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常跟她说这是坏习惯,她总回:“等撞到人再说。”
但她从来没有撞到人或是撞到东西。
我悄悄向前,躲在一根柱子后方。
在她距离我只剩三步时,我迅速往右移动,让她撞个正着。
她吓了一跳。
“走路要看前面。”我说。
“人生才要往前看,走路不必。”
“这样危险,会撞到人的。”
“等撞到人再说。”
“那你可以说了,因为你刚刚就撞到我了。”
“是你来撞我。”
“你还是改掉这个坏习惯吧。”
“这不是我的习惯。”
“可是每次我等你迎面走来时,你都是看左看右,从没看前面。”
“因为我不想接触你的视线。”
“为什么?”
“不想让你看见我紧张的样子。”
“你看见我会紧张?”
“我已经说了。”
她在我心里的分量毋庸置疑,这十几年来我常在脑子里看见她。
但她的某些言行令我百思不解,因此总觉得她的影像有些朦胧。
如今她每泄露一些,影像就更清晰一些。
“谢谢你的泄露。”
“你到底要不要吃面?”
我笑了笑,跟她一起走进店里。
我们都点了干面,一大一小,还切了一些卤味。
等待面端过来的时间,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她。
我突然觉得好陌生。
不是对她陌生,而是对我们现在身处的场景陌生。
我好像没有跟她一起坐着等待食物端上来的记忆。
我心里纳闷,视线四处打量这家店,她则低头滑手机。
“这家店你常来?”
“第一次来。”她视线离开手机,抬起头,“我看到一篇文章写台南100家面店,我想都吃吃看。”
“这家店也是?”
“嗯。”她说,“那100家面店我吃过的很少。”
“你以前吃过几家?”
“一家。”
“就是99家没吃过的意思?”
“废话。”
“你真的有语言表达障碍。”我说,“一般人会直接说只吃过一家,而你却说:吃过的很少。”
“一家不是很少吗?难道一家叫很多吗?”
“嗯。”我小心翼翼,“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没回话,又低下头滑手机。
还好,面端上来了,她才又抬起头。
“开车要小心,尽量不要讲电话。”我吃了一口面后说。
“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她看我一眼,“没有共同的话题很正常,你不用绞尽脑汁想话题。”
“我还是专心吃面好了。”
我闭上嘴,偷偷看她吃面的样子,吃相很优雅。
有些人用筷子夹起面时,会习惯性地上下晃几次,再送入嘴巴。
但她夹起面时,会缓缓直接放进嘴里,筷子不会上下晃动。
如果面条太长她就咬断,不会再用筷子拉扯或“咻”的一声直接吸进去。
我突然有种这是我第一次看她吃面的感觉。
但应该不会吧?
我努力找寻记忆中所有关于她的影像,确实没发现她吃面的影像。
再看了一眼她拿筷子的手……
“你好厉害,竟然能用左手拿筷子吃面。”
“我从小就用左手。”
“啊?”我大吃一惊,“你是左撇子?”
“嗯。”
“可是……”
“可是你不知道是吧?”她淡淡地说,“因为你不怎么注意我,所以不知道我是左撇子很正常。需要那么惊讶吗?”
我完全接不上话。
如果我口口声声说记得关于她的一切而且记忆仍然清晰,却根本不知道她是左撇子,那我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是左撇子没错啊。
难道我只是自以为记得一切,但其实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我吃饱了。”她说。
“你还剩一半耶。”
“我已经吃很多了。”
“小碗的干面只吃一半还敢说吃很多?”
“我还吃卤味了啊。”
“卤味你也只吃两三口,我还以为你要把面吃完再专心吃卤味。”
“反正我吃很多了,我饱了。”她说。
“你食量这么小,”我很纳闷,“为什么脾气却那么坏?”
“食量跟脾气无关。”
“是无关,但很难想象。你能想象火山爆发时天崩地裂,但火山却吃很少吗?”
“莫名其妙的比喻。”
“你吃那么少,怎么还有力气发火?而且一火就是十几年。”
“我不是因为生气而离开。”
我愣了一下,她这句话好像有深意。
“那你为什么离开?”我问。
“我不想说。”
“泄露一点就好。”
“我有语言表达障碍。”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坚定,这代表她死也不会说。
“你都吃这么少,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我问。
“现在才知道要关心,会不会太晚?”
“我根本不知道你食量这么小啊。”
“你不知道的事很多,不差这一件。”
“你会不会常常在睡梦中哭着醒过来,然后喊:肚子好饿?”
“神经病。”她把她的碗推向我,“你说我食量小,想必你食量大。你把我的面吃完,还有这盘卤味也吃完。”
“你点太多卤味了。”我看着那一大盘卤味。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每样都夹一点。”
“原来你也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知道你爱吃什么很重要吗?”
“奇怪,同样都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不知道好像罪该万死,而你的不知道却是理所当然?”
“我没说理所当然,我只是毫不在意。”
“我还是专心吃卤味好了。”
而她,则低头专心滑手机。
“对了,我打你手机,你好像都不接。”
“没故意不接。”她说,“不然你打打看。”
“现在吗?”
“你如果从此不想再打也可以。”
我马上拿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两秒后她的手机屏幕跳出画面,却没半点声响,连振动也没有。
“猴子?”我几乎大叫,“你把我的号码取名为猴子?”
“你是猴子没错。”
“你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
“我认为你还是。”
我想反驳却没有强而有力的理由,只能沉默。
“我的手机永远是静音状态。因为我不喜欢手机的响声,很吵。”
“那你干吗还用手机?”
“现在的人没有手机可能比恐龙复活还要奇怪。”
“手机永远静音会漏掉重要的电话吧?”
“我会看记录。不重要的人打来,我不会回;重要的朋友打来,我会看状况决定回不回;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会等有空时回。”
“如果是我呢?”
“看到后就马上回了。”
“所以我是?”我问。
“你是不知道我手机永远是静音状态的人,可能你不在意吧。”
“这点你就不能扣我帽子了,因为以前你没有手机。”
“我有手机已经好多年了,手机都换了好几部。”
“我们分开的时间更久。”
我们互望了一眼,短暂停顿一下。
“不管我换了几部手机,手机通信录里,都有一个我永远不会打却也不会删的号码。”
“那是?”
“猴子。”
“可是你昨天就打了。”
“那是我所犯的最不可饶恕的错。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
“拜托请你继续犯。而我努力把卤味吃完。”
她又低下头,滑手机。
十几年前手机开始普及,为了让她可以很方便找到我,我买了手机。
其实我很希望她也买手机,但她觉得没必要。
这十几年来,我也换了好几部手机,但号码始终没变。
没想到她到现在还记得我的手机号码,而且一直存在手机通信录里,光这点就足够了。
即使在昨天之前她从没拨过,我也依旧存在。
分离后她有了手机,我虽然不知道,但很容易理解。
我知道她喜欢安静,不过让手机一直保持静音状态也很夸张。
既然我不知道她有了手机,因此当然不知道她总是调成静音。
如果她以前肯买手机,我那时绝对会知道她的这个特质。
她的所有特质总是鲜明,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但为什么我却忘了她最喜欢吃意面、食量很小,而且是左撇子呢?
啊!我知道了!
“我们以前根本没有一起吃过饭,一次也没有。”我说。
“现在才想起来。”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了,以前我和她从没一起吃过饭,因此我不知道她最喜欢吃意面,也不知道她的食量很小,更不知道她是左撇子。
而她也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昨晚她经过一片纯粹的黑暗时,说她怕黑,我也完全没印象。
那是因为我们以前从没经过纯粹的黑暗。
以前我们有时会一起在深夜里漫步,但总有些微弱的灯光,因此我也不知道她胆子很小、怕黑。
我突然觉得,今晚能和她一起吃面好像是一种救赎。
久别重逢的意义,是不是在于弥补过去来不及完成的事情呢?
“为什么我们以前从没一起吃过饭?”
“以前我在心里画一条红色的界线,提醒自己很多事不能做,绝不能越线。”
“一起吃饭会越线?”
“嗯。”她点点头,“怕养成习惯,怕因而依赖,怕会离不开。”
“现在呢?”
“现在觉得以前从没一起吃饭也算遗憾。”她说。
“所以你找我吃饭是弥补遗憾?”
“算弥补了遗憾。”她说,“但却是你找我吃饭,不是我找你。”
“我找你吃饭?”我很纳闷。
“你电话中说了:我的意思是出来吃个饭。照我的意思做吧。”
“噢。”我想起来了。
“你只会说‘噢’。”她瞪我一眼。
“我没想到你这么听我的话。”
“你说的话,我总是没有抵抗力。”
我看着她,她似乎刻意转头将视线朝向别处。
“那我是你的什么方向?”
“刚说了,我不想说。”
“这么多年了,你对我说话还是得维持低温吗?”
她看着我,眼神虽然还是结冰的湖面,但已经出现融化的痕迹。
“我原以为,只要喝完一杯抹茶的时间就够了。”她说。
“嗯?”
“因为我只向老天祈求喝完一杯抹茶的时间而已。”
“昨晚就喝了一杯抹茶了。”
“嗯。所以我以为……”她欲言又止,“没事。”
“我是你的什么方向?”我又问。
“不想面对的方向。”她说。
“为什么?”
“一旦面对,就无法转身。”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不想面对,所以转头朝别的方向。可是一转头就是十四年。”
“总比一转头就是一辈子好。”
“或许吧。”
“你现在想面对了吗?”
“还是会怕。”她摇摇头。
“仍然觉得我像黑黑的深洞?”
“嗯。”她说,“一旦跳进黑黑的深洞,就很怕离不开、回不来。”
“这就是你怕黑的理由吧?”我恍然大悟。
“因为你,我会怕黑。”她说,“我总会联想到那种离不开、回不来的感觉。”
“很抱歉。”
“但如果已经离不开、回不来……”她耸耸肩,“也就不怕了。”
我凝视着她,时间好像回到那年骑机车去见她的冬夜,甚至有寒风刺骨的错觉。
即使昨晚重逢时她的温度很高,但她似乎还是习惯维持那年寒流来袭时的低温。
终于吃完了,我们一起离开,我陪她走向她停车的地方。
“这家吃完还有98家。”我说,“我陪你一起吃一遍?”
“看心情。”
“心情好就吃,还是心情不好时吃?”
“废话。”
“是心情好的废话,还是心情不好的废话?”
“1。”
“那麻烦了,因为你的心情总是不太好。”
“没想到你时,我的心情还不错。”
“所以你想到我时,心情就很糟糕?”
“废话。”
“是糟糕的废话,还是不糟糕的废话?”
“1。”
“那看到我呢?”
“废话。”
“是糟糕的废话,还是不糟糕的废话?”
“2。”
她打开车门,坐上车,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
“你喜欢吃面吗?”她摇下车窗,问。
“很喜欢。像今天这家的面就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
“你怕我不喜欢吃面?”
“只是希望我喜欢的,你也喜欢。”她说,“另外,在一盘卤味中,你最先夹豆干,最后夹海带。你比较喜欢豆干还是海带?”
“海带。”我说。
“嗯。那我知道了。”
“你也喜欢海带?”
“不喜欢。”她摇摇头,“只是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那你刚刚还说毫不在意。”
“不可以吗?”
“可以。”我笑了笑。
她的手一直放在已插进钥匙孔的车钥匙上,迟迟没发动。
“我该走了。”她终于说。
“开车小心。”
“嗯。”她发动车子,“其实我一直很想和你一起吃面。”
“想多久了?”我问。
“十几年。”她摇上车窗,开车走了。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她问。
“我可以回答你,但需要花一些时间。”
“为什么?”
“因为实在太多了。”
那天我一直陪着她,在一个宽阔走廊的墙角。
我们并没有一直交谈,多数时间是她看她的远处,我看我的远处。
手边既没书也没耳机,光这么杵着,我都快变成雕像了。
我几乎想跟她说:“我们交换好吗?让我看你的远处,你看我的远处。”
这样我起码还可以看到不同的远处,不会只是那三棵营养不良的树。
在有限的交谈时间中,我知道了她的一些基本资料,包括她的名字,还有她和我同届,念同一所学校但不同系。
至于其他比如兴趣、习惯、家里几个人几条狗之类的,一概没聊到。
不过她的个性和脾气,我倒领教了一些。
只要我们对话有点干,她便直接转头朝向她的远处,一句话也不说。
我则先假装若无其事,说一些天气好热、人好多之类的废话,再缓缓、缓缓、缓缓转头朝向我的远处。
中午吃饭时间到了,我问她想吃什么。
“我不饿。”她回答,“不想吃。”
可是我好饿啊,我心想。
“如果你饿了,你自己去吃午饭。”
“我也不饿。”我竟莫名其妙说出违心之论,“那你想喝点什么?”
“甜的就好。”
“甜的?”我问,“比方什么?”
“比方就是喝起来味道是甜的饮料。”
说了等于没说。
但我也不敢再问,问了也只是看她再直接转头一次而已。
我去饮料摊挑了三瓶应该是甜的饮料,茶、果汁、汽水。
“你为什么买三瓶?”
“因为不知道你要喝什么,就把每种应该是甜的饮料各买一瓶。”
她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很长,应该超过五秒钟,然后她拿了果汁,说声谢谢。
“你很细心。”她说。
“认识你几个小时了,第一次听到你称赞我。”
“初识的朋友,我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才可能称赞一句。”
“那我破你纪录了。”我笑了起来,“看来我很厉害。”
她没回话,直接转头朝向她的远处。
“今天天气好热,这里的人真的好多。”我又开始自言自语。
当我准备缓缓转头朝向我的远处时,她突然转头看我,我只好僵住。
“你真的不饿?”她问。
“嗯。我不饿。”
“最好是。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你很饿。”
“我的表情这么会说话?”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饿了就赶快去吃饭呀。”她说。
“这样太没道义了,要吃就一起吃,不然就都不吃。”
“谢谢。”她又看了我很长的一眼,“但我真的吃不下。”
“干吗说谢谢?”
“因为我有礼貌。”
我忍不住笑了两声,她没回应我的笑声,直接转头朝向她的远处。
我撑到她表妹比赛完,全身肌肉几乎都石化了,然后载她们回家。
我停在一栋公寓的楼下,她或许住在某一个楼层。
她没下车,却要表妹先下车并拿出一串钥匙给表妹。
“姐姐你呢?”她表妹下车后问。
“我还有事。”她说,“你先开门上楼去找阿姨。”
她表妹点个头,跟我说声谢谢后,打开铁门进去。
机车已熄火,我和她的安全帽也都摘下,但我们还坐在机车上。
我等了半分钟,她没任何反应依然端坐在机车后座。
“你在等什么?”她终于开口。
“等你开口。”
“你在等我开口说谢谢吗?”
“不是。”我说,“你刚不是说你还有事?我以为你会跟我说再见,然后去处理你的事。”
“我干吗开口跟你说再见?”
“因为到你家了啊。”
“我不想开口跟你说再见不行吗?”
“可以。但你不是还有事?”
“所以你要让我一个人去处理我的机车吗?”
“我载你去。”我恍然大悟,重新发动机车。
“如果你有事,不必勉强。”
“我没事。”
“你有事也会说没事,就像你很饿也会说不饿。”
“那我的表情呢?”
“我在你后面,看不到。”
我迅速转过头想让她看清楚我的表情,但一转头发现我们两人眼睛的距离不到20公分。
今天虽然不常跟她面对面说话,但只要视线跟她接触,就立刻被她的眼睛所吸引,而且会有不想离开的感觉。
而现在的距离更近了,那种不想离开的感觉更强,甚至有离不开的错觉。
我不知道这样近距离互看了多久。
应该过了很长的时间,但我感觉很短,仿佛时间很老了,走不动了。
我甚至没听见机车引擎低沉的隆隆声。
直到有人打开铁门走出来,那种清脆的铿锵声才吵醒我。
“看够了吗?”我问。
“什么看够?”
“我的表情啊。”
“你现在的表情是现在的,又不是刚刚的表情。”
“那你再问一次。”
“如果你有事,不必勉强。”
“我没事。”
她没回话,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我的表情还可以吗?”
“可以。”
“我很好奇我的表情是怎样的,但更好奇你为什么都面无表情。”
“我是死人吗?”
“嗯?”
“死人才面无表情。”
“把安全帽戴上。”我直接跳过她的话,“我要骑车了。”
载她表妹三贴时,她表妹夹在我和她中间,有缓冲作用。
如今机车上只有我和她,她双手抓住机车后座铁杆,没碰触到我。
我骑到她停放机车的地方,先停好我的车,再牵着她的车找机车店。
15分钟后终于找到一家机车店,我已气喘吁吁。
机车是这样的,骑着它走跟牵着它走完全是两回事。
“不知道会不会轮到我中暑?”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中什么暑?”
“种番薯。”
“嗯?”
“番薯,又叫地瓜。”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闪过一丝笑容,但随即就停止了。
她这样的笑容很像闪电,闪一下就停。
但发出闪光的瞬间,已足以让人眼睛一亮。
“请问你刚刚那是在笑吗?”
“废话。”
“是什么样的废话?”
“当然是在笑呀,不然是脸抽筋吗?”
“认识你快一天了,第一次看到你笑。”
“初识的朋友,我最快也要两三个月才可能对他们笑一下。”
“那我又破你纪录了。”我笑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