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文章是不能对千枝子小姐说起的。她毕竟在胶卷上看到了未婚夫的影像啊。
这篇短文后写着“于鹄沼誊清”的字样。
“在鹄沼的时候,芥川先生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啊。”我说。
“是吗?”
“《鹄沼杂记》这篇文章里啊,你瞧,有这样的文字。”
我拿给哥哥看。这是收录在《凶》之后的文章。
我去洗澡时,大概已是晚上十一点。澡堂里冲洗身体的地方,有一个青年,毛巾也不用,就在洗脸。那是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快,就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发现房间里脱着一个肚围。我吃了一惊,解开腰带一看,发现确实是我自己的肚围。
芥川瘦得出奇是有名的。
“‘在洗脸。’——这个地方写得真是妙啊。”哥哥说。
“所以看不到脸部表情。没有写看到另一个自己,也许只是体型相似而已。这么想着回到房间一看……‘脱着一个肚围’。用眼前的事实,来表明‘那个人就是脱了肚围去洗澡的自己’。”我说。
“嗯。”哥哥应道。
“从故事情节来看,那个在洗脸的人就是另一个自己,不过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呢?”我说。
“大概在弥漫的水汽中看到的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吧。因为那时已经有一点不正常了,所以还以为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越发神经过敏了。”哥哥说。
“那么,肚围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嗯。那可不是能随手一脱的东西——特别有真实感呐。”哥哥说。
“是吧。所以才吓人呢。从那样的写法来看啊,至少在主观上应该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吧。”我说。
芥川自杀了。这是否也证明了——看见“另一个自己”是不吉利的呢?
第十九章
关于千枝子小姐的事,我能够商量的只有别姬小姐。
在驶往学校的车里,我对别姬小姐做了详细说明。别姬小姐一边看着前方,一边向我问起了胶卷的事情。
“胶卷拿去冲洗后,就会被剪断。剪成一张一张的底片还回来时,已经分不清哪张在前哪张往后了。不会是由于某种原因,里面混入了其他日期的底片吧?”
别姬小姐问的是另外拿去冲印的拍有淡路先生的胶卷混入其中的可能性。虽然这也许只是百万分之一的偶然,不过我还是首先要把这种偶然给完全否定掉。
“那不可能。服部钟表店把剪好的底片——那个叫什么,放在一种像是把透明的小袋子封起来一样的东西里还回来。那是拍照片用的胶卷对吧?——大小是普通的八张装——每一张都插在小袋子里。”
“哦。”
“——奥林匹克可以用同样的胶卷拍摄两倍的照片啊——可底片还是切割成八张装胶卷的大小。就是说,还回来时一张底片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画面。”
“哦。”
“有问题的画画在第一张上。而紧接着的画面拍的是千枝子小姐。所以啊,毫无疑问是那天拍的照片。”
别姬小姐点点头,对我的话表示同意。虽然是底片上没有数字编码的普通胶卷——底片片幅为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127胶卷,切割后就没有了确凿的证据——但是,奥林匹克照相机的情况却不一样,一张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底片上有两个四厘米乘以三厘米的画画连在一起,所以可以确定是那天的照片。
正当我还以为别姬小姐会继续问胶卷的事情的时候,没想到她却问起了完全不同的问题。
“那个——有川小姐,人品怎么样?”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问道:
“不是小松小姐?”
当事人是千枝子小姐呀。可是,别姬小姐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
“是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八重子小姐朝着这边在笑的样子。
“嗯……很普通啊。”
“我想也是吧——不过,是不是有一点点——任性的地方呢?”
我有些吃惊。别姬小姐还没碰到过有川小姐呀。
“……嗯,这么说来,是有一点儿大小姐脾气。”
“哦——”
别姬小姐戴着帽子的头略微歪了一下,似乎是在选择着词语,然后这么说道:
“——该怎么说呢,而且,那个有川小姐,说得好听点,有些喜欢开玩笑。说得难听点——有些喜欢捉弄人吧?”
我心里不由得哎呀地惊叹了起来,然后说道:
“嗯,那可有些不好回答啊……”
别姬小姐点着头说道:
“这就够了。”
“哦?”
别姬小姐继续追问道:
“还有,有川家是有钱人家吧。”
“是的。”
有川家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之一,所以家境相当富裕。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习惯了有钱的生活——是这样的一位小姐吧?”
“嗯,可以说是这样的。”我答道。
有钱人中也有以质朴为本的家庭。不过八重子小姐家里,在这方面是注重华贵的。这大概就是门风吧。
“——如果那样的话,会怎么样呢?——”别姬小姐说。
隔了一会儿,当车子快要驶近青山口的时候,别姬小姐接着说道:
“照片上的——淡路先生的影像,不是二次曝光吧。”
“不是。”
根本不是那种脸像是浮现在空中似的模糊不清的二重影像,站在路上的青年绅士的形象拍得非常清晰。
“……也许可以从那方面来查查。”
“嗯?”
别姬小姐像是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小松小姐和有川小姐——她们两位都带着弟弟吧。”
第二十章
十二月的课本来就让人觉得心神不定。这种时候,再一开小差,老师的话就更没听进去了。
——哦,原来如此。
我真是愚钝,到了下午才总算明白过来。
我和同学们在刮得呼呼响的风中互道再见后走出校门。不知不觉地已到了穿大衣的季节。虽然学校里禁止穿天鹅绒和饰有裘皮的华美服装,但还是有人在穿着上相应地展示着个性。而对我来说呢,比起穿得漂亮来,穿得暖和才是第一位的。
——啊,好冷!
我一边暗自叫冷,一边坐进来接我放学的福特车里。坐上车我张口就说的,当然不是有关天气的话题。
“我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有川小姐的弟弟,诓到小松府上。”
只要说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千枝子小姐应该会全面地协助我的。
“是吗?”
别姬小姐还是那么冷静。不过,她没有反对。这说明我的想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如果她们俩的弟弟彼此关系不错就好了……”我说。
“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别姬小姐说。
千枝子小姐的弟弟叫小松悦郎,八重子小姐的弟弟叫有川道彦。
为拍摄那张照片按下快门的据说是有川家的道彦君。因此,我要向他询问一些事情。
幸运的是,最近悦郎君到有川府上去玩过几次。这样的话,就可以以还礼的形式把那个拍下问题照片的道彦君请到小松家来。为此,小松家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晚餐会,不用说,我也在同一天去了小松家。
小松子爵的宅第建在麻布的一个平缓的坡道旁。日本风格的红褐色围墙绵延着,前头有一个门,那附近的围墙内外都种着竹子。在竹子的后面,葱郁茂密的树木的顶端点缀着灰色的天空。
萧瑟寒冷的冬天,正是最适合室内游戏的季节。我们一起玩起了克郎球。弹一下小铁球,球就从板上滚落下来。板上钉着很多钉子。球碰在钉子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富有节奏的声音,改变了下落的方向。得分根据球掉落的地方不同而不同。
虽然只是一种简单的游戏,不过,弹球的人要观察球的滚动情况,或弱或强地来调整弹球的力度。有成功,也有失败,欢呼雀跃中倒也让人玩得相当入迷。
道彦君比我和千枝子小姐要小五岁左右,好像很好强的样子,玩起来也是一副认真劲儿。玩得不顺利的时候,就会握紧拳头,撅起和八重子小姐长得很相似的嘴巴,露出一副懊悔的神情。而千枝子小姐的弟弟——悦郎君则显得很稳重,玩输了也不太在乎。
我们事先就跟悦郎君说好,让他中途离开一会儿。
当游戏玩得告一段落的时候,悦郎君像是去洗手间的样子,往外面的走廊上去了。趁此机会,我马上对道彦君说道:
“——你们在银座拍的照片,我也看了。”
道彦君坐在沙发上愣住了。虽说刚刚一起玩过游戏,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大姐姐”初次见面就这么熟头熟脑地说话,肯定让他吃惊不小吧。我不给他思考的余地,像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
“喏,就是在服部钟表店买千枝子小姐的奥林匹克时——那时拍的照片。因为里面有一张意想不到的照片,所以经常成为我们闲聊时的话题呢。这么有趣的事情,也真亏八重子小姐想得出啊。不过——要是没有你的帮助,那是做不成的吧。”
说到这儿,我露出天使般优雅的笑容——当然,我没见过天使,反正就是以那种感觉问道:
“——是你姐姐——叫你装出拍照的样子吧?”
道彦君就像桌子上的东西被轻易地一把推落下来似的点头道:
“嗯。”
我感到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千枝子小姐在一旁屏气吞息地注视着。
第二十一章
从问下来的情况看,另一台奥林匹克相机似乎是道彦君的,好像是八重子小姐送给弟弟的礼物。
——光听我这么说,大概还是如坠五里雾中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枝子小姐问道。这时,晚餐会已经结束,道彦君也回去了,我开始道出事情的原委。
千枝子小姐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我悄声说道:
“我当时就想,所谓离魂病,那不过是一种非常浪漫的解释。在现代,我们难道不能更为理性地做出合乎逻辑的说明吗?”
“是。”
千枝子小姐像一个老实听话的学生一样听我说下去。
“从理论上来说,那张照片‘一定是淡路先生还在日本的时候拍的’。因为‘淡路先生映在上面’啊。”
“……”千枝子小姐微微歪了歪脑袋。
“——那么,你手里的照相机就必然不是你去银座那天买的那台。”
“啊……”
“如果不是有人做了手脚,照相机是不会调包的。如果是有人掉包的话,那么这个调包人是谁是不言而喻的。不是你,也不太可能是两个弟弟。那么,只能是剩下的人了。”
“……”
“你因为想要买照相机,主动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于是,八重子小姐就想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玩笑’。估计八重子小姐大约一个星期之前就已经去过一趟银座。淡路先生也一起去了。也许是因为淡路先生要在台湾呆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亲戚们就聚在一起宴饮一番也未可知——就是那个时候买的奥林匹克。在三越百货店也有卖的。那附近好像还有一家奥林匹克的专卖店。总之,闻名天下的银座嘛,在哪儿都能买到。然后,八重子小姐在服部钟表店前让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让淡路先生站在自己身后,把他也照进去。”
快门大概是让随从或者一起去的什么人按下的吧。
“——就这样,第一张上照有淡路先生的崭新的奥林匹克到手了。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奥林匹克是体积不大的小型照相机,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入手提袋、手提包里——那天,作为教你照相技术的老师,八重子小姐手里拿着刚买的照相机,走在前面往外走,装出一副寻找拍摄地点的样子——服部钟表店的照相机柜台在地下。在从地下走楼梯来到外面的过程中,把手中的照相机和手提包里的照相机调换一下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吧。”
“是啊,是啊。”
“带上言听计从的弟弟,告诉他第一张照片‘只要举起照相机做出拍照的样子就行,不要按快门’。八重子小姐站在和上次同样的地方,让弟弟假装给自己拍照。从弟弟手里接过照相机之后,卷动胶卷,当看到背后的显示孔显示转到了下一张的时候停下来说道——‘来,这次给你照’。”
“……给我拍照。”
“是的。在给你拍完之后,只要像平常那样你拍我,我拍你就行了。”
别姬小姐曾经问我:“是不是二次曝光?”如果那样的话,“玩笑”就更加天衣无缝了。因为那样做不需要共犯。
只要在最初买的奥林匹克的第一张照片上,趁晚上把淡路先生的脸拍得明亮些就行,胶卷也不用卷动。
调包后的处置也自由方便。从第一张照片开始就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由谁来拍摄——不,也许把镜头对准千枝子小姐效果最好。
拍出来的是由于没有卷动胶卷而发生二次曝光的——极为普通的失败之作。比如说,千枝子小姐的肩膀上方浮现出淡路先生的脸。虽然事实本身“极为普通”,可是当千枝子小姐看到冲印出来的照片时,会是怎样的惊讶呢?——肯定不会“普通”。
大概八重子小姐没有想得那么深吧。如果她那么做的话,我们就不可能获得“道彦君的证词”这样具体的证据,就只能等淡路先生回来后问他了。
这次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真是幸运。
“可是……,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向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千枝子小姐挪了挪身子,说道:
“所以说啊,就是开个玩笑。她就根本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当一回事情。”
“……”
“你想啊,等淡路先生回来后,你那么一提,他就会说‘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什么’,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那倒也是……”
“八重子小姐和你及淡路先生都关系很好吧,所以,她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就没有多想。要是听说你为这事那么烦恼的话——她肯定吃惊得把她那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千枝子小姐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
在回家的路上,当福特车开始缓缓地驶下麻布的坡道时,我开口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啊。”
“是吗?”别姬小姐的声音从前面的驾驶席上回答道。
“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可想,作为一个谜团也许是简单的。不过,有一件事情增加了这个谜团的难度。那就是——被调包的是照相机。”
“是的。”
“照相机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另外准备一台的——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吧。”我说。
“您说得对。就像人们马上就容易想到的莱卡照相机,一台就要七百八十元。”别姬小姐说。
“要那么贵……”
我曾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位名叫若月的陆军军官交谈过。听那位若月先生说,老百姓有时候填饱肚子只花一毛钱。那么说来,一块钱就能吃十顿饭,一百块钱就能吃一千顿饭。如果有七百八十元的话,就能吃七千八百顿饭。
“前些时候,出了一款国产照相机,说是只要莱卡三分之一的价钱,却有莱卡的性能。即使这样,也仍然是高端商品啊。”别姬小姐说。
买一台都很不容易。
可是,奥林匹克虽然同为照相机,却是面向初学者的廉价机型,十块钱以下就能买到。像有川小姐这样的家庭,只要说是“要给弟弟买”而向父母受钱的话,父母出这个钱应该不在话下吧。
即使想得到理由,能够实行的人却是少而有少的。而八重子小姐,倒是完全可能的。
车子行驶往东京的夜幕中。事件似乎已经解决。
然而,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千枝子小姐那充满疑惑的声音,像远处呼啸的寒风一样,留在我的耳旁。
第二十二章
说到结婚,年底的报纸上有喜事的介绍。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要和同为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高岛家的千金喜结良缘,仪式似乎是定于春天举行。
前年,黑田侯爵家的千金嫁入了前田侯爵家。据说,那时的嫁妆用大卡车装了五十车,搬运了三天时间。这次婚礼的规模,大概会达到同等程度吧。
提到封侯领主门第,往往和明治时代以前的藩有各种关系。生活在这样的门第,往往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做什么事都不能随心所欲。
如果我是大领主家的千金小姐,背负着家族的名望出嫁的话——光是这么想象一下,我都觉的肩头的肌肉都快僵住了。我不由得长长地喘了口气。
话虽如此,不过毕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桐原家是出俊男美女的家族。胜久先生虽然表情有些冷漠,却让人感到有一股年轻军人的凛冽之气。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也许有不少千金小姐要沮丧、失望了。
哦,差点儿忘了。虽然不是报纸上社会栏目登载的那种新闻,哥哥带来了一条出人意料的资讯,是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那个——“肚围”的事情。
“真是让人捧腹大笑。”哥哥说。
“怎么啦?”我问。
“我见到了当时和芥川一起住在鹄沼的那个旅馆里的人,一位叫葛卷先生的人。”
据说此人是在芥川生命的最后几年陪伴左右的人。哥哥的大学里把他请来,问了他很多关于芥川的事情。
“大家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政治方面的。于是我也举手提问了——问了那个‘肚围’的事。”
“哎呀,真是的。”
不过提这样的问题也许和哥哥正相称。
“没想到,还实有其事呢——芥川先生因为长得太瘦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啊,肚围就刺溜地滑落了下来。可是先生却没有发现,就那么去了澡堂。从澡堂回来,才发现肚围正襟危坐在坐垫上,等着先生的归来——据说就是这么回事。哪是什么鬼怪故事,根本就是一则笑料嘛。”
“啊——”
这可真叫人大感意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会想——那澡堂里的另一个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是啊。”
“那个啊,据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瘦得出奇的青年。”
“那是什么呢?”
“据说啊,在去澡堂之前,两个人在说一些阴沉郁闷的事情。等到夜深了去洗澡,没想到芥川先生在黑乎乎的楼梯上踩了个空,一骨碌滚下去,那奇怪的样子像是在练倒立。于是一番大笑——然后来到澡堂,打开澡堂的门一看,没想到旅馆的老板娘在洗澡。‘哎呀’一声退出来,笑着返回房间。最后压轴的滑稽一幕,就是那个‘肚围’。”
“完全不一样嘛。”
就像短音阶的乐曲和长音阶的乐曲那样,音调完全不同。
“嘿,这就是现实——让平淡无奇的种子开出奇葩。作家就是这个样——如果跟现实生活靠得太近,也许对很多事情都会感到幻灭吧。”
哥哥说着笑了起来,我在当时也颇有同感。
可是,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重新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渐渐感到脊梁上生出一股寒意。
芥川写的文章的确与所发生的事实完全不同——从中我们能够看见什么呢?是作家旺盛的创作活力吗?可是,这篇文章却是以“杂记”的形式写的,不是小说。如此看来,倒不如说是事实变着方式向芥川靠了过来。
如果说芥川是在第二天写下了这篇文章的话,那么那时他所记录的应该是“理应存在的昨天”吧。
旅馆的老板娘以为深更半夜该没有客人洗澡了,就自个儿进浴室洗澡。我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老板娘身上脂肪的光泽。当然,我无法知道现实中的老板娘是胖还是瘦。
可是,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在闷热的水汽中若隐若现的肥胖的身体——把这样一个淌着水珠的肥胖躯体,写成“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这种心理让我害怕。
各种各样的邪魔,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隐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第二十三章
昭和十一年的第一轮红日朗朗升起,新年伊始,好一个明媚灿烂的元旦。
麴町迎新年的有名的活动是,在开阔的原陆军驻地医院旧址上放风筝。哥哥身穿藏蓝色底子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头上浅浅地扣着一顶帽子、手持一只特大的风筝出门的时候,我也总是跟在后面去看热闹。两个人的脸蛋都被新年的风吹得通红通红,手指上还散发着出门前吃的橘子的甜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