被红灯挡下。”
“所以你从来没有迟到的念头?”
“完全没有。”她摇摇头,“总归一句,心里的我会比实际的我,更想早点看到你。”
“你真的很会说话。”
“如果你认为我只是会说话,那我不说了。”
“我是称赞你而已。”
“这不是称赞,而是你的误解。”
“我误解什么?”
“我说的是事实,跟我会不会说话无关。”
“好,我误解了。你只是说出事实而已,不是很会说话。”
“知道就好。”
“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想要等我。”
“想体验一下等待你出现的感觉。”
“这有什么好体验的?”
“我知道你总是提早到,所以在等待的时间里,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出现,只知道你随时会出现。一旦你出现了,就是惊喜。这种等待的感觉很好。”
我很后悔刚刚用慢动作下车,下车后还停下来看行人、街景和天空。
原以为只是打发无聊等待的时间,没想到她早就在等我了。
她说得没错,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非常珍贵,我不该剥夺这些珍贵的时间。
“对不起。”我说。
“你是要我听你莫名其妙地说对不起,还是要满足你的好奇心继续回答你的问题?还是要我做正事?”
“你要做正事?”我很纳闷。
“我来这里是因为跟人有约,而且已经迟到了。”
“那你怎么不赶快进去?”
“因为你一直问,我只好一直回答你。”
“我不问了。你赶快进去吧。”
“所以你是要我一个人进去?”
说完她便转身。
我赶紧也转身,跟着她走进白色建筑内,直接到电梯口。
“我最讨厌我迟到了。”她说。
如果是以前,我听到这句一定会放声大笑,因为她总是迟到。
现在却觉得原来她以前并没有抱着她迟到没关系的心态,甚至她很讨厌自己迟到,但为了陪我说些不重要的话,她宁可让自己迟到。
重逢后因为她的泄露,她以前某些令我不解的言行,终于得到解答。
现在又发现竟然还有一些是我自以为了解,而且是根深蒂固的认知,但真相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甚至完全逆转。
她在我心里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而且因为清晰又让我看到更多的美。
我不禁在想,以前的我错过了多少?
而现在的我,为什么可以得到这么多?
电梯直达三楼,走出电梯跟着她左弯右拐,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这点跟以前一样,常常只是约好时间碰面,但她没说要干吗。
要等到碰面了她才说她想做什么,有时甚至是做完了才知道。
比方可能只是陪她买本书,或陪她去便利商店买瓶饮料而已,当她买完饮料说要走了,我才知道这次碰面只是陪她买饮料。
她在一家看起来是某种设计工作室门前停下来,我陪她走进去。
她一碰见约定的人便一直说对不起,看起来很内疚而不是客套。
我也因她的内疚而更内疚,毕竟她迟到是因为我。
但我突然想到,她从没跟我说过对不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
像对不起、抱歉、sorry、不好意思之类的话,她从未对我说过。
以前我对这点不太理解,总觉得有太多地方可以简单说声抱歉。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起码在我的记忆中,总是我在说抱歉。
后来我习惯了,便把她不会对我说对不起当作她的特质。
她今晚是来请设计师设计一些东西,应该是公事上的需求。
我看她跟对方的交谈应对很流畅,完全没有语言表达障碍,也没有表情表达障碍。
该开玩笑的,该认真要求的,该客气感谢的,她都拿捏自如。
她这点很像某些电影演员,当镜头对着他们时,总是侃侃而谈,一旦镜头关机,他们就回到自己原来的样子,沉默寡言。
我以前就觉得她面对我时,是根本没镜头的状态。
我和她在那里待了快一个小时才离开。
“你吃过晚餐了吗?”她问。
“还没。”
“那你赶快去吃。”
“你呢?”
“我吃过了。”
“我以为你问我吃过没,是想跟我一起吃饭。”我很惊讶。
“我只是关心而已。”
“那你当我吃过了吧。”
“神经病。赶快去吃。”她说,“下次再一起吃饭。”
我只好陪她走到她的停车位置,还有一小段距离。
“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找我过来?”
“如果你不喜欢这种突然,以后可以都不要。”
“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最好是。你心里明明知道我只是想见你而已。”
“我的表情又泄露了?”
“嗯。”
看到她的白色车子了。
“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关于昨晚的Line。”
“你不用说对不起。因为你又没说错。”
“如果我没说错,你干吗生气?你有生气没错吧?”
“你可以说得很有道理,但不代表我不能生气。”
“你真的很会说话。”
她没回话,走到车旁拿出钥匙打开车门,钻进车子。
“我看到你的Line,就打电话给你了。”
“那是昨晚传的,快过一天了。”
“我这礼拜很忙,几乎都不看手机了。”
“你忙成这样?”
“我只是想专心忙完,不想分心。但即使我真的很忙,我也没不理你的意思,我甚至还会想到你。”
“听过一段话吗,”我说,“孤单的时候想念一个人,不一定是爱;忙碌的时候也会想念某人,这才是真正的爱。”
“你脑子真的很闲,竟然记住这么无聊的话。”
她语气冰冷。然后插入车钥匙,发动车子。
“你讲话的温度,还是习惯这么低?”
“不是习惯。”她说,“只是语言表达障碍。”
“又是语言表达障碍?”
“心里的感受愈汹涌,说出来的话语愈淡然。于是被你以为很冷漠,但其实只是语言表达障碍而已。”
“可是看你对别人不会啊。”
“只有对你才会有。”她说,“认识你时,只是轻度语言表达障碍,现在是重度了。”
我们沉默了几秒,车子的引擎声更明显了。
“反正我只是不想忙碌的时候跟你说话。”她打破沉默。
“为什么?”
“因为会觉得失落。”
“失落?”
“忙的时候就不能跟你讲太久,那就会觉得失落。”
“讲一下下还好。”
“如果只讲一下下,挂断的时候就会很失落,那不如不讲。而且我也怕我不想挂断,那会耽误正事。”她系上安全带。
“噢。”
“还有,我忙碌的时候心情会很不稳定。”
“你不忙的时候心情也不稳定。”
“你老是这么白目,我的心情怎么稳定?”
“你说得对。”我竟然笑了。
“我也不想在忙碌而心情不好时,把你当出气筒。”她说。
“那没关系。”
“我知道你一定没关系,但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任何可能让你心情不好的事,我都不想做。”
“只要我可以看到你,心情就不会不好。”
“只要见你,就会勾起太多记忆。”她说,“那些记忆,一旦碰触,会泛滥,不可收拾。”
“其实我很想见你。”过了一会儿,她说,“即使很忙时。”
“那为什么不想见就见呢?”
“我怕见你。”
“为什么?”
“看来重逢那晚,你很有勇气。”
“突然重逢,我毫无心理准备,所以隐藏不及,忘了压抑。”她说,“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有勇气的时刻了。”
“现在呢?”
“变回胆小。”她说,“因为那晚,我的勇气几乎用光了。”
“噢。”
“剩下的勇气,用来今天见你。”
她放下手刹,打了方向灯,开车走了。
“你听过一部日剧描述聋哑画家爱上一个女生的故事吗?”
“我知道。”
“那部日剧的名字?”
“《跟我说爱我》。”
“好。”我清了清喉咙,“爱你。”
认识她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在一大片水中游泳,也许是湖也许是海,我无法辨别。
四周一团漆黑,而我只是游,却怎么也游不到岸边。
然后我醒了。
清醒一分钟后,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眼睛。
好像是没什么逻辑的梦。
不过我很清楚梦里的感觉,没有惊慌与恐惧,只有放松与平和。
我甚至觉得如果梦境持续下去,最后我溺水了,我可能也会微笑。
一个礼拜后,我在MSN收到她传来的讯息:
“明天下午四点,在我家巷口碰面。可以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