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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 作者:蔡智恒/痞子蔡【完结】

《蝙蝠》是一部温情催泪的小说。文风温暖明媚,传达的情感真挚动人。《蝙蝠》由《蝙蝠》《米克》《求人之水》三个中篇小说构成。《蝙蝠》:“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虽然这仅是一个关于蝙蝠的传说,但它其实表达了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当亡者化身为蝙蝠飞进家里相见,将不再有遗憾和悔恨。看着蝙蝠飞进来,我知道阿嬷回来看我了!
《米克》的主角是一条狗。“在你身边让你珍爱的动物,可能是你前世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当它陪你度过你这辈子最艰难的岁月后,便会离去。”米克便是这样一只善良忠诚的狗,它用它的一生陪伴我,守护着我。
《求人之水》讲述的是一位宅男在改变生活的过程中收获爱情的故事。后半段的人生,我要重新开始。就像计算机速度变得非常慢甚至当机时,会按下Reset键重新开机一样,我决定在我的人生中按下Reset,重新开始。

昨晚文贤开车载着我和小杰,从台北连夜赶回他南部的老家奔丧。

文贤的阿嬷上星期过世了,今天一大早在殡仪馆举行葬礼。

葬礼结束后,阿嬷的遗体被火化,骨灰安置在公家所建的灵骨塔中。

由于小杰才七个月大,家人担心参加葬礼会对他有所冲煞,因此让我这个孙媳妇留在家里照顾小杰。

经过一整天的忙碌,文贤跟家人们回家后便在楼下泡茶聊天。

我坐在二楼小房间的床上,抱着刚喝完奶的小杰,轻声哄他入睡。

落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有别于拥挤城市入夜时分的喧嚣,这个小渔村在此刻显得十分寂静,只隐约听见蛙叫虫鸣。

寂静的气氛突然被扰动,空中传来翅膀拍动声,我不禁抬头看了看。

只见一个灰黑色的身影正在房间内快速绕圈。

牠的外型不像是鸟,应该是……

那是蝙蝠!

“呀!”

我惊骇过度,大声尖叫起来。

怀中的小杰被我惊吓到,也放声大哭。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紧抱着小杰,头皮发麻、浑身发抖、寒毛直竖。

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上楼声,房门勐然被开启。

“妳怎么了?”文贤的声音很紧张。

“蝙……”我牙齿打颤,“蝙蝠。”

“在哪?”

我仍然低头闭眼,只用右手往上指。

原以为文贤应该会立刻赶牠走,但过了一会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只见他在我身旁坐下。

“蝙蝠离开了吗?”我的声音还在发抖。

“蝙蝠还在,不过不用怕。”他似乎很兴奋,“那是我阿嬷。”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是因为蝙蝠还在?或是文贤所说的话?

“别怕。”文贤轻轻搂着我的肩膀。

“你快赶走牠呀!”

“不。”他居然笑了,“阿嬷化身成蝙蝠,飞回家里来看我了。”

“你说什么?”我整个人呆住。

文贤没回答我,只是仰头看着蝙蝠,喃喃自语。

“对了,阿嬷还没看过小杰,她一定很想看看小杰。”

文贤从我怀中抱走小杰,让小杰坐在他大腿上,并将小杰的脸朝上,“小杰乖,别哭了。阿祖来看你了唷。”

我又吃了一惊,想抱回小杰,但双手仍在发抖,使不出力。

而小杰竟然莫名其妙停止哭泣。

我躲在文贤背后,缩着身体、眯着眼睛、双手抓住他肩膀,偷瞄空中。

那隻蝙蝠依旧在空中盘旋,似乎找不到离开的出口。

牠越飞越快,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突然间,牠改变方向朝下,直冲文贤和小杰而来。

我反射似的低下头并且不停尖叫。

“妳已经证明妳的声音很高亢。”文贤笑说,“可以停止尖叫了。”

“蝙蝠呢?”

“走了。”

“真的吗?”

“嗯。”文贤说,“阿嬷走了。”

“为什么你老说蝙蝠是阿嬷?”我惊魂甫定。

“妳听过一种传说吗?”他说,“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

“我没听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传说。”我问,“你是从哪听到的?”

“这是阿嬷告诉我的。”

“为什么不化身成燕子或麻雀之类的鸟,为什么非得变成蝙蝠?”

“妳对蝙蝠有意见吗?”

我对蝙蝠没有意见,我只是觉得蝙蝠的长相非常噁心。

有些人讨厌老鼠,有些人害怕老鼠,而我对老鼠是既害怕又厌恶。

如果是会飞的老鼠,更比老鼠可怕十倍以上。

对我而言,蝙蝠就像是会飞的老鼠。

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蝙蝠是在唸国中的时候,那时牠也在屋子里绕圈。

我吓呆了,嘴巴大开却叫不出声音,整个人僵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牠突然朝我俯冲而来,在离我鼻尖大约只有五公分处,再拉起身朝上,又在屋子里盘旋一圈后,终于找到窗户的缝隙飞出去。

蝙蝠飞走后三分钟,无法动弹的身体才恢复知觉,也才发得出声音。

我开始哇哇大哭,哭声吓坏了妈妈和弟弟。

其实我并不是个爱哭的女孩,甚至可说是个几乎不会哭的女孩。

即使是父亲过世时我也没哭出声音,只是掉眼泪而已。

但那次亲眼看见蝙蝠后,却让我足足哭了两个小时,晚饭也没吃。

蝙蝠是如此可怕的动物,因此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的传说,我不仅很难相信,也打从心底不愿意去相信。

“你相信这种传说?”我问文贤。

“嗯。”他点点头,“因为这是阿嬷说的。”

文贤的神情非常笃定,我便不再表达对这种传说的质疑。

文贤和阿嬷的感情非常好,因为他可以说是由阿嬷一手带大。

阿嬷有七个孙子、四个孙女,文贤既非长孙、也非么孙,他排行第五。

照理说他应该没有特别被阿嬷疼爱的理由,但阿嬷却跟他格外有缘。

在11个孙子女中,只有文贤是左撇子,而阿嬷刚好也是左撇子。

大家都说这是因为只有文贤是被阿嬷带大的缘故。

文贤刚出生时父母很忙,于是阿嬷自愿要来照顾他。

婴儿时期喝奶、吃饭、洗澡、换尿布几乎都由阿嬷包办。

唸幼稚园时,阿嬷会牵着他的小手上学,放学时也会去幼稚园接他。

上了小学后,他总是跟阿嬷一起睡午觉,除非要上整天的课。

唸国中时,有次文贤贪玩误了时间,11点半才回到家。

文贤偷偷熘进大门,发现平常9点就入睡的阿嬷竟然坐在院子里等他。

阿嬷看到文贤后没说话,只是牵着他的手走进家门。

一走进家里,便看见他爸爸手里拿了根又粗又长的藤条,坐在沙发上。

“死囡仔!”爸爸气呼呼地站起身举起藤条,“玩到现在才回来!”

“你去睏啦。”阿嬷说。

“阿母。”爸爸说,“妳不要管啦。”

“叫你去睏你是不会听吗?”阿嬷提高音量,“去睏啦!”

爸爸手中的藤条微微抖动,但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嬷牵着文贤的手上楼。

阿嬷一直牵着文贤的手到他二楼的房间,才放开手。

“快睏。”阿嬷摸摸他的头,“你明天搁要读册。”

文贤要离家到台北唸大学那天,阿嬷坚持要送文贤。

老家没有火车站,文贤得先坐公车到附近城市的火车站搭火车北上。

爸爸说孩子大了,让他一个人去坐车就好,但阿嬷说什么都不肯。

爸爸只得跟阿嬷陪着文贤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到附近城市的火车站。

在月台上等车时,阿嬷拉着文贤的手走开几步,然后低声说:“这些钱给你。”她把一团钞票塞进他手心,“别让你爸爸知道。”

一直到火车进站,阿嬷始终紧握着文贤的手。

文贤大学刚毕业时,他和我成为男女朋友。

没多久他便带我回家去看阿嬷,因为阿嬷老是嚷着想看我。

我和文贤才刚走进院子,阿嬷立刻推开家门走出来迎向我。

“真水。”阿嬷双手握着我双手,仔细端详我全身,“真水。”

吃完晚饭后,阿嬷偷偷把我拉到院子里,拿出一只翡翠戒指要给我。

“我不能拿啦。”我吓了一跳拼命摇手,而且这戒指看起来价值不菲。

“可以啦。”阿嬷直接把戒指套进我手指,然后笑说:“刚刚好。”

我和文贤结婚那天,婚宴结束后阿嬷悄悄走进新房来看我,说:“文贤这囡仔是我从小看到大,他的个性戆直,容易冲动,妳要好好教他。如果妳受了委屈,跟阿嬷讲,不要跟他吵架。夫妻是一世人的代志,要互相扶持、互相体谅、共同吃苦。”

“我了解。”我点点头。

“多谢妳。”阿嬷突然流下眼泪,“以后文贤就拜託妳照顾了。”

“阿嬷。”我眼眶也红了,“千万不要这么说。”

我怀小杰四个月时,阿嬷瞒着文贤的爸爸,一个人熘到台北来看我。

阿嬷提着两大包的食材和补品,一进家里便到厨房忙东忙西。

“第一胎卡辛苦,要特别注意。”临走时阿嬷牵着我的手千叮万嘱,“身体要顾好,重的东西不要提,不要太累,要记得吃补。”

我只记得我一直点头。

小杰出生后,阿嬷的病情加重,开始频繁进出医院。

小杰刚满月,文贤知道阿嬷很想看曾孙,打算带小杰回老家看阿嬷。

“我现在生病,不要让囡仔来看我,这样对囡仔不好。”阿嬷说。

“不要紧啦。”文贤在电话中说。

“你不懂啦,这样囡仔会歹育饲。”阿嬷说,“等我身体卡好再讲。”

但阿嬷的身体却日益恶化,因此阿嬷从没见过小杰。

阿嬷过世前的那一个月,都是在医院里度过。

这期间文贤从台北专程去看她四次,但每次阿嬷的意识都不太清醒。

最后一次去看阿嬷时,她牵着文贤的手,但却叫着他阿公的名字。

阿嬷过世的那晚,文贤的手机响了,是他爸爸打来的。

爸爸说阿嬷快往生了,口中不断唸着文贤的名字。

文贤赶紧叫爸爸把手机放在阿嬷耳边,随即神色凝重走出客厅到阳台。

“阿嬷。我文贤啦。阿嬷,你不要害怕,要放轻鬆。妳平时很虔诚拜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一定会来接妳。要记得喔,跟着菩萨走,要跟好,菩萨一定会带妳到西方极乐世界。阿嬷,妳免惊喔,菩萨会照顾妳。阿嬷,妳有听到吗?阿嬷。阿嬷。阿嬷……”

爸爸在手机那头说阿嬷往生了,神情颇为安详。

文贤挂了手机,然后蹲下身,在阳台角落勐掉眼泪。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文贤,便让他一个人在阳台独处。

那晚文贤几乎没睡。

文贤说无法见阿嬷最后一面,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他也相信,无法在往生前见到文贤,阿嬷一定也很遗憾。

“但现在阿嬷来看我了,我和阿嬷都不会再有遗憾了。”文贤笑了,“而且阿嬷看到小杰长得这么健康可爱,一定也很开心。”

我这时才发现,他脸上虽然挂着澹澹的笑,但满脸泪痕,眼眶也红了。

自从上星期阿嬷过世以来,我几乎没看过文贤的笑容。

他常常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偶尔会偷偷掉眼泪。

而此刻他的神情非常轻鬆,笑容虽澹,却洋溢着满足。

“第一次看见蝙蝠是在我唸高二的时候,有隻蝙蝠在家里到处乱飞。”

文贤对我说,“我猜想牠可能是因为追着昆虫才会不小心闯进家里。”

文贤说他那时马上冲进浴室拿了条毛巾,然后轻轻挥舞毛巾,想把蝙蝠赶往窗户的方向,好让蝙蝠可以从窗户的缝隙中飞出去。

“你在做什么?”阿嬷大叫,“还不快停手!”

文贤吓了一跳,停止挥舞毛巾。

“过来我旁边坐下。”阿嬷说,“那是你阿公。”

文贤当时的反应跟我一样,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坐在阿嬷身旁。

于是文贤和阿嬷便坐在沙发上,看着蝙蝠在空中盘旋绕圈。

蝙蝠绕了一会后,突然改变方向朝阿嬷飞近,快碰触阿嬷时又急转弯,好像飞机表演特技一样。

蝙蝠飞走后,文贤转头想问阿嬷,只见阿嬷泪流满面,并频频拭泪。

文贤的阿公在这隻蝙蝠出现前十天过世。

“阿公一个人在田里工作时,突然心肌梗塞而猝逝。阿嬷等不到阿公回家吃午饭,便到田里去找阿公,才发现阿公已死去。”

阿嬷哭得很伤心,而且自责又悔恨,整整一个礼拜几乎不吃不喝不睡。

文贤的爸爸担心阿嬷的身子熬不住,送她去医院住院三天打点滴。

没想到阿嬷才刚出院回家,便看见蝙蝠。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夜婆(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阿嬷对文贤说,“这是你阿公告诉我的。”

阿嬷虽然泪眼汪汪,但提起这种传说时,脸上尽是满足的笑。

“你阿公还说,如果他比我先走,他一定会变成夜婆飞回家看我。”

阿嬷笑得很开心,“你阿公没骗我,他果然回来看我了。”

文贤说他原本不太相信这种传说,但看到阿嬷满足的神情与笑容,还有自从见到蝙蝠后阿嬷就不再整天失魂落魄,他便开始相信了。

“阿嬷后来还对我说,将来有天她死了,她也会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文贤笑了笑,“结果阿嬷也没骗我。”

我想文贤打从心底相信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的传说,但我还是觉得这传说不可思议。

“可是这传说未免太……”我终于按捺不住疑惑。

“太难以置信是吧。”文贤说,“就像住海边的人吃鱼时不翻鱼一样,这传说其实也只是一种简单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

“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我虽然还是不懂,却可以体会。

在我唸国二的时候,父亲去世了,至今刚好满20年。

父亲过世时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这20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父亲也能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那么或许我可以释怀吧。

只可惜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从未看见蝙蝠飞进我的老家里。

父亲会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吗?

阿嬷的葬礼结束后,隔天我们一家三口便回台北。

文贤的心情变得平静许多,也不再偷偷掉眼泪了,我终于可以放心。

至于蝙蝠的传说,我还是不能接受,但已经深印在脑海。

问了几个朋友是否听过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从没听过耶。”她们非常讶异,“吸血鬼才会化身成蝙蝠吧。”

我也上网搜寻有关蝙蝠的传说,结果跟我的预期一样。

在中国因为“蝠”与“福”同音的关係,蝙蝠是幸福、福气的象徵;

还有蝙蝠可以帮锺馗引路,让锺馗驱妖除魔的传说。

在西方蝙蝠则是邪恶、黑暗的象徵,和吸血鬼的化身。

不管东方或西方,没有一种传说把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与蝙蝠做连结。

或许真如文贤所说,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其实只是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两个礼拜后,文贤开车载着我和小杰回我的老家。

路程比回文贤老家更远,因为我老家在台湾的最南边。

这次我是为了重新安葬父亲的事而回去。

父亲虽然已经过世20年了,但他的模样在我心里仍然很清晰。

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常梦见他,也常无缘无故想起他。

只要一想起或梦见父亲,我总是泪流不已。

自从结婚后,无缘无故想起父亲的次数少多了,也很少再梦见他。

然而每当梦里出现父亲,醒来后依旧会发现枕头和被单都已湿透。

父亲安葬在公墓刚好满20年,管理单位建议我们起出遗骨然后火化。

这些年来台湾的土地越来越难取得,传统的土葬也逐渐被火葬取代。

母亲决定起出父亲的遗骨火化,再将父亲的骨灰安置在佛寺。

我回家的这天,正是父亲的遗骨已起出,即将火化的日子。

这次是文贤留在家里照顾小杰,由我弟弟开车载我和母亲去火化场。

当父亲的遗骨要推进去火化炉那一瞬间,我突然跪倒在地。

“阿爸,火要来了,你别怕,要闪开。很快就好了。阿爸,要小心。

阿爸,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爸。阿爸……”

我悲从中来,几乎泣不成声。

“阿姐。”弟弟扶我起身,“别伤心了。”

“阿爸。”我泪眼朦胧看着他,彷彿真的看到阿爸。

“阿姐。”他的眼眶红了,“我是阿弟。”

“哦。”我回过神,赶紧擦乾眼泪。

弟弟今年30岁了,五官轮廓与阿爸越来越神似。

“静慧。”母亲把装着父亲骨灰的骨灰罈让我抱着,“妳弟弟开车,现在我们要去西如寺。以后妳阿爸就在那里。”

我小心翼翼抱着父亲的骨灰,手里拿炷香,上了车的前座。

“妳沿路上要叫妳阿爸跟好,这样妳阿爸才会跟着我们到西如寺。”

母亲在车子后座叮咛我。

“阿母。”我点点头,“我知道。”

我低头看着怀中的骨灰罈,下意识紧紧抱着它。

时间已匆匆流逝了20年,没想到现在我又可以跟阿爸靠得这么近。

“阿爸,我静慧啦。我们现在要去西如寺,那是一间佛寺,在高雄县林园乡。那间佛寺主祀释迦牟尼佛,寺里面有很多法师哦。阿爸,你以后就可以天天听法师唸佛经,真好。阿爸,你一定要跟好哦。

阿爸,要跟好哦。”

车子动了,我开始喃喃自语,引领阿爸跟着我。

小时候阿爸带我出门时,怕我走失,总是叮咛我要跟好。

没想到现在却是我叮咛阿爸要跟好。

记得唸小学一年级时,也许更小,阿爸第一次带我到大统百货去玩。

“静慧,百货公司人很多,妳要紧跟着阿爸。要跟好哦。”

我点点头,紧跟着阿爸,不敢稍离。

第一次看到手扶梯时,我吓得不敢踏上去,但阿爸已经踏上去了。

“阿爸。”眼看阿爸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一慌便哭了,“阿爸。”

阿爸回头看见我还在下面,顾不得那是向上的手扶梯,赶紧往下冲。

“抱歉、抱歉。”阿爸一面说,一面快速闪开手扶梯上的人群。

大约还剩四个阶梯时,阿爸一跃而下,然后抱起我。

“静慧乖。”阿爸大口喘气,“阿爸在这,别怕。”

“阿爸。对不起。”我抽抽噎噎,“我不敢踏上去。”

“不要紧。”阿爸笑了,“阿爸抱妳上去。”

阿爸便抱着我,再度踏上手扶梯到二楼。

“阿爸牵妳的手。”碰到二楼往三楼的手扶梯时,阿爸说:“我们一起上去。”

“阿爸……”我看了手扶梯一眼,“我还是会怕。”

“别怕。”阿爸说,“妳以后还是得一个人踏上手扶梯。”

我只好怯生生地伸出右手,阿爸把我的手牢牢握住。

“看阿爸的左脚。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踏上去。”阿爸笑了笑,“一……二……三!”

我和阿爸几乎同时伸出左脚,踏上手扶梯。

“很简单吧。”阿爸又笑了。

“嗯。”我点点头。

其实我还是有点怕,但阿爸厚实的手掌给了我无比的勇气。

我来到台北唸大学后,偶尔一个人去逛逛百货公司。

当我要踏上手扶梯时,通常会莫名其妙想起阿爸。

“一……二……三!”阿爸的声音彷彿在耳边响起,“很简单吧。”

我因此而发愣以致挡住后面的人,这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后来我逛百货公司时只搭电梯,从不搭手扶梯。

直到认识文贤之后,我才又开始搭手扶梯。

“阿爸,这条路你以前常常载我经过,但是现在的马路越来越宽了,你可能已经不认得路了吧。前面有个十字路口,我们还是要直行。

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越说眼睛越模煳,说到后来眼泪已滑落至唇边。

怀中抱着阿爸,右手拿着香,我只能用衣袖狼狈地抹去泪水。

我得保持视线清晰,因为我得为阿爸带路。

这条路我太熟了,即使拓得再宽,我的记忆也不会模煳。

小时候阿爸常利用假日,帮杂货店送货到高雄,赚点外快贴补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