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跟她说生日快乐,势必得触碰这个禁忌的话题。
别说一起庆祝了,这根本不可能,就连只跟她简单说句生日快乐,我也觉得尴尬和为难。
这天我就一直夹杂在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中,也无心游玩。
隔天从澎湖回来后,打电话给她。
但循环拨打三组数字,不是没人接就是不在。
照理说第三组电话号码应该不用打的,但我还是习惯每次打三组。
我只好上MSN留了讯息给她,告诉她我回来了。
连续三天,我打电话都没找到她,她也没在MSN留讯息给我。
第四天晚上,她终于打我手机了。
电话接通后,我便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但她并没有回答。
“其实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她说。
“怎么了?”我很纳闷。
“我做了个决定。”她说。
“你怎么常常做决定?”我笑了笑。
“你也做了决定,不是吗?”
“我?”我更纳闷,“我做了什么决定?”
“那不重要。”她说,“我这次做的决定跟你有关。”
“是什么决定?”我问。
“我……”她似乎在犹豫。
“没关系,慢慢说。”我又问,“是什么决定?”
“其实我不该打电话给你。”
“你在跳针吗?”
我听到细碎的吸鼻子声音,是哭声吗?
以往在电话中,除了我们东扯西扯的语言外,最常听见的是她的笑声,和生气时沉默的轻微呼吸声。
上次她在我面前因为舞萩而哭,只是流眼泪而已,哭声很细微,现在很明显,是哭声。
“你在哭吗?”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哭。过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听见一声“嗯”。
我没继续追问,也没安慰她要她别哭,只是静静听她哭。
她没有试着说话,也没有努力止住哭的企图,只是很专心地哭。
或许她心里也有碎片,必须一直哭才能让碎片流出来。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只知道手机快没电了。
“如果说不出口,见面再说好吗?”我问。
她没停止哭泣,只是含混应声:“好。”
然后她继续哭,直到手机电力耗尽。
隔天下午她打我手机,约好半小时后在M栋侧门水池边碰面。
我提早十分钟到,坐在似乎是我专属的石椅上等她出现。
今天天气很凉爽,有种夏天快结束了的感觉。
等她出现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出现了,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的石椅上,眼睛看着水面。
“其实我不该来。”她说。
“你怎么老是说其实不该?”
“如果我昨天说出口,今天就不用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再……”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没往下说。
“在什么?”我等了许久,“是在什么地方?或是在什么时候?”
她的眼泪突然蹿出眼角,迅速滑过脸庞。
“我……”
她试着开口时,却又哽咽,然后泣不成声。
即使这样,她依然边哭边试着说话,但最多只能说出几个字,连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完。
我突然有种离她好远又离她很近的矛盾感觉。
即使她哭得很伤心、很无助,她也不会靠近我,我也不敢抱着她。
我只能看她哭、听她哭,等她哭完。
这次不怕手机没电,她可以尽情哭、放肆哭。
我们之间,心的距离可以很近,甚至没距离,但肢体之间,总是维持一小段安全的距离,仿佛我身上带正电时她身上也带正电,我带负电时她也带负电。
同性相斥的结果是,我们的肢体间总是维持一小段距离。
不能靠近,也无法靠近。
“我做了个决定。”她终于止住泪水和哭声。
“我知道。”我说,“是什么决定?”
“我想跟你说……”她似乎又说不下去了。
“你说吧,说什么都没关系。”我说,“只要说出来就好。”
“我只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她说,“如果将来我后悔了,我一定会跟你说对不起。”
“你从不跟我说对不起耶。”我很惊讶。
“我知道。”她说,“所以如果我后悔了,一定说对不起。”
“你的决定到底是什么?”我有点不安。
“请你记得,无论过了多久,即使我们已没联络,形同陌路,我一定仍然会在某个地方挂念你。”她说,“不管那地方离你多远。”
“我也是。”我猜想她可能因为快去美国了,所以有感而发。
“你会记得吗?”
“会。”
“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她说。
我突然意识到危险,好像非洲草原的羚羊察觉到附近可能有狮子。
而她说那句话的眼神,像茫茫大海,不像原先的清澈湖面。
“该走了。”她站起身。
我只能带着问号和不安,跟她离开M栋侧门水池。
“你可以陪我走回家吗?”她说。
“走回你家?”我有点吃惊,“那起码要走半小时耶。”
“正确地说,是38分钟。”她说,“我刚走过。”
“你是走路来的?没骑机车?”我更吃惊了。
“嗯。”
“你机车又坏了?”我问。
“没。”她摇摇头,“只是想走走。”
“噢。”
“请你陪我走回家,好吗?”
“当然好。”
我们并肩走着,像以前一样,但几乎没交谈。
以前偶尔也会没交谈,那是因为她在生气。
像这种她没生气我们却没交谈的氛围,是第一次。
我试着在途中问她两次:“你的决定到底是什么?”
但她始终没开口回答。
终于走到她家巷口,她停下脚步后似乎试着开口,但没发出声音,只是嘴巴微张。
然后她转身走到楼下铁门前,打开门进去,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消失后,我转身走回校园。
走到她家花38分钟,走回校园却花了45分钟。
我一直在想,她的决定是什么。
为什么后悔了就要跟我说对不起?
脑海里也一直萦绕着她说“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时的眼神。
我对她的声音很敏感,那句话不是低温,而是没有温度。
我对她的眼神也很敏感,她说那句话时的眼神不只是深邃,而是深不见底。
我等了两天,猜想她应该会跟我联络,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完全没消息。
从第三天开始,我又循环拨打三组数字,但找不到她。
上MSN也找不到她,只能留讯息。
以前我们偶尔会通E-mail,但我的E-mail信箱也没新信件。
持续这样的状态两个礼拜,我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平衡的天平。
这个天平摇摇摆摆,时而左边向下,认为她刻意离开我,时而右边向下,认为她只是有某种我不知道的苦衷,才会暂时失去音讯。
一个月后,我辗转得知她已经到美国半个月了。
那个天平直接向左边倾斜,然后不动了。
我心里产生一大堆问号,这些问号组成一座迷宫。
其中频繁出现的三个问号是:为什么她要刻意离开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她才肯告诉我?
时间的钟摆仿佛成了锐利无比的刀,左右摆动变得非常缓慢,但每一次摆动,都很轻易地在我心里划出一道道伤口。
几个月后,我决定埋葬所有问号。
问号都不见了。
我接受她已离开我,而且也不想再跟我联络的事实。
句号。
我终于明白那句“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的意思。
她确实学不会,因为她连“道别”都没做到。
当我用尽力气跟她拔河时,她突然放手,我便跌得满身是伤,然后我又花了一段时间,治疗这些跌伤。
以为伤好了,终于可以正常行走时,却时常突然被关于她的记忆击溃。
我终于意识到,她成了我的逆鳞。
我得把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放进大门深锁的记忆仓库,任它尘封,包括她最后一次在M栋侧门水池边要我记得的事。
我也得想尽办法将关于她的一切,可以遗忘就遗忘,如果不能遗忘,就要藏得很深很深。
避免任何人,包括我有意或无意间碰触这块逆鳞。
时间可以稀释情感,时间也可以沉淀情感。
如果情感是沙,心是水,除了必须停止搅拌外,只能静待时间将沙子沉淀在底部,让心看起来是清水,然而沙子的沉淀速度非常非常缓慢。
我不再抬头看天空。
除非拿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或拿把枪抵住我的太阳穴,逼我抬头看天空。
但即使我不得不抬头看天空,我还是不会抓爱尔普兰星,我也不再期待雨后的彩虹。
所有的现在都会成为过去,所有的未来也都是不久之后的现在。
虽然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但总有一天,我跟她之间的所有记忆会像是上辈子的那般遥远。
就算是forget,至少曾经get。
就算是lover,最后还是会over。
再见了。小苹。
第10章
“舞萩开始舞动时,我的心门完全敞开,明亮的光线照进去,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内心深处。尤其当你唱到小苹那句时,我更加确定。”她说,“那瞬间,我做了个决定,至今仍无怨无悔。”
我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我决定跟他分手,跟你在一起。”她见我没回话,便继续说,“我选择当罪人。”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是十几年前,你第一次让舞萩舞动时的事。”
她的眼神依然深邃清澈,而且明亮。
“两天后,是那年的七夕,你上台北来找我。”她说,“那时我跟他已经分手了。”
“我完全不知道。”我终于可以说出话了,声音有些干涩。
“下课后你送我回去,沿路上很想告诉你这件事,但一直忍住。走到巷口时,我觉得快说出口了,因此只能催促你快回去,我想一个人走剩下的路。”
“为什么要忍住?”我问。
“因为不能说,也不该说。”
我的思绪飞到那年的七夕夜晚,那盏水银灯照射下的巷口。
虽然过了十几年,但此刻脑海里清楚浮现出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些年来,我脑海里常常浮现这个画面。”她说,“我想如果当时告诉你这件事,或许我们会在一起,就不会有遗憾了。”
“我真的……”我说,“完全不知道。”
“我知道。”她说,“因为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
“你为什么不说呢?”我问。
“不想给你压力。”
“为什么会有压力?”
“如果我说了,你可能会马上做出决定。”她说,“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会很痛苦。”
我陷入沉思,试着想象如果十几年前她告诉我这件事,我会如何反应。
应该是一半一半吧,大概是一半的概率会选择跟她在一起。
不,也许概率更高一些,七成吧?
但也有可能,我还是优柔寡断,无法做出选择。
“我从来……”她的语气很坚定,“不想给你任何压力。”
她的想法单纯而坚定,单纯因为我,于是很坚定。
相较于她,我显得复杂而不安。
我突然觉得很惭愧。
“善良是一种选择,我相信你会选择善良。”她的语气变得平和,“但那时候的你,不管怎么选择,你都会觉得自己不善良。”
“可是你已经……”
“我根本没有选择,就只有你。”她说,“我的心是舞萩,只因为你而舞动。”
我静静地看着她,想象她是一株舞萩。
许多人都会认为舞萩只是一株根本不会动的植物而已,从没想过舞萩有着人们不知道的感官,而这感官可以让它舞动。
就像我一直认为她总是带点冷漠,从没想过她舞动时如此热情。
“你从台北回去的隔天,我也取消了机票,不出国了。”她说。
“啊?”我大吃一惊。
“既然决定跟你在一起,就不想离你太远。”
“你……”我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总之我取消了一切,不出国了。”
“可是你不是计划好了吗?”我问。
“计划很重要吗?”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她打断我,“虽然最后我还是出国了,但我曾经真的放弃过出国。”
关于爱情这东西的轻重,有人用可以为对方抛弃多少来衡量,有人用可以为对方付出多少来衡量。
或许这些都对,也或许有点不对。
因为有些人在为对方抛弃或付出时,并不觉得自己在抛弃或付出,只是自然而然地做,发自内心。
她应该就是不觉得自己在抛弃或付出的人,即使已抛弃或付出一切。
因为她是自然而然的,发自内心的。
我也不觉得自己在抛弃或付出,因为我好像根本没什么可抛弃或付出的。
我只是成全了自己的善良而已。
“所以那年你从台北回来后,便告诉我不用再抓爱尔普兰星了?”
“嗯。”她说,“因为你的愿望已经可以实现,只差你愿不愿意让它实现而已。”
“你真的知道我的愿望?”我问。
“应该是跟我在一起吧?”
“对。”
“但你只会抬头看天空,耐心等待爱尔普兰星出现。”她说,“其实你只要伸手抓住我就行了。”
我突然愧悔无地,她像个巨人,我却非常渺小。
如果她有语言表达障碍,那我根本就是有行动表达障碍。
她一直是只为特定的人舞动的舞萩,毫不迟疑、无怨无悔。
而我始终是没有伸手抓住新树藤的猴子,荡来荡去、迟疑不决。
原来真正胆小、没有勇气的人不是她,是我。
“从台北回来后,想找天跟你吃饭,告诉你我不出国了。”她说,“我只说不出国,其他的我不会说。”
“是我们走最远最久的那次吗?”
“嗯。”她说,“但你说要去澎湖,所以就作罢。”
“你后来还是可以跟我说你不出国啊?”我说。
“没有后来了。”
“嗯?”
“几天后,我重新订机票,半个月后出国。”她说。
“为什么?”
“因为……”
“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们去澎湖了。”
“你们?”我很纳闷。
“你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说,“你的她。”
“啊?”
“不是吗?”
“那次去澎湖只是去参加初中同学会而已。”我有点激动,“她有去没错,但她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啊。”
“我不知道是初中同学会。”她说,“只知道你和她一起去澎湖。”
“那次是初中同学会,应该有30个同学参加,不是只有我和她。”
“那时李玉梅只告诉我,你和她一起去澎湖玩,两天一夜。”
“李玉梅?”我说,“陈佑祥的女友?”
“那时是,”她说,“但几年前就不是了。”
我突然觉得悔恨,当初应该跟她说为什么我要去澎湖。
或者,干脆就不去澎湖了。
“我原本想在生日那晚跟你说,我不出国了。”她说。
“你是9月15生日没错吧?”
“嗯。”她点点头,“你是从我以前的MSN账号猜出来的吧?”
“对。”我说,“因为账号的末四位是0915。”
“你在我生日那天跟她去澎湖,所以我以为你决定了。”
“我决定什么?”
“就像我决定跟你在一起一样,你决定跟她在一起了。”
我很想辩驳说这是毫无根据的推论,但我完全没有立场。
她可以让林志玲嫁给吴宗宪,也可以放弃出国,而我做了什么?
不仅什么都没做,还在她生日那天,跟所谓的我的她一起去澎湖。
我还有脸辩驳吗?
“我相信你知道那天是我生日,所以那天我也等着你跟我说声生日快乐。”
她说,“但等了整整一天,期待落空。”
“那是因为……”
我说不出因为她跟他同一天生日,所以我觉得尴尬和为难。
“早知道我就不想太多,跟你说声生日快乐就好。”
“人生,没有早知道。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她说。
“这些就是你伤心欲绝的原因?”我叹口气。
“嗯。”她说,“那时以为,你决定跟她在一起,那么我就该离开。所以我最后还是出国了。”
我本想多说些什么,但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说再多也没意义。
“在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决定。第一个决定,只要跟你在一起;第二个决定,永远离开你。”她说,“讽刺的是,这两个决定刚好冲突。”
“你其实可以跟我说,你的第二个决定。”
“我有打电话给你,想跟你好好道别,但始终说不出再见。”她说,“最后在M栋侧门水池边也一样,‘再见’这两个字始终说不出口。”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即使到现在,我从没听你说过再见。”
“我相信只要说再见,就永远不会再见。”她说,“所以对你,我从来不说再见。”
“你的个性能不能更怪一点?”
“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是这样。”她说,“现在也是。”
我知道她任性和固执,也知道她脾气算古怪,但从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不说再见。
原来她相信说了再见,就永远不见。
这样也好,或许十几年前正是因为不说再见,反而再见。
“对不起。”她突然说。
“啊?”我吓了一跳,“你从来不会对我说对不起啊?”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我心头一震。
“为什么你现在说对不起?”
“总之,对不起。”她说,“因为我后悔了。”
我想起十几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在M栋侧门水池边。
那时她说:“如果将来我后悔了,我一定会跟你说对不起。”
我一直记得这句,因为她从来不说对不起的特质太鲜明。
“你后悔了?”
“嗯。”她说,“虽然第二个决定是对的,但我后悔了。”
“为什么?”
“我也看过《借物少女艾莉缇》这部动画电影。”她说,“你也已经是我心里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你将永远存在,我无法离开。”
“你后悔这决定?”
“嗯。”她说,“我不该天真地以为能永远离开你,我其实要做的,只是好好跟你道别。”
“其实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说,“即使你后悔了,你仍然像你刚刚说的:‘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但我承诺过,如果我后悔了,我一定跟你说对不起。”
“你或许有语言表达障碍,但你真的是行动的巨人。”
“然而对于我的第一个决定,我至今仍是无怨,更是无悔。”她说。
她的眼神十分坚定。
我果然游不出她的眼神,更无法在旋涡中上岸。
“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她说。
“我现在,还是有所谓的,我的她。”我说。
“我知道。”
“我却……”我叹口气,“不知道。”
“不要叹气。”她说,“我从来不想给你任何压力。”
她的眼神渐渐变暗,好像电影中影像淡出那样。
“怎么了?”我问。
“我把勇气全部用光了。”
“没关系。”我笑了笑,“你已经说了很多很多,可能把过去十几年没说的,都说完了。”
“可是……”她欲言又止。
“嗯?”
“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她说。
我突然惊觉到危险,这句话给我的感觉,跟十几年前在M栋侧门水池边听她这样说时的感觉很像。
想起刚刚舞萩舞动的样子,她会不会在舞萩第二次舞动时,又做了个决定?
“你是不是……”我心跳加速,“又做了什么决定?”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但是缓缓点了点头。
“那么,说吧。”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是不是决定请我吃饭?”
“你的白目,始终没变。”
“你也始终任性,总是突然做决定。”
“该决定时,就该马上决定。”她说,“其实如果从来没做决定,也是一种决定。”
这句话对我有如当头棒喝,让我仿佛大梦初醒。
“我今天已经把这辈子的勇气,全部用光了。”她说,“从现在开始算,未来的我,可能永远胆小。”
“你还是试着说吧。”
“我现在根本没勇气说出来。”
“那怎么办?”
“我写信给你吧。”她说,“说会有语言表达障碍,写应该不会吧。”
“你不会又搞出不告而别那一套吧?”
“绝对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另一个十四年了。”她说。
我们凝视彼此,时间仿佛冻结了。
场景不断快速切换:M栋侧门水池边、黄金海岸海堤、沙滩、大菜市包仔王、白色建筑、回转两次的早餐店、她公司楼下、星巴克、云平大楼、下雨时的骑楼末端、她家巷口、7-11门前……
“该走了。”她打破沉默,也避开凝视。
“嗯。”我说,“我送你。”
“才五分钟的路程而已。”
“即使只有五秒,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走。”
我帮她拿着舞萩,然后一起走回巷口,果然是五分钟。
一般我会站在这里看着她的背影,等她的背影消失,再转身离去,但这次我继续往前,她也没说什么,让我可以多走20公尺,走到她家楼下铁门边。
她拿出钥匙打开铁门,人走进去,我把舞萩还她,她接手,然后铁门铿锵一声关上,我转身走到我的车旁,开车回去。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曾经埋葬的所有问号,一一浮现,也得到答案。
那些曾经因为她不告而别所产生的伤和痛,似乎已痊愈,但我没有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原来如此的释怀,只有惭愧、亏欠、内疚和悔恨。
我突然觉得,过去的十几年,与其说她是我的逆鳞,倒不如说我是她的逆鳞。
我们也终于打破了十几年来的那两个默契,直接说出口。
但她说得很对,从来没做决定,也是一种决定。
从来没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面对所谓的决定或选择,她总是毫不犹豫、不计后果与代价。
而从来没做决定或选择的我,以为可以归咎于个性的优柔寡断,但其实还是做出了决定或选择。
不管我身边有没有另一个人,她对我来说一直是最特别的存在。
毋庸置疑,也无可取代。
以前总觉得我和她是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相处,在真实世界中几乎没有交集,但重逢至今,交集似乎渐渐变多。
然而在真实世界中,我和所谓的我的她,虽然因工作而分隔两地,但从大学时代起,就是旁人认定的一对。
如果十几年前不能解开这个难题,那么这难题经过十几年后就更难了。
那么现在的我,能解开吗?
在平行世界里,我和她可以悠游,但在真实世界中,我必须做出决定或选择。
而在平行世界里从来没做决定或选择的我,在真实世界中就等于决定或选择了,所谓的我的她。
重逢后不久,我隐约觉得这是老天给的第二次机会,虽然我从没想过老天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但有时我也会觉得这不是第二次机会,只是偶发或错乱而已。
我不断挣扎于各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中,再次饱尝思念之苦。
她在我心里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美。
而以前留下的种种遗憾,似乎也因重逢而弥补。
我想抓住她,却始终没伸出手。
我真的有把重逢当第二次机会吗?
日子久了,我开始有种奇怪的想法:
我们重逢的意义,不是老天再给我们一次在一起的机会,而是让我们好好道别。
今天听她说话时,这种奇怪的想法不断浮现。
我甚至想起《楞严经》上说: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如果我们没有好好道别,仍在平行世界里悠游,那么我和她之间,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不管重逢了多少次,这个过程都会不断轮回——相遇、相恋、分开。
我又想起那部电影,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即使我和她就像电影中的男女主角一样,因为相爱太痛苦了,便删去脑中所有关于对方的记忆,然而某些最美的东西已留在心里,于是我们会不由自主、像被召唤般同时到一个地方,比方M栋侧门水池边。
然后相遇、相识,进而相恋,最后意识到不能在一起而痛苦不堪,又动了想删除记忆的念头。
如果又删除一次关于对方的记忆,之后的过程还是会再来一次。
这也是一种轮回吧?
或许在真实世界中,我应该找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人去爱,她找一个她爱的人一起生活。
可能我们都会失败,我到最后还是不爱跟我共同生活的人,而她始终无法跟她爱的人共同生活。
虽然感觉有点悲哀,但起码不再活在虚幻的平行世界里,而是回到真实世界中。
我就这样整晚乱想,直到天亮后下床准备上班。
虽然没有得出结论,但那个奇怪的想法始终盘踞在心。
我们重逢的意义,真的是让我们好好道别吗?
下班后回到家,那个奇怪的想法还在,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
很想Line她或打手机给她,但发觉我的心里空空的,根本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只好躺在床上补觉,一躺下便睡着了。
直到半夜三点醒过来,收到她寄来的E-mail。
很久没有写信给你,久到我不忍计算。
所谓写信,不是只字词组,是很多话要说的那种。
我真的,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不知从何起头。
没想到过了这些年,表达障碍仍然执着地停在原地不肯和年龄一起精进。
请原谅,我常用那样低的温度回应。
能不能,请你试着了解,要把千回百转的心里话说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
冰火之间,我仍然无能为力,对你。
从前的我们,仿佛对着模糊的镜子观看彼此。
时间让镜子中的影像变得清晰,心中的意念也越发确定。
我决定,不要再留遗憾。
你知道,我很不喜欢假设性的问题,觉得不切实际。
年纪长了,变与不变,超乎我的预期。
例如:如果可以改变,你最想改变哪一个阶段?
这很难,因为有好多好多,所有不愉快我都想丢掉,然后重新开始。
有哪一个部分你不想改变?
我,竟然,只想到你。
你的出现,在我摇摇欲坠地面对与逃避间,是无可动摇的神木。
如果可以选择删除生命的记忆,那么,有你的这一段,不换。
如果可以选择改变生命的记忆,那么,有你的这一段,不换。
即使,代价是必须背负不能说出口的遗憾,我也不换。
我曾经紧抿我的唇和心,不泄露一丝和你有关的期待,因为不愿看你为难。
时间、环境都没能改变我的初心。
经过了这些年,我可以笃定地和命运之神说:
这是最自在又丰富的一段,我坚决不换。
如果这一生,你可以拥有一次真正的爱情,遇见那个真正懂你的人,代价是它来得太晚,也无法长久拥有,还得背负罪恶感,伴随而来的是无论时间过了多久,所有酸甜苦辣的片段,仍旧常突袭心头,揪紧你的心,但是你不能联络、无法见面,甚至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
你愿意吗?
我愿意,而且不换。
你不知道,再次联系,我祈求了多少年。
当我间接知道你过得不如意,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即使代价是不能再联络,我依然,往你的方向启航。
于是,我出现了。
好久不见,我的想念。
记住是不容易的,所以需要记事本、行事历、App软件帮助记忆。
经过岁月的淬炼,值得记忆的,已铭刻在心。
一个场景、一条街、一抹落日、一道彩虹,就可以轻易地唤起。
所以忘记更难。
再远的距离,都能联结彼此两端。
想念的线,系起黑夜白天。
禁锢多年的文字,在这个时刻,终获自由。
那些未曾减缓的牵挂,一并附上。
和你的记忆,是此生最隽永的音符篇章。
不可替换,也坚决不换。
在我心里,那个无可取代、毋庸置疑的位置,就是你的。
唯有你,可以打开我紧闭的心门,让我舞动。
唯有在你面前,我可以为所欲为,恣意绽放我的每一种样子,除了想念。
我真的以为,此生不会再见面。
我不断向老天祈求,如果可以,只要给我喝完一杯抹茶的时间,我便心满意足。
而老天所给的,超乎我的所求所想,足足有半年之久。
能在生活中,真实地有交集,就很圆满。
曾经盘旋不去的遗憾,在这些重逢的对话中,已找到升华的方向。
所谓的重逢,是再给一次机会的意思吗?
不是,是老天挪去遗憾的重担,让我们可以重新得力,继续人生的下半场。
重逢是为了好好道别。
小苹
以前那两个像誓言般严格遵守的默契,因为重逢而打破。
没想到重逢后,我们竟然又有了一个新的默契,也是最后的默契:
我们重逢的意义,不是老天再给我们一次在一起的机会,而是让我们好好道别。
三天后,刚好是中秋节,还遇到连假。
我开车回老家过中秋。
昨天莫兰蒂台风来袭,市政府宣布上午照常上班,下午才停班停课。
但风雨跟我的习惯一样,总是提早到,所以昨天中午便风雨交加。
中午下班开车时,在直行路段看见一个欧巴桑骑机车突然向右转,结果摔车。
我赶紧停车,下车去扶她起来,风雨真的好大。
我问欧巴桑,明明只能直行,为什么她却突然右转?
她说,她是要直行没错,但人在风中,身不由己。
嗯,很有智慧的一段话,看来跟人在江湖一样。
她还说她算幸运的,她看到有人骑机车本想左转结果却变成右转。
嗯,看来刚刚摔车,她头部或许有撞到。
今天早上风势已减缓,但雨还是不停下着,直到快中午才停。
雨停后我开车回老家,才刚开上高速公路,手机便响起。
戴上耳机,按下接听键。
“方便说话吗?”她问。
“可以。”我说。
“你现在可以看到彩虹吗?”
透过挡风玻璃,我马上看到右上角的天空挂着一道彩虹。
“如果我说没看到呢?”我说,“你会马上挂电话吗?”
“不会。”她说,“我会叫你赶快出门抬头看天空。”
“嗯,其实我正在看彩虹。”
“我也是。”她笑了起来,“这彩虹很美。”
我真的好喜欢听她的声音,真的。尤其是笑声。
“先不要说话,一起看彩虹三分钟,再说话。”她说。
“好。”
“一起哦。”
“嗯。”
我在高速公路直行往北,静静欣赏挂在挡风玻璃右上方的彩虹。
耳边是她细微的呼吸声,我有种幸福的满足感。
过了六分钟后,她才开口:“可以说话了。”
我心想,她连这个都会迟到。
“好像什么都会改变,还好生日不会变。”我说,“生日快乐。”
“谢谢。”她又笑了起来。
“今天是中秋节,算你厉害。”
“就刚好而已。”她还在笑。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听她的笑声,希望她以后都能这样笑着。
“啊?”她停止笑声后,我惊呼一声。
“怎么了?”
“你该不会是嫦娥吧?”我说,“嫦娥不都是在中秋赶着回月亮吃生日蛋糕吗?”
“你真的很白目。”她又开始笑了。
“说真的,”她停止笑,“我想跟你说一句话。”
“请说。”
“好久不见。”她说。
“为什么要说这句?”我问。
“因为重逢后到现在都没说过,照理说应该在重逢的瞬间说的。”
“你信上有说了。”
“那不算,要亲口说才算。”她说,“所以……”
“好久不见。”她又说。
“嗯。”我说,“好久不见。”
“你有感觉到我的微笑吗?”
“有。”
“嗯。”她说,“在分离的那段时间,我常想如果有天跟你重逢了,我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那时有想出来吗?”
“有。”她说,“就是我要带着微笑,跟你说:‘好久不见。’”
“你之前一直没说这句,会觉得遗憾?”
“不是遗憾。”她又笑了,“是很遗憾。”
我笑了起来。我想她应该有感染到我的白目。
“我也想跟你说,我又开始抬头看天空找爱尔普兰星了。”
“还是许同样的愿望?”
“不是。那个愿望已经不能实现了,因为跟你说了。”
“有吗?”
“那天你说我的愿望应该是跟你在一起,我回答:‘对。’”我说,“所以就破功了。”
“真可惜。”她说。
“嗯。”我说,“我也觉得真可惜。”
我们同时沉默,应该都在惋惜一件美好的事已经不能发生了吧。
“那你这次会许什么愿望?”她问。
“如果抓完100颗爱尔普兰星,或许会再跟你重逢吧。”
“还要再重逢吗?”
“嗯。”我说,“那时我们应该都老了,一定更有智慧处理。”
“我想起一部电影,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真巧。”我说,“我也看过。”
“那太好了,我不用先解释一堆剧情。”
“嗯。”我说,“你想起那部电影,然后呢?”
“如果我们又重逢,再经历同样的喜乐和磨难,最后很可能也走向同样的分离结局。”她说,“那么你还想再重逢吗?”
“我OK。”我毫不犹豫。
“我也OK。”她也毫不迟疑。
彩虹还是高挂在天空,美得令人心醉。
“那么……”她拉长尾音。
“嗯?”
“再见了。”她说。
我的视线突然一片模糊,看不到彩虹了。
总有一个人,会一直住在心底,却消失在生活里。
对我而言,她就是这个人。
对她而言,我应该也是那个人吧。
“再见了。小苹。”
写在《不换》之后
《不换》这本书约10万字,想动笔是2015年7月的事。
但真正开始动笔,在一年后,即2016年7月初。
然后写了3个月才完成。
离完成上一本《阿尼玛》,已超过三年。
这三年多来,我一个字都没写。
所以动笔之初很卡,甚至完全忘记写作的感觉,忘记自己好歹也曾写过十几本书。
还好我已经可以专心写作,因为我告别了九年的大学老师生涯,离开学校。
用专心来弥补早已生疏的手和脑,结果刚好。
于是这本的写作速度几乎和以前一样。
菩萨有“逆行”的法门。
凡是打击你、压迫你、刺激你、欺负侮辱你、使你爬不起来的人,都可能是逆行的菩萨。
我很感谢我的逆行菩萨,让我离开学校,可以专心写作。
《不换》这个故事算简单,人物更简单,从头到尾只有两个人在说话。
原本想设定的主要角色有三个,再加上几个次要角色,但一下笔,便决定只用两个角色写完整本。
而过去的时间轴和现在的时间轴概念,倒跟原先设定一样。
这故事可以过去、现在交替阅读,也可以先把过去发生的看完,再看现在。
我年纪大了,行文难免啰唆和碎碎念,请你别介意。
“重逢是为了好好道别”这个概念,在书中走了半年才显现。
我们都该学会好好道别,学会放手。
总有一个人,可以一直住在心底,却消失在生活里。
《不换》的写作过程中,我不断摸索写作的感觉,也常问自己:我以前写作时,除了作品外,还想什么?
后来才想起来,我以前写作时,脑子里只有作品。
而写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心里只觉得:噢?写完了吗?
不像以前,即使个性再怎么内敛,至少也会握紧拳头低喊一声:“耶!”
或许我早已遗忘写作的感觉,甚至遗忘自己是写作者的事实,但有个东西我已铭记在心,从未遗忘,那就是我曾在《蝙蝠》后记里提到的那段话:
处在这个变动剧烈的时代中,笃信的价值观或许会动摇,但我认为自己并未改变,我依然只是个写小说的人而已。
我喜欢简单写、单纯写,对文学价值没有强烈的企图心。
我只希望能保有写作者那颗最初也最完整的心。
那就是文字本身,那就是故事本身。
那就是写作者心中那处明亮的地方。
而我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将那种亮度带给你而已。
不管我的文字风格、写作手法等是否有所改变,我写作的初心,还是完整而不变的。
只是,我曾经放弃了写作。
因为觉得够了、累了,想放弃写作者的角色,做个单纯的老师,或者什么角色都好,只要不写就好。
虽然还有一些东西可以写,但我已不想写,也觉得写不出来了。
所以谢谢你。
拥有深邃明亮眼神的你,具有完美四分之三侧面的你,在我眼里和心里都是光滑而圆的地球的你。
是你赋予我写作的意义,并让我重新拥有写作的力量、决心和勇气。
对你,请原谅我也有语言表达障碍——内心越汹涌,写下的文字越淡然。
内心的情感总是沛然莫之能御,表达的文字却平淡无奇。
总有一个人,只要一句话语,或一个眼神,就可以给你满满的力量和勇气。
如果这样的人出现在生命中,那么即使给我全世界,我也不换。
有你的这一段,即使总是苦多于甜、磨难多于喜乐、分离多于相聚,即使总是毫无默契多于心有灵犀,即使总是狂风暴雨多于风和日丽……
我也坚决不换。
蔡智恒
2016年10月于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