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边宽阔的大马路上,高宫厚禄的贵人们乘坐的汽车、马车络绎不绝地向樱田门驶去。一年一次的这幅情景又在今天重现了。这是前往皇宫正殿朝贺的行列。
与燕尾服相比,胸口佩挂着金丝缎、帽子上装饰着白色羽毛的武官大礼服看起来更有意思。桐原家当今户主侯爵先生是陆军中将,当然也应该穿着那身华美的大礼服进宫了。
我们要在学校举行新年庆祝典礼。在送我去学校的福特车里,我想起了去年庆典时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我们的语文老师说呀——新年伊始要许愿。”
“不是好事吗?”别姬小姐应道。
“可是啊,老师说:‘许了愿就一定能如愿。’这不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吗?”
“……是吗?”
“咦,难道不是吗?愿望这东西,十个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够如愿呢——正因为不容易实现,才特特地地许愿的呀。”
别姬小姐听了我的话,停顿了一下说道:
“……小姐,您和那位老师,谁的年龄大?”
“咦,你问的问题好奇怪哦。”
“老师的年龄大吧?”
“那还用说!那老师已经是老爷爷了。”
“这么说,老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了。老师应该完全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如愿以偿的事情太多了。”
我哑口无言。别姬小姐继续说道:
“小姐您所说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叫‘说都不用说的事情’。您觉得老师会不知道吗?”
“……”
“我想,老师是在经历了许多哀伤后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年轻的时候,对那样的话也许会觉得不耐烦,有时候甚至讨厌——可是,我觉得,想想是谁说的话,话里隐含着怎样的深意,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默默无语地点了点头。
我身穿用捻线绸做的带有家徽的和服外褂配绛紫色裙子的礼装,在礼堂列队参加新年的庆祝典礼。今天会分发庆贺新年的点心。把发下来的点心用一块绉绸小包袱布包起来带回家去,是这种节日的一大乐趣。
临近回家的时候,道子小姐倏然来到我身边说道:
“今天晚上,没问题吧。”
道子小姐预先已经邀消过我了,她是来向我确认一下的。
“没问题。”我说。
我家里也有爸爸公司里的人要来,不过,桐原候爵府作为名门中的名门,前来拜年的客人大概会超乎想象的多吧。
进宫朝贺回来的桐原侯爵,这回要轮到自己迎接客人了。前来拜年的各国大使、官员、军人等会多得排成队的。而月,因为桐原家是曾经拥有封地的领主华族,所以原领地的相关人员也会前来拜会。
我担心这样的日子里去是不是合适。当我把这种想法直率地告诉了道子小姐时,她把我拉到树丛边,小声说道:
“正因为是今天呢。其实啊,真正的目标是你的那位司机呢。”
“——别宫?”
“是啊。是我哥哥说,想要和她说几句话。”
“原来是这样啊——”
“哥哥这段时间,忙于这样那样的公务和私事……不过再怎么忙,今天的话,总能腾出些时间来的。似乎有些利用人家的感觉,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没什么……”
早就听说胜久先生对别姬小姐很感兴趣。时间过得真快,两人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大约三年半之前的事了。
即使胜久先生对别姬小姐的兴趣是电影里的那种罗曼蒂克的东西,可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两人之间有着连正正经经的交谈都不可能的身份上的差距。
就如在特拉法加广场上,站在一百四十七英尺高的纪念塔上的纳尔逊海军司令的雕像,对一只在路边啄食的麻雀说话一样,那话是很难传到的。
“哥哥说见了面不会怎样的,只是想能聊上个半小时左右。”
道子小姐说到这儿,眨巴了几下似乎有些困乏的眼睛,像是加上注解似的说道:
“……就那个模样也很有几分可爱之处吧?”
第二十四章
当我向别姬小姐转达了胜久先生想和她说说话的意向时,别姬小姐果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是三十分钟就行了。”我说道。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胜久先生和别姬小姐进行了射击比赛。
那次射击比赛所花的时间,大概也是半小时左右吧。
因为有道子小姐在中间牵线,所以很难一口回绝。
“——拜托了。我会陪着你的。”我对别姬小姐说道。
在我的恳求下,别姬小姐也妥协下来说道:
“既然那样,我也就心里踏实了。”
然而,两人的对话却并没有像我心里有所期待的那样开始。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军人,而且是一个已经订婚的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对别姬小姐说什么甜言蜜语呢?——虽然这一点我非常明白。
晚上,我们在指定的时间来到位于白金台的桐原府。因为大人的新年会和小孩的新年会是在不同日子举办的,所以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元旦这天来过桐原府。不出所料,桐原府上一派人满为患的景象。
看到车型和车牌号码之后,在桐原府帮工的书生领我们进去。气势宏伟的桐原府主楼是一个经常当作国宾馆使用的地方,现在它的每一扇窗户都灯火通明,从里面传来音乐的回响,以及好像是军人在放声高歌的声音。
本来的话,别姬小姐是要离开我到随从休息室去的,不过,似乎已经了然于心的书生把我们俩一起往里领。
穿过一片树影,来到西洋式的辅楼,穿着带家徽的长袖和服的道子小姐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晚上好。
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我们互致了问候。然后,道子小姐走在前面,把我们领进里面的房间。
墙壁上装饰着漂亮的蔓藤式花纹的缎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夜幕下黑乎乎的池面。也许是由于这个房间冬天不太使用的缘故吧,为了取暖,房间里放着一个好像是临时搬来的不相称的大火盆,里面生着红红的炭火。
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可是别姬小姐却还是站着。正当道子小姐劝坐、别姬小姐在那儿坚辞的时候,门开了,胜久先生走了进来。今天他穿着一身正装军服。
我们站起来施礼。胜久先生没有坐下来,就那么站在道子小姐的身后,正好与站着的别姬小姐面对面。
我对胜久先生说:
“您今天很忙吧?”
“哪里,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装出喝醉的样子,还要表演拙劣的剑舞,简直就像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
——胜久先生说他是中途溜出来的。他又接着对我说道:
“——小姐,您对最近的社会形势怎么看?”
“啊?”
“您不觉得形势有所好转吗?”
“啊……”
如果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我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可是没想到去年夏天竟然发生了栖息深山的三宝鸟鸣叫着飞过帝都上空的怪事。真让人难于置信。
我当时不禁心里一颤,担心这是否是要发生什么灾祸的前兆。可是,与上一年农作物歉收相比,农业生产也恢复了,景气也似乎大有起色。当然,对我来说,这“景气”只不过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而已。
这时,胜久先生转向别姬小姐说道:
“这社会为什么变得有生气、有活力了呢?”
别姬小姐默默地回看着胜久先生,胸前抱着佩有我们家家徽的帽子。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都穿着制服。
胜久先生自问自答道:
“那是托了你所讨厌的扩张主义和战争的福。”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劈啪一声爆裂了。
“……”
“战争带来了光明。”胜久先生说。
每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大人都要给三岁、五岁的男孩和三岁、七岁的女孩穿上节日的盛装,领着他们去参拜神社和祖神,以庆贺他们的健康成长。这个被称为“七五三”庆祝仪式的照片,每年都是当作令人欣慰的事物来报道的。据说与往年相比,去年“七五三”时穿军服的孩子显著增加了。与带家徽的外褂配和服裙子的传统装束相比,父母们对军服寄托了更多的梦想。小孩子们有的装扮成陆军大将,有的装扮成海军司令,佩戴着光彩夺目的勋章,走在神社石子铺成的路上。
“——否则是没法发起战争的。因为有人寻求战争,所以战争才会继续。”
我接口说道:
“寻求战争的,不是军人吗?”
“笼统地说是这样的。不过,也有像家父那样的,被称为消极主义,眼下正坐着冷板凳。这样的人也有。但是——正如您所说的,军人的工作就是战争。说得孩子气一点,手里拿着武器,就想用用看。这是人之常情——不过,不仅仅是军人。明摆着的还有财界,正盘算着前所未有的赚钱机会——回头看一看上一次金融危机,那个时候,财阀、银行的行为都是为了私利私欲。财政大臣再怎么切齿扼腕地说:‘那会损害国家利益。’可又有什么作用呢?还是一心只想着维护自身利益——如今既能顺应国策,又能大发横财,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要是美国出手就麻烦了。不过,只要美国不出手,还是希望战争继续下去。这就是财界的意向吧。从结果上看,只要景气好转,人人都高兴。”
“这是……批判吗?”我说。
“不,我是说了一个事实。大到国家小至个人,人都因利而动——对现在的青年来说,比如说像暗杀军务局局长【军务局为旧日本陆军部、海军部中执掌军事行政中枢的部门,特别是在九一八事变后,成为军部策划政治阴谋的中心。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二日,军中统制派中心人物、陆军部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在光天化日下遭皇道派相泽三郎中佐斩杀】这样震撼全国的事件,还远不如自己的工作能否稳定下来来得重大吧。”
这时,别姬小姐开口说道:
“……我非常冒昧地问一句,您自己的观点是怎样的呢?”
“我的回答是,我是个军人。”
“您认为战争才是文化、文明之父、之母吗?”
有一本这样阐述陆军立场的小册子曾经名噪一时。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不过,国家现在蕴含着巨大的苦痛。作为解决苦痛的手段……”
胜久先生停顿下来,咬了咬匀称端正的嘴唇,然后说道:
“……军人看得见能够产生实际效果的东西。虽然那是你所讨厌的事情,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战争所带来的,还有其他很多东西。”别姬小姐说。
胜久先生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以一种不同于刚才的带有几分亲切的语调说道:
“这个——我也明白。当人们积极主动地投身战争的时候,就会令人难于置信地看不到这一点。不过,请你相信——我是明白的。”
“即使这样……您还是认为没有其他道路可走吗?”
“因为国家这个巨大的机器需要战争。”
胜久先生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道别。别姬小姐静静地望着胜久先生;胜久先生又说道:
“——只要军队的形态整顿好了,事情马上就会突飞猛进吧。”
“……形态?”
胜久先生突然皱起眉头说:
“不,我这是胡言乱语。”
别姬小姐仍然用同样的语调说:
“——也许是不该问的事情,不过我常常很疑惑。”
“哦,疑惑什么?”
“从外部看近来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军队里既有像您这样的现实派,也有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大家都戴着同样的星徽,但却互相……”
别姬小姐的脑海里,大概闪过我和她关于那次“照片事件”说起的话了吧,这样继续道:
“……像两个拿着武器的自己的分身,在怒目相向。”
第二十五章
胜久先生皱着眉头说:
“这可是个不吉利的比方啊。”
自己的分身,这让人联想起灭亡。
“真是对不起——不过,我觉得现实派一方对另一方的动态看得更清楚。可是,为什么暗杀活动还如此猖獗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要遏制这种正在膨胀的东西呢?难道……”
“——难道什么?”
“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吗?等对方采取行动的时候,才后发制人,把对方……”
胜久先生连忙伸出手来,打断了别姬小姐的话,然后说道:
“我喝醉了——没听见你刚才说了什么。请你记住,那种话,是绝不可以——绝不可以说出口来的。”
不过胜久先生的话里,赞叹的语气超过了责备的成分。
“我说多了——可是,万一那样的话,您所说的军队的‘形态’不就能整顿好了吗?到了那一步,巨大的机器不就要不可阻挡地运转起来了吗?”
别姬小姐的声音饱含着悲痛。胜久先生平静地回答道:
“那也不是谁能够怎么样的。如果那是历史的必然的话——我们只是按照历史的必然行动而已。我们的手,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不过,你的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别姬小姐低垂着头说道:
“看得清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唯有祈祷——这世界不再是一个人们想要得到的无论什么都要以生命,何况是以别人的生命赎来的世界。”
“现在,你和我是隔河而立。这真是令人遗憾——不过,既然你有那样的眼光,我倒想讨教讨教。”
“什么……事啊?”
“超级机器一旦启动,就非人力所能控制,甚至有可能会面临无底的深渊。”
“是啊。”
“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恐惧。我一个人的死微不足道——可是,当我想到崩溃的不只是个人的时候,我就惊恐万分。这种时候,我就想起你曾经说起的一句话。我想问的是——你相信那句话吗?”
“什么话?”
“——善败者不亡。”
这是别姬小姐引自《汉书》里的一句话。房间里变得一片寂静,让人想象不到合适在帝都,想象不到新年宴会的喧嚣近在咫尺。
别姬小姐说道:
“是的,我相信人的智慧。”
胜久先生露出一副像是得了护身符一样的表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回家的路上,车子在一个加油站停靠了一下。身穿蓝色制服的加油小姐走出来,别姬小姐对她说了要加的汽油加仑数。
加油小姐似乎对专职司机是个女的吃了一惊,不过由于职业关系,她马上消除了吃惊的神情,爽快地答道:
“是,明白。”
以夜色为背景,红色的加油机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醒目。加油小姐拿起加油泵,接在了车子的油箱上。
“女人也干起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啊。”我说。
“是的。”别姬小姐说。
“别姬小姐能操作那种机器吗?”
“加油机吗?”
“嗯。”
“加油泵还是会用的。”
我感叹道:
“别姬小姐真是什么都会啊。”
虽然别姬小姐听到了我的话,但却一反常态地一句话也没说。蓝色制服鞠躬送我们出了加油站。
过了一会儿,别姬小姐开口说道:
“小姐——如果说我看起来什么都会的活,那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吧。”
“什么?”
别姬小姐低声却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
“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
“……”
“也许走在前面的人常常是——带着惭愧体味着这种心情,然后期盼重新升起的太阳更加美丽——请允许我这么说吧。什么事都一一能做好的,是小姐您,是生活在明天的小姐们。”
我不是维多利亚女王,我无法做到挺起胸膛立刻回答“I will be good”。
但是,我要把这句话铭刻在心里。
第二十七章
虽然一月份有时也飘起细雪,不过到了二月份,就不仅是雪花飘零的问题了,一场大雪下得交通中断,学校也临时停了课。
日比谷公园有名的仙鹤喷泉也冻住了,护城河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冰,成群的野鸭冻得在石墙根下挤成一团。
到了下旬,又连续下了几天雪。
看到雪,我不由得想起了偶然相遇的陆军军官——若月英明先生。若月先生曾经送给我一样与他的军人身份不相称的东西——一本诗集。山村暮鸟的《圣三棱玻璃》。一本非常漂亮的书。
这本诗集的卷首有一首叫《呓语》的诗:
盗窃——金鱼
抢劫——喇叭
恐吓——胡琴
赌博——猫
就这样,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联,却又微妙地让人觉得可以理解的单词连在了一起。
其中一行写着——
骚乱——雪
雪和国家动乱连在了一起。要找个中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雪让人联想起樱田门外之变【安政七年(1860)三月三日早晨,水户浪人十八人在雪中的樱田门外暗杀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事件】的缘故吧。那是遥远的安政年间发生的一件大事。
据说直到今天,年近九十高龄的老人碰到下大雪的日子,就会抬头看着天空说: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
就是没有这样的知识,“骚乱——雪”这种联系也不无道理。特别是鹅毛大雪狂飞乱舞的景象,与悠闲宁静的赏雪——之类的闲情逸致相去甚远。
大概是受了风寒,我的感冒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严重了起来。就连跨一步平常轻松上下的台阶,也感到异常沉重。
“怎么啦?英公。好好休息吧。”哥哥对我说。
虽然我并不讨厌上学,可是现在弄得像狐狸叫似的吭吭地咳嗽个不停。这个样子还是躺着为好,于是我就整天都呆在了床上。
房间里虽然冷,不过只要稍稍提一提盖着的被子,就会从身体与被子之间冒上来一股带着热度的空气,直冲咽喉。
在床上躺的时间一长,就有些想看雪花飞舞的样子,不过从那天开始,天气变成微阴了。出了一身汗,起身换衣服的时候,窗外的雪景让我的眼睛得到了慰藉。
躺了整整一天,感觉好多了。阿芳给我端来了磨好的苹果泥。酸酸甜甜的,非常好吃。第二天,太阳也在天空中露出了脸。为了解闷,我让阿芳把报纸拿来,在床上阅读。有一则报道映入了眼帘——《流言蜚语与可疑文件泛滥》,说是有传言称“高桥财政大臣被〇了”等等这样的话。〇是不宜明说时的隐字,从上下文来看就是“杀”字。真是令人不安的传闻。
到了下午,屋顶上传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松动的积雪滑落下来的声音。
当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要穿得暖暖和和地看看书的时候,邮包送到了,是寄给我的。
会是谁寄来的呢?当我看到邮包上写得规规矩矩的文字时,不禁吃了一惊。
——是若月先生。
“我给您拆开吧。”阿芳说。
“我自己来。你帮我把剪刀拿来就行了。”
凭手感就知道里面是书,打开层层包装,果然不出所料,里面装的是三本诗集。
薄田泣堇【校注:薄田泣堇(1877-1945):日本明治时代的大诗人、散文家】的《白羊宫》、三木露风【三木露风(1889-1964):日本象征主义诗人】的《废园》和北原白秋的《邪宗门》。
里面还附有一封简单得让人觉得有些淡漠的信——
留在手头的三本书要处理,卖掉或者送给不读书的人觉得有愧于书,所以我就寄给了你。事出突然,非常冒昧,敬请收下为盼。
信上写的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
无奈地躺在床上,正想看点书的时候,书就送到了。这就像有人对你亲切地伸出援助之手一样令人高兴。我感到身上有些发热,好像刚开始退下去的热度又要上升了。
多亏了若月先生寄来的书,整个下午都过得与无聊无缘。若月先生曾说,虽然同为军官,自己和那些陆军大学校毕业被挑选出来的人不一样。
这几本书也许是他从微薄的薪水中节省下来购买的书籍的一部分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抚摸着每一本书的封面,不知不觉地就美美地睡着了。
晚饭时,我穿得厚厚地起床来到餐厅,吃了点容易消化的东西。随着夜幕的降临,天又下起了雪。
回到床上,听到窗外的天空传来呜呜的呼啸声。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西游记》里的故事。有两个叫金角、银角的妖怪,他们有一个神奇的葫芦,把葫芦口对着敌人,呼叫他们的名字。只要敌人不小心答应一声,就会被吸进葫芦,然后身体就会在里面渐渐地溶化掉。我那时听得非常害怕。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只要在漆黑的夜晚听到天空中传来呜呜的声音,我就会想起那个葫芦的故事,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对着地面呼喊。
答应的人。就会被吸入无底的黑暗。
第二十八章
半梦半醒中,我的脑子里转过各种各样的事情。
军人——若月少尉想要处理自己的随身物品,也许是所属部队要调动了。不,不是也许,如果说已经在东京住了一段时间的话,那么调动是理所当然的。
我和若月先生之前关系并不亲近。可是,当人处在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状态时,情绪就会意想不到地不稳定。我突然感觉若月先生就像是哥哥一样亲近的人,他的离去让我伤心不已。
不知不觉中我已完全进入了梦境。雪还在下个不停。白茫茫的世界里浮现出梅若万三郎饰演的白鹭的舞姿。舞台上的主角戴着平时不戴的面具。
转眼看去,舞台的地板已经消失,万三郎在半空中飘舞。这对梦中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另外的事情。
我心无杂念地从空中奔向那个白色的身姿,对他说道:
——为什么要戴着那个东西呢?
舞者没有停下来,一边依然舞动着身姿,一边取下面具。
——啊,果然……
我心里恍然,不觉莞尔一笑。那个人原来是——若月先生。一旦看到了他的脸,我心里很释然,觉得本应如此。
——我知道是你。
我有些骄傲地轻声说道,然后凑到近旁,配合着若月先生的动作舞起了袖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装。我们俩翩翩共舞。无边无际的漫天飞雪,不停地下着,把我们俩覆盖了起来。
周围是无边的寂静。
在无边的寂静中,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雪——已经变成了漫天飘落的白鹭的羽毛。
正在这时,我惊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流着眼泪。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外面的天气仍然是那个样子,虽然天还很昏暗,却已经是早上了。
回到了现实世界,就得考虑现实的问题。
——得了人家这么多东西,送上一份回礼也不奇怪啊。
无论去哪里都可以随身带的实用的东西——说到这样的东西,首先想到的是手表。送给年轻男子,该送多少钱的怎么样的手表才合适呢?这可不好意思去问哥哥。
——给服部钟表店打个电话就行。
打电话的话,不会被人看到脸,而且对于顾客的提问肯定会态度和蔼地回答吧。
——实际去送需要勇气。不过,暂且先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想到这儿,我感到心跳得厉害。
我拿起枕边的体温计量了一下体温,热度今天仍然没有完全消退。
外面依然下着雪。今天还是继续在家休息。
吃完早餐后,我在床上等着时钟的指针向前迈进。
我感到时间的脚步走得好慢好慢。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在肩上披了条毛毯,悄悄地朝电话间走去。那蹑手蹑脚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小偷。
我拿起重重的电话号码簿,翻到HA【“服部”的日语读音为HATTORI】的地方。
服部贞藏、服部富……手指一点一点地往下挪。服部钟表店的号码是京桥56局2115号。我不想让人看见。要是给人说:“不去上学在干什么?”那可就羞死人了。幸好那是在市中心,在自动电话的范围内,无需通过电话接线员转接。
加上从脚下逼上来的寒气,我的手指更加哆嗦得厉害了。我拨动电话号码盘,把黑色的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嗞——嗞——、咔嚓,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喂。”
“对不起,一大早就打搅了。是服部钟表店吗?”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不是的,这里是……”
说到一半,对方突然停住了。我也像触电似的感到了什么。可是,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完全不可能。
顿了一会儿,那声音说道:
“难道是……花村英子小姐……”
怎么会听得出来是我的声音呢?这几年来只见过两次面,而且又是通过这下雪天的电话。
——您是哪一位?
我没有这样反问。
刮风下雨以及下大雪的日子里,通过听筒传来的声音往往会听不太清楚。因为电话线会受到干扰。尽管嗓音听不太出来,不过那说话的语调却和我正想着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若月先生……”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啊?为什么他会在那里?为什么接电话的不是店里的人而是他呢?
“果然……”
这时,声音在一片杂音中变得听不清楚了。不一会儿,就像退去的潮水又重新奔涌而来一样,声音稳定了起来。
“为什么您会在服部呢?”
若月先生回答道:
“这里不是服部钟表店。”
“啊……”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
“……哎?”
像运送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似的,苦月先生语气肯定而缓慢地说着每一个字。
“能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不能长谈了,我要挂了。请祝我武运长久吧!”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我感到热度一下子上升了,有些头晕目眩。
——是梦吗?——我还在做梦吗?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应该确认一件事情。为了克服寒颤,我重新把毛毯裹得紧紧的。然后,再一次拨起了电话号码盘,一个一个地一边确认,一边拨号,以确保正确无误。
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耿直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喂,服部钟表店。”
没等我发问,对方已经自报了家门。我喘了口气,然后一口气地问道:
“我冒昧地打听一个听起来非常离奇的事。您知道误以为是贵店而打电话过去的——而且有军人的地方是哪里吗?”
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问题。肯定听得莫名其妙吧。可是,习惯了应对各种各样问题的声音亲切和蔼地回答道:
“是打错电话了吧。”
“是的。刚才,我给贵店打电话,却打到了别的地方。一个认识的人接的电话,中途却又断掉了。”
“是吗?那是够让您困惑的吧。常有人说电话号码相似的地方——是首相官邸。”
第二十九章
据说有的老顾客想电话购物时打错了电话,后来发牢骚说——“打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道谢后挂了电话,匆忙翻起了号码簿。“首相官邸”没有查到。转念一想,又查了“内阁”。内阁官房会计课在和田仓门内,官房总务课在皇宫内,内阁书记官室在内幸町——内阁各部门依次排列着。
然后,麴町区永田町——
总理大臣公馆!
我的膝盖在不停地颤抖。我亲眼看到了,今天,细长雪白的手指正指着一列数字。
银座57局2115号。
——大概是手指向下滑了一格……
服部钟表店是京桥56局2115号。我看了看电话机号码盘上排成一个圆圈的数字,看到了左端上下排列着的6和7。
——若月先生,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请祝我武运长久吧!”若月先生的话回荡在我耳边。
“小姐!”
外面有人在叫我。原来是阿芳。我突然感到浑身快要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您在干什么?在这种日子里!”
电话间的门被打开了。我被搀扶着出了电话间来到走廊。
窗棂上自然不必说了,就连垂直的玻璃立面上,都像喷上了一层雪白的糖霜。从可以看到窗外的透明的地方,看得见雪片像巨大的漩涡一样旋转着从天空中流过。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我在心里这样想着。然而,这种记忆只是不可思议的幻觉吧。
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从今往后,这扇冰冷的白色窗户,就要作为我生命的记忆,伴我一生了。
那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