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免费文库小说上一章:秋花
  • 免费文库小说下一章:朝雾
女人悲伤地一边唱歌,一边遭受石头攻击。其中一颗打中眉心令她倒地不起。“活该!报应!”石头继续飞来,连小孩都发出哀嚎倒地。
妇女们停手后,又再次发话:“终于受到教训了吧。”“不过被打得这么惨,好像又觉得她有点可怜了。”“就是啊。”
幕落。
菊池在这出戏的开头,引用了这样的诗歌:“无论此生好与坏,终须渡世间险浪。”
06
下一次去岬书房时,想当然尔,我向天城小姐报告了关于《六之宫公主》的发现。她听到一半倾身向前。
等我说完,天城小姐沉吟良久,以手支颐说:“再过两三天,我要去镰仓拜访田崎老师。”
她叫我跟她一起去向老师说明。我很惶恐,但在她一再命令下只好答应。
这天,我去岬书房还有件好事。那就是去听白辽士音乐会。糊涂的我,只记得是都立交响乐团,于是一心认定演奏会会场一定是在上野的文化会馆。不过话虽如此,其实我之前也没在那里听过都立交响乐团表演,只是直觉上这么认定罢了。
我和中午才要出差的饭山先生,在茶水间聊起此事,这才发现我的误会大了。我就算再糊涂,到了下午起码也该拿出票来确认一下地点。但是,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未免太逊。好险,好险。
饭山先生告诉我正确地点是在赤坂的大会堂。好像有很多方法都能抵达。我在傍晚,先去逛神田的旧书街,然后从新御茶水搭千代田线。在赤坂车站下车是头一次,不过只要直走,应该就能顺利抵达大会堂。
没想到,眼前出现的竟是一条暗路。快要走到上坡的地方时,马路对面,有个年轻女人一边娇嗔着“讨厌”,一边打男人的背。啪地好大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在一栋屋顶宛如玩具城堡的建筑物前。
我当然也知道那不是城堡。男人正想拉女人进去开房间。挨揍的男人皱着脸猛喊“噢,超痛的”,还把手臂伸到背后摩挲。他的遗词用句听起来很年轻,其实已头发稀疏,年纪一大把了。
我心跳急促。握紧皮包的带子,快步走过。我决定回程还是走六本木那边比较好。
我立刻找到大会堂。在入口领到歌词的对译。上面写着“安魂曲‘献给死者的大嚼撒曲’”齐藤雅代译。
里面的墙壁充分发挥了木质纹理的触感,是个气派又宽敞的空间。沿着一楼座位的走道前进,仿佛走在异国圆形剧场的最底层。因为四面八方,都能看见钵形座席环绕。
我在绯红色的大椅子坐下。是中央的位子。
放在舞台上的低音提琴和打击乐器正在等待演奏者。对面高起的应该是合唱团的位置吧。远处靠里面管风琴那边,是高起的台子。风琴左边有个留胡子的人探出脑袋,窥看观众席的情形。
我朝印成浅蓝色的对译歌词瞥去之际,本来空着的右邻来了一个男人坐下。那人把皮包放在脚边,在膝上摊开书本。这令我很好奇。
我假装不看他,伺机偷瞄。是硬皮精装书。“史瓦洛夫人”这个字眼映入眼帘,可见是翻译书。过了一会儿,我再次瞥击时吓了一跳。这次我瞄到的是“呜,呜,呜,呜,呜”。
整页竟有三分之一都被那个字填满。好奇怪的书。
是怎样的人会看这种书呢?我的好奇,这下子从书本转移到现实。我不动声色地把眼睛转向男人,心中暗叹好帅。他那略挑起的眉毛有种适度的英气凛然,给人的印象极佳。
好笑的是,他的眉毛和我家邻居小男生的眉毛很像。那个小家伙明年就要上小学了。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小娃娃,最近却学会讲一些老气横秋的话。跟那孩子相像,或许是我对他产生想要微笑的好感的重大原因。不过,他的年纪应该快三十了吧。眉毛下面的单眼皮眼睛,正在追逐文字。
这时,我忽然想起小正去年的吟诗发表会。我对于男人“好帅”的感觉,或许有点偏差;因为那时我竟然觉得一个弯腰驼背、搬运笨重椅子的男生“好帅”。为什么会那样觉得?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能说是灵光一闪吧。
当时那个人也是个爱看书的人,年纪应该只比我大两三岁,但我总觉得年龄差距更大。不过,现在邻座的这个人明明三十上下,奇妙的是我对他竟有一种超越年龄的亲近感。我觉得跟他应该很容易说得上话。
不过,那并不表示,我真的敢去搭讪。
我把视线转回正前方,往后靠着椅背。过了一会,我忽然发觉。自己正浸淫在小小的幸福中。我和心灵相通的男人并肩而坐。我对这个“假设”乐在其中。真滑稽。
不过,另一方面也可以这么想。对我来说,能够切实感受到事物的,只有我的心。如此说来,这不也算是一种灵魂的约会吗?不管怎样,总之接下来聆听《安魂曲》的一个小时,若能与此人共享,那倒也不坏。
07
主啊,请赐给他们永恒的安息。让永恒的光辉照耀他们。
《安魂曲》就这么开始了。打击乐器很多,观众席上方的四边放置着钢管。而且非常活跃。仿佛是音符的魔术表演,这样形容我对弥撒曲的感想虽然古怪,但真的很有趣。正因如此,成对比的静穆场面的旁白就更有效果了。
神圣的、神圣的、——人们如此称诵天主。
曲子接近尾声。免除世罪的天主羔羊,请赐给他们永恒的安息,——当开头那句再次出现时,我的脑海蓦然浮现的,是生于大正昭和时代的那两位作家。
凡所有必死者,皆向主投靠。
主啊,请赐给死者永恒的安息。让永恒的光辉照耀他们。
音乐结束,人群在夜晚的街头散去。我那短暂的约会对象,也只见蓝西装的背影,消失在某处。
室外很适合散步。月上高楼。我一边朝六本木走去,一边有种莫名的感伤。如果有缘,是否能和那人再次相逢?
然后我自己回答:是啊,如果有缘的话。纵使今生无缘相会,或许来生也能重逢。……况且,即便不能见到那个人,只要看书,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过上那奇妙的一页。也许会读到那人看的那一页喔。
像这样,当然,纯粹是玩弄感伤情怀的一种家家酒游戏。
回到家,我立刻打电话给小正。
“什么事?”
我当下呛回去:“没事就不能打给你?”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啊?”
神奈川遥远西方的海边城镇,小正如此回答。
深夜的海岸,这时候,在月光下,想必有着初秋的碎浪拍岸吧。
08
约定去镰仓造访田崎老师府上的时间是下午。
难得有机会去镰仓不顺便逛逛未免可惜,老师家就在极乐寺附近,前一站是长谷。天城小姐说,在长谷的光则寺可以看到野生松鼠。听她这么说我真想去瞧瞧。我把这件事告诉姊姊,结果她严厉命令我,有没有松鼠不重要,总之一定要去若宫大路【注:镰仓鹤冈八幡宫前的参道,沿路都是卖土产品和纪念品的商店。】买松饼回来。我还挺忙的。
在横须贺线的电车上,我一边看笔记,一边思考那两个朋友。
芥川龙之介死于昭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凌晨。据说他会说过死的那天一定要让老天下大雨,结果那天果然下雨了。
当天出门去水户、宇都宫演讲的菊池,在讲台上接获芥川的死讯,立刻赶回东京。
葬礼于二十七日,在谷中【注:位于东京都台东区,多寺庙。】的斋场举行。正如久保田万太郎【注:一八八九~一九六三,小说家、剧作家、俳人。】咏的句子“芥川龙之介佛大暑乎”,河童忌【注:因芥川晚年写出名作《河童》而将七月二十四日芥川忌日称为河童忌,亦称我鬼忌。】的时节,大地被炎热笼罩。这天,据说也热得人浑身发软。
菊池代表所有友人朗读吊辞。
我把吊辞的翻拍照片贴在笔记上。虽然菊池自称字丑,但他的字其实颇有个性。
芥川龙之介君啊
对于你选择的自决吾等无话可说不过吾等见你遗容祥和面泛微光甚感安心吾友啊请安祥长眠吧!嫂夫人贤慧定会好好抚养遗儿吾等也将尽微薄之力以告慰你在天之灵唯一哀恸的是你走后吾等身边冷清萧条又该如何排遣
友人代表
菊池宽
据说菊池是一边号泣,一边念完吊辞。
芥川死后,菊池的好友之中有位直木三十五【注:本名植村宗一,一八九一~一九三四,小说家,对于提升大众文学颇有贡献。】,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永井龙男的《菊池宽》中提及他“自《文艺春秋》创刊以来便与菊池宽交好”,可见应该正好是接替芥川出现的朋友。然而,那位直木也在昭和九年离世;菊池再次痛失挚友。
翌年,他创立了芥川奖和直木奖。
前述的《菊池宽》中,引用了菊池刊载于《文艺春秋》的下面这段话。
“为了纪念直木,我打算以本社的名义制定直木文学奖,奖励创作大众文艺的新进作家。同时也制定芥川奖,奖励创作纯文学的新进作家。此举,除了以文学奖纪念亡友,更重要的是想藉亡友之名,令痛失芥川与直木的本杂志略添活力。”
除了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话?当然,此举并不表示他思虑浅薄。令人深深感到,菊池宽这个人果真厉害。
菊池为震灾仓皇,为弱者掬泪,对社会问题表露关心。当别的作家有难时,他感到作家协会的必要,率先登高一呼。菊池这个真心实意的人,不管做什么都很惹眼。他是文艺家协会的首任会长,艺术院成立后也被指名加入会员。
这个最讨厌谎言的人,却在战时成为华丽的存在,站上传播界的顶点,只能说是一个悲剧吧。
菊池一直反对书论统制。不,是厌恶。应该说是出自生理本能,无法容许吧。而中日战争爆发时,他竟在《文艺春秋》上,公开宣书这场战争“将是东洋文化与和平的一大障碍。”“就算日本以武力进逼,恐怕也绝不可能彻底令那泱泱大国及四亿人民屈服。”连我都知道此举有多么严重。
即便是这样的他,也无法不随着时代的浪潮前进。在那个国家、那个时代中,即便是比钢铁更坚硬的正义,有时在时空变迁下也会随之改变。既然讨厌谎言,就得立足真实。菊池被迫处于不得不让内在真实与时代正义发生冲突的立场。并且,被时代给背叛了。
战后,菊池遭到美国占领军的放逐,不得不离开《文艺春秋》。永井龙男引述了据说来自池岛信平【注:一九〇九~一九七三,编辑出身,文艺春秋第三任社长。】转述来自菊池的激愤之言:“居然放逐我这种自由主义者,简直荒唐。”
的确荒唐。
菊池在翌年昭和二十三年,庆祝肠胃病康复的晚上,仿佛连“庆祝康复”这句话都背叛了他,竟然发作狭心症,短短十分钟便宣告不治。
菊池在那一刻,可会看到冉冉紫云?
想到这里,他似乎也是不同形式下的另一个“六之宫公主”。
不,早在昭和十几年,菊池风华正茂的时代,就有过这么一篇令人印象深刻的文章描述他。当时文艺春秋社址位于面町区内幸町的大阪大楼二楼。广津和郎【注:一八九一~一九六八,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在那附近的路上,看到菊池踽踽独行。
据说当时他神情漠落。
广津在《同时代的作家们》中,如此写道:“热爱胜利不管做什么都坚持一定要胜利到底的他,为何会在大阪大楼附近的路上,带着那种仿佛被虚无主义侵蚀般,索然无味的表情踽踽独行?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菊池宽这号人物开始产生浓厚兴趣。”
菊池虽然没能一路战胜到底,但他的确描绘出一个天才的人生轨迹。
他的遗书,很早之前便已备妥。
庸才如我浪得文名,一生无甚大过地度过。我很庆幸。
临死之际,谨向知交好友及多年来的读者致上最深谢意。
唯愿国运昌隆。
吉月吉日
菊池宽
葬礼于昭和二十三年三月十二日,在春雨蒙蒙的音羽护国寺举行。这天,万太郎是否有诗咏之,我不得而知。
09
在长谷,我下了江之电的迷你电车。今天虽非假日,但观光客还是不少。车站前的马路自右而左落下商店街的影子。这是个干爽的初秋晴日。
抬头一看,路灯的灯罩别出心裁地设计成绣球花的形状。“长谷站前”这个路牌是以绿字写成。只见老旧的食堂,橱窗里陈列着同样老旧的食物样品。街景令人油然而生思古之情。
我走进位于车站附近的长谷寺。
只见棒上放着托盘的木台,写着“松鼠用餐处”。天城小姐说的果然没错,这一带真的常有松鼠出现。
另一方面也有竹林。我喜欢竹子。
踩着沙砾前进,在庭院工作的工匠们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个周六周日,会很累喔。”
大概是指人潮特别多吧。
前方阳光灿烂,是可以看海的展望台。
随着走近展望台,光线越发强烈。站在栏杆边时,已刺眼得无法睁眼。我用手遮在额头眯起眼睛。
突然间,我想到自己今后的人生。不,正确说法,应该是被那个念头袭击。
像我这样软弱的人,能够凝视在时代洪流中屹立不变的正义吗?那对任何人来说,肯定都是异常艰难的课题。但是,在人生的一切时刻,我都不会忘记那种志向。同时我也想与更多伟大的人物邂逅,促进自己的成长。我希望将内在的、能够证明自我的东西,以某种形式保留下来。
这种想法,如果表露出来,未免羞窘。甚至可能变成谎言空话。所以,其实,那是不能诉诸言词的。
那是在一瞬间捕捉住我的,剧烈的情感波涛。
遥远的下方,无数房舍的彼端是由比滨。更远处的辽阔大海仿佛蒙上一层轻纱。越往海边走,阳光越发灿烂。等到眼睛习惯后,我终于在巨大明镜的四处,看到在远方碎成水花的浪头。
10
我在极乐寺的车站等候,与天城小姐会合。
“你去了光则寺?”
“对。从长谷寺去那边逛了一圈。不过,也许是因为居心不良,没能见到松鼠弟弟。”
“那真是遗憾。”
不过,多亏在长谷下车,让我得以见到那片海。
走过小径,前往老师家。暖阳晒在背上很舒服。山上的蔚蓝晴空悠然飞过两三只鸢。
老师与天城小姐的谈话不到一小时便结束了。之后换了新茶。我像去面试的考生一样紧张地开始叙述。
我把事先画好的图,放在桌上。
【见插图】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就形式看来像是‘撞球’。就二位好友之间的来往而言,则可说是‘传接球’。”
我说完话,老师沉默了半晌。
我们坐在和室。壁龛挂的书法过于龙飞凤舞,眼拙的我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老师呼地叹了口气,拉来烟灰缸点燃香烟。然后说道:“池岛先生——我是说担任过文艺春秋社长的池岛信平先生,住在菊池先生附近,菊池先生过世时他也在场。那天本来是要庆祝菊池先生康复。据说池岛先生从玄关走进去时,看到菊池先生在眼前的客厅,正一个人踩着舞步呢。表情就像他每次开心时一样很孩子气。据说他一次又一次地不停地重复着。”
老师喃喃自语。
天城小姐说:“老师,怎么样?这孩子值得嘉奖吗?”
田崎老师这时头一次报以微笑。
“啊,对了。妳做得很好,想必如妳所言吧。你是个了不起的名侦探。说到这里,名侦探小姐,”老师忽然转为戏谑的口吻,砰砰拍打和服的膝头。“你大概坐得脚都麻了吧?”
我惶恐地乖乖点头。
不知何处,有白头翁啼鸣。
第九章
01
数周之后,我找时间向圆紫先生报告侦查结果。
六点在上野的咖啡店碰面,然后从那边开始散步。擦身而过的男女多半换上秋装。我边走边说明,圆紫先生温文有礼地不时出声附和。
他带我去的,是卖茶泡饭的店。店面虽小却很幽静。备前烧【注:冈山县备前市附近出产的陶器。】的小壶,低调地插着地榆【注:Sanguisorba officinalis,蔷薇科多年生双子叶植物。】。
大师穿着白色高领衫配夹克。话说,点妥茶泡饭时,我的叙述也告一段落,
“——我报告完毕了。”
“是。”
“其实,这全部,您早就知道了吧?”
圆紫先生抓抓头。
“哎呀,这可伤脑筋。”
我眼一瞪,佯装生气,
“我就知道。”
“如果容我辩解,并非‘全部’。大学时代我就看过菊池那个《吊颈上人》的故事了,虽然我谁也没说,但我在心里暗忖,啊,这就是《六之宫公主》的来源吧。听你提起时,我的话已涌到喉头,但我那时说出来也没用,所以把话又吞了回去。在你四处调查的时候,我怎么能鸡婆地插手呢?何况那又是你的专业项目。”
我喝着烘焙茶,
“您这话,听起来非常讽刺喔。”
“没那回事。”
“可是,就算是在诱导下,最后终究还是归结出和圆紫先生同样的结论,所以我自己很满意。在四处调查的期间,真的过得很充实。况且——”
“况且什么?”
“这次查的资料,也有一些可以用在毕业论文上。”
“对喔!说的也是。那真是太好了。”
我呼地喘口大气。
“……不过,真不可思议。远在六百年前,无住这个和尚如果没写出《沙石集》,芥川或许也就不会写出《六之宫公主》了。”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
“跟上次碰面时的感想一样耶。”
“什么?”
“你忘啦,你不是说过吗?如果我师傅没看到第三代圆马的落语表演,你也就听不到我的《六尺棒》了。”
“……真的。对耶,我说过同样的话。”
茶泡饭送来了。五颜六色的泡菜装在盘子里。果然不可小觑。非常好吃。
我们边吃边聊。
“我也看过今日出海【注:一九〇三~一九八四,小说家、评论家。】的《人物菊池宽》这篇文章。文中表示,菊池说,自己的传记谁也没法写。据说他在三十几岁时,会经打算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
“当时好像正是他创办文艺春秋、撰写通俗小说、在各方面获得成功的时候。为何会下这种决心?他本人不肯透露。只说‘忽然有这种念头’。”今日出海如此写道。
面对文坛大家的盛名,菊池自己想必比任何人都觉得虚伪吧?其中,有他异样冷静的眼神与孤独。我读到这里,想起芥川会经写过某个男人戴着吹火男的滑稽小丑面具,边跳舞边步上死路的故事,不禁悚然。
“啊,那个我也看过。文中,有提到你之前叙述中的佐藤碧子对吧?佐藤碧子。一个可爱、才华洋溢的小姐,是菊池很欣赏的女孩。”
“是。”
她的地位早已超过秘书,这我也知道。她自己也写过。
菊池会对她说:“你如果是少年,或者,受到魔法诅咒可以变成小妖精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旅行了。”那是世俗不容的发言,但是,却纯情得像个孩子。最后,菊池终于忍不住宣言“明天,我来接你。”“我们出门远行两三天吧。碧子。无论是芥川或久米,都无法像我这样恋爱。他们做不出来。”
当然这时,芥川早已不在人世。
“据说菊池有时会把佐藤碧子带来他写报纸连载小说的专用房间。”
“噢……”
然后,据说是在玩小孩玩的游戏。
今日出海如此写道:“从不抱怨的老师望着时势的滔滔浊流一脸寂寞。”“世人都在议论菊池先生和碧小姐不是单纯的社长与秘书关系,我当然无从得知。只是再没有人能像她这么懂得安慰寂寞的老师,而老师也从不厌倦去疼爱碧小姐。他们玩斗球盘【注:类似撞球的桌上游戏,流行于昭和初期。】和写有东西南北的六角陀螺,还拿火柴棒玩,一直玩到八点半。手放在濑户烧【注:爱知县濑户市生产的陶器。】的廉价火盆上取暖,洋服外头的外套也没脱,任由烟灰掉落膝上就这么玩上好几个小时。”
02
“你应该还能再吃一点吧?”
“一点点的话。”圆紫先生叫了一人分烤饭团,我俩分着吃。另外,还有红味噌汤。
这时圆紫先生像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你知道吗?菊池也写过《六之宫公主》喔。”
“噢?”
“他在杂志上有个连载《新今昔物语》。头一个写的就是《六宫公主》。”
我瞪大双眼。这是当然的,我兴冲冲地追问:“那里面,有什么菊池式的新诠释吗?”
圆紫先生流畅地回答:“没有。只是对《今昔物语》的故事加以解说,淡然叙述。清淡如水。”
“……”
“那是战后刊物,换书之应该是他最晚年的作品吧。”
三名客人结伴离去,狭小的店内只剩我们俩。变得很安静。
一阵沉默后,圆紫先生说:“芥川是服安眠药自杀的,对吧?”
“对。”
“其实,菊池也差点吃芥川的安眠药,死掉。”
这次,我惊愕得失声叫出。
“为什么?”
“那是他俩在名古屋和小岛政二郎【注:一八九四~一九九四,小说家。】一起做演讲旅行时的事。”
据说他向芥川讨了安眠药后,因为睡不着所以吞了双倍的分量,结果在昏睡中陷入半狂乱状态。
“好危险喔。”
“听说如果再多吃几颗,就性命不保了。他在意识昏乱中,不但大吵大闹,还滔滔朗诵《源平盛衰记》【注:镰仓中期至后期的军事物语,可说是平家物语的异本。共四十八卷,作者不详。】的文句和《威尼斯商人》【注:莎士比亚的五幕喜剧。】原文的某一节呢。”
“果然厉害。”
“他昏迷了好几天,期间,都是芥川和小岛政二郎在照顾他。”
我顿了一下,方说:“那时的药,和芥川死时吃的药一样吗?”
圆紫先生回答:“芥川自杀时吃的是贝罗那尔(Veronal)和贾尔,菊池吃的是贾尔。”
说着,他从放在旁边的纸袋取出二本书。是小岛政二郎的《眼中人》,以及我会看过的《菊池宽文学全集》,但是是第八卷。
“是那里面提到的?”
“是的。我怕你没看过,所以特地带来。《眼中人》里,写着名古屋之旅是五月的事,但那可能是小岛记错了。其实应该是大正十一年一月。”
“大正十一年吗?”
“是的。这里,又出现了那一年,还真是有缘呢。”
毋庸赘言。《吊颈上人》和《六之宫公主》就是那年夏天写成的。
圆紫先生说:“借妳看吧。”然后二话不说地就把那二本书递给我,大概是暗示书本之谜的最后,还是要以书本做结束吧。我欣然借阅。
烤饭团送来了,带着酱油味的焦香。
“请用。”
“好,那我就不客气地吃一个啰。”
如果递上柿子的种子交换,恐怕会引发猿蟹大战【注:江户时代以动物相争为主题的民间故事。大意是说猴子与螃蟹一同出游时,猴子捡到柿子的种子,螃蟹捡到饭团。猴子用柿子的种子交换饭团吃掉,螃蟹则将柿子的种子埋进土里。等到柿树长大结果,螃蟹请猴子代为摘果,猴子却把熟透的柿子吃掉,还拿青涩的柿子砸死螃蟹。之后螃蟹的小孩又来报仇。】……我忍不住这么胡思乱想。
“够了吗?还要不要再叫碗红豆汤圆?”
“不,已经吃得很饱了。真的很好吃。”
圆紫先生送我到仲御徒町的地下铁入口。这是个鞋音也格外清亮的秋夜。我行礼道别。
一上月台,我立刻从《眼中人》开始读起。这是小岛政二郎追忆菊池与芥川的书。
我从夹有书签的名古屋之旅那边翻起。本该从第一页读起,但圆紫先生的话还是令我太感震撼。
关于那场演讲,小岛是这么描写的:“芥川爽快地首先上台。题目我已经忘了,总之他谈到表现与内容的问题。将他对文学本质的看法,以出色的口才风趣生动地恳切说明。”
“最后,菊池以‘人生与文艺’为题,演讲了足足一个小时。其中,也评论到先演讲完的芥川的说法。和我并肩聆听的芥川,在菊池讲完后,立刻一边喊着‘慢着’一边匆匆冲上讲台。然后针对自己的主张解释了十分钟左右,反驳菊池的说法。我等着看菊池是否也会反驳他的反驳,但他只是笑嘻嘻地聆听,并没有起身。
这意外的脱轨演出,令听众高兴得窃窃私语。我觉得自己仿佛亲眼看到两位前辈相知相许的温馨友情,再回想自己过去从来不会有过这种友情,不禁万分羡慕。”
看到这里,电车闪着巨大亮光滑进月台。车内人不算多,但也没位子可坐。我站在门边,把包包放在脚下,继续翻阅。
话说,菊池就在那晚,误服大量安眠药。
芥川和小岛赶去一看,菊池正喃喃呓语,还不时坐起上半身或四处打滚。医生来了以后替他急救。
等到状态略微稳定下来后,一直忙着照顾病人的两人才去洗澡。
“‘应该不会有事吧?该不会——’
话题跳到别的地方,就在已忘记那件事时,望着芥川先擦干身体准备出去的背影,我像要穷追不舍般忍不住脱口说出这句话。
‘怎么了?’
芥川甩着长发回头问道。被他这么一问,我忽然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开口了。
菊池人事不省地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第四天早上,他好像和前两天不同,出现了和平时一样的动作,于是我们倾身向前凑近盯着他。
‘……’
菊池里着睡衣,愕然瞪大双眼。
‘怎么样?你清醒了吗,菊池?’芥川一边说着,露出甜甜的笑容靠近他。”
苏醒的菊池,午餐已经吃起生鱼片了。
“‘你们可以滚了啦。’放下筷子正在闲聊,菊池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说。
“‘你可真客气。’芥川做出习惯动作,倏然缩起下巴报以苦笑。这下子就连菊池,也眉眼往下耷拉成三角形,带着难以形容的天真可爱的笑脸,久久止不住笑意。”
“《菊池宽文学全集》第八卷,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是昭和二年十二月的“杂记”。里面有《贾尔的回忆》这篇文章。是菊池回忆同样那件事。
“结束演讲会回到旅馆时,我怕自己出门在外睡不着,因此向芥川讨了他随身携带的安眠药。那个,就是贾尔。芥川也没有提醒我——”
《眼中人》里的芥川“喃喃自语”地说“真拿这家伙没辙。我明明再三警告过”。这部分应该是菊池自己糊涂吧。文章继续又写道:
“用量不可超过两颗的贾尔,我一次就吞了四颗。而且,过了二十分钟,还是毫无睡意,所以性急的我又吞了三颗。总共加起来七颗。我一口气吞了七颗药性最强的贾尔,自然不可能安然无事。”
我能想到的事,想当然尔,菊池自己也想到了。他写道:
“芥川死时,推测他除了贝罗那尔之外,也同时服用了贾尔,他之所以选择吃安眠药,显然是我这次意外带给他的灵感。”
03
若说是缘分,这又是一桩奇缘吧。
生于东京入船町的芥川,因是辰年辰月辰日辰刻【注:辰为十二干支的第五,也就是龙。】出生因此取名龙之介,这种迂回的喻义颇有他的风格。而远在香川县高松的人,是菊池宽。
命运以奇妙之线串连两人,并且加以操弄。
我搭乘的电车随着轰然噪音钻出地底,一口气爬上高架桥。远远近近,宛如洒遍小灯泡的老街夜色无垠。长长的列车,仿佛要伸手拥抱这个城镇似的,缓缓画出弧形。
造访田崎老师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我的《六之宫公主》事件,在这起安眠药插话下闭幕了。
伴随着这样的感慨,我合起《菊池宽文学全集》,换个念头从第一页重新看起。既然是全集应该附有图片吧。我想看菊池的照片。但是,意料之外的发现在等着我。
是之前那篇吊词眼熟的菊池字体。大正七年二月,菊池用他当时任职的时事新报社的便笺,以菊池特有的简洁风格书写。
那是祝贺芥川成婚的短信。
正要娶妻的海军机关学校教官,尚不知自己将会成为《齿轮》和《某阿呆的一生》的作者。而执笔写信的时事新报社员,也不知道自己将会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
二人,正处于洋溢人生光辉的春天。那种光辉的突袭,化为光矢戳向我的心口。
喜获佳人待春来君正坐拥书斋乎——又何需天眼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