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时,安德拉大婶刚从古董烤箱里取出热腾腾的南瓜派,苏抗抗正在聆听厨房之外孩子们的笑声,饥渴地吸收他们的欢乐。
周戉站在门外,不仅有他,身边还有一辆堆满的超市用手推车。
苏抗抗大张的嘴好一会才合拢,“周上校……”
“联邦人从不拒绝友善的客人,也从不拒绝分享食物。”这是联邦流传已久的一句古谚语,表达联邦人在星球开拓期的互助美德。周戉指指堆满了食物的手推车,最顶端放了一只毛茸茸的粉红猛犸象。“今早空运到的,来自北部的黄羊肉,布鲁星蓝湾的冰鲜虾。”
苏抗抗舌下泛起口涎。实在太蠢了,她居然在考虑放他进门。
木门在她拿定主意之前被打开,安德拉大婶的双手重重按在自己高隆的胸脯上,让苏抗抗怀疑她下一秒就将伸出去拥抱门口的大个子。
“太慷慨了!施舍穷人,怜悯困苦,主也会赞颂的伟大美德。请问你是?”安德拉大婶脸上洋溢的笑容几乎把眼睛淹没。
周戉记起苏抗抗一行人中有个老妇人,但没料到会如此热情,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他望苏抗抗一眼,解释说:“我是苏的朋友。”
苏抗抗同时说:“不认识的。”
安德拉大婶自动将苏抗抗归为猪队友一列,忽略了她的蠢话。“可怜的孩子,快进来,雪片都沾上头发了。你喜欢茶还是咖啡,大婶会做浓香的奶茶。”她边说边伸手将那车食物拉进门里。
“大婶,你没问过我同不同意。”苏抗抗板起脸,用脚抵住手推车的滑轮。
安德拉大婶不悦地投来警告的目光,同时用力后拖。“苏,拒绝他人的善意和援助是不道德的。主也不会赞同你的行为。”
感受到大婶对食物的坚决,苏抗抗暗叹一声,选择退让。
而周戉则机智地踏前一步,站了进来。
他虽然低下头掩饰着,但苏抗抗分明窥见他唇角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一来,苏抗抗被两人一车挤得贴墙而立。只听苏萨沙爆发一声尖叫,冲过来从安德拉大婶手中抱起那只粉红长毛象。“礼物?”她问。
苏抗抗沉下脸:“萨沙,说谢谢。”
苏萨沙吐了下舌头,放下怀里的长毛象,认真又带着好奇的眼睛仰望周戉:“是送给我的礼物吗?太谢谢了!”
周戉不自在地咳了声,说:“不客气。”
看他郑重其事地躬身对着一个不到大腿高的小女生说话,苏抗抗有些想笑,一时感觉放他进门蹭饭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安德拉大婶从厨房端出茶来。“快坐。”
大家这才发现家中根本没有招待客人的椅子。
他们租的房子,客厅即是两个大男孩的卧房,除了两张小床外只有一张茶几,吃饭作业都在茶几进行。幸好联邦的廉租房也全部配有地暖,冬天坐在木地板上并不难受。
周戉环顾左右,这五口之家的家居环境一览无余,简单陈旧,但整洁干净。
此前三个孩子正在茶几上玩一个光模拟重力场玩具,五吨掌握不好力结构,一个重力球下去把整个光模拟支架压垮了,重力球滚落一地。看见周戉进来,他和霍小刀立即认出是G4上那个凶悍的联邦上校,两人呆愕着注视周戉,连地上的球也忘了捡。
沉默中,周戉脱下鞋,在霍小刀身旁坐下,“我坐这里就好。”
霍小刀回望五吨一眼,五吨悄悄告诉他:“今天他在抗抗车上,明明说了再见,怎么又来了?”他自以为小声,粗嗓门足够让大家都听见这句话。
苏抗抗暗笑,回去厨房重新干活。
安德拉大婶热情不减,狠狠瞪了两个半大小子一眼。“坐这里也好,地下暖和。来,喝茶。”她堆起脸颊的肉,开始盘查户口,“是苏的朋友?为什么没有听她提起过?先生贵姓?做什么工作?也是住在莱茵市?”
她一边发问,一边不落痕迹地上下打量周戉衣着。
苏萨沙倚在安德拉大婶怀里,被那只巨大的粉红猛犸象遮住半边美丽面孔,她含着手指,满眼问号地望来。
四双眼睛同时盯视下,周戉满脸尴尬。他不过是对平民家庭的节日和苏抗抗的生活怀有一丝好奇而已,哪知这些人好奇心比他更甚。记忆中,就连去吴家时也不曾受过这样隆重的关注。
周戉轻咳一声,“我和苏是在G4星球认识的。当时我正执行任务,而苏……”
他转向两个半大男孩,弱智的五吨此时正兴奋而专注地望着他,霍小刀却流露出明显的不悦,直视他的眼睛里分明是抵触和讨厌的情绪。
“……苏那天带着两个孩子去打猎。在G4的荒野中,我们发生了一些误会。”
厨房里干活的苏抗抗不一会就听见五吨委屈地控诉:“明明是你们先欺负我们!还把我后脑勺敲出很大一个包!”她拿出手推车里的冰鲜虾,想象客厅中被围攻的当事人的窘态,几乎笑出声来。
她没料到的是,房间安静了片刻,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出一句“对不起”。
想来五吨也没料到会得到一句道歉,他木讷地回:“没事,我肉厚。”
苏抗抗停下手上的活计,想了想,将前一晚放在冰箱里储存的饺子多拿了一盘出来,意识到屋里的那位联邦上校不习惯韭菜的味道,又把饺子放回去,换了一盘过油的肉丸子。同时喊:“大婶,宝贝们,准备开饭。”
热腾腾的电磁炉放在茶几上,炉上架了一支金属锅,锅里汤汁翻滚,香味四溢。生鲜的食物摆在一边,每人的面前一碟调料,周戉用筷子尖沾了点尝味,猜测是某种豆类磨成粉做的酱,香味奇特。
苏抗抗留意到他拿筷子的娴熟手势,心中微愕。
感觉正被人注视,周戉抬头望去,苏抗抗先一步扭开脸。然后,他发现除了安德拉大婶,其他人像他一样,都舍弃了面前的勺子,就连小萨沙也手持一双短小的木筷,笨拙地往嘴里喂食物。
苏抗抗听孩子们聊学校的活动,听安德拉大婶讲街区的八卦,忽然意识到身为主人的职责,轻声问周戉一句:“你带来的虾和羊肉不试试?”
周戉看看那碟切片的黄羊肉,薄得能透光,他学着这一家人的样子,放在汤汁里煮熟。作为一个外来者,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此时的他非但没有为自己的莽撞行为感到羞耻,反而心情轻松。三个孩子像初啼的小鸟,争抢着说话,表演欲望强烈的老妇人谈到街区人家的故事表情夸张,惹人发笑。暖融融的室内,蒸汽开始弥漫,他旁边的女人,也褪去了面具,看着孩子们的时候眼中满溢温情。
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样子,象牙白的皮肤因为室温而泛起淡淡的红晕,眉目温柔,黑色的眼瞳因为蒸汽的水分看起来更加润泽。
周戉感觉喉间一紧。
苏抗抗像感觉到什么,侧脸望来。
周戉努力维持平常的严肃表情,问她:“你借车预备去哪里?我送你们去。”
像上午他捕捉到她的口误,反问一句“你们”,苏抗抗再一次为他的敏锐而惊讶。对视间,她读出他目光中的认真,回头看一眼孩子们期待的表情,决定接受周戉的礼尚往来,答说:“打算去银河城,都没有去过。”
室内静默片刻,苏萨沙率先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迅速丢下筷子,宣称:“我吃好了!。”
她穿着白袜子的小脚板啪啪地跑进房间拿外套,想起她新得的宝贝,又啪啪跑出来,拖着粉色猛犸象的鼻子一路跑进房,“五吨和小刀哥哥,你们也快点!”
苏抗抗启齿一笑,提醒周戉说:“小孩子既是天使又是小恶魔,这一路安静不了几分钟,你做好心理准备。”
那难得一见的温柔笑颜,让周戉也不由压低了声音,说:“我耐性很好。”
到了银河城已经是下午,时间仓促,他们放弃了去银河城最大的游乐园的计划,转向十一广场附近。
国家博物馆在国会山的另一侧,并非节假日,游客不多,排队在他们前面的,是在老师带领下做课外学习活动的一队小学生。
他们跟随那队孩子们的参观路径向前,博物馆正中摆放着一只太空母舰的模型,几乎占据了整个展厅。
“这就是地平线号?为什么这么小?”肃穆的坏境中,向来大嗓门的苏萨沙扯扯苏抗抗衣角,悄声问。
“是按比例缩小的模型。地平线号可是搭载了十多万人的太空母舰,这里放不下呢。”苏抗抗躬身抱起她,“仔细听老师讲课。”
带队的老师正向学生描述当年母星危在旦夕的情景,苏抗抗细听,不知是否后人牵强附会,或者添油加醋,颇有些不实之处。她扭头望向周戉,联邦上校正注视地平线号的模型,目光深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你那位先祖,据《联邦简史》记载,他当时只是母星一个国家的特种兵队长。他怎会预知到母星的危机?而且及时发现地平线号的存在?还在最后的时刻,紧急救援了那么多人?”这是苏抗抗每次翻阅《联邦简史》时,心中的疑问。
“我那位先祖极少提及自身的英雄事迹。不过还是有些细节一代代传颂下来。”周戉斟酌是否该向一位异姓人细谈家族那些尘封的故事,可苏抗抗渴切的眼神让他无法抵御。“当时据说有数艘更大于地平线号的太空母舰先一步撤离,乘客全部是母星地位最高的人物,以及科学医学各领域最顶尖的精英。”
回首往事,苏抗抗知道那是事实。是出现在空间站之外,要求他们一并离开,遭到傅珽拒绝的那一批。“可是联邦的史料并没有记载这些。”
“在那样的情况下,树立敌对情绪并不理智。”周戉语速缓慢,似乎每一个字都通过推敲。“当时面临的问题太多,生存空间,生存资源……,更重要的,是如何重新建立民众信心,控制悲观绝望情绪蔓延。我想,地平线上的临时管理小组应该商讨过,对此做淡化处理。”
苏抗抗沉吟着说:“然后当年知道内情的人一一逝去,时光流转,真实的故事也就只剩一鳞半爪了。”
周戉无声点头。
“可他是怎么预知那一切的?”
联邦上校转身面对她,若有所思问:“你对此很感兴趣?”
苏抗抗语滞,随即掂一掂怀中的苏萨沙,坦然说:“带孩子不容易,我希望教给他们我所知道的一切。萨沙,对吗?”
“嗯。”红头发的小天使配合地使劲点头。
周戉无奈地笑,笑完并不回答,踱步远离展厅里压抑兴奋,向老师不停发问的孩子们。
苏抗抗随他一同离开展厅,就连对周戉深怀成见的霍小刀也紧随而上,满眼克制不住的好奇。
出了展厅,一行人走到安静的走廊,周戉这才开口:“我先祖曾在任务中帮助过一位被指控叛国的科学家。那位科学家准备踏上第一批撤离的太空母舰前,出于报恩的心理,给了我先祖一个告别的电话。而我先祖当时正在执行任务,当机立断,联络了同时执行任务的其他几个国家的特种兵小队,组成了一个临时行动小组,然后通过那位科学家的指点,找到第一批撤离的人弃置不用的地平线号。至于后续的经过,《联邦简史》有记载。”
那是她同时代的人物,或许比她年长,但对于人类的贡献远超于她。苏抗抗当时身处游弋于地球之外,太空中的空间站,已经倍感压力,离崩溃常有一线之隔。她完全无法想象,周戉的先祖和他的同伴们,在那样的乱世中,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终于为全人类夺取了一线生机。
“第一批撤离的那些人,联邦从未放弃过寻找。”周戉回身停步,“他们带走了当时母星最尖端的科技资料,还有处于研究中,具有突破性进展的科学计划。目前在联邦高层小范围内,最具争议的话题就是,星系之外的帝国人,起源是否和他们有关。”
一段陈述句,他却用了疑问的语气。苏抗抗深吸一口气,目光凛然,问说:“你是又想试探什么?”
活像只刺猬。以往,她类似的应激反应只会令周戉生出压制与驯驭之心,而此刻,他只是好气又好笑。“不是试探,是探讨。”
在他温和的目光下,苏抗抗态度渐渐软化,迟疑地说:“关于这个,小乙从不曾提起过。他在学校学习的帝国历史,是从第一批人类出现在帝国星球开始。和联邦不一样,帝国的历史上溯源头,没有母星,没有逃亡史,一片空白。”
周戉略微点头,苏抗抗的回答,和灰星监狱提审霍小乙时,告诉他的完全一致。“总有一天,联邦人会踏上帝国人的国土,一切疑问终有解答。”
各有所思中,他们穿过一个个展厅,浏览了联邦立国宣言手稿,各种地平线乘客们捐赠的,由母星带来的价值无限的藏品,以及地平线号曾经着陆逗留的数个不适宜生存星球的资料。最后,他们站在生物馆前。
苏抗抗脚步踯躅,眼见霍小刀拖着妹妹的手已经走了进去,而周戉正不解地注视她,她打醒精神,迈步到第一个展品前。
那是傅珽在地平线号实验室里工作时的一张侧影。
即使博物馆里关于傅珽的一切,开放的,未向公众开放的,苏抗抗早已通过老盖亚,一一在电脑上翻阅过数遍。可是此时再见,她眼前出现的依旧是记忆里,空间站的一幕幕。
他忙碌的身影,偶尔的自语,停顿时的一回首……。只不过那时他身旁的是她,是苏抗抗;而照片中出现的,是另一个苗条的身影——他后来的妻子。
“你的先祖,那位周先生,他离开母星前结婚了吗?他的妻子后来与他一起离开了吗?”苏抗抗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张照片,喃喃发问。
周戉的目光由照片移向她的脸庞,一时怔然。
他见过不驯的,坚强的,忍耐的,镇定从容的……,各式各样的她,甚至在今天午饭时还经历过她温柔的一刻,但第一次,在她脸上出现那样无助的神情。
像即将被无边无际的悲伤淹没,而她已老迈,疲惫,支离破碎。
“我……”周戉生平首次体会到一种复杂的情绪,让他胸腔某处紧纠,让他不敢说出任何否定的答案。“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母是在地平线号与先祖相识成婚。”
“哦,这样。”她短促地笑了下。
那笑声极具讽刺意味。周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虽然不确知究竟说错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可以补救。
他急切地解释说:“据说曾经有位妻子,或许还有孩子。可你知道在那种时刻,他身为领导者,面对选择,必须选择自我牺牲。先祖一直不愿提及往事,应该是因为内心深重的负疚感。他把莱茵市的镇子命名为‘枫林渡’,有座桥叫‘枫桥’,我想他之前的那位妻子,名字里应该有个‘枫’字。”
“你想?”
“周家留有先祖的日记,我是通过日记的部分内容猜测。”
“那她也算是幸运。”她语声低不可闻。
有人以“枫”字纪念,她有什么?苏抗抗怔怔地想。她只有傅珽从不曾拒绝,也从不曾明确回应的飘渺的爱。
她听见前方苏萨沙一声惊呼,忽然醒过神来。“是时候离开了,小刀和萨沙还想去广场看看。”
周戉端详她数秒,沉声说:“那就走吧。”
在她疾走过去呼唤孩子们时,周戉转身面对第一个展品。照片中的傅珽,他从小到大,以崇敬的心情瞻仰过无数次。但此时,他换了种目光,郑重地审视,一遍又一遍。
☆、第十八章
夜晚到家后,苏抗抗道声“晚安”,将门轻轻掩上。
雪已经很大了,街区的马路积了薄薄一层,风穿过门廊,发出呜呜的低咽。屋里亮起暖暖的灯,窗帘透出人影,隐约传出孩子们的说笑声。伫立于门廊之下的周戉仿佛正从遥远星空中俯瞰这风雪中的大地,人家,心中是少有的祥和安宁。
一只流浪狗夹着尾巴小跑过来,瑟缩地钻入门廊下的一棵矮小针松之后。
周戉定睛看去,那里有一只碗。
他回过神,从腕间的战斗终端仪上拉出一片小小的光屏,光屏上只有简短一句话“嗨,小斧头”。这句调侃味道十足的寒暄,在他生死一线,被那神速驰援而来的无人机救回一命时,出现在操作舱仪表屏上。
他当时大脑和神经末梢极度充血,血管行将爆裂,勉力维持着一线清醒,看见这个不好笑的玩笑话时,依然第一时间想到是苏抗抗。
没有任何实质证据支持他的判断。但无论如何,自从G4星球开始,一切无法以常理和科学推断的事件都直接或间接地指向她。
屋里的那个女人拥有太多秘密。会修太空船驾驶太空船,会修理古董跑车会赛车会用枪,甚至还能在联邦遍布通缉令的情况下伪造身份,加入到天网的身份识别系统。那么,不被发觉地入侵联邦国防军事网络,对她来说,是否是道难题?
她来历神秘,既和帝国人有关系,又隐隐和他先祖的母星有渊源。还有今天下午在博物馆时,当她注视傅珽博士的照片,她的遗憾和感伤,种种诡异的情绪表现,令周戉几乎要以为那不是简单的凭吊,而是对往事的缅怀。
每次以为她已经给了他足够大的震撼,每次都会有更多意外发生。
他心中浮起当初离开G4星球,得知这个女人用抢来的军方太空船,劫掠了一艘民用商船时相同的感觉。雪夜中,周戉失笑,手指将战斗终端仪的光屏关闭。
他举起的手停顿数秒,随即坚定地敲响了木门。
不一会,苏抗抗在门缝里露出半张清秀面孔。看见是他,眼中并无诧异,只是将门打开,站在灯影之下,问:“还有事?”
“我只想说,谢谢,在角兽座星云为我做的事。”
即使目光平和,面前的人依然不减英伟刚烈之气。当他说“谢谢”时,刻意加重了语气,表情也愈发郑重。
苏抗抗侧头想了想,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回以一笑。一个浅浅的,微妙的笑容。“我也要谢谢你,孩子们很久没有这么快活过。”
他垂眼凝视她,时间之久,久到门廊前的风都似将凝固。当周戉意识到尴尬的气氛,他掩饰地咳了一声,道了声再见,在苏抗抗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转身疾步走向那辆纯黑的威尔曼。
他回到银河城的公寓,已经是夜半。站在走廊里的吴巧臻等得人倦心疲。
周戉并非吴巧臻的初恋,她有容有貌有家世有背景,她在过去的恋爱中一直游刃有余。即使遵循父母的意愿,选择了父母为她确定的未来丈夫,她也从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做出这种幼稚的,自降身份的举动。
在等待的时刻,吴巧臻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现在已经无法淡定,那么将来呢?终有一日,你的男人会像他的父辈那样,在福煦大街为别人置下一座香闺,他罔顾家中娇妻幼子,夜不归宿的时刻,你怎么熬过去?
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母亲淡然的面孔,冷静的声音,告诉她:“人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即将结为伴侣。到死你都必须给我记住,他是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亲,你们是两个家族的纽带。感情会变,人会变,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不能变!”
言传身教,吴巧臻清楚婚姻的本质,但这残酷的警示依然无法令她迈出归家的一步。
电梯门打开,周戉一眼望见走廊尽头颓然的她。
他走快两步,问:“为什么不喊马丁开门?”
请楼层管家开门,安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喝着红酒观赏热闹的电视节目,等待他回来?那样的话他怎能了解她的不安和脆弱?
“电话一直拨不通。你呢?你去哪里了?”
吴巧臻腿脚发麻发软,她倚着墙壁想站直,高跟鞋扭了一下。周戉抢先一步扶住她,指纹识别系统嘀一声,镂刻雕花金属大门随即开启。
吴巧臻站在门口吻他,“你去哪里了?你回来多少天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居然要从父亲兄长那里得到你的消息。”她抱怨一句在他唇上印下一记。
“任务出了意外,我是昏迷状态从科顿星被送回主星,住院半个月,有一半的时间……”她的唇柔软香醇,周戉眉头微蹙,拉开少许距离,“喝酒了?”
吴巧臻不答,倚在他怀中,仰起脸直望着他,冷笑不止。“有一半的时间昏迷?那另一半呢?你记得我是你的未婚妻吗?你记得你答应过我,我母亲和你父母什么吗?都说你正直大度有责任心,周戉,你对我的责任心有几分?”
她一面说,一面以食指戳他的胸口。
周戉忍耐地叹气,准确地握住她的手,“巧臻,你醉了。”
“我清醒着呢!”他越是态度冷静越令人愤怒令人委屈,吴巧臻用力回抽,“我知道你没把我吴巧臻,没把我们的订婚当成正经的人生大事,在你心里,就跟明天要去考军校,后天要入伍一样,我对你来说,就是行程表上的一个安排。但是既然你同意了这个安排,请认真执行,请你给予我相应的尊重,不要让我在你回来半个月后才知道我的未婚夫躺在第一集团军医院!”
酒精和怒火将她双眼燃烧得发红发亮,玫瑰色的双唇微微颤抖。周戉有些感慨有些感叹地注视她,不疾不徐地解释:“在我走之前,我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