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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总之,事情不只是父亲的问题。同时,也不仅是父亲与兄长的问题。我想到他口中“非常疼爱我”的母亲,不知菊池是否会在别处提及。幸好,日本有私小说的传统。我搜寻短篇集的目次。改造社的版本分为现代小说与历史小说。前者共约八十篇,我在其中试着寻找相关标题的作品。
有一个短篇名为《不孝》。菊池在文中说道,“对于父母,我想恐怕再没有比我更冷酷的人。”这里的“父母”,也包含了母亲。得知母亲病危,乃至接获死讯,菊池都只寄钱回去,没有返家。
如此说来,离家出走的,对菊池来说,其实是“整个家庭本身”吧?
这么一想,菊池似乎员的与流泪的贤一郎合而为一了。
06
暗淡的家族群像,以最无药可救的形式结合,构成的就是怨恨与复仇的故事《义民甚兵卫》。即便放眼日本的恐怖小说,这应该也算是格外惊悚战栗的一篇吧。
之所以对这篇作品感兴趣,同样是因为芥川说的话。芥川在《小说的戏曲化》中举出菊池会将小说《义民甚兵卫》改写成剧本,“这样做难道不会招来把隔夜的生鱼片,做成醋味噌凉拌鱼片之讥吗?至少应该和本该做成醋味噌凉拌鱼片,却不小心做成生鱼片一样启人疑窦”(其实接下来又补了一句“这么想也不是不可能”。这点倒是颇像他的作风)。
芥川指出的问题很明确。作品要求的形态只有一种,小说就是小说,戏剧就是戏剧。如果按照福楼拜的说法,即便是区区一个小事物,在这世上也只有一种说法足以明确地表现。
表现是透过不可动摇的必然而达成的。更何况是作品全体的形态。
我认为这个看法很正确。《父亲归来》正因为是戏剧,才能在舞台上鲜活生动,打动芥川他们。
但是这个正确看法,不能套用在《义民甚兵卫》上。因为,在这个情况下,小说与同名戏作,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菊池在这里,像Tsuka-Kouhei【注:本名金峰雄,一九四八~二〇一〇,剧作家、小说家、导演,在学期间编写剧本掀起话题,后来创立剧团。】一样,利用形式的变换创出不同的作品。的确就算不是芥川也想批评几句。因为后来改写成的戏剧成果,明显差了一截。不过,这并非将同一个故事说两次。
小说远远来得犀利多了。
《义民甚兵卫》的内容是说天生不良于行的甚兵卫,被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们欺负得很惨。父亲生性懦弱,无法保护自己的儿子,使他像奴隶一样做苦工,换来的却是给猫狗吃的残羹剩饭。如果他抱怨不公,便会遭到拳打脚踢和痛骂。“虽然生而为人,处境却不如牛马。他比牛马更受尽折磨。对继母和弟弟的愤恨,虽刻骨铭心,却毫无办法。”等到父亲死后,连家产也被弟弟夺走了。
当地闹饥荒发生民变时,继母逼迫甚兵卫也去参加。之后民变终了,官府要追究向郡奉行官扔石头的闹事者。当然没有人会主动出面认罪接受磔刑【注:日本的磔刊是将罪犯绑在柱子上用长枪戳身公开处以死刑。】。“难道没有人愿意拯救全村的大难吗?”村长的声音充满悲痛。换来的是可怕的沉默。
这时,仿佛黑暗的意志本身,从檐廊爬上来的甚兵卫高声吶喊。在这篇小说中,这是他唯一的台词。“有的!有的!我愿意出面认罪!是我扔的石头!”
群众的声音“不知该说是欢呼还是悲鸣。”“你瞎说什么!别胡说八道!”他的弟弟尖叫。
罪及一族。行刑当日,甚兵卫看着逐一遭到斩首的母亲与弟弟们,“无法扼止地”大笑。
“义民甚兵卫之碑,至今仍耸立在香东川畔”——文章最后冷然抛出的这一句,令人不寒而栗。
相较之下,剧作中的甚兵卫是个饶舌的男人。这边的主角,等于是《屋顶狂人【注:菊池宽的戏作,一九一六年发表,以狂人或许比较幸福为主题,描写对人生的怀疑与讽刺。】》的延续。换言之是个神圣的愚者,性情截然不同。结果,沦为宛如有双重焦点的奇妙替代品。今日应该已不可能再有上演的机会,也完全没那个必要。
菊池在小说中,描写出一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内心炼狱。这种晦暗并非出自作者的
聪明才智。
二哥死去的那年秋天,面对返乡的菊池,母亲本来很想谈论死者。菊池却努力回避。因为听了只会更忧郁。然而,母亲却执拗地说:“良平比任何人都喜欢提起你的名字。他死前,还一直嚷着你那本《我鬼》怎么还没出版,一直在翘首期盼着呢。”
——我鬼。
07
菊池说:“所谓的兄长,对我来说不过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之一。”
对菊池而言,家庭并非应有的现实;而是该抗拒之物。不过,正因如此,想必他也对家庭有所渴求吧。
少年菊池宽。你满怀饥渴,所以阅读。你为高松图书馆的开馆而欢喜,天天报到。也开始懂得用功念书。在学校也变得名列前茅。因为你别无选择,对吧,菊池君。
这样的他,在自己也成为父亲时,对孩子百般溺爱,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时光荏苒,到了昭和七年,在新富座戏院那场公演已过去十几年后,佐藤碧子在《人间·菊池宽》描写了菊池观赏《父亲归来》时的模样。
这位作者是菊池的女秘书,也是菊池爱过的女人。
这时菊池已经成为超级有名的名人;而芥川过世已有五年。一切,都变得任谁也无法想象。年轻时曾在友人环绕下一同观赏的那出舞台剧,现在,事业有成的菊池宽,带着一位与他世代相异、年纪几乎可当他女儿的女性,戴着口罩去观赏。作者以第一人称“碧”书写。
“从晚翠轩送走竹久千惠子【注:一九一二~二〇〇六,昭和时代的著名女演员。】后,老师忽然说,想去看一下正在歌舞伎座上演的《父亲归来》。现在过去时间刚好,兴致来时如果不去看,想必会再也看不成吧。
等我们戴着口罩买了站票,走楼梯爬上三楼时,老师已气喘如牛。其实老师在楼下就算什么也没吩咐,只要露个脸,一定会有人替老师腾出位子,行事低调的老师这种严谨作风,令碧叹服不已。
我们站在三楼后排的站票区,倚着黄铜栏杆,舞台在遥远明亮的下方。
剧情来到最后高潮时,老师把大脑袋埋在扶着栏杆的手上。我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凑近一看,只听见令人浑身紧绷的呜咽声。原来老师是在哭。”
挑高、黑暗的三楼站票区的呜咽,想来简直荒凉得无药可救。遥远、明亮的舞台上,贤一郎必然正在吶喊吧。
——阿新!快去把爸爸叫回来!
08
我倏然叹了一口气,走向厨房。赫然回神,院中已有虫鸣。
我倒了一杯冰茶喝。
喝干的空杯中,冰块喀啦作响。
第八章
01
就这样,自八月中旬至下旬,我镇日不是准备毕业论文、打工,再不然就是埋头阅读菊池,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菊池的短篇集是现代作品,排在前头,所以我先从那个部分读起。
第一篇是《自杀救助业》。故事说的是一个在京都运河区沿岸经营小店的老妇。运河区是出了名的自杀地点,因此她看过许多人在眼前死去。老妇心有不忍决定出手相助。她一伸出竹竿,本该死意坚决的男女竟拚命抓着竹竿不放。而且那些人即使获救了,也没感谢她,反倒投以怀恨的眼神。老妇得到奖金,善事做多了,救人的方法也越来越熟练高明,就是这么一则讽刺的短篇。
前面也提过,无论是这篇,或是川端康成誉为“早期名作”、“对于溺死者的冷酷描写,令人想到志贺直哉的小品,反有一种鲜活的温暖”的《嗤笑死者》,都是以投水自杀为题材。
后者是根据实际经验写成,前者想必也有过类似的事件发生吧。“自杀救助业”这种“职业”固然奇特,但正因如此,反倒让人感觉或许并非无中生有的故事。
在这种情况下,再看他后来的作品《姊姊的备忘录》,竟也出现住在京都的“我”走在运河区旁,正巧撞见有人跳水自杀。这时,正是那位“老妇”从“桥边的茶店”手持长竿冲了出来。“我”和“老妇”于是一同“救助自杀者”。
书写手法很像真有其事的报导文学。
跳水者的眼前忽然出现救命的长竿。“即便已下定决心自杀,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会出于本能渴望活下去”,这就是人性。菊池的这种看法,的确令人心有戚戚焉。
看完现代作品,再接触历史作品时,我已忘了那桩悬案《六之宫公主》。
这是短篇集,所以我想搁着慢慢看没关系。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等我看到全开本的第四百七十页时,早已过了立秋。
残暑虽然酷热,不时也有凉风吹拂。听着阵容越来越庞大的虫鸣合唱队,我看着那一页中段《吊颈上人》这个异样的标题。故事,是这么开始的:“小原的光明院,住着寂真法师这位上人。”
上人心爱的娈童死了。深感无常的上人,“在三七二十一天之间保持沉默,期满结愿的最后那日上吊,企图往生。”
看到“往生”这个字眼:心头好像有什么闪过。但我还是继续读下去。
然后。
在黑暗底层的某处,有狗在叫。
看完小说的我,被那刺耳的声音拉回现实。邻居养的狗,大概是被什么给吓到了吧。
已过深夜十二点。白天听不见的车站广播,随着晚风断续飘来。还有,车轮划破夜色前进的细微声响。
我从椅子站起:心想“就是这个”。
这本沉重的书,改造社出版的《菊池宽全集》,没有载明作品发表日期和出处。我取出文艺春秋出版的《现代日本文学馆》查阅。
《吊颈上人》大正十一年七月刊于《改造》
没错。为了谨俱起见,我又翻开手边的芥川作品确认。
《六之宫公主》大正十一年八月刊于《表现》
02
我有点兴奋。《六之宫公主》的由来,这下子终于水落石出。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永井龙男写的《菊池宽》中,很巧地引用了《吊颈上人》创作时的故事。“记得是大正十一年的夏天吧,菊池忽然来我家玩。”写这段话的是山本有三。
可是即使在聊天当中,菊池也一直坐立不安。他向来没规矩,所以山本也没太在意。最后,菊池说:“我在明天之前,一定得写点东西出来,可是我没东西可写,正在伤脑筋。”于是,山本就把自己看过的古典故事说给他听。说到《吊颈上人》这个故事时,“这玩意儿挺有意思的,出自何处?”“是《沙石集》【注:镰仓时代的佛教说话集,共十卷,无住道晓编纂。内容除了灵验谈、高僧传,也包括文艺谈与笑话。】。”“那本书,你有吗?借我。”翌日傍晚,菊池来还书,还说“喂,我写了那个故事喔。”
山本说,菊池下笔之神速令人惊讶。
菊池描写的吊颈上人,往生的强烈意志被人知道后深受崇敬。起初他很高兴受人膜拜。他心如止水。然而,随着自己定下的死期逐渐接近,他开始反悔了。而闻讯赶来参拜的男女老幼也与日俱增。“如今犹如集数万数千人之力,按着吾之肩与腰,齐声催促‘去死吧、去死吧’,看到此等情形,吾不禁恐惧死亡,为之头晕目眩。”
随着故事的进行,菊池让上人萌生想活下去的期待,但一再让机会落空。他的笔法冷静透彻。
终于,那天来临了。清晨的梦中,上人竟看到自己在迟疑不决中死去因而坠入地狱的狼狈模样。
过了中午,群众开始冒出催促声。某个一直嫉妒上人好名声的僧人,认为这正是扯他后腿的好机会,于是假意劝他别再保持沉默,不如在最后说几句话,以免留下遗憾。上人很高兴,遂坦白说出心情的挣扎,没想到连弟子都高声责骂他。
“眼下万事休矣”……上人如此感到。
于是他冲水净身,更衣,来到树下,但他开始手脚发抖。于是,有人上前协助他自杀。“年迈的法师,被人按住手,压着腿,浑身哆嗦地往树上爬,不仅毫无极乐往生的尊贵姿态,反倒似与阎魔地府之罪人在牛头马面的追赶下,被逼上刀山剑树的姿态无异。”
看热闹的群众很失望。而且,上人只顾着沉思,压根不肯开始进行他们等待的事。于是群众暴怒,破口大骂。
青侍【注:任职于贵族、公家机关的武士。】们的谩骂,令上人益发胆怯,拿绳子的手颤抖不已。见其迟迟不肯上吊,群众们开始鼓噪。上人看似惊慌失措,还不及将脖子套进绳圈,便两脚一蹬,结果颈子没勒住,就这么笔直地摔到地上。
群众轰然大笑。再看他久久未起身,约莫是坠地之时撞到要害,竟然就此气绝身亡。群众之鼓噪声,久久不绝。
这是个小人物的残酷死亡。但是,菊池断然拒绝那个苛酷的现实。他不论有无,径自将读者拖进他的结局。
“在不绝于耳的嘲笑声中,逐渐西沉的落日,似乎微放光明,霎时只见夕照红云,开始放出紫光,天空之中,隐约传来仙音妙乐。继而,本来宛如青蛙瘫软在地的上人身体,开始散发出阵阵异香。那股香味弥漫在群众之间,证明他已无庸置疑地前往极乐世界。众人再也不敢嘲笑,称诵其名的声响,不绝于耳,几乎撼动大地。”
这果然是只有菊池宽才写得出来的结局。我感到一种复杂的感动。
03
不过就常识判断,这种结局不可能收进古典文学。更何况根据我模糊的记忆,《沙石集》应该是佛教话本。如此说来,原本应该是一则往生失败谈才对吧。文中采用古文笔调,肯定是菊池坚持应该以此书写原典的强烈自我主张。
我去父亲的书架,搜寻那本《沙石集》。因为我没有古典大系丛书。四处翻了半天,终于找到旧的岩波文库版。翻到封底那页,只见铅笔写着“五十”。五十圆。这是父亲自旧书店购得的书。
我咚咚咚地踩着楼梯冲回二楼,这次一屁股坐在座垫上,翻开比现行版本略大的文库本。
第四卷第六篇就是《吊颈上人其事》。山本有三对于这篇作品的评论是:“加入所谓的娈童,形式变得比原作稍显复杂,并且也加入了菊池式的看法。”的确有那种感觉。
上人死亡的那一幕,“随着时间拖久了,众人的鼓噪,令上人也无言以对。于是净身更衣在寺前复木挂上绳子,吊颈赴死。”如此淡淡描述。但这寥寥数句,已令人感到被逼着踏上死路的人,那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众人对结局心满意足,顶礼膜拜,接收遗物。可是上人自己却因死前虚妄的执念而坠入魔界。换言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临终时的执着必须戒惧在心。
我本想合起书本。但是,这时,紧接着第四卷第七篇的标题倏然映入眼帘。
《投水上人之事》
我吃了一惊。山本有三只字未提。但是,大正十一年的夏天,菊池应该也看到这个标题才对。博览群书、自己也写过《自杀救助业》和《嗤笑死者》的菊池,不可能没看过这篇。
想当然尔,我跟着往下读。这是个惊人的故事。
某位上人,同样决定往生,此人选的是跳水自杀。他乘船划到湖上。然后把绳子绑在腋下跳入水中。如果贪生就不可能往生,到时就可以拉绳子。
过了一会绳子有了动静,上人被拉上船。他说是痛苦过度出现妄念。这种情形重复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入水之后没拉绳子。不久,空中传来音乐,波上涌现紫云,好事终成,流下随喜之泪”。
04
我对于这个了不起的“关系图”感到茫然。
芥川该是不是读到这里,才说出“传接球”呢?想必一定是这样。那么最先投球的,其实是镰仓时代的僧人。据说是《沙石集》作者(看书后解说,是这么写的)的无住和尚。
而丢出的球,自弘安至大正历经六百年以上的时光,终于送到菊池手上。
写出《自杀救助业》的菊池,看了《投水上人之事》。那对他来说,只能说是从天而降的荒谬炸弹吧。
他看到的人性弱点,在超人的自制力下被跨越,不,被践踏。每个人,各有其无法容许的事物。这个,对菊池来说,想必正是无法容许的事物吧。他是那种得知三浦右卫门如何死去后,拍膝说出“There is also a man”的人。如此说来,投水自杀的上人,不是人;是怪物。
山本有三对菊池下笔之快感到惊奇。想必的确很快。比起平常,应该更快。因为,菊池生气了。是怒气驱使他写作。他无法容忍让这个怪物的头上涌现紫云。
那等于是否定自我、否定人性。而菊池,否定了否定。并把音乐和云彩挪到该有的位置。
菊池的《吊颈上人》就这样完成了。这时,他无意中丢出了球。球飞往何处呢?飞到住在田端的好友手上。
写《往生绘卷》的芥川,看了《吊颈上人》。毫无顾忌到天真地步的菊池,想必一直令芥川很羡慕他的毫无顾忌吧。但是,这次不行。“我的英雄”侵犯了芥川的圣域。
芥川创造了这位僧人。那是抱着“全身血液沸腾”的热情,一心求佛的人物。象征往生的白莲花应该给“他”才对。芥川如此渴望着。
那是迂回曲折地说出“我猜想白莲花至今或许仍在后人的眼中”这种话的他才会有的,真切、真实的心情吧。
可是打从中学时代起,芥川书写《义仲论》时就深切盼望“但愿也能如此”的价值,以及现在怯懦盼望的美好事物,都被朋友用那巨人之足一脚踹飞了。甚至,还在可怜的老人头上,旁若无人地唤来紫云奏起往生的乐音。
这次轮到芥川接招了。
如果这样便可了事,我还有什么好痛苦的?菊池啊,我不能原谅你——对芥川而言,袖手旁观,就等于是否定人生的价值,也否定了自己。
于是他提笔写下第一句:“六之宫公主的父亲,本是老皇女之子。”
接下来,他写出一篇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无法念诵佛名的六之宫公主,看不见金色莲花。不,不仅如此,甚至连吊颈上人看到的“起火的车子”都从视野中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风呼啸而过”。把这个不知极乐、也不知地狱的人,设定为楚楚可怜的贵族千金,想必是出自芥川的自恋情结(narcissism)吧。
这时,我忍不住思索起这两位天才的交友状况。
大正十一年这一年,对菊池来说是怎样的一年呢?继《真珠夫人》、《慈悲心鸟》之后,他在这年于大阪每日、东京日日新闻连载《火华》,以大众小说之王的身份君临文坛,与里见弴发生争论,翌年决意创办《文艺春秋》。
正如我和圆紫先生的对话中也曾提到。打从这时起,他们原本毫无隔阂的交谊渐渐不再如同往昔,如此想来,《六之宫公主》等于是芥川对多年好友菊池唱出的诀别哀歌。
05
说到这里,其实芥川有篇很有趣的作品。那是大正十三年五月,写于《妇人公论》上的《文放古【注:意指废纸。】》。
故事是说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下,遗落了一封年轻女子的信。信中内容是乡下才女对现实环境的愤懑不满。她感叹周遭对艺术的不理解,气愤以结婚为名的卖身行为。这封信最后是这样的:
“说到那个芥川龙之介更是个大混蛋。你看了《六之宫公主》这个短篇难道不生气?”
“作者在那个短篇中痛骂没出息的千金小姐,被他说得好像没有热情意志的人,比罪犯更卑劣更该死似的。也不想想看,像我们这些受传统闺阁教育长大的女人,就算意志再怎么热切,也没有实行的手段啊。我想那位贵族千金一定也是如此。作者居然还得意洋洋地大肆批评,岂非徒然显示他的毫无见识?我从没有像看那个短篇时,那么轻蔑过芥川龙之介。……”
芥川特地写出这种故事。他之所以非写不可,换言之,可见实际上的确有人这么诠释吧。那些人认为这篇小说是在探讨女人自食其力的问题。
言之颇为成理,但那对芥川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误解。
他写道:“写这封信的不知名女人,是个一知半解的感伤主义者(sentimentalist)。”芥川想说的是:不对,不对,我的《六之宫公主》根本就不是那种故事。
另一方面,同年一月,想必已成为当时日本全国最知名作家的菊池宽,写出《世评》这个剧本。那是只有两幕的简短小品。
场景应该是在阿拉伯吧。祖库森人的商队正在休息。其中有一名双脚缠着铁链的美女,据说是买来的女奴,本为巴格达贵族,现在归年老的队长所有。旁观者哀怜她的不幸。她却以清亮的声音歌唱。有个男人一脸内行地说:“她正在唱着自己虽然出卖身体;但她的灵魂,纵使拿所罗门的宝藏来换也不卖。”民众纷纷嚷着“把锁炼弄断!”“踩扁老人!”“你应该投入真心爱你的青年怀抱!”
一年过去了。深爱美女的青年出现。她与青年逃走了。并且,抱着孩子又路过同样的地方。人们大骂:“这分明是通奸!”“如果纵容这种女人,世界会变得乱七八糟!”“薄情女!”“偷汉子!”“禽兽不如!”她忍不住再次高歌。解说者说:“她在唱自己抛弃虚伪的爱,投入真心相爱的青年怀抱。”“不要脸!她也配说那种话吗?”“荡妇!”民众对着去年的女子,今年扔起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