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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此深信。
那么,说到菊池的作品,的确有些地方像是从正面大剌剌地发表演讲(这是就姿态而言)。如果借用芥川的话,或许接近“等边三角形顶点的等分线将底边均分为二”。不过,我忍不住拍膝大叹巧妙啊巧妙。我并未摇头大叹浅薄啊浅薄。我不认为自己感想有误。那么其中必然有什么,令我这么想的,是来自菊池强烈的个性。
这本书,除了文艺春秋版的评传也有解说,撰写人是短篇名家,也在菊池手下做过编辑的永井龙男【注:一九〇四~一九九〇,小说家、编辑,擅写人情机微的短篇,也因短篇小说得到菊池的赏识,加入文艺春秋工作二十年,曾任《All读物》《文艺春秋》总编辑。】。他不可能没有参与作品挑选的工作。高中时我没注意,但是现在已知道菊池的“代表作”是什么。所以光看目录,就明白这本书的特色。自小说一开始,劈头放的就是《忠直卿行状记》与《恩仇的彼方》。接着是他的第一篇小说《自杀救助业》(说到这里,菊池还有别的作品也是写投水自杀)。之后,按照年代顺序排列的方式,毋宁是平凡的,但其中收录了《胜负事》和《乱世》应是出于永井的别具慧眼。我心服口服。说到巧妙,比方说《乱世》,就是一篇极具巧致的作品。
这么重读此书,猜测《顺序》到底是哪里打动了芥川,益发令我兴奋期待。
第七章
01
翌日,我上午就去岬书房工作。
娃娃脸的饭山先生,正在调侃臭着脸的榊原先生。
“昨天又烂醉如泥喔。”
既然知道,可见告发者本人也一同去喝酒了吧。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榊原先生的外表一如往常,眼神依然尖锐。我实在看不出有哪一点像是烂醉如泥。
他懒洋洋地倚在椅上,不耐烦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干嘛,那又怎样?”
“夏天的晚上,总会忍不住喝到太晚对吧?”
“那是你自己吧。我可不会因为天气的冷热,就软弱得浑身软趴趴的。”
“可是,只要烂醉过一次,据说脑细胞就会死很多。”
说着,饭山先生还努力屈指在算。被说的人,当然提出疑问:“慢着,脑细胞到底有多少个?”
于是百科全书被翻出来,接着连计算机也搬出场。算的是要醉几次,才会挂掉。
“搞什么?那样,我的脑细胞岂不是早就死光了吗?”
榊原先生愤然说道。我不假思索地说:“跟蜜蜂一样耶。”
“什么意思?”
“没有啦,听说有些蜜蜂如果就翅膀和身体的大小比例来看,理论上应该飞不起来,可是却还能照样飞。”
“——”
“这是生物的惊人之处。”
榊原先生抄起附近桌上的运动小报缓缓卷起,朝我的头上砰地打下。饭山先生咧开肉嘟嘟的脸颊,
“啊,被蜜蜂叮到了。”
午餐送来,我去茶水间泡茶,结果饭山先生也随后跟来。他就是我跟小正提过的那位纸上驾照先生。算算年纪也快三十了,却还是岬书房唯一一个未婚男性。
榊原先生说过的话固然也有影响,不过在身边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渐渐发现饭山先生的温和人品。
“那个,你听古典乐吗?”
“……呃,我是音痴,不过还满喜欢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不干不脆。
“九月初,有白辽士【注:Hector Louis Berlioz,(一八〇三~一八六九),法国浪漫派作曲家。】的音乐会,我买了票,可是抽不出空去。”
他说届时不巧要出差。没听到这句话之前,我还以为我好歹是未婚小姐,所以他想找我约会咧。
“一张票吗?”
“嗯,一张,一张。”
如果能约小正一起去是最好,可惜只有一张票,那就没办法了。
“是什么曲目?”
“噢,《安魂曲》(Requiem)。”
没听过。我只参加过几次演奏会。就眼前情势看来,应该只能说是占点便宜;还不到让我食指大动的地步。如果是乐迷的话,应该一开始就问;但我却反而拖到最后:“谁演奏?”
我看过两篇散文,里面描述类似听唱片时,觉得是刻骨铭心的曲子;在别人的指挥下,却一听就大叫“不对不对”。这两篇文章指的恰巧都是唱片《命运交响曲》,因此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演奏者不同,足以令曲子的感受截然不同。想必许多人都有这种经验吧。我当然也有(但是若因此就完全不接受别人的诠释未免可惜。听过别的,或许会更懂得自己喜欢的演奏好在哪里)。
说这种话好像很自大,但以我的情况,我是在迷上落语后,才头一次有这种切身感受。
电视的节目预告,有时只写出演出戏码。这样毫无意义。举例来说,我要听的不是《六尺棒》;而是“圆紫先生表演的《六尺棒》”。节目预告如果没空间,只要先写出表演者是谁就行了。关于这方面的默契,我想音乐和戏剧应该是同样的道理吧。
饭山先生回答:“是殷巴尔【注:Eliahu Inbal,(一九三六~),以色列指挥家。】指挥的东京都立交响乐团。”
嗯……没什么感觉。
02
一旦拿人薪水,便不可能全凭我的方便行事。今天本该提早结束工作,可是偏偏被一些附带工作拖拖拉拉地耽搁了。
傍晚,天城小姐自外归来。
她拎着皮包、抱着纸袋,走进我这间塞满影印机、传真机之类杂物的工作间。她大概是急着拿影印稿。今天天城小姐穿着一袭紫蓝底色缀满细碎图案的漂亮衬衫。
“哎呀,你很急吗?”
“啊?”
“我看你一直注意时间。”
我把影印机让给天城小姐,自己往后退,一边看手表,一边暗忖“去国会图书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吧。”
“其实,的确有点事……”
“有约会?”
“不,不是那种风流韵事。是为了芥川龙之介。”我把芥川对于菊池的《顺序》说出“非常好”的评语,以及想查阅这出舞台剧内容的事说出来。“所以我本来想,如果方便的话,顺便去国会图书馆一趟。”
影印机在操作。天城小姐把脸转向我。细框眼镜后方的眼睛,看起来很可爱。对一个比我年长、而且又是工作干练的人用上这种形容词或许不恰当,但这是真的。这双眼睛,对于认真看着天城小姐的人来说,想必是最有魅力之处。天城小姐眨动那双眼睛。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那样做。”
我愕然张口。天城小姐继续说:“如果要找菊池宽的剧作集,我们楼上资料室就有。岬新书系列出版剧本时用过。等我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去帮你找。”
这正是所谓的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天降及时雨。我当然是双手合十感谢啰。
天城小姐插队影印完毕后,就这么走出房间。我在有点泛黄的奶油色墙壁环绕下,继续单调的劳动。六点过后,我一一检查完毕,终于完成今日的进度。我抱着成叠的纸张回编辑室。
天城小姐披着挡冷气的白夹克,正在她自己的位子上看东西。她的装扮洗练,不管做什么,总带有一丝的英气飒爽。至少,在我眼中她是这样的人。
桌面宛如纽约高楼群的谷间,只露出少许空间。形成高楼林立的,当然是书堆。她趴在那勉强空出少许的桌面上,正在看书。
“我做完了。”
我出声说,天城小姐抬起严肃的脸。顿了一下才回答“辛苦了。”我把书本、样稿和影印,各自放在该放的地方。
天城小姐等我弄完,立刻靠过来。
“我看了。”
然后,她把《菊池宽文学全集第一卷》这本黑色的书交给我。
“怎么样?”
她当下说:“不好。”
“是吗?”
“很失望?”
“对,有一点。”
“不过,听到我说不好,你都不会产生疑问?”
“啊,对喔。”
芥川学贯古今东西。据说谷崎润一郎会写了“犯罪者自己以第一人称故作无辜地开始叙述,最后才揭晓自己就是犯人”这样的作品,结果芥川批评说“意大利早就有这种东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芥川怎么会连这种事都知道!
总之他博览群书,那不仅是知识丰富,想必也令身为鉴赏者的他,颇有个人主见。这样的人,对于天城小姐不屑一顾、直书“不好”的作品,怎会偏偏说出“非常好”呢?
记得有一次看芥川的杂文。他特地介绍诗人池西言水【注:一六五〇~一七二二,俳句诗人。】的诗句“被蚊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评为“深得鬼趣之句”。那时我念国中,心地还很柔嫩,震惊之下不由得合起书本。事后想想,除了诗句本身,对于介绍这种诗句的芥川,我肯定也感受到了“鬼趣”。
这正是他这种人的“选择”。
这时,天城小姐依旧板着脸,说出不可思议的话:“你正在调查芥川是吧?那么——”
03
芥川晚年,一直很害怕自己会精神失常。还有,他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默默坐在昏暗的室内用长烟管抽烟。如果有小孩缠着她闹,她就会在折成四折的废纸上画图给孩子看,只是她画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张狐狸脸——这些事你知道吗?天城小姐问。
我点点头。于是,天城小姐把黑色书本借给我。
这个时间不会再有客人上门。所以我打声招呼,走进第一会客室,坐在大大的长椅上开始看《顺序》。
看着看着,我渐渐明白天城小姐的话中之意。
幕启,是个没落士族之家。长男一郎因为发狂,被软禁在家中。三男阿丰很用功,次男二郎却花天酒地,把剩余的微薄家产挥霍殆尽。阿丰谴责他,他却说自己的浪荡冶游是有原因的。
“你忘了吗?木工来做大哥的牢房时曾经说过,那个房间本来就有加装过栏杆的痕迹。”
悚然一动的眼睛,死盯着书页左上方《顺序》这二个字。
一切毋庸多书。把二郎逼向恐惧与焦躁深渊的,就是“顺序”的预感。最后一郎拿花剪戳喉自杀。阿丰怀疑是某人给他剪刀;一郎谢幕的台词是“位置空出来了。”
如果光看情节发展大概会觉得是强烈的作品吧。但是,不好。最重要的是不适合舞台剧的形态。但是,这个《顺序》打动了芥川。
菊池后来主张,作品除了艺术上的价值之外,也有题材的价值、内容的价值,因此与里见弴发生争论。但就这出舞台剧而言,在论及作品本身的完成度之前,芥川的确已先被题材本身打动了吧。
说到大正八年,正是芥川离开海军机关学校,与好友菊池一起加入大阪每日新闻报社工作的那年。他怀抱着专心投入文坛的决心与自信,意气轩昂,势如日出东山。想到这里,“非常好”这句话,就如同当作人生伏笔所放置的小石子,渐渐看出惨淡的味道。
回到编辑室,我对天城小姐说“我懂了”。天城小姐点点头,
“事情就是那样。”
“是。”
她说另外还有别本书可供参考,说着把永井龙男写的《菊池宽》递给我。我决定和全集第一卷的剧作集一起借走。
天城小姐还要继续工作。我向她说再见,她微微侧着脑袋,
“我觉得那出戏应该写成小说,比较好。”
“我也这么认为。”
我俩意见一致。
04
至此,我很想好好再多研究一下菊池。菊池这个作家给人的感觉,充满执拗的否定。换言之,非常不健康,但这种印象究竟是打哪来的呢?
神田街上打烊的时间特别早,旧书店已经关门了。我冲进专卖文学资料的书店。在按照姓名五十音的顺序排列的书架找“Ki”那一区。
我找到改造社出版的《菊池宽全集》第三卷。版本大如美术书籍。单是一册就很沉重。一看目次,第三卷是短篇集。大约收录了近百篇作品。我寻找有无轻便好携带的参考书,结果就在附近,找到了佐藤碧子的《人间·菊池宽》这本书。
钱,我靠打工赚了不少。幸好,我是个从来不把钱花在衣食住上头,很好打发的女子。人若是只赚不花,钱包就只能随骨灰坛一起埋在地下。所以两册我都买了。
我一边留神打烊时间,一边快速扫货。书本太大,光是搬运就是一桩苦事。只好在肩背包之外另外拎一个纸袋。
我迫不及待地在回程电车上便开始阅读。
自少年时代到学生时代,描述菊池骯脏的故事不胜枚举。他不上澡堂洗澡;衣服沾满污垢;房间到处是灰尘;连饭团都随手塞进口袋。那种异常邋遢的德性,据说在乡里之间也很出名。
菊池本人就是出自《顺序》中那种贫穷的土族家庭,因此无法有光鲜外表。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未免太彻底了。天性如此自不用说,但我觉得他似乎从小就刻意让自己不去在意外界眼光。也许是夹在自尊与贫困之间,只能在内心保有自己的世界吧。
此外他对容貌似乎也有很强的自卑感,所以或许是一种反弹下的自我主张,因此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对外貌耿耿于怀呢。
话说,我借了剧作集回来,但说到菊池的剧作立刻反射性想到的是《父亲归来》。我没看过。也没听说在哪上演过。但是,那的确是有段时期一演再演的作品。
岬书房的书中,夹有从《菊池宽文学全集》另一卷影印下来谈论《父亲归来》的文章。这倒是省事不少。
据说久米正雄某次看过公演后表示“喂,你的《父亲归来》已成了古典呢”。菊池写道“因《父亲归来》,我多少有了自信。”“十年、二十年之后一定还会留着。至少,在我的作品中,应该会是最后消失的吧。不信后世的我,如果我的作品能有十年寿命,那就已经足够了。”
由此可看出当时《父亲归来》的地位。
但是,我最感兴趣的,是菊池说过的话。他说这出舞台剧在自己的作品中“是最能看出我过去生活的作品。”
菊池在剧中讨论的是贫穷。他指的是那个吗?那么再次归来的“父亲”指的又是谁呢?
剧中归来的“父亲”,是个梦想一蹴千金、插手各种事业的男人。最后搞得债台高筑,索性抛家弃子一走了之。走时还带着情妇,甚至存款簿。
剩下一家人企图投水自杀(这里又出现投水自杀)却没死成,从此在贫困的底层苟延残喘,勉强维持生活。长子贤一郎尤其辛苦,就在家境随着孩子们长大成人逐渐好转之际,“父亲归来”了。
母亲和弟弟妹妹有意接纳父亲。但是,贤一郎拒绝。于是父亲脚步踉跄地离去。“贤一郎!”“哥哥!”这是母亲与妹妹的呼声。在紧张的沉默后,主角终于高喊:“阿新!去把爸爸叫回来!”
出门找父亲的新二郎没找到人,空手而返。贤一郎当下站起来。“找不到?怎么可能找不到!”然后和弟弟一起发疯似地跑出去。幕落。
菊池谈到《父亲归来》头一次正式“问世”时的情景。
那是大正十年十月二十五日,和芥川等人一同观赏的菊池在落幕的同时,陷入友人们的赞美包围中。“正因为这些人平时从来不客套,所以我更加喜不自胜。在我的执笔生涯中,可以说再没有比这天晚上更充满感激、充满身为作家的欢喜。”
在这群友人之中有江口涣。我家有他写的那本《吾辈文学半生记》,所以我以前就看过。这一幕,众人联袂观赏《父亲归来》在新富座戏院公演的情景,令人难忘。
一回到家,我立刻把书翻出来。
“幕落后灯光啪地亮起。转头看邻座的芥川,芥川正频频用手帕撩眼睛;久米的脸颊上也有泪水不停流下。小岛政二郎【注:一八九四~一九九四,教书之余也协助编辑铃木三重吉的《赤鸟》,经常出入芥川家,因此在耳濡目染下也开始创作,着有《芥川龙之介》这本取材自文坛的小说。】和佐佐木茂索【注:一八九四~一九六六,小说家、编辑,师事芥川,曾任文艺春秋新社社长。】也两眼通红。抹着泪水站起的我,转头看坐在我后排的菊池。那一瞬间,我看到意外的情景,不禁令我涌起新的感动。连作者菊池宽自己都在哭。菊池宽盘腿而坐,半晌不肯起身。不停溢出的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但是,他连擦也不擦。而且,一直低着头,不停的眨眼。
‘我一直忍着叫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可是还是哭出来了。’小岛政二郎略带羞赧的这句话,从靠近走廊门口的那头传来。
这时我在菊池宽的脸上,清楚看到过去从未见过的悲痛表情。而且,舞台上由猿之助扮演的兄长,和现在在眼前拭泪的菊池宽,不知为何好像变成同一个人。‘对了,那个贤一郎也许就是菊池宽自己吧。’当我这么想的瞬间:心口再次涨得满满的,又流出新的泪水。”
在主角身上看到作者的影子,这应是理所当然的感想吧。这种情况下,那显然是正确的。
不过,那并非关于贫穷这种考验的感想。若只是那样,未免太浅薄。既是“父亲归来”,问题显然还是出在“父亲”身上。
因为,看了这样的台词,会觉得喉头仿佛抵着利刃。
“就算我有父亲,那也是从小便一直折磨我的敌人。”
05
菊池的父亲其实并没有抛家弃子。但是,据说他有个离家出走的叔父。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就轻易做出“父亲”就是叔父的结论。
永井龙男说:“菊池宽有些地方会让人感到,他对父亲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情。”说法非常迂回含蓄。如果就《半自叙传》开头关于父亲的记述看来,会是怎样呢?
“记得父亲会说‘没看过比你相貌更老成古怪的孩子’,令我很不愉快。”
“我以前写过类似日记或练习作文的本子。”“被父亲发现后,居然拿去当作家中书画信函裱褙时的衬底纸。”
“父亲懒得替我买教科书,命我手抄内容。”
“我哭着恳求父亲让我参加校外教学旅行,父亲不耐烦地睡了。即使他睡了,我仍不断苦苦哀求,最后父亲猛然从被窝坐起,说出‘你不要光恨我一个人,要恨就恨你哥!家里的公债,全都花在你哥身上了!’之类的话。”
“我,从不知何谓父爱。”
“失了面子的父亲,暴怒如火,逮住站在玄关的我,就是一顿臭打。”“回家时,父亲又拿烟管打我。‘你敢去偷东西!臭小子!你敢给我偷东西!’”
“记得我中学二年级时,父亲命我报考师范学校。我不肯,与父亲发生争执,被父亲从檐廊推落院中。”
已经足够了吧。
如此说来,撇开离家出走云云不论,“父亲”果然影射的是那个从未给过他家庭温暖的父亲本人吗?
但是这里,如果仔细重读《<父亲归来>其事》,还可以窥见另一个人物的影子。那个离家出走的叔父,在菊池家被视为早已死亡,还把照片放在佛坛上。“那是已褪成茶褐色的照片,那长发的面貌,和我二哥一模一样。”以及,“我把二哥的事写在小说《肉亲》中。如果二哥再大胆一点,也许会跟这个叔父一样落得离家出走的命运。”
这真是个令人好奇的人物。
《半自叙传》也提到这位二哥。一再留级遭到中学逐出的兄长,对升级的弟弟说:“一年级或许好混,但二年级还会容你这么顺利吗?”
我心头一寒。那么,菊池提到的短篇《肉亲》到底是怎么写的呢?
“我是个在近亲身上感受不到太多亲情的人。”以这句话开始的作品中,描述二哥始终没有正式工作,而且个性胆怯。菊池甚至直接写出他讨厌二哥。大正八年,菊池接获这位兄长病危的电报。“想到他成天赖在贫穷的长兄家中无所事事,”“我认为他死得正是时候。”他只寄了钱回去。
收到死讯时,菊池“和来访的年轻朋友正在玩no trump这种扑克牌游戏,对电报投以一瞥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沉迷在游戏中”。
菊池说,这个专爱惹麻烦的哥哥(不,或许正因为是个惹祸精)在众兄弟中反而最得母亲宠爱。
父亲提及的耗尽公债的兄长,似乎不是此人。大概是《肉亲》里“年轻时,略会游荡”的长兄。菊池对这位长兄似乎也没有什么手足之情。
关于他对长兄的具体回忆,《半自叙传》中提到的故事如下。菊池当时被推荐就读免学费的高等师范,但是由于态度恶劣遭到校方开除。父亲和兄长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接下来连着有两三天,当大哥与二哥在下将棋时,我如果在旁指点大哥,他就会生气地说‘被你这么一插话,我都没法下棋了’,还狠狠打我的手。”菊池一直没忘记此事。
读来实在令人感到惨淡,但是菊池说,其实“感情并不算坏。”“要说是关系亲密,会令人莫名羞赧、或者尴尬,因此不知不觉中,也就逐渐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