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坐着的大妈一脸严肃地盯着我,把我从上看到下,活像在做什么研究,她身边坐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像是她女儿,穿着一身落满灰尘的纱丽,头靠在母亲身上,羞涩地看着我。
“Your daughter(你女儿)?”我问大妈。
大妈突然露出了一个超灿烂的笑,摇摇头,表示听不懂我说的话。
女孩听懂了这句英语,认真地点点头。
这时,大妈的手伸进放在不远处的一个布包里,开始不停地摸索,拥挤的车顶上,人挨着人,基本是牵一发而动全局的状态,稍微挪挪屁股都危险,她这一动,整个车顶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大妈终于把手从破烂的布包里掏了出来,手上多了两个橘子。
大妈看看我,把拿着橘子的手伸向了我。
我一愣,有些受宠若惊,愣愣地看着大妈粗糙的双手,和手里的橘子。
“Eat(吃).”女儿看着我,很小声地说。
我拿过了一个橘子,大妈开心地笑了。
女儿接过手中的另一个橘子,一瓣瓣剥开,递给了她妈。
女儿边吃边用生硬的英语问我:“Where are you going(你去哪儿)?”
“Chitwan(奇特旺).”
女儿用力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我转而问她:“Where are you going?”
女儿伸手指向公路尽头的远山,“Home(家).”
女儿说完,看看身边的大妈,大妈一脸心满意足地吃着橘子,女儿又轻轻地把头靠在了她肩膀上。
那一瞬间,我也很想回家,很想把头在我妈的肩膀上靠一下。
已经太久没回家了,那个有爸妈在的山西小城,拼命地记住异乡的街道、景观,努力和它们打成一片,早就忘了,也必须忘了,故乡有多远。
车开到半路,经过了一个小镇,车上的爷叔大婶们纷纷拎着鸡鸭下车了,瞬间腾出了很多座位,我得以幸运地坐到了奇特旺,但车厢里依然弥漫着催人泪下的鸡屎味道,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把头伸在车窗外,任由风把我两腮的肉吹得直抖,简直就像第一次坐车、兴奋过度的狗一样。
六个小时的车程后,抵达了奇特旺,临近傍晚的奇特旺山区,让鼻孔里都塞满灰尘的我眼前一亮,河床平摊地铺在丛林中,一片苍绿色中,夕阳把一切景物都罩上了一层光,大片大片的原野后面,是浓密的热带雨林,四周安静得会让人自觉地闭嘴噤声。
“温热的心,像毛线团一样展开了。”从一本叫《蓝山》的小说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放在这种开阔的环境下,可以确切地表达我的心情。
我住的酒店离商业街很远,在热带雨林里面,绝对地接近大自然,接待我的导游叫KC,年纪轻轻,但眼袋却已层层叠叠,不笑的时候还好,一笑起来,简直忧郁得让人心酸。
酒店占地面积很大,但房间就那么几间,都是简易的小别墅,一人住一栋,每栋都离得很远,我住的这栋靠近泳池边,前面是一片热带雨林,粗壮的棕榈树携手遮天,风一吹起来,树叶的声音很壮观,穿过这片小雨林,才能看到酒店门口的前台。
放好行李,我斜靠在草坪的躺椅上,远远看见KC端着咖啡向我走了过来,风把我头顶的棕榈树吹得哗啦哗啦响,看着火烧云在树影中渐浓渐淡——总算有点儿度假的感觉了。
我这种度假中的感觉,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当天渐黑,雾渐浓,我坐在草坪上一个人吃晚饭,看着不远处那几栋小别墅,只有我那一栋亮着灯时,我心里一虚,问导游兼服务员的KC:“今天晚上,不是就我一个人住这酒店吧?”
KC轻巧地点点头。
我看向四周,足球场大小的草坪上,路灯亮了,但雾气包围下,可见度不高,更显得那些没人住的小别墅阴森得影影绰绰。
“不会有事儿吧?这么大个酒店,就住我一个。”
“不会的,我就在前台,有事你来找我。”KC拍拍我的肩膀,很温柔地说。
晚饭过后,我就躲回了房间里,附近实在没什么地方好逛,除了树林就是野地,全都雾气缭绕,山区的夜雾很壮观,一层层地堆在地上,像下雪一样。
我把窗帘严严实实地拉好,把房间外的黑暗挡上,然后开电脑,洗澡,认真地剪了指甲,顺手又修了修头发的分叉——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在头顶上悠悠地转着,风有气无力地扑到脸上。
十一点半,我被主编的电话吵醒。
“小程啊。”主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起伏。
“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一直没联系我啊,怎么回事?”
“哦,我现在在尼泊尔的偏远山区呢,这边网不稳定,也只够给您把稿子发过去的。”
“那我抓紧时间说,小程,你最近给我的稿子,写得不行啊。”
“什么?”我拿着电话,一愣。
“除了第一篇还凑合,后面那两篇,写得太普通了,都不像你的风格了,这个专栏,不是要你写你的真实感受,也不是纪实的新闻稿,你得把它美化,让大家看了以后,立刻有去尼泊尔的冲动,这才行,你现在写的,太朴实了,不行。”
“可是我看到的尼泊尔,就是这样啊,您不能让我生编吧?尼泊尔的吃的喝的,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糙,这就是尼泊尔啊。”
“那我当初派你去北京的郊区农家院考察不就完了么?我们何必花这么多钱送你去尼泊尔呢。”
我斟酌了一会儿,唯唯诺诺地说:“我觉得不能像写北京那些暴发户开的饭店,那么去写尼泊尔,那样有点儿太假了……”
电话里沉默片刻,然后,主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劈头盖脸地在这个死寂的房间里炸响了。
“小程!你怎么又活回去了呢!你还记得你第一天转到我手下来写美食专栏,我告诉过你什么?我当时告诉你:你现在可能一个月赚两千,但是你必须写出你一个月赚两万的生活,你要让读者羡慕你,嫉妒你,嫉妒你吃得好住得好,羡慕你的生活,让他们有奋斗的动力,这就是咱们这种杂志的意义,至于你月收入两千,怎么写出月收入两万的生活,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这些年我已经把你调教得差不多了,怎么一出去,就又打回原形了呢?别跟我讨论虚伪和假的问题,我付给你稿费,不是让你做自己的,没有人想听你的感受,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别把自己那点儿小自我太当回事儿,明白了么?”
我拿着手机,没说话,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早就开口说:“您说得太对了。”但这次,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来。
“赶紧把稿子重新改改,这次我对你的要求是:身在尼泊尔,但要写出托斯卡纳的感觉,要时髦,要高贵,要有名媛感,懂了么?”
“……懂了。”
“多用一些fabulous(绝妙)的形容词,OK?”
“……OK.”
挂了电话,我站在房间中央,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主编说这话时,都用上了杀敌般的语气。
小时候,还在世的爷爷常说,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吹牛逼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话糙理不糙,可小时候的我想象不到,如今的我,吹牛逼没底气就算了,居然连说真话都不可以。
心里正难过着,突然,头顶的风扇一声嗡鸣,别别扭扭地停住了,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陷入一团漆黑,停电了。
我立刻慌乱起来,看看手机,凌晨零点十分。
除了手机的亮光,四周的黑是黏糊糊的一团,浓得化不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窗户外是什么情况,我想都不敢想,只有我一个人,前台在遥远的草坪前方。
我拿手机扫视房间四周,总觉得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藏着什么东西,或是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就这么在床上拿着手机抖了一会儿,我实在受不了了,翻身下床,在包里翻到一个小手电,颤颤巍巍地打开门,准备穿过草坪,去前台找KC。
打开门,雾气比睡觉前还重,路灯也全黑着,草坪周围的棕榈树参天林立,枝叶层层叠叠地挡着天空,一丝天光都不透,泥土和植物混合起来,发出潮乎乎的味道,带着一股排外的腥气。
手电照出一条惨白的光柱,我的脚软得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脚下的路,努力不听不看。
穿过草坪和雨林,走到餐厅:餐厅和前台,都是一团黑,一点儿光都不见。
我一边抖一边小声喊:“KC?KC?Are you there(你在吗)?”
没人理我,我走到餐厅门口,刚想要敲门,就看到了门上挂着的一把大黑锁,这里没有人。
我转身看看前台,同样上着锁。
我喊声变大了,不停地叫着“KC”,没人回应,哪怕远处能响起两声狗叫声都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此时此刻,一片黑暗的酒店里,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刚想跑出去找人,突然意识到,外面也不会有人,外面同样是荒山野岭。
我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开始拼命地往回跑,心跳开始狂飙,用力攥着的手电,因为手心里的汗,好几次都快要滑到地上,跑得太快,手电照出的光线也乱成一团。
因为心里还在祈祷能有活人出现,所以一边跑,我一边扯着嗓子喊:“Anybody here?Anybody help me?(有人在吗?谁能救救我?)”
这些年的恐怖片,我可真是没白看。
狂奔回房间的工夫里,我还用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看脚下的路,结果,手电一晃,正看见脚下正前方一米处,有一群蛤蟆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大喊一声,转身蹿进旁边的树丛,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偏离了回房间的路,但腿还是停不下来,嘴里还在大喊,我开始紧张得有点儿想吐。
哪怕有人咳嗽一声都好,绝望的我边跑边想,脚步越来越踉跄,手也抬不起来了,手电的光垂在地上,光线忽长忽短。
“得赶快回去,再这么在外面乱嚎,鬼也快被招来了。”心里这么想着,我转身向正确的方向接着跑,但刚跑了两步,腰突然被一个很软,但是很有力的东西卷住了。
那东西卷了我两秒,然后松开了。
是什么东西啊!
脑子里迅速闪现出的画面,绝对比任何我看过的恐怖片都惊艳。
我戳在原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断了,断得干干脆脆,一点余地不留。
我在原地蹲下了,我跑不动了,我放弃了,不管“它”是什么,或者想要对我干什么,都无所谓,我用短暂的几秒,回顾了一下自己这个人,思考了一下自己未来的人生,没什么可让我再接着跑的动力和积极性了。
主编说的并不对,这世界上有人在乎我的感受:父母,朋友,曾经以为会携手一生的那些男友,他们都曾陪着我走过一段路,但在某个路口,只能分手,目送我接着向前走,有过队友,有过旅伴,但这条路只能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走完。
我蹲在这一团硬碰硬的黑暗里,这条路像是走到了尽头,这一刻,我开始变得一点方向感都没有,我开始哭,哭声一开始很小,然后一路飙高,最后变成号啕大哭——来尼泊尔后,这一路的委屈,来尼泊尔前,我一直在受的委屈——我突然发现有那么多委屈值得我现在就这么穷途末路地哭一哭。
我有多久没有这么害怕过了?我一边哭一边想。
在北京这么多年,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不怕穷,穷是我生活里最可控的风险,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真心对我,朋友是可以用利益换来的,我也不再害怕别人瞧不起我,因为没成就前空谈自尊,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吃了苦受了气,看够了脸色,我早就不怕黑了,当身处的世界给我关掉了所有的灯,我大可以再找一个灯火辉煌的场所,做另一个虚张声势的我。
上次这么不顾一切的哭,是什么时候?
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没有害怕的底线,也早就没有痛哭一场的心气儿了,但没想到,此时此刻,困在这种极度黑暗里的我,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我——那个离开家上学,会在火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刚工作时受了委屈,会在卫生间里一边拽卫生纸发泄,一边捂着嘴大哭的我,那个把爸妈刚汇来的钱一分不差地转手打给房东,一边转账一边哭的我——因为收到了爸发给我的短信:钱到账了吗?替爸妈请你自己吃一顿好的啊。
那些年的我,这一刻,集体回来了。
手电掉在了地上,四周彻底黑了。
这时,那个东西又轻轻地撞了我一下。
我决定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就算看过以后会被吓死,也值了。
从地上捡起手电,我沿着它撞我的方向照过去,只照到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我往后退了两步,用手电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看到了这东西的完整样子。
是一只象。
准确地说,是只小象,额头的白色胎记还没褪完,体型也不大,正半跪在地上,鼻子左右甩着,原来我刚刚一路哭嚎着跑过时,是它用鼻子卷住了我。
小象的眼睛沉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和象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我不哭了。
我还有同伴,虽然是萍水相逢,虽然和我不是同一种生物。
回到房间后,我缩在床上,紧紧地裹着毛毯,把手电用毛巾绑在了头上,直直地照着前方,我像猫头鹰一样警惕地四处瞭望,但我没有刚刚那么害怕了,甚至在心里,开始有一点感谢这次停电。
太久没有置身于这种绝对的黑暗里,我早忘了自己本身,是不是还有能发亮的地方,但那么多人都在借光活着,我一直觉得不差我这一个,也许只有这么停一次电,我才能提醒自己,人还是得怕点儿什么,也只有停这么一次电,我才有机会脱几件身上穿多了的衣服,灯火通明下,人难免会觉得自己披挂的东西,好像还不够多。
这是我在回到房间后,等着睡意来临前,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也只是因为一点光都没有,我才好意思开口对自己说这些话。


十四 单车驰过雪下的世界
第二天天一亮,我做的第一件事儿,还是冲到前台,拽着KC一通撕心裂肺地大喊:“你!不!是!说!24!小!时!都!在!吗?!”
KC嬉皮笑脸地反问:“你找我来着呀?”
“昨天晚上停电了啊,你知道我多害怕吗?一个人都没有,我喊了半天,连声咳嗽声都听不见。”
KC给我倒了杯橘子水,摆出一副哄小孩的架势:“害怕什么呢?都十二点了,鸟要睡觉,象要睡觉,大家都要睡觉,还开着灯干什么呢?”
“对对对!说到象,你怎么也不告诉我酒店里养着象啊?昨天晚上吓死我了。”
“你已经见过八嘎力了?我还想今天给你一个惊喜呢,走,我让八嘎力带你去洗澡。”KC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
在白天见到这头叫八嘎力的小象,觉得它比晚上看起来更可人疼了,我骑着它穿过酒店外的野地,来到河边,走进河里,河很浅,河床里是厚厚的淤泥,一开始,八嘎力还用鼻子吸起水,优雅地往我身上洒,但很快,这孩子兴奋了,不管不顾地扭了起来,还不时地要趴进水里,坐在它背上的我,紧紧抓着绳子,以防自己被甩出去,不知不觉,我玩得全身是泥,连喊带叫。
每次被小象戳进水里,裹着泥钻出来时,岸上站着的KC和其他晒太阳的游客,都会鼓掌叫好,我悲壮地觉得这个项目,我不应该出钱,应该是岸上这些家伙赏我两个子儿才对。
八嘎力玩儿痛快了以后,驮着满身都是泥的我,一路趾高气扬地回到酒店,刚晃荡到酒店门口,就看到一辆旅游中巴车,停在了院子里。
前台门口的草坪上,是等着check in的新客人:八九个印度人,有老有少,像是一大家子的出游,男的穿着灰白的的确良汗衫,女的穿着纱丽,两个小男孩穿着吊脚裤,盘腿坐在草坪上,看到一头大象突兀地闯进来后,俩小孩“噌”从草地上爬起来,张着嘴看。
今晚就不害怕停电了!我高兴地想着,坐在象背上的我激动地向这一大家子人打招呼:“Hi!”
结果,热脸贴一冷屁股,一家人直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没搭理我,其中一位印度妇女,还把那俩小孩儿拽到了自己身边,目光里有几分防备。
我把脸上的笑收回来,有点儿讪讪地骑着象接着向前走,走到草坪上时,KC把我从象背上接了下来。
我正准备回房间里洗澡,身后一阵跑车的轰鸣,由远及近,突兀地在这个穷山僻壤响起,然后发出一阵放屁般的发动机的声音,跑车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
我和KC往门口凑了凑,想看看来的是什么人物。
车里先下来两个尼泊尔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人扛着一个箱子,箱子有点儿眼熟,两人跨进酒店,四处看看,扫到我身边的KC后,张牙舞爪地跑了过来,KC冲上去就是一番拥抱揉肩,三个人挤在一起,凑成一幅基情四射的画面。
这画面后面,敞篷跑车里,跨出来一条腿,然后跳下来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抠着耳朵,墨镜上罩着一层灰。
来之前已经在旅行书上看过了,尼泊尔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就这么几个景点,游客们经常走的路线,基本上就是加都—奇特旺—博卡拉,所以旅行书上还说了,尼泊尔是最适合艳遇的国家,你在上一个景点没来得及搭讪的姑娘,后面有的是机会重新遇到。
但旅行书上没说,尼泊尔这地方,艳遇好遇,孽缘也好续。
王灿拍着身上的灰,表情欠抽地走进来,一边摘墨镜一边看向我,从上到下扫一眼,开口说:“呦,您这是玩儿美了啊。”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泥,刚想转身离开,王灿指指停在门口的跑车:“怎么样?奔驰107,经典款,这种车我都能在尼泊尔租着。”
我看向门口那辆老爷车:“挺好,挺衬你的。”
“是吧?”王灿晃着一颗鸡窝头,腿往旁边的椅子上一踩,摆出要长聊的架势,两天前在加都大闹女神庙的事,像是根本不记得了。
“这款车国内可不好找了,要说敞篷车走山路就是好,开起来真通透……”
我不耐烦地打断王灿:“哎,咱俩有必要聊天儿么?我回去洗澡了。”
“那我跟谁聊啊?我憋一路了我,这酒店里还有会说中国话的么?”王灿直眉瞪眼地回答我。
“你脑子是不是也敞篷的啊,风一吹就散?两天前你当着那么多人拆我台,忘啦?”
“程天爽,你也太记仇了吧?心这么重,你对不起你这名儿啊。”
我咽下一口气,瞪着王灿,用手指着他:“别再跟我说话,我还挺有民族自豪感的,就连站得离你太近,我都觉得我在给中国丢人。”
话刚说完,因为表情太用力,脸上沾着的一块泥干透了,结成硬块儿,啪嗒掉到了我和王灿中间。
我转身就往房间走,泥块儿随着身体的摆动掉了一路,王灿站在我身后,声音不大不小地递上来一句:“蜕皮儿了嘿!”
冲进房间,我用力摔上门,以此来表示我听到了。
下午KC帮我们酒店的全体客人安排了骑大象穿越雨林的活动,据说还能看到孟加拉虎,每个酒店的客人都自成一团,每只大象带四个人,象背上有一个木头围成的小围栏,四个人被塞在里面,可移动的空间很小,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我和王灿像一南一北两朝鲜的男女一样,互不相认,自觉地分开坐了两只象,挤在了一群印度人里。
刚开始穿越雨林的时候,大家都很新鲜,拿着相机四处拍,等着孟加拉虎的出现,但半个小时后,大家渐渐都体力不支了,而象群移动的速度,简直是一步三叹,脚步走得格外深沉,阳光透过雨林,直晒我们的头顶,除了经过沼泽时出现了一只犀牛孤零零地原地发呆,引得几十号人拿着相机围观的奇景外,再没出现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事儿,之后的过程里,我大多数时间在躲避树上的蜘蛛网,小部分时间用来观察坐我对面的印度大婶,浓黑的眼线如何被汗水洇成两团荷包蛋。
两个小时后,我们结束了雨林的穿越,带着自己饱经颠簸的屁股回到了酒店,追问KC孟加拉虎为什么没有出现时,KC笑眯眯地给了我们一个洋气的答案:孟加拉虎脾气很差,所以不好约时间。
晚上吃完饭,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和象较劲了一天的我,体力不支地倒在了床上,索性灯也不开了,省得停电的时候,自己再吓醒,人本来就不应该为时有时无的东西瞎操心——尼泊尔的电力让我顿悟到了这一点。
但睡到一半的时候,我还是醒了,是被吵醒的,门外一片欢歌笑语,热闹程度堪比庙会,我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了。
我站到阳台上,睡眼蒙眬地往外看,找到了声音来源:泳池里,那个八九人的印度大家庭,齐刷刷地扎在泳池里,女的穿着难看的泳装,手拉手在水里唱着歌,男的和小孩都光着膀子穿着三角裤,扑腾着水花上蹿下跳,时不时地还跟着吼上一嗓子,泳池边上,码着一堆啤酒瓶子。
好欢乐啊……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身影,这些黑黝黝的身体在水里蹦跶——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类似于鳗鱼养殖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