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忍不住反问,圆紫先生复诵“蛋糕”一句。
“他认为这只有楸邨才写得出来,是了不起的杰作。我非常信服那个人的感受力,他说好的绝对就是好,只是我不懂欣赏。称得上‘好’的东西,肯定有其价值。而看得出好处,表示眼中世界很丰富,所以我相当羡慕他。”
“‘八五郎’故事里的俳句老师,就是他吧。”
“没错,虽然并非完全照他量身打造。”
“圆紫先生还写过哪些俳句?”
“不,都是不便在别人面前献丑的作品。”仅管嘴上这么说,“我学生时代写过不合格式的怪句子。比方,”他望着空中,“‘想逃的心美人蕉绽放的正午暗影’。”
“哇……”我觉得实在太厉害。“那是红色的美人蕉吧。”
“是啊,艳红如火。”
“您到底是在什么情境下想出来的?”
圆紫先生调皮地摇头,“秘密。”
这就没辙了,我另起话头:“也有人放弃,不再动笔。”
“哦?”
圆紫先生沉稳地回应。我告诉他本乡老师的状况,原想讲完俳句的事就打住,心头却卡着一根刺。最后,我连鹰城透露的那件难以启齿的插曲,都一股脑倾吐。
不愿诉说的原因,并非内容猥亵。若探究心底深处,我也会思考这种事。只是,那样的表现方式未免太苍凉,教我难以承受。
圆紫先生听到一半便板起脸,严肃地凝视啤酒杯。待我语毕,他放下筷子开口:“先前,你提出了校正之‘谜’。”
我被他的气势压倒,不自主地答复:“是的。”
圆紫先生缓缓说:“那只能算开场白,今天真正的谜题藏在方才的故事中。”
高架上的电视荧幕哄然响起笑声,似乎是某个毒舌艺人引出什么好笑的话题。
圆紫先生继续道:“男人买那种书倒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即便是小学校长也一样。关键在于,那是他居住的小镇,且是在熟人会去的书店大量进购,不觉得可疑吗?”
“的确。所以,我不禁感到害怕。”
圆紫先生注视着我。
“你想讲的是,原本严谨正直的人,因上了年纪忽然失去自制力吧。但,他的即兴作《山眠》,章法一丝不乱。比起自嘲,那目光毋宁是平稳而沉静的。”
“既然如此……究竟怎么回事?”
圆紫先生停顿一下,才说:“若反过来看这‘可疑’的举动,你不认为能瞧出什么吗?”
我努力思索,仍理不出个脉络。
见我摇头,圆紫先生平静地开口:“那位本乡先生,有没有年轻的女儿?”
周遭的声响倏然消失,美纱愤怒的面孔浮现脑海,我彷佛得一丝端倪。我垂落视线,望着啤酒泡沫。
“他家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他女儿……和我同年。”
圆紫先生似乎难以启齿,却还是努力掩饰,接着道:“想看那种杂志,找远一点的书店买就行,也较为合理吧。不过,若是不愿让本地居民发现杂志里的某些照片,恐怕就得跑遍镇上所有书店通通买下。”
会有那样的事吗?倘使美纱的目的不是钱,而是反抗,或许真有可能。要是父女间发生问题,以致美纱兴起那种念头,对于二十几年来独自抚养女儿、生性正经的父亲,想必没有比这杀伤力更强的报复。
17
翌日,外头下雪了。
我从廊上窗户眺望庭院,只见细雪纷飞。仔细一瞧,远处有白色物体由右向左飘过,到眼前时却正好相反。雪花交错飘落。大概是夹处房舍之间,所以卷起奇妙的气流吧。
雪花虽细小,但数量一多,便浓密地覆盖视野。看这阵仗,应该会是场大雪。
吃完延迟的早餐,我套上父亲的黑色旧雨鞋,一圈一圈缠上围巾,穿着大外套前往储藏室。
记得家里有把堪称铲子大王尺寸的深绿塑胶雪铲,唯有刀刃是金属。我扯出塞在纸箱后的雪铲,走到门前马路。
放眼所及,杳无人迹。平日上午原就冷冷清清,少有车辆通过。尽管勉强找得出轮胎印,但似乎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刚刚用餐时,我也没听见雪链擦过柏油路的那种特别声响。
世界彷佛陷入沉睡。
我将绿铲插进白地面,像舀起泡沫做成的蜂蜜蛋糕般抬高,感觉挺重的。我猛然使劲,把雪抖进路旁水沟。领教到雪的分量,我学得教训,接下来都先拖近再倒入。
眼前雪花片片飞舞,我拉高围巾当口罩。
由于气息散发不出去,围巾内侧十分温暖。
我继续铲除积雪。黑色柏油路面短暂现身,立刻又披上白袄。世界变成巨大的砂糖罐。
母亲大人打开厨房窗户,朝我吆喝:“等雪停再动工,这样容易感冒。”
“嗯,再一下就好。”
动动身体,便感到相应的疲劳,明天或许我会肩膀酸痛。稍一眨眼,睫毛沾上的雪花轻轻掉落。
清扫得大致满意后,我拉开玄关的门,扯下围巾做的口罩。这时,母亲走出屋内。
“顺便帮我检查浴室煤油的情况。”
“啊,一下要我进来,一下叫我出去,真是双面人。”
“快到房子后面看看。雪这么大,没煤油可不妙。”
虽然嘴巴嘀嘀咕咕,其实把铲子放回储藏室原就顺路。我不停拔出深陷雪中的雨鞋,缓缓前行。屋后有个大锅般的煤油桶,我戴着手套以指尖擦拭码表上的凝雪,露出指针。煤油确实逐渐减少,但令明两天应该还不愁用。
接着,我瞥向旁边的热水器。本该平坦的表面突兀地隆起一块,真奇怪。我抹除覆盖的积雪,原来是石头。不晓得是家中哪个人基于何种考量放上,便没再取下。
我把石头丢到墙边。
进屋后,我喝热可可暖身。今天这种天气,想必每间店都休息吧。
慢吞吞地洗完杯子,我走近电话,翻开通讯录找到鹰城书店的号码,按下按键。
接通后,我请伯母换鹰城来听。
“抱歉,你在忙吗?”
“闲得很。”
“能问你一件事吗?”
“嗯。”
“上次,你提到本乡老师……”
“啊。”他顿时有点尴尬,大概是后悔不该泄漏客人的隐私吧。
“你还记得吗?老师是不是买很多本同样的书?”
“……”
一阵沉默弥漫。我家、鹰城家,及整个市镇的上空,大雪霏霏而降。
过了一会儿,话筒彼端才传来答复。
“对,没错。”我不禁眼眶发热。
为人父母者,会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吗?想必因人而异。但对老师而书,此举不知令他多么羞耻,多么窝囊,多么痛苦。
“我从某管道听说,教育委员会不良刊物黑名单上的书流入镇上书店。由于担心妨碍营业,不能声张,可是又不想让学生误买,所以发售当天本乡老师自掏腰包到处搜购。”
“这样啊,”鹰城顿时炸开似地嗓音一亮,“大概是要拿去集中烧掉。”
“应该吧……”吃吃的笑声接着传来。
“不过,烧掉之前,老师八成还是会偷看。”我握紧话筒。
笨蛋,我暗想。同时,也为面对没丝毫恶意的鹰城,却无法坦然回应的自己感到困窘。
我只说声“拜”就挂断电话。
18
大雪下了一整天,终于在我就寝时止歇。周遭变成漂亮的银白世界。
今天是星期日,全家都睡得晚。我无所事事地起个大早。
在大马克杯倒进热腾腾的牛奶,只见表面宛如吹起一层薄布,蒸气袅袅攀升。喝完后,我走出屋外。
压根看不出昨天铲过雪,大雪均匀地填平一切。老天爷具有本事,我想着,心情舒坦许多。
随风飘来的雪花,附上水泥电线杆的侧边。朝隔壁家的厨房凸窗一望,犹沾着雪的侧框略有滑落,像极以黏着剂固定稍微脱落的白板。
驶离的车痕碾出两条小路,我往右前进。这么深的积雪在本地相当罕见。
印象中,我小时候走过这样的风景。
对了,我会冒雪同父亲上邮局。
邮局正常营运,所以那不是假日。大概是正逢年初的假期,父亲才会在家。但到底是去做什么?幼小的我毫无印象,也不明究竟。
父亲坐在椅子上等待叫号时,我在远处盯着墙上海报之类的装饰品。不久,父亲向我招手,指着旁边说:“你试试。”
我满怀好奇地走近坐下,父亲开口:“会摇喔。”
邮局位于国道旁,我家则在与大马路有段距离的住宅区,往来车辆不多,鲜少受噪音干扰。幸运的是,也罕有大卡车从旁快速驶过。但国道旁并非如此,不停呼啸而过的车声,混杂着雪链不时磨擦路面的刺耳噪音,往往没片刻安宁。
我侧首不解,于是父亲解释:“刚刚大车经过时,椅子摇摇晃晃的。”
可是,静候一阵子都没遇到这种情形。我忐忑地想着,万一叫到我们,不得不站起来的话怎么办,边注视红雨鞋尖上的残雪。此刻,类似城堡的庞然大物步步进逼,某种沉重的声响接近。
当那东西掠过背后时,椅子微微摇摆。
我猛然抬头,高兴地对父亲说:“真的耶。”
如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间,天际冒出咻地一声。我吓一大跳,抬头发现前方的电线轻晃。原来是积雪落下的反作用力,使电线如鞭弹起,划过空中。
仰望天空,只见一片教人惊艳的水蓝。薄云静静飘过,现下不到早上八点,空气很干净,某处有麻雀啁啾。
绕过工厂围墙,便来到河边。风景豁然开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堤防本该长满冬季枯草,眼前却完全为积雪包覆。唯有河畔那一带,自柔软白裙边透出些许叶尖泛黄的绿意。靠近远处大桥的地方,偶尔会有鸭子游过,但今天不见踪影。冬天水量减少,露出大片沙洲。当然,那也是一应萤白,小狗活泼奔跑的脚印在上头描绘出8字型。
虽然披着围巾和大外套,一副邋遢的模样,不过,我武断地认定不会遇见任何人,便直接穿雨鞋出门。简单地说,就如同我铲雪时的装扮。
恍若洒落碎玻璃,阳光映在雪面闪闪发亮。天气晴朗,雪或许会融得特别快。大人想必很高兴,小孩则大概非常失望吧。
平日,驾驶们总爱从这条明明很窄的河边道路钻过,今天总算不用闪躲车子。
我沿河徐缓走着弧形路线,察觉有个男人驻足于去年因故砍除的樱树遗迹。
小时候,对岸是一望无垠的田地。现下,接近车站那头盖起连绵住屋,其中甚至有三层楼房。男人恰巧面对那排建筑的尽头。
他身穿厚重灰大衣,远眺着银白延伸至空无一物之处。
我依稀见过这副身姿。某个傍晚,我会骑车行经那凝视河川的侧影,只是并未意识到他是谁。
大雪的早上,那人悄然伫立。我默默往前走,又笨拙地回头,站在他的斜后方唤道:“本乡老师……”
呼出的气息染白。那人倏然转过颧骨明显的脸孔,敏锐地瞪大双眼。
我报上姓名,自称是老师任教学校的毕业生。不过,是在老师赴任之前。
“您在想俳句吗?”
老师的语气有些惊讶:“不是。”
“我家隔壁的老奶奶,一直在您指导的社团学俳句。她姓小町。”
老师恍然大悟,“这样啊,你是小町太太的邻居……”
“听她提起您做的那首《山眠》,恕我狂妄地说一句,读着感觉很寂寞。您真的决定停笔吗?”
老师没答复,过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在这镇上出生的吧?”
“嗯。”
“我老家在长野,无论往哪看都看得到山。”
“……那肯定很冷。”
“当然。这里住起来较舒适,却不见半座山。周遭一片平坦,好像没东西守护自己,怪不安心的。”
我想像着那幻景中的连绵山脉,问道:“《山眠》是描述遭大雪覆盖的情景吗?”
本乡老师半好奇、半有趣地看着追究这种事的小女孩,边说:“常识上,那是指无风无雪的祥和山岭,沐浴在冬日下悠然长眠。但,写那首俳句时,我的脑海瞬间浮现绵绵雪花包覆的群山。”
“是您故乡的山吗?”
“不。那里的山,每座都很陡峭。一旦下雪,险峻的青色棱线就显得格外清晰。即使为银白掩盖,也会留下如雕刻刀刻出的阴影。学生时代,我的好友便死在山中。”
我默默倾听。
“接获消息,我立刻赶往山上小屋。在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度过无眠的夜,隔天一早,”老师抬起眼,“就是这样的万里晴空。我走到屋外,仰望耸立的山脉。我啊,从未目睹像当时的雪山那般美丽的景物。真是不可思议,大自然明明夺走了人命,为何还能如此美丽。”
对岸远处隐约有电车驶过,那声响穿越寂然的雪原传来。
待四周恢复静谧,老师开口:“你该不会和美纱念同一所幼稚园吧?”
老师记得我吗?亦或纯属猜测?我称是。
“你跟美纱很要好?”
“不。国中毕业后,我们快七年没见面了。”
老师的语调不变,眼神却飘向远方。
“你们国中时,有个姓伊原的男孩吧。”
我愕然一惊。前年秋天,我在放学回家的夜路上与伊原重逢。当时,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他让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不顾夜风寒冷,他敞着印花衬衫前襟,头发则染成玉米须的颜色,看起来莫名寂寥。
“对。”
“他是怎样的孩子?”
“很擅长玩单杠,体育课前还会表演大车轮给我们看。”
一阵沉默。我再补上一句:“他本性十分善良。”
“是吗?”话题没再继续。伊原和美纱之间发生过什么?老师那时有何反应?这些他都未多透露。
并非事事挑明后,皆能获得解决。老师大概认为谈得差不多,轻轻点个头便想迈步离去。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回过神时,我已朝那高大的背影出声:“听说,冬天山上积雪是有道理的。春季来临时,新生的草木会发芽。为迎接那一天,大自然得先储备生命之水。”
老师转身定睛注视着我。我浑身僵硬,像要松散筋骨般交握戴手套的双手,接着道:“幼小的嫩芽需要水,于是春阳一点一滴融化积雪。白雪化为水流下,滋润大地……”
我渐渐感到喘不过气。
“对不起,我不太会表达心底的想法。”
老师微不可见、但确实地点个头。然后,像要鼓励卖力的小孩般说:“谢谢你。”
我也回望着他,风倏然吹过。老师缓缓地,沿着雪白的道路渐行渐远。
关于俳句,承蒙深津健司先生、泷本正史先生赐教。此外,《吊头上人》写的是寂真,而《内记上人》是指寂心的事,则承蒙石川哲也先生相告。在此谨致谢意。
奔来之物
01
不论古今,几乎无人能够顺利从事理想中的工作,而我何其有幸。
听我这么咕哝,坐在旁边的天城小姐嫣然一笑。
“出版社虽有知名度,但池小水浅,要加入非常困难。就像从一束荞麦凉面中……”她模仿算命师摇晃竹签的手势,当然,这里是指还没煮熟前的荞麦面。“闭眼抽出有红标记的那根一样困难。”
果然是很有天城小姐风格的比喻,我暗想之际,对面的娃娃脸饭山先生特意站起身,隔着堆积如山的书本说:“咦,那句话讲的应该是面线吧。”
“是荞麦面。”
天城小姐斩钉截铁地顶回去。饭山先生侧着脑袋,上下比划着夹起面条途到嘴里的动作,疑惑道:“真是这样吗?”
总之,我抽中红标记的那根,成为岬书房的社员。
敝社的出版品若分成三类,包括自战前一脉相承的作家全集、单行本,及不定期出版的“岬书房选书”。饭山先生主要负责“岬书房选书”。
参与这份工作后,我首先接触的,就是其中与达尔文有关的一册。我只负责协助饭山先生,但有幸自作家口中听闻种种故事。
据说,早在孟德尔遗传法则尚不为人知时,这位《物种起源》的著者便已觉察那样的特性。而且,他很遗憾自己欠缺数学知识,否则就能把懵懂感觉到的东西,有系统地整理出来。所谓的天才,果然了不起。
到二十一世纪,达尔文也将满两百年诞辰。作家建议,“从现在开始准备吧,出版社应该对达尔文投以注目”。
之后,我又做了几本选书。内容因书而大有差异,查资料非常辛苦。
“是荞麦凉面。”天城小姐竖起手指,再次强调。
“笨蛋!”发话的是颇有剑豪气质的榊原先生。此人打以前便不修边幅,可是,最近似乎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根据小道消息,冬天时,他甚至直接在睡衣外套上毛衣和长裤就来上班。
“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吧。”
不过,他在工作方面倒是成绩斐然。虽然他摆出一副要和全世界作对的表情、大口猛灌日本酒的姿态像极流浪汉,但人不可貌相。其实他不只精通英文,连法文都说得很溜,看起德文亦毫无困难。这样的榊原先生,经手的书果然本本畅销。
以往我纯粹站在买方的立场,不明白所谓的畅销书对出版社而言是多么不容易,直到入社才首度切身感受。
此外,我也学得,愈是畅销书就愈难判定该印多少本、该在哪里停手。
“倘若抓错时间点,即使做出畅销书,同样会赔钱。”
听天城小姐这么说,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换言之,就像校庆园游会时,得意忘形批来太多蛋糕,过下午四点要收摊了,却剩一大堆卖不出去。如此思索,便能想像那种情形是何等困扰。
不过,榊原先生替出版社赚那么多钱,却没分到多少,这点令我有点意外。不谙喝酒的我,似乎还能扮演不碍事的花瓶,所以有时也会被带去喝酒的场合。这时候谈起“功勋”应该没人会不高兴,于是我向榊原先生提起那件事。
岂料——
“喂,你给我坐下!”
啊,我大吃一惊。好可怕。那是吃炉边烧烤的店,所以我乖乖在榻榻米上跪坐。
“告诉你,出版业是没有‘赚钱’这码事的。”
“噢。”那岂不是会经营不下去?
“就算有利润,也不可能赚钱。”
我把文字放在天秤上衡量,“换句话说,即使有钞票进来,最后仍会在其他方面相对亏损……是这个意思吗?”
榊原先生努动到傍晚胡碴益发浓密的下颚。
“笨、蛋!这丫头简直没救。”
到头来,我被看扁了。
“噢。”
“噢什么噢,你这是本末倒置。”
他啪啪拍打自己的脸,那一定很痛。
“本末倒置?”
做为监护人跟来的天城小姐莞尔一笑,好心说明,以免我被欺负得更惨。
“即使知道会赔钱,很多书仍非出版不可。出版这一行,可没什么凑巧亏损。赚钱是为了滞销书,不是为了员工,懂吗?假如赚到一亿,脑海浮现‘啊,终于能放心亏损这么多钱’,才是真正的出版人。”
嗯,这算是员工教育吧。听她这么说,我高兴得背上一阵战栗。
02
独力企划书的机会,出乎意料地提早来临。
某文艺杂志连载的现代诗评论专栏相当有意思。下笔带有适度的散文风格,让读者能轻松写意地阅读,愉快传达出众多诗人的优点与特质。作者是一位新锐评论家。
然而,连载结束后却一直没集结成册的动静。现代诗算不上有销路的领域,内容原就冷门,加以作者的知名度不高,才会至今仍无缘出版吧。
我不清楚别家出版社的情况,但岬书房的社长是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并肩工作。开企划会议时,我这样初出茅庐的菜鸟也能忝居末席。换言之,是全体参加。
入社一阵子后,我虽感惶恐,还是逐渐斗胆提出意见。当时,会议结束,正在问起“有没有什么企划案”。那个连载的评论专栏,不仅可做为入门指南,本就熟谙此道的读者也能有更深入的领会,没出版成书十分可惜。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提议,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顺利通过。总编辑大致看完稿子,要我“试试看”时,我就像中彩券头奖般(虽然我还没中过奖),当场愣住。
至于作者那边,通话后得知尚无出版计划时,说来抱歉,我着实松了口气。
“若不嫌弃,能否让敝社出版成书?”
听我这么提议,话筒彼端传来喜悦的氛围。
后续的一连串作业彷佛仍历历在目。当初那本杂志的编辑,态度也充满善意。
“真是太好了,那就麻烦贵社。”
去打招呼时,和海象一样大块头、圆脑袋的资深编辑,面对我这个新手,像拜托别人照顾刚找到工作的自家小孩般鞠躬行礼。我惶恐不已,感觉肩头扛起重担。
书名简单明了,就叫《现代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