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的正下方是中庭。——但是,中庭的中央,也就是正巧在洞的正下方,放着一座大理石的雕像。所以,万幸,那下面没有人。——请来的客人们也在前一天晚上都回家了。这个季节,冷飕飕的。人们就像《蚂蚁和蚱蜢》中的蚂蚁一样,呆在暖和的房间里。难得有佣人从这里经过。于是周围空空的。——那家伙,还是考虑过的。是在没人的时候开枪打的。被掉落的玻璃碎片砸中的仅仅是这座雕像而已。”
大理石做的身体,只要不是某个国家的天方夜谭中出来的雕像,就不可能动。也不可能逃跑。真是遗憾。然而,这种说法确实奇妙。
“哦……”
我,又有些走神了。
“——我警告他‘不许随意破坏。建完的房子就是我的东西’。那家伙却满脸带笑地说‘这样我就舒服了。我做新的给你,别担心’,得意着呢。”
即便如此,这儿可是房子的中央啊。
“房顶开了洞,如果没有东西塞住不就糟糕了吗?”
“那里不是中庭上方的彩色玻璃吗。如同《劝进帐》里说的《山伏问答》【校注:歌舞伎名剧目,十八番之一,1840年初演,讲了源赖朝欲除掉源义经的故事。山伏是指苦行僧,源义经与弁庆出逃过程中被守将怀疑盘问,向弁庆询问做山伏的心得的和秘密咒文,弁庆流利地回答了问题,此乃山伏问答】一样是给别人看的地方。客人来的时候盖着盖子就不太好。首先,那种地方,不太可能伸出手去触摸。——所以,有客人来的日子,只要不是下雨天,就这样让它去。我们准备了塑料布,快下雨了就盖上。”
我们回到玄关,让在那儿等待的阿芳看了看我的衣着。
在我前往晚餐会场之前,在中庭里试着站了一会儿。对过的朝南方向有一条宽敞的走廊,在那儿远处的墙壁上也有彩色玻璃。那是萤火虫的景象。是夏天的图案。
抬头望去,高处有着那幅大雁的图案。并且,在中庭的中央确实站立着一尊大理石雕像。有一般人的一倍半这么大。与大雁或是萤火虫一类的日本风味相比,这里有些西洋风味。配合巧妙。但是,干原用他的个性化的搭配,将这些巧妙地串联起来,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统一感。
石像的脸是经常在照片上看到的,像米罗的维纳斯。头顶上举着一个大大的盆。那盆口可以看见葡萄串和一些圆形的果实,一定是农业的女神像。“收获”总是与实业家相关的值得庆贺的事吧。
——也就是现代的,用大理石制作的惠比须、大黑一般的雕像。
13
虽说是完工庆祝会,但正式的庆祝已经结束。这次来的客人,对末黑野先生来说,都是无法忽略的。而我不必挺胸抬头地参加,这也令我颇为高兴。
干原先生也一起出席了,他先走在前面,带领我们参观了室内。
一层的“萤火虫”彩色玻璃我已经看过。在二层,东西方向延伸着走廊,两头各有一幅玻璃画:《远山的天际泛出鱼肚白的黎明》和《乌鸦飞过的黄昏》。如果从方位来说的话,东面代表春天,西面代表秋天,也就是“春天的黎明”和“秋天的黄昏”。这样一来,在三层,背面应该有“雪”景——我这样猜测。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把彩色玻璃设计成和式风格的并不少见。我就见过“松和鹤”,稍微独特一点的地方有“龙虾和鲷鱼”等。在我跟着去京都的时候,下榻的酒店里就有“祗园祭”图案的彩色玻璃。
正当我沿着外部的斜坡往下走,忽然想起了清少纳言,并意外地把看过的图案都联系在一起了。这里描绘的四季景色,毫无疑问,是依据了《枕草子》,都取自第一段里描写四季之美的文字。
言归正传,说起建筑物的特征,怎么说都是那大大的在百货商店最常见的天井。内部装修是大胆的西洋风格和日式风格的混搭。
连同晚餐会的座位,——末黑野先生也替我想了很多——我正巧坐在了干原先生的旁边。这其中的意思一定是“如果有什么疑问的话,尽管问吧”。
但是,先搭起话来的,是干原先生。
“很有趣的图案啊。”他盯着我的和服腰带,高声说。
“是的。这图案叫作‘各种宝物’。”
在黑色底色的面料上,用金丝线和银丝线以及各种颜色的丝线,绣着各种各样的宝物。因为今天是值得祝贺的新房完工庆祝会,所以我带着这条腰带来了。
干原先生,又一次骨碌碌地转动他那极富特点的眼睛:“‘宝物’?哈哈,这样的话,——这个是‘万宝槌’吗?”
他边说边指着。一眼就明白的地方。用手指着我这个年轻女孩的腹部,当然是失礼的举动。但是,他并没有什么恶意,我也并不讨厌。于是回答:“说得正是。”
“这个是‘卷轴’,里面写着什么好东西吗?——有点儿奇怪呢。”
那是个像象牙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形状的东西。我也曾经看不懂,就问了阿芳。因为从阿芳那儿学过,所以回答得出来。
“这个是‘丁香’。它能做成草药或是香辛料,是丁香树的花骨朵儿。”
“哦,哦——!”
他似乎恍然大悟了。他与末黑野先生应该是同龄,可是他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小孩子。
他的手指往旁边移了移。
“这个,看着像龙虱或田龟什么的,究竟是什么呢?”
再怎么说,也不会是虫子啊。
“那个叫‘蓑’。”我回答。
“蓑,是穿在身上的蓑衣?”
“是的。而且,这个是‘笠’。”
干原先生的脖子都歪了。
“蓑笠这些,也是宝物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蓑笠哦。这是童话中所说的‘隐身蓑衣’和‘隐身斗笠’啊。”
“啊,是这样啊!”
他傻乎平地感叹道。他那样子实在是天真烂漫。我不禁问道:“您也希望获得一件‘隐身蓑衣’吗?”
“嗯。”
“您也有希望自己消失的事情吗?”
干原先生稍微沉默了一下。总算,随着菜品被端了出来,他握紧了餐刀,然后说道:“——有啊。”
他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一般,发出了着实阴沉的声音。
14
我想说些有趣的,于是就谈起了那些彩色玻璃表现的四季景色。虽说如果不知道取材于《枕草子》倒是很奇怪的,我还是说道:“是《枕草子》吧。”
干原先生是表现者。如果他觉得“这个小丫头也理解了自己的意图”,一定会感到很高兴吧。
然而,干原先生却并没有怎么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是啊。——《枕草子》。”他淡淡地说道。然后,又特别补充道,“——嗯,就是‘萤火虫’和‘大雁’啦。”
确实如此。《枕草子》第一段里,说到夏天的时候写道,“即使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成群的萤火虫飞来飞去的情境别有一番风情。哪怕就是一两只萤火虫,发出微弱的亮光飞去的样子,也很有味道。”写秋天的时候则说,“更何况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形,在天空中渐渐远去的情境,让人感到无限的情趣。”这段文章可是尽人皆知。
干原先生有去过欧洲的经历,于是把日本的四季固定在这些彩色玻璃上。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我听说您在那边参观了彩色玻璃之后,被它倾倒了是吗?”
干原先生一边晃动着身体,一边在切着白色碟子里的一块厚厚的肉。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也随着一晃一晃的。他忽然停下了手,向我这边看过来:“末黑野这么说的吗?”
“是的。——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家伙,就会吹牛。但是,和倾倒又不太一样。就是我总觉得‘这样就行了吗?’”
“——啊?”
奇怪的语言。不明白他的意思。干原先生叉了一块肉放在自己的盘子上。他那大大的嘴巴,为了继续说话而张得大大的。
“在法国,在巴黎有一个叫圣礼拜堂的教堂。那儿有一个狭窄的螺旋楼梯能往上爬。那是一部看上去像是通往屋顶阁楼的黑乎乎的楼梯。但是,爬上去之后我却大吃一惊。那里是光的洪水。横向的宽度让你无论怎样伸直手臂都碰不到墙,抬头仰望,一直到很高的高度都铺满了彩色玻璃。——瞬间,这个世界变成了红色和青色、绿色和琥珀色的玻璃的世界。只是看着看着,就觉得那光线变成了音乐,耳边汹涌而来的是管风琴的乐章。——实在了不起。如果说我被压倒了,那就是被压倒了。庄严啊,就是庄严。——我被击败了,在最初看到它的时候。”
干原先生吸了口气,喝了一口葡萄酒:“——但是啊,在我听过各种各样的说法之后,我却感到并不怎么样。——就说让人做那彩色玻璃的国王吧,他好像在政治上很成功。对他的评价很高呢。但是,不是也出现了十字军吗?”
因为带有坚定的信仰,才会出现那样的组织不是吗?我似乎觉得挺前后一致的。
“那时的人们,不是都高高兴兴地去参加的吗?因为被使命感所驱使了——”我说。
干原先生这时,痛苦地皱紧眉头。
“正是这样才不应该呢。正是由于被使命感所驱使,才会造成恶劣的后果。若是那样,作为神做的事来说,这不是邪道吗?”
确实,我也听说过少年十字军们的悲惨结局。
干原先生一边“嗯”地痛苦地呻吟着,一边抓住葡萄酒杯,咕咚地一饮而尽。
“我所认为的美,是能让人的情绪变得平稳安详的东西。横眉竖目地面向着耶路撒冷,那不是神的美,而是恶魔的美。——那么,侍奉神不就是坏事了吗?把神放在内心,是好事对吗?可以作为自身的寄托吧。然而,我却不需要那些气派的庄严的神。——如果有神说‘一个异教徒的命比我更重要’,——能有勇气说这句话的神如果真的出现了,到那时候,我就跪在那神的面前。”
这是反论。确实如此,即便是神,能说这句话的时候也需要“勇气”吧。
“可是……这样的神,不是没有值得我们信仰的价值吗?从人们的眼光看,那不就是不值得依靠……”
“值得依靠是如此重要的事情吗?”
“……可是,因为人总是希望能有心灵的支撑……想要依靠,所以才祭拜神,不是吗?”
干原先生,忽地一下,换了一副温文尔雅的表情。用仿佛在看自己的亲人一般的眼睛,看着我。
“——那个,如果到南方、海水清澈纯净而透明的地方去的话,有一个活神仙居住的岛屿。那些神仙大多都是女人,做些占卜。她们从人是否幸福到一年的收成都能预言。有被说中的,也有说不中的。——岛上的人们,称这些女人们为神。但是,这些神并非居住在金殿玉楼之中。而是住在岛上最为破旧,漏雨的小屋里。平时靠乞讨为生,好不容易才能逃离饥饿。”
“……”我无语。
他继续说:“自己能做些什么?在这样扪心自问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过蓿贫穷的生活,这才是神对自己要求的,至极的,诚实的惩罚,不是吗?——我啊,如果遇到这样的神,我会合掌而泣的。”
干原先生将视线移向空中,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嘟哝着。
“——神大概是一样的无力,一样的可怜吧。正因为如此,他才用他那懂得痛苦的眼睛,凝视着人们。——正因为我们被这样的眼睛凝视着,我们才会感受到被救赎,不是吗?”
15
晚餐会在一层的大餐厅里举办。饭后,大家转移到旁边的大客厅,有演讲和余兴节目。
我看着站在演讲台上的男人,在这样的场合里,有一种不相称的感觉。那男人穿着黑色的和服外褂,看上去像甲虫黑色而坚硬的翅膀似的。
他外号叫荒熊,名叫段仓荒雄。去年,我也听过这个人的讲话。
他是一个宣讲帝国的纯粹、荣光和繁荣的人物。实际上,他与现今的时局高度完全一致。不管是否真的愿意,但只要叫上这样的人参加,也许就能让聚会在形式上更完整。可是,我刚刚从末黑野先生的口中,得知了雪子小姐的悲惨故事。
而且我以前也听说过——被段仓批判为自由主义的某一位老师,不但不辞职,而且还发表了一篇鲜明的反驳文章,结果被暴徒残杀了——据说。
我并不知道被杀的教授的姓名。然而,那件事却与末黑野先生讲述的记忆不谋而合。毫无疑问,那一定也是干原先生的过去。
我环顾了一圈稍稍超过十人的客人座席。但是,却没有看见那乱蓬蓬的脑袋。
段仓用手支撑在讲坛上,向前倾斜着身子,发出了他演讲的第一声。
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好像醉了。一定是到这里来之前,在别的地方参加过聚会了。他讲的内容,与我去年听到的基本一样。完全是狮子吼般的演讲。一定也有听者感受到快感吧。
演讲结束后,末黑野先生站了起来,微笑着讲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好像他引导着段仓去了准备室。
这之后,是放映余兴电影的准备工作。这次是豪华版的电影。并非流行中的有声电影。而这一点正是精彩的地方,居然请了德川梦声【校注:1894-1971,本名福原駿雄,著名电影解说员、演员。电影解说员,即无声电影时期坐在银幕一旁,代替演员说出对白、讲解剧情的人,上世纪20年代,曾在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与部分欧洲国家风靡一时。日本自31年第一部有声电影以来,解说员逐渐丧失其立足之地。梦声自33年《音乐喜剧》(音楽喜劇ほろよひ人生)开始演员生涯,以后亦演出诸多经典影片】来讲解电影。我在轻井泽的时候也曾听过梦声讲解电影。即便是同样的画面,只要加上他的讲解,感受到的东西就会完全不同。即便是二流电影、三流电影,立刻会变得引人入胜。这就是技艺的力量吧。如果说清元的延寿太夫是名人的话,电影解说员德川梦声也是大名鼎鼎的。
末黑野先生回到座位坐下,接着房间里的照明被关闭。从电影放映机中流出的光线,投掷到设置在墙壁上的白色银幕上,映出了四方形的另一个世界。
莅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是年轻人和老人。坐在室外长椅上的两人交谈着。这时,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走了过来。周围景色奇妙地歪斜着。那女人一边眺望着别的方向,犹如太空漫步般地走了过来。登场的人物,都有着不常见的、异样的眼睛。
是的,正在放映的是现代古典作品《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校注:1920年上映的德国恐怖电影,是表现主义电影的里程碑之作】。在这种已经被人们所熟知的电影里,更能让人体会到梦声解说的魅力。完全沉浸其中的时候觉得很恐怖。
在杂耍小屋里,卡里加里博士让睡着了的男人切萨雷醒来。博士对着满屋子的观众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你们的结局,他全部看穿。……什么事都知道。……怎么样,有谁要问什么,……想要问问的人,不来问问吗?……”
梦声这样解说。仿佛他早已身处那遥远的德国的那个杂耍小屋,正在被卡里加里博士问着呢。
银幕上,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走向舞台。“那么我问问看,我,究竟,能活到什么时候?”切萨雷动了动他薄薄的嘴唇。
“……活到,明天早晨……”
屏气凝神说的就是这种时候。我完全被电影吸引住了,甚至忘记了时间。会场上的所有人都与我一样。
我甚至忘记了这之后过了很长还是很短的时间,山间的故事结束了,电影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画面,即老人和年轻人的对话。啊,快结束了,正当我要放松紧张的肩膀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巨响。
这巨响——是来自现实的世界。是什么东西破碎了的声音。然后,紧接着发出了两声似乎是重物掉落的声响。
甚至连梦声也一瞬间停止了解脱。到底是不是应该继续,他似乎有些迷惑。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前年的夏天,在轻井泽有一场十六米电影的放映会。在那中间,发生了一个案件。难道真的又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黑色的人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从他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主人末黑野先生。
“开灯,——快开灯。”
16
我们穿过走廊,来到冷冰冰的中庭。在那儿,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我能感觉到站在前面的人吞咽着气息。我越过前面一排人的肩膀往前方窥视,看到有一个人,倒在前面的地毯上。
从那黑色的和服外褂和肥胖的身材上,我立刻明白了那个人就是段仓。从他躺在地上的奇怪的手脚姿势来看,他肯定是早已没有了呼吸。
我不由得捂住了嘴。而且,强忍住了惊叫。如果我惊叫出来,那就更加恐怖了。
就在刚才,还大声说话的人能变成这样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仿佛看见了死亡这个魔鬼的样子,两只脚不住地颤抖着。
装饰着段仓最后躺着的地面的,是散落下来的玻璃碎片。这里那里,冰冷地,美丽地闪耀着光芒。
我猛然间抬头仰望,“大雁彩色玻璃”上开了一个大大的洞,从那个洞口一直能看到黑色的夜空。
他在屋顶上踩破了彩色玻璃天窗,砸在了大理石像上又弹出去,于是落在了这里。——大概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碰撞的声音有连续两声,是因为他先撞在石像上后又砸到地上的缘故。
“医生。快叫医生。”末黑野先生对着惊慌失措的像是管家的人呵斥道。
正在这时,从螺旋楼梯上传来了有人急速跑下楼的声音。是干原先生。
“——怎么啦?”
还是一成不变的高音,自然这时已经听不出悠闲的语气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紧张。
末黑野先生转头向他:“段仓先生,好像从上面摔下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出去干吗?”
他的问题里还包括,干原先生是否在准备室陪他,为什么他不在那儿。
“——我向他介绍了三层顶上的彩色玻璃,他说要醒一醒酒,出去走一圈,所以他下了楼。”
末黑野先生蹲在躺在地上的黑色的身体旁边,用膝盖顶着地。
“……为了吹吹风出去了,难道你一直去了屋顶?”
因为这里是西洋式的建筑物,所以不需要换鞋。就这样,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门。方便反倒成了危险。看见那个斜坡,就会想着上面是什么,为了看个究竟走上去确实极为自然。
一旦走上了那个斜坡,就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到了顶上在黑暗中,看着下面的灯光照在彩色玻璃上。那就像巨大的诱蛾灯一般,段仓一定是想过去看个究竟。
若是充分发挥想象力,他被那中央开着的小洞吸引了,大概是趁着酒醉,想着“到那儿去看看”于是就踩了出去。承受不住这么重的重量,于是玻璃天窗就破裂了。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段仓的木屐,仿佛小孩子为了占卜天气而将脚上的木屐踢飞一样,分别掉落在左右两边,相隔很远。一定是掉落的过程中从脚上飞了出去吧。
末黑野先生手拿着木屐。他一定在想,最起码,给段仓穿上吧。看见木屐底部的木齿,在他的眉宇中间,一瞬间,浮现出了轻微的疑惑。
——怎么了?
这时,我觉察到,穿过彩色玻璃天窗的大洞,从遥远的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了某些东西。
这样说来,段仓的黑色和服外褂的这里、那里,都能找到那东西的痕迹。木屐底,一定也粘着。
不知何时开始,这栋公馆的外面,静静地下起了细雪。
在这意想不到的过程里,在不知所措的我们每个人的头顶,属于上天的白色的细细的雪片,悄悄地飞舞而来。而且,它们降落在或是在大理石像上,或是倒地的段仓身上,还有散落在地毯上的色彩缤纷的玻璃上。
于是,我忽然想到了。
我抽出身去,跑向玄关。我把身上的长袖和服的下摆翻起,拉开了大门。走了几步就来到了室外,我看了看那斜坡。
——如果下雪了,那么一定有痕迹。
薄薄的积雪上面,有着快要被雪覆盖过去的,但现在还能隐隐约约看得清楚的脚印。
踉踉跄跄的木屐的足迹。然后,还有一个——稍微离开一点儿的地方,看得出另外一双鞋子的脚印。
那脚印上覆盖着白色的雪花,在门廊的照明无法照亮的远处,消失在黑暗中。不管怎样,有人上去了,还没有下来。这一点是很明白的。
事情刻不容缓!我迅速返身跑回室内。甚至来不及回应带着疑惑的眼光看着我的人们。
我握紧双手,朝着我认为是随从人员房间的方向,大叫起来,或者是怒吼——用这个词,也许更为准确。虽然作为我这样的年轻女孩,这是极不相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