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心打断眼前的欢乐,但又实在需要睡觉,于是面带谦卑笑容,远远地喊了一声:“Excuse me?”
没人搭理我,我又喊了一次:“Excuse me?Hello?”
歌声暂时停止了,一家子老老小小看向我。
“那个……稍微有点儿吵,能不能,小声一点儿?一点儿就行。”
大家倒是不出声了,但是也没有回应我,只有一束束投向我的目光,那目光和中午打招呼时一样,冷得有点儿让人心寒,是一种完全拒绝和我交流的目光。
我再次下不来台地笑笑,然后盯着目光说:“Thank you……have fun.(谢谢……玩得开心。)”然后转身走回房间,松了口气。
但关上门不到两秒,欢声笑语接着响起,分贝比刚刚还大了一些,叫嚣的意思表现得很纯粹。
我有点儿生气了,打开门,冲上阳台,大喊了一声:“Hey!Keep your voice down,please……(嘿!请小点儿声!)”
“Shut up!Chinese!(闭嘴!中国人!)”看样子喝得最多的一个印度大哥,醉醺醺地从水里站起来,大吼着打断了我。
我愣着没动,毕竟英语不是母语,就算看得出来是在骂我,但脑子里也要先转化成中文,看我没走开,印度人乘风破浪地穿过泳池,趴在池边,身体半探出来,冲着我再次大喊:“Go back to your room!Stupid Chinese!(回你房间去!愚蠢的中国人!)”
这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第一次出国的土鳖特质完全暴露出来,因为在国内的时候,再怎么跟人吵架,也不会有人指着我骂“你这个死中国人”。
当一个半裸印度人让我滚回房间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有爱国心这种东西,我又想赶紧回房间,安慰自己惹不起躲得起,又想几步冲上去,把这个黑货的头按进水里,左右为难的时候,泳池里的两个小男孩,开始用屁股冲着我,左摇右晃,嘴里跟着一起嚷嚷:“Stupid Chinese!Stupid Chinese!”
我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印度阿三”的英文怎么说,但发现好像根本就没这个词组,内心正翻江倒海时,泳池侧面的那栋别墅,阳台门开了,是被用力撞开的。
王灿的头发睡成了鸡窝状,穿着背心短裤,迷迷糊糊地出现在阳台上,发酒疯的印度大哥听到开门声,把目光转过去,看到王灿,冲着他接着喊:“Go back to your country!Stupid Chinese!(回你的国家去)!Stupid Chinese!”
王灿看起来还没完全脱离睡眠状态,听到骂声,只是努力把眼睛睁开,看了印度人一会儿,然后从阳台上晃荡下来,走到小路上。
我以为王灿是要过去打印度人,还有些担心,继宗教事端之后,再引发民族矛盾,王灿这一趟可真没白来,但没想到,王灿根本没往泳池这边走,出了阳台,一个转身,走到楼后面去了。
谁都不知道他去干吗,印度大哥转过来瞪我一眼,不搭理我了,一伙人接着大声乐呵,这时,远远地,王灿推着一辆小推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车上堆着小半车黑了吧唧,一坨一坨的东西。
我和全体印度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但他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依然是一副梦游状,王灿推着车,走到泳池边,把车轻轻放下,退后两步,然后上前用力一脚,推车被他踹进了泳池里。
王灿转身就走回房间,他身后,推车撞出一层水花,然后缓缓沉进了泳池底,车斗里的东西翻滚上来,一坨坨的黑色物体大块大块地散开,泳池里的男女老少一边露出恶心的表情,一边捂着鼻子往泳池上逃,争先恐后地跳出水面,尖叫声一片。
我顺着王灿推车过来的路径看了看,基本上可以确定,他绕到了楼后面八嘎力的象棚,从八嘎力的屁股底下,铲了一车象屎,扔进了泳池里。
王灿从我身边经过时,转身看看身后的屎海滔天,眼睛没精神地半睁着,但脸上却邪气地笑了笑。
那晚,愤怒的印度人砸了半宿王灿的门,但门一直没开。
早上起来吃早饭时,路过泳池,正看到KC一脸哭笑不得地指着泳池的一团狼藉,跟王灿的导游嚷嚷着什么,导游也是一脸棘手的表情,低三下四地不停点着头,一直到吃完早饭,王灿也没出现,可能是还在房间里蒙头大睡,或者被印度人偷偷地灭了口。
我溜达到村子里,租了辆自行车,租一整天,才合人民币十块钱,我骑着车向村外出发,上午的阳光正好,风软软地扑到脸上,草坪旁的电线上,横七竖八地晒着小孩的短裤和袜子,随风飘舞,也是能击中萌点的一幕,路过一户农家时,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口,妈妈蹲在她身后,两人转身对我露出灿烂一笑,温暖得让人一哆嗦,我骑到两人身边,想下车聊聊天气,但仔细一看,妈妈蹲在小女孩儿身后,是在给她抓头发里的虱子,我又赶紧一个转弯,骑回了正路。
骑了十几分钟后,我开始气喘吁吁起来,肺部开始发出漏气般的咝咝声,身边的景色还是那么清淡田园,但我没劲儿看了,只是麻木地踩着脚镫子,在心里发出“嘿咻嘿咻”的悲壮鼓劲声儿。
一边逼着自己往前骑,一边回忆,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骑过自行车了。
最后一次骑车代步,还是刚工作的时候,工作的地方离自己住的地方不远不近,属于坐车不值得,走着又太远的距离,算计来算计去,花一百五十元买了辆二手自行车,第一次骑到我们那栋写字楼前面时,保安说楼前不能停自行车,我又怕车停在路边会被偷,于是就骑着车在周围晃悠,终于找到一个不算远的居民小区,把车停了进去。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每天下了班,我都要先走到那个小区里取车,每次取车都是晚上六点来钟,正是小区里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刻,整个小区里,都弥漫着一股凶猛的灶台味道,那味道里有肉丝炒尖椒,有炖肉,有炸鱼,如果待的时间够久,就能闻出哪家吃饭口味比较轻,哪家的菜放了很多油,有的窗户会突然打开,一把声音横冲直撞地甩出来:“×××!回家吃饭!”路上的人拎着啤酒,相互碰到,也会问:“呦,还没吃饭哪!”“饭早得了,儿子还没回来呢。”
每天,我都是听着热闹的寒暄声,闻着这种家里饭菜活生生的香,默默地取上车,离开那个小区,在路边的小饭店里吃一笼包子,或者吃一碗桂林米粉,然后回到自己租来的屋里。
再后来,那辆车还是丢了,就丢在那个小区,去取车的我,盯着那一小块空地,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我最后一次好好闻了闻院子里家的味道,然后转身走了,那小区我再也没去过。
苟延残喘地骑了半个小时,我的小腿已经彻底废了,脸上的汗都能把防晒霜揉成面粉团,骑到Rapti河边时,我把车往路边一扔,像条泥鳅一样蜷缩着黏在躺椅上,从背包里拿出电脑,开始按照主编的要求修改稿子。
歇了一会儿,旁边的空地上开始热闹起来,当地的小孩们踢起了足球,仔细一看,KC、王灿,还有KC的两个小弟也混在里面,和另外几个老外游客组成一团,臭不要脸地欺负着一群小男孩,小男孩们也有办法,凭着自己的身高优势,肆无忌惮地带着球撞向成年对手们的下盘,在KC他们数次号哭着捂着命门倒地后,经过双方友好协商,KC一方捞到了一个罚点球的机会,王灿站到了充当球门的草棚前。
又黑又瘦的小守门员目光火辣地瞪着王灿,王灿弯身把球摆好,也不示弱地回瞪回去,但右手却诡异地在上衣口袋里掏着什么,一大一小把气氛搞得还挺紧张。
王灿深呼吸两下,左脚缓缓抬高,小男孩的后背弓起,像个小狮子一样随时准备扑出来,王灿把脚在半空中定格两秒,用力迎向球,小男孩张牙舞爪,半扑着蓄势待发——就在这时,王灿的手突然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攥着一个东西,用力朝球门左边掷了过去。
小守门员盯着这个移动的物体就朝左边扑了过去,这时,王灿脚起球飞,踏踏实实地把球踢进了球门右边。
以这种不要脸的方式把球踢进去以后,王灿居然好意思开心,而且开心得丧心病狂,还把KC拽过来要一起拥抱,球门边上,纯真的小男孩拿着王灿用来声东击西的那副墨镜,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那个墨镜,他还真的扑住了。
我收回目光,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面前的河里,又有一群游客,像昨天的我一样,陪着大象洗澡,被虐得满身是泥,空地上,小男孩们正围攻王灿,王灿嬉皮笑脸地左躲右闪,四周一片欢歌笑语,我身边的躺椅上,一个外国老头睡得正香,酣声阵阵,肚皮上的肉随着呼吸自由地颤抖。
就这么活着,也真是不错,欢天喜地,歌舞升平,沾上泥可以立刻洗净,受了气可以立刻还击,就这么凭本能浑不吝地活着,像上大学时的我,像现在的李热血,像不犯二逼时的王灿。
我把目光重新投回电脑上,太阳底下,屏幕上的文字看得我有些眼花,“身在尼泊尔,但要写出托斯卡纳的感觉,要时髦,要高贵,要有名媛感。”
我想起前天主编的要求,抬头看看四周的人和风景,手在键盘上僵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在北京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很假,因为我生存的那个世界里,很难分得清楚什么是真的,在写专栏之前,我是这个杂志社的软文写手,在做软文杂志写手前,我是广告部的文案,这两个工作大同小异,唯一需要掌握的技术,就是撒谎,用谎言虚构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活得真好。
在大款开给小蜜打发时间的昂贵饭店里,我可以吃出“钻石般的幸福感”,在自称有蓝带学校糕点师的装逼咖啡馆里,我喝到了“满满一杯的诚意”,在洗剪吹要上千,但洗发水是灌装的坑钱发廊里,我剪发后,“充满了拥抱新世界的勇气”。
这就是我的工作,蹲在电脑前,一边吃米线,一边用电脑堆出一个个外表华丽的闪光体,供别人在上厕所时,上班偷懒时,或是挤地铁时消遣时间,一百个读者里,大概有一个人,会在看完我虚构出的生活后,痛心地感慨:那才是人过的生活,但他也许想象不到,写出这文章的我,可能就站在他隔壁车厢的地铁里,哈欠连天地想着,该怎么编下一篇用来止痛排便的精神垃圾。
上大学的时候,我学的是新闻传播,给我们讲第一节课的,是一位老先生,他的开场白是:虽然你们上的这所学校很难称得上是名校,但你们所学的专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专业,因为你们今后,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扫雪工,假象,虚伪,流言,有的时候会像大雪一样,盖住这个世界,大家都出来赏雪,说这个世界真美,但是,雪盖住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所以我们需要扫雪工,把那些迷惑人的假象清扫掉,就算你在扫的时候,有人会骂你,有人会抗议,指责你把美好破坏了,但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在做的事,是正确的,所以,今天,我在开始讲课前,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选择这个专业。
毕业后,我再没有回过母校,也没有再见过这位姓周的老先生,如果让他知道,我不光没当上扫雪工,反而成为了为虚伪添砖加瓦的一员,他一定会失望吧,但离开学校这些年,我心里最难过的事就是,他和他的这些话,已经不能再保护我。
不远处的空地上,那群人不踢球了,都冲进了河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调戏象群,王灿、KC和那群游客,都混得满身是泥,刚刚的小守门员,已经把王灿扔给他的墨镜戴在了脸上,看样子王灿是送给他了,小男孩可能一辈子都会把这个墨镜留在身边,因为这是一个大男孩耍诈进球的证据,但他可能在不短的时间内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个墨镜的牌子是爱马仕,如果卖掉的话,够买一头大象了。
我默默地从躺椅上站起来,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晴空万里的河边,因为河边的这个世界,没有人懂,也没有人在乎一个爱马仕墨镜的价值,但是我懂,我也不能不在乎。
骑车离开河边时,三年前,每个傍晚都从那个居民小区骑车离开时的感觉,瞬间回来了,那种感觉,仔细想想,类似于一种被拒绝感,和三年前不同的是,那时的我,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是这次,我骑车离开时,却回头看了看。


十五 三个铃铛
第二天就要离开奇特旺了,下午要参加酒店组织的最后一次集体游览,游览的项目是个重头戏——坐独木舟去雨林里观鸟看鳄鱼,KC考虑到我们这支队伍里潜在的民族分歧,很大气地安排了两条船,一条船上坐着印度大家庭,一条船上,除了船夫,只孤零零地坐着我,和王灿。
船从河边出发,顶着烈日,缓缓地往雨林里划去,河面忽窄忽宽,茂密的雨林在头顶时聚时散,阳光一柱柱地散在树林里。
船划得很慢,船夫不时站起来,用英文指着某棵树,让我们留神:看,鸟!我们就立刻抄起望远镜,一阵扫视。
小独木舟吃水很深,我们的船舷几乎快要和水面持平了,这让我有些紧张,但坐在船尾的王灿很悠闲,脚搭在船边,斜靠在座位上,喝着罐装啤酒,嘴里还哼着歌儿,调子荒腔走板,但一刻都不间断,就这么在我脑袋后面像废气一样打着旋。
当王灿把陈奕迅的《好久不见》糟蹋得面目全非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回头瞪了他一眼,因为他是这么唱的:“我来到,你的城市,你却不管顿饭吃……”
看我回头瞪他,王灿眼睛一眯:“干吗?”
“小点儿声行么?鸟都听不下去了。”
“我自己抒抒情,又没唱给鸟听。”
我懒得跟他废话,转过身,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歌声又响起了,这次是:“秋裤,是否穿上你就那样的酷……”
船划了半个多小时,鸟看了不少,鳄鱼一只也没看到,但可喜的是,王灿的歌声渐渐停了,身后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船都跟着晃了起来,王灿一屁股坐到了我身后,没皮没脸地凑了上来。
“哎,程天爽,你帮我个忙呗。”
我不耐烦地转头看他。
“你帮我问问这老头,什么时候能看见鳄鱼啊?”
“你自己问呗。”
“我不知道鳄鱼的英文怎么说。”
我认真地看看王灿,王灿也认真地点点头。
“英语不及格,说明我爱国,真的,我那点儿词汇量也就够买瓶啤酒的。”
“你中文说得就特好么?我也没觉出来啊。”
王灿没反应过来,大大咧咧地一笑:“天爽啊,咱俩别打嘴架,出来玩儿不就图一痛快么,玩儿完这两天,不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么,懂点儿人情世故,啊?”
“王灿!”我伸出手指着他,“人情世故这种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讽刺啊?”
“别用手指我鼻子,我容易对眼儿……”王灿用力甩开我的手,打断我的话。
战火正要蔓延,前方传出了“嘘!”的一声,船夫用船桨指着远处河边的草丛:“Crocodile!”
我俩同时闭嘴,一人抄起一只望远镜,看向草丛,相隔很远的河边草丛里,真的趴着一只鳄鱼,望远镜里的它,体型没想象中那么大,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我们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鳄鱼一直没动,像静物一样不出声地待着。
“这玩意儿真的假的啊?怎么看着像石膏雕的似的?”
王灿捧着望远镜嘴里叨叨,然后扭头看我,“哎,你让老头往近了划划,能看清楚点儿。”
“人家停在这儿让你看,肯定这儿就是安全范围,往近了划,鳄鱼下水了,扑过来,怎么办啊?”
“不可能,鳄鱼的脾气肯定比你好。”
王灿拿开望远镜,看向船夫,用手比画了一个靠近的手势。
船夫也懒得跟他计较,稍稍往岸边划了划。
王灿示意船夫再靠近一点,被船夫坚定地摇头拒绝了,王灿不敢再惹人家,只好双脚蹲在座位上,半个身子探出船外,看得都快流口水了,嘴里还念念叨叨。
“我最喜欢鳄鱼了,你看它的皮,嘿,就不像是地球上的东西,那个质感,太帅了,也就鳄鱼配披着这种皮。”
我看着望远镜里,鳄鱼一动不动,确实有点儿像雕像,像是当地人刻了一只放在草丛里,供我们远远看看就可以了,除了王灿,谁会要求人家停下船,在这儿看这么半天。
“……每次我看见那些女的,拎着鳄鱼皮的包儿,我就暴躁,就特想上去给她们抢了,抢了还给鳄鱼,你们丫能生吃一头牛么?你们丫能一年产四十个卵么?什么都不会,凭什么抢人家皮啊?个臭不要脸的……”
比起看鳄鱼,看发痴的王灿更有意思。
“哎,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鳄鱼么?”王灿感慨之余,还想获得一些互动感。
我装作没听见,但王灿没放弃:“你猜猜,猜猜。”
“它和你有血缘关系啊?”
王灿瞪我一眼:“按说我对皮特厚、特冷血的动物都挺尊敬的,但你真是例外……”
王灿又把身子往出探了探,脚踩在了船舷上,船夫刚要阻止他,我们的视线里,那只鳄鱼居然动了,移动的速度还比我们想象中快,虽然离我们的船还挺远,但从望远镜里看,鳄鱼目标坚定地朝我们的船爬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船夫身后一躲,动作大了点儿,船身跟着一晃。
王灿嘴里正嚷嚷着“动了动了!动……”蹲在船边的他,被船身一震,保持着一个乖巧的蜷缩姿势,“呼”的一声,大头朝下地被兜进了水里。
我和船夫都吓傻了,船夫操着船桨就要来捞人,水里一阵扑腾,王灿脑袋上顶着一大堆水草浮了上来。
不远处,鳄鱼动作缓慢地冲着水面爬了过来。
我和船夫同时出手,七手八脚地把王灿捞上来,让他在船后坐好,蹲在座位上的王灿,顶着一头水草假发,惊魂未定,吓得跟个小鸡子似的,脸色煞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靠,我家这是差点儿绝了后啊。”
船夫也吓得够呛,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加快速度向回划,没过多久,我们就载着水淋淋的王灿,回到了终点。
我们下了船,走到河边的一片草坪上,等着酒店的吉普车来接我们回去。
王灿一直臭着脸不说话,我也懒得表示歉意,KC和吉普车迟迟不来,我眺望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王灿已经把上衣脱了,挂在河边一棵倒着的枯树上,这树长得十分奇突,已经翻出的树根分成了好几个爪,像是能随时翻身起来,一步一跨地走起路来的一棵树,王灿光着膀子,在树干上半躺着,一束光柱穿过雨林,刚好打在他肚子上,王灿盯着自己发光的肚皮,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一见钟情的表情。
周围经过的三三两两的游客,看到这一幕,都窃笑着走过,我凑上去,小声对王灿说:“你再忍忍行么,一会儿就回酒店了……”
王灿摆摆手,直愣愣地抬头看向我:“你有镜子么?”
虽然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点点头:“有。”
“给我。”
我从包里翻出一个小化妆镜,递给他。
王灿拿着镜子看了看,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又抬头开始打量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
“你把你脖子上的那个项链也给我。”
我摸摸脖子,上面挂着一个在加德满都顺手买的镂空图腾项链。
“干吗?你都这样了,还想打劫我啊?”
王灿眼睛一瞪:“赶紧的。”想到刚刚我对他不义,我也有点儿理亏,就把项链摘下来递了上去。
王灿把那个镂空的图腾小扁片儿按在肚皮上,一手拿着镜子,小心地反射着正中肚皮的光柱,然后抬头看我,兴奋地一笑:“你说,我这么多晒一会儿,是不是能在我肚子上烤出一个文身来?那就太帅了!”
我看着拿自己肚子开玩笑、后脑勺还盘着一髻水草的王灿,一时间有点儿语塞,王灿也没打算从我这儿听到反馈,闷头开始实验。
一起出发坐船的游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草坪上清静起来,王灿还在等着日光文身的出现,如果这个科学实验真有效的话,我也很想目睹一个活人的肚子冒着青烟着起来。
这时,草坪后茂密的森林里,响起了一阵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然后消失在树林里,过不久,又在森林的另一端响起,那声音脆得特别通透。
我和王灿同时竖起耳朵,追捕了一阵铃铛声,但王灿保持着烤文身的姿势,铃声断断续续地响着,我越来越好奇,正好森林里走出来一个当地小男孩,他横穿草坪的时候,我凑上去拦住了他。
“会说英语么?小朋友?”
小孩乖巧地点点头,但一开口差点儿掀我一跟头:“What's up!Man?(什么事?)”
看来旅游地区的小孩,从小接受的都是国际范儿的英语教育,我们从小学教的那种“How do you do?(你好)”简直土鳖死了。
“这个铃铛的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呀?”
“铃声?什么铃声?”
这时森林里正好传出了一阵铃铛的声音,我指了指树林:“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