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的君主对此大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并非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没法管。原因很简单,单单兼并土地这一项便是一笔难以理清的糊涂账,其数额之大、牵连之广几乎难以想象,其中的利益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上至帝都高官,下至地方豪强,倘若仔细追究起来只怕没几个人是真正干净的,便是奉旨量地的李斐也难逃干系,遑论私窃赋税。拿王氏来说,先帝在位时,他们曾在京城近郊侵占千顷良田,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惹得先帝雷霆震怒,决心彻查,但查到最后却不了了之了。
裴少卿其实早已心中有数,此次不过是借机发难罢了。但若要彻查,无异于将许国朝堂进行一次大清洗,恐将伤筋动骨,不利于社稷安稳。若我没猜错,他大约是想借此良机削弱朝中几派势力,加强集权,重立君威。而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整垮王氏。虽然我不能掌握他们谋害师父的确凿证据,我一样要他们血债血偿。
我特意挑选了几名身家清白、办事得力的年轻官员前往江南监督量地工作,并修书一封给李斐,命他将逃税土地的地籍和所有者整理成册,上报朝廷,还委婉地提醒他:能不能将此事调查清楚是他的事,要办理哪些人、饶恕哪些人是皇上的事。皇上素来赏罚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功过并提或将一笔勾销。但若有遗漏包庇,等于同犯,那便是罪加一等。李斐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
裴少卿的寿辰渐渐临近,燕国和遥辇国的人也陆续抵达帝都。此次前来贺寿的使臣不仅来头不小,且身份甚是微妙。
据闻,燕国派遣的使臣乃是瑞亲王拓跋羽的世子拓跋安,这拓跋安年仅十七,并无过人之处,问题出在他爹拓跋羽身上。当年先帝亲征燕国,身受拓跋羽一十七刀,不治而亡。裴少卿登基后不久,两国再度交战,拓跋羽战死。若要算起来,裴少卿与拓跋安之间互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燕国王却偏偏派他前来贺寿,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另有打算。
遥辇国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他们派出的使臣竟然是镇边大将耶律沙。虽然许国和遥辇国之间签有友好条约,但边境摩擦总是在所难免。耶律沙镇边十年,纵兵略境,大肆欺压许国边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笔账该怎么算,谁也说不清。
御书房中,我将礼部尚书告假的奏折递到裴少卿面前,啼笑皆非道:“礼部尚书这场病得的未免也太不凑巧了,昨日刚命他负责接待外宾,今日便上书告假…他是故意的呢,是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
裴少卿斜斜扫一眼奏折,轻哼道:“朕看他不是想告假,而是想告老还乡!”
我想了想,为难道:“可是派谁去顶班好呢?拓跋安和耶律沙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待他们须得步步小心、处处谨慎,倘若稍有行差踏错,轻则损我国威,重则邦交不固,届时边境战火再燃,恐将生灵涂炭呀…”
裴少卿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望了望我,道:“扶爱卿,你乃一国之相,又名声在外,依朕看,由你出面接待他们最为合适!”
早知他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我也告假在家得了。我干巴巴地笑道:“这个…微臣恐怕…”
他轻拍我的肩,道:“放心,朕扮成侍卫和你一起去,出了差错也算朕的,如何?”
还玩这一套!若我没猜错,只怕是裴少卿自己想见他们,可直接召见又于礼不合,于是拿我当幌子。
我勉为其难道:“微臣遵旨。若皇上没别的事,微臣先行告退。”语毕,转身欲走,裴少卿一把捉住我的手腕,“等下。”他掌心温暖,手指修长有力,腕上被他摸过的地方竟有些酥麻。心中蓦然一动,我垂眸敛目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深邃的凤眸中似有期待、似有惶惑、似有哀求,望得我心口灼热,几欲窒息。
我笑了笑,明知故问道:“什么提议?”
“忘记了?再说一次也无妨。”裴少卿将我拉进跟前,龙涎香混合着独属于他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似香似暖。“我知道你想扳倒王氏为姜誉报仇,但单凭你一人之力要动他们难于登天。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剑,只要你愿意来我身边。我说过,我的后位将终生为你而虚悬。”
我避开他灼亮迫人的目光,镇定道:“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若我入宫为后,便不得再任丞相,这仇还如何报得?”
“谁说规矩一成不变,我想改便改,谁能说我的不是。小嫣,你放心吧,我早已想好,待你入宫之后,我便在朝中设立内阁,将相权一分为二,是为左右二相。左相理军政要务,右相理民生大计。左右二相并为内阁总管,即便你不当丞相,也可以入内阁议事。你看这样如何?”
我怔了怔,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为我想得如何周全,心里有些动容,有些慌乱,亦有些不知所措,沉默良久,我说:“皇上,容微臣再想想,可好?”
他缓缓松开我,温言道:“好,我等你的答案。”
48谁念西风独自凉(4)
时近晌午,暑意渐盛,天气闷热难耐。
沈洛照例过来接我,我们俩沿着林荫小道朝宣武门走去。自打回到帝都后,他便一直住在相府,全天候贴身保护我,我去哪儿他便跟去哪儿,轰不走也撵不开,好似锦衣卫闲得没事做。
我无奈地扶额,说:“沈洛,你不回去看看你妹妹真的没问题吗?”
他摇头。
“皇上已派了暗卫贴身保护我,你其实不用这样天天跟着我的。”
还是摇头。
我故意打趣他,哈哈笑道:“难道你是为了书蓉才赖在相府不走的吗?”
他依然神色坦然地摇头。
嗳,真真是奇了怪了。
从前我一提书蓉他便会闹个大红脸,甚至大失方寸、风度全无,为何今日却如此镇定自若?莫不是脸皮变厚了吗?
我颇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被我看得亦是一脸莫名。我正要开口说话,不期然瞧见了不远处两道华贵雍容的身影——正是王太后和王清婉。只见她二人相携漫步,谈笑风生,一派怡然自得之色。
冤家路窄!我拉起沈洛掉头就要走,奈何王太后委实眼尖,遥遥唤住我:“扶相。”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拜下行礼,“微臣扶嫣参见太后,柔妃娘娘。”
沈洛道:“参加太后,柔妃。”
王太后居高临下打量我俩,美目凌厉如刀,若带几分讥嘲的意味。半晌,不冷不热道:“近来,哀家听闻,扶相奉皇上圣旨彻查江南土地私窃之案,可有此事?”
我心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吗,遂笑道:“回太后,确有此事。”
“私窃土地罪同篡国,扶相可得好好调查清楚,把私窃土地的重犯一个不落地抓出来,绳之以法。千万不要遗漏任何人,也不要冤枉任何人。否则,便是皇上能饶你,哀家也容不下你。”
我心中一哂,暗道,待我将此事调查清楚,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你们王氏,到时候看你还怎么得瑟。
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微臣明白。请太后放心,微臣定会仔细办案,不遗余力,为皇上、为太后除尽国之蠹虫,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那便好,扶相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懂哀家的意思?”王太后款款走近几步,冷冷地笑道:“不过,哀家还有一言要提醒扶相。世人往往自恃聪明,却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知道的事情越多,反而越会给自己招致麻烦。有些东西不是谁都可以触碰的,最好量力而行…”她看了沈洛一眼,又道:“否则,不仅自己要遭殃,还会连累身边的人。不论皇上有多么宠爱你,他始终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所谓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若哀家开口要杀谁,相信皇上绝不会拂逆哀家的意。”
哎呀,这是在威胁我吗?怎么办,好怕怕哦。
看来这次果真戳到了王氏的痛处,连一向端坐后宫、八风不动的王太后都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警告我了。但他们越是这般狗急跳墙,我便越是笃定。即便是死,我也要拉他们给我做垫背。
我与沈洛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他向我投来一个宽慰的眼神。我轻轻颔首,佯装恭敬道:“皇上厉行孝道,堪为万民表率,臣等远不及皇上万分之一。太后方才教训得非常有理,微臣定当谨记于心。蒙太后谬赞,微臣其实并不聪明。但微臣知道,并不能因为有些事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致危险便畏葸不前,只要它于百姓有益,于许国的江山社稷有益,哪怕下场是粉身碎骨,微臣也要去做。微臣身为一国之相,位于群臣之首,理应身先士卒,决不能做胆小怕事之辈。”
王太后凛然拂袖,显然是竭力忍耐怒火。良久之后,方才咬牙切齿道:“你,很好!退下吧!”
“微臣告退。”“臣告退。”
刚走没几步,身后又传来她冷冷的声音,“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沈洛微微蹙眉,轻声道:“不用理会。”
我点头,加快脚步朝宣武门走去。
待奏折批完,已过一更天,夜已深沉。明月别枝惊鹊,几片树叶翩然飘落。
我躺在床上,分明极为疲惫,却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会浮现出裴少卿的面容,凤眸灼灼,若带几分哀求地将我望我。那般炽热的眼神仿若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刺进我的心窝,教我心痛不已。
他乃是九五之尊,性格又素来骄傲,仿佛天下间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何时用那种眼神看过一个人?
我被他的眼神迫得心慌意乱,索性睁大了眼睛。月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如水般倾斜一地。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皇后为相的先例。照裴少卿白天的所说,若我同意入宫为后,他便将相权一分为二,并设内阁。此举分散了相权,使左右二相相互制衡,避免前重蹈前朝曾发生过的权相只手遮天的覆辙,于许国的江山基业都是大有裨益。
我知道,他这样打算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要立我为后,我充其量只占原因的一半。然而,毕竟改革官制并非小事,若稍有差池,极有可能导致大风浪。他身为帝王,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实属难得。
其实,他对我的宠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连深居后宫的王太后都知道了,我如何再能假装懵懂?
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感动,细细回想,这些年来他为我所做的事,他对我的付出,真是数都数不过来。我的心到底是肉做的,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倘若从前还能用“玩笑”二字来麻痹自己,事到如今再这么做,便是自欺欺人了。
若不是先遇到师父,抑或者,裴少卿更早一些向我直接袒露心意,也许我会尝试着接纳他。
我的心太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我的心又太倔强,只要是我认定的事、我认定的人,便绝不可能改变。
手摸到玉枕旁一枚温凉的物什,羊脂白玉触手生温,在月光的照耀下,明珠粲然,闪烁着温润的光华,仿佛师父带笑的明眸。
团圆如珠,便是意味着白首同心,永不分离。既赠明珠,却不与我相携白首,师父真是好残忍。了了余生,恐怕我将永远也无法将他忘记了。
是啊,时间那么短,遗忘那么长。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我终于渐渐睡去。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中粉色的杏花开遍山野,如云似雾,清丽绝尘,一直延伸到天边。有风轻抚,漫天飞花扑人满胸满怀。
素衣少年静立于一株杏花树下,温润如玉,笑意芊芊,清恬美好的笑容让人觉得纵使用世间千美万好来换取,亦是值得。落英顽皮,肆意点缀他的肩头。
我笑着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仰望着他道:“哥哥,你看,这里的杏花开得真漂亮,我们折一些带回家好不好?爹爹昨日帮一个瓷商写家书,那瓷商送了他一只白玉瓷瓶。把这些漂亮的杏花插在在白玉瓷瓶里,一定很好看的!”
素衣少年将我抱起来,我伸出手,手指刚好能触碰到满枝盛放的杏花。他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子,微笑道:“先生昨日教了你什么?”
鼻头微微发痒,我咯咯笑道:“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你知道这诗什么意思吗?”
“知道,惜花。”
“这杏花你还要折吗?”
我想了想,又说:“可是爹爹也教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少年失笑,“这是告诉人们要惜时,与方才的惜花诗表达的意思是不同的。嫣儿,就算没有杏花的点缀,那只白玉瓷瓶也一样很美,但是这些杏花若是离了枝,不久便会枯死的,你明白吗?”
我抱住他的脖子,连连点头,“明白了。”
“走吧,哥哥带你去吃桂花藕粉…”
素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杏花深处,杏花漫天飞散,铺天盖地地侵袭来。眼前一阵模糊,场景陡然切换到了一间简朴的小屋内。
一名男子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青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依稀是大限将至之相。几名蒙着面、戴着手套的大夫将他团团围住,施针的施针,喂药的喂药,枕上、棉被上、地上全是恶臭的污物。
少年紧紧抱着我,不让我靠近床边,我一面哭喊“爹爹”,一面对他拳打脚踢,奈何他的力气委实很大,无论我怎么挣扎,他始终不曾将我放开。
其中一名大夫叹息道:“又是触恶之疾(触恶之疾即为霍乱)。”
少年的面色微微变了变,似有几许恐慌浮上眼底,忙不迭抱着我又后退了几步。我不知触恶之疾究竟为何物,只是哭得厉害,隐约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在心头。
那男子遥遥对着我们挥挥手,气若游丝道:“快走…誉儿、嫣儿,你们俩快走…”
而后,梦境纷纭变化,四周陡然出现了万顷幽篁。天澄水净,碧绿的竹海环抱着一间雅致的竹屋。文涛扬起手中的玉瓶,笑意盈盈地对少年说:“这是一种名叫如梦令的毒,服下之后,你的容貌会发生改变。”
少年接过玉瓶,“倘若我想要改变年龄呢?”
“当然可以,服下的剂量越大,你的样貌看起来便越老,代价便是你将会缩短相应的寿命,并且疾病缠身,终身难以痊愈。”文涛掩口娇笑,叹息道:“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哎,这种奇毒还真是妙哉呢…”
少年紧紧握住瓷瓶,眸光一片幽深。阵风扫过,几枚竹叶翩然落于他的肩头,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清贵而寂寥。
我扯了扯他的衣角,怯道:“哥哥,你在做什么?”
少年缓缓转过身,那张脸变作了我魂牵梦萦多年的模样,唇畔的那抹笑容清浅而熟悉,柔若春风,沁人心底。
“师父!”
我猛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明月已升至中天,微风轻轻拍打窗棂,窗外树影婆娑。月光皎洁,依稀在茜纱窗上勾勒出了一抹清峭出尘的身影,仿若许久未曾动过。
“是师父…”
我心中又惊又喜,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再眨眨眼,那道身影似是微微颤了颤,却肯定是清晰地存在。
我来不及穿鞋,就这么光着脚跑下床,推门而出的一瞬间,那道身影飞速闪进不远处的花丛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师父!师父!”
我当即慌了神,连忙提步追过去,夜风扑面而来,凉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体内。
“小姐,小姐!”书蓉追上来拦住我,将一件披风裹在我身上,急道:“您怎么跑出来了,衣服不穿,鞋也不穿,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快些回去吧。”
我抓住她的手,道:“书蓉,我方才看见师父了,师父回来了!”
书蓉的眼眶一下子便红了,“小姐,老爷早已入土为安,再也回不来了…您一定是思念过度,看花了眼…”
视线忽然有些模糊,我抽了抽鼻子,勉强笑道:“不是的,我没有看错,真的是师父,他一定还没死。书蓉,你不要拦我,我要去找他!”
书蓉又要拦我,“小姐!”
恰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那厢沈洛快步走来,问道:“什么事?”
书蓉哽咽道:“小姐说她看到老爷回来了…”
我急切地向沈洛解释道:“沈洛,我方才看到师父了,他就站在我的窗外,我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错。但我一出来他便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好不好,我…”
他淡淡地打断我,“回去。”
“不是的,你听我说…”
“我说回去!”
我蓦地一怔,愣愣地将他望着,他的眸光深静莫测,若带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竟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的视线落到我赤|裸的脚上,不待我反应过来,竟一把将我横抱起来,也不管身后书蓉的惊呼,径直朝房间走去。我
“睡吧。”沈洛将我放在床上,替我盖好被子,破天荒地说了超过五个字的一句话,“不要胡思乱想。”说完,便转身关门离去。
我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倒影在茜纱窗上,渐行渐远,那股熟悉之感再度袭上心头,比方才来得更加强烈,仿若汹涌而来的潮水。
一时间,我的心跳若擂鼓。
49谁念西风独自凉(5)
京城西郊有一处碧霞山,山中之景清幽奇秀,且有多处温泉,先帝曾在此修建行宫。两国使臣抵达帝都后,我便安排他们入住碧霞行宫。这间行宫设计精妙,修建时,先帝命人用沟渠将温泉水引至各馆,故而处处皆见流水叮咚。
我利用这一特点,设下曲水流觞宴款待使臣。
曲水流觞宴由南朝大书法家王羲之始创,旧时群贤高会于兰亭,在河渠两边席地而坐,酒觞自上游顺流而下,众人击节而歌,酒觞停在谁跟前,谁便取杯饮酒。时至今日,这种宴会依然在江南一带广为流传,人道“兰亭曲水善风流,移宴向清秋”,如此安排,一来可以使外宾体验到南国意趣,二来也可省下普通筵席的歌舞助兴。
宴会当日,我和沈洛准时到达碧霞行宫,裴少卿和小喜子则打扮成侍卫的模样随行。
行宫中热气缭绕,空气温暖而湿润,随处可见丛丛繁花、簇簇幽篁。踏入其中,恍若神游太虚,登临仙境。
其实我是真不明白裴少卿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后天便是他的寿宴,他很快便能光明正大地见到耶律沙和拓跋安,不知他为何偏要多此一举。
思及此,我扭头瞥了瞥紧随身后的他,小声道:“皇上,耶律沙心高气傲,从未以使臣的身份出使某国,他此行的目的显然不简单,微臣料想,他多半是为北境之事而来。不如微臣借机先探探他的口风,如何?”
裴少卿摇了摇头,道:“未必,或许是为燕国而来也未可知。你不要轻举妄动,多多留意便是。”
我不禁纳罕,“为了燕国?”
他耐心地解释道:“燕国三王子为人乖戾,且荒淫无度,他登基后终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燕国本就呈江河日下之势,被他这般折腾,只怕国祚便要到头了。据探子回报,近来遥辇国国内的军队多有异动,耶律修派大将陈兵十万在燕遥边境,恐怕有一举灭燕的野心。但燕国雄踞西北百余年,人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遥辇国要灭燕也没那么容易。倘若朕猜得没错,只怕耶律沙此行名为贺寿,实为结盟。”
我了然点头,最近西北诸府纷纷上奏折,声称物价涨势飞快,百姓的生活日渐困顿,原是燕遥将战,物资紧张的缘故。
浅浅的溪流分开两边,溪流的上游摆放着我朝最出名的桑落酒、竹叶青、杜康酒三大名酒。清醇甘冽的香味隐隐飘来,混合着溪流中升腾缭绕的雾气,堪堪教人沉醉其间,仿佛还未品酒便已是醺醺然了。
席位错落排布在两岸,侍女正在布菜。乐师已然奏起乐曲,丝竹叮咚,分外悦耳。
我审视四周,这曲水流觞宴设置得雅致风流而又不失体面大气,心下颇为满意。裴少卿亦赞我道:“干得不错!”
那么我就小小谦虚一下,哈哈道:“皇上谬赞。”
话音未落,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自幽篁深处缓缓走来,他二人皆是身着异邦服饰,蓝眸似海,若带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眸光锐利如苍鹰,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
我大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是他们!是那日在临安城的茶楼遇见的遥辇人!
裴少卿似是发现了我的异样,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来不及解释,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二人便走到我们跟前。蓝眸男子向我作了一揖,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扶相了,久仰。在下耶律沙,奉我国圣上之命,特来向许国皇帝陛下贺寿。”
彼时在临安初见,我只觉得此人定非池中之物,不曾想他便是令裴少卿和满朝文武头痛了多年却又拿之无可奈何的遥辇国名将耶律沙!
然,转念一想,我朝边境管理甚严,除了国事交流,几乎没有外邦人能深入姜国境内,而耶律沙的身份又是如此之特殊,他是如何避过边境守卫和重重关卡到临安的呢?他的出现与同赈灾金被劫案又有何关系?倘若这一切不是巧合,那他究竟欲意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