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坦广场上,有一个很小的博物院,正在办艺术装置品的展览,几艘纸船依次排开,有的是用金纸糊的,有的装着花,都是华丽路线,只有最后一艘,是用破报纸糊的,破破烂烂的,快要沉没在空气里的样子,破纸船上方,是这个展览的主题——“最后,我们上的都是同一条船。”
配合着四周的寺庙建筑群,真是觉得这个主题应景中带着一丝丧气。
我们这个幸福旅行团里,除了冲锋队员外,男的只有王灿,但冲锋队员们自成一国,在一起快两天了,和王灿基本是零交流,因为大多数时间里,他们的脸都躲在相机后面,王灿跟他们搭不上话,又不屑理我们这群女的,所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呈现出一副故作不尴尬的落单状态,昨天自己孤独了一上午,今天明显撑不住了,所以一直拽着拉辛说话。
我远远地看着一脸躁狂的王灿拽着拉辛指手画脚,而拉辛的脸色则是越来越沧桑,于是溜达到两人不远处,正好听到王灿指着街上挂着的成串的彩旗问拉辛:“哎,小拉,这些旗子干吗用的啊?怎么挂得到处都是?”
拉辛仔细地解释:“哦,这些旗子,是为了庆祝寺庙里神的生日,你知道,加德满都寺庙很多,所以神也很多,为了敬神……”
王灿点点头,一脸若有所思:“哦……哎不过你们敬神也敬得讲究点儿啊,你瞧你们挑的这旗子,花里胡哨的,跟一串一串裤衩在脑袋顶上吊着似的。”
拉辛沉默地听完,脸色一僵,拼命咽下一口气,缓了缓神,才开口说:“王先生,我再说一遍,你不能这样,我们现在周围都是寺庙,都是神灵,你可以不信他们,但要尊敬他们,我是一个尼泊尔人,你说的话,很不好,我觉得很不好。”
拉辛严肃的声明,换来了一句大大咧咧的回应:“嗨,谁不尊敬你们的神了,这不是给你们的城市规划提点儿建议么!”
就这么着,拉辛无数次想从王灿身边溜开,但缘分这东西,说来就来,避无可避,不管拉辛走到哪儿,王灿都铁了心要把他当成自己在异乡的灵魂伴侣,后来我也忙着四处乱看,就没再旁听两人的对话,但远远看去,拉辛的脸色,每过十几分钟,都会暗淡那么一度。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真出事儿了。
出事儿的地方,是在女神庙。
尼泊尔实行供奉女神,各地的杜巴广场上,都有一个类似的女神庙,庙里供奉的女神是活人,都是几岁大的小女孩,选拔过程很残酷:把全国各地找来的小女孩集合起来,放进一个大院子里,一边放狗,一边杀鸡,总之是要吓唬她们,谁能胆大不哭,才算合格,通过了海选,接下来还有层层选拔,比拼眼神的纯净度,脖子的长度,诸如此类,最后选出一个小女孩,供进庙里,让人朝拜,逢年过节出来巡游一番,平时要一直在庙里坐着,当小女神的第一次生理期来了,任期也就结束了,会发给她一笔钱用来重返人间,结婚生子。
帕坦的女神庙在一个四方形的院落里,四周是庙,屋檐雕得玲珑剔透,屋檐下悬挂的铃铛随着风叮叮当当响着,我们进来后,就站在庙宇围出的中间空地上,听拉辛介绍女神的历史。
听完之后,我们都很好奇:“那女神在哪儿啊?”
拉辛说,女神就在面向我们的正殿里,但女神只接受印度教徒的朝拜。
大家纷纷表示不满,王灿的不满表达得最直接:“好不容易来趟尼泊尔,女神都没见着,回去怎么跟哥们儿吹牛啊,小拉你想想办法。”
拉辛顶着激烈的民意,去门口拉着一个工作人员说了一会儿话,回来以后,告诉我们:“他们说,交一些钱,十美元,可以看一眼女神。”
大家都交了钱,排队准备接受女神的召见,大姐团开始嘟嘟囔囔了:“不是说进了景区就没有多余收费了么?这笔钱不是他们串通好了的吧?”
不过,面对拉辛清澈的目光,谁都不好意思把这话问出来。
虽说是拜见女神,但是并没看到女神全貌,只是女神身处的那个房间,在她眼睛的位置上,对外开了一个长二十厘米宽七八厘米的小窗口,每个人走到小窗口前,那窗口就会从里面拉开,然后,从门里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直直地看向我们,我们则是在外面有点儿心虚地看向女神,四目相对几秒,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小窗户刺溜一声就合上了,黑黝黝的小眼睛消失在窗后,至此,朝拜过程结束,很难称得上有仪式感。
但这短暂的几秒,居然让我有些失神。
女神投向我们的目光,实在太干净,太坦荡,被她注视的那个瞬间,我有些想闭眼,我怕我眼睛里复杂的反光,被她发现。
很久以前,我也有过那么单纯的眼睛,大学时交的男友,在分手时跟我说,你眼睛太干净,我不好意思骗你的,那时候我发誓,作为一个人,总要修炼到有被骗的资格才可以。
一步步往上爬,觉得自己已经磨炼得金刚不坏,但目光所及的地方,却越来越黯淡。
看完女神的眼睛后,我们在不远处站着,等着最后一个看女神的王灿,身后的大姐团怨声一片:“还以为能合个影呢,就看见眼睛了……”
“谁知道是不是真人的眼睛啊,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
正说着话,不远处,拉辛突然用尼泊尔语大吼了一句,脸红得像蒸汽火车头似的,接着,拉辛抬起手,一拳打在了王灿脸上,王灿当着女神的面,被打得滚到了地上。
周围静了一秒钟,先反应过来的王灿,起身就冲上去拽拉辛的衣领:“你丫疯了吧!”拉辛没再还手,只是想把王灿推开,嘴里一直喊:“不要在这里!先出去!”但他越推王灿越急,手和脚都用上了,两个人在空地上扭打在一起。
大姐团的那姐站不住了,开始带着姐妹上去拉架,嘴上骂骂咧咧:“哎你一个导游怎么打人啊?欺负中国游客是吧?骗了我们钱还想人身攻击啊?”
那姐出口成章,大概是关于黑心导游的法制节目没少看,大姐团的人上去对拉辛拉拉扯扯,王灿得着空开始对拉辛一顿拳打脚踢,拉辛被围攻得很惨。
我站在原地没动,因为总觉得事情不对劲,这几天下来,小拉辛远比王灿给我的感觉正常,一片茫然的时候,四周看热闹的人已经是里三圈外三圈了,大多是当地人,一脸的喜闻乐见,一个当地大爷还一边慢悠悠地剥着橘子一边看,不时露出慈祥的笑容,他们这一架如果是在猴庙里打,恐怕就更对围观群众的胃口了。
大姐团在里面激战正酣,我们的摄影团早就到院子外事不关己地拍照片去了——他们对一切人类的活动都不太关心。
我正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李热血从人群里挤到我身边,一脸着急:“程姐,不怪拉辛!真的不怪拉辛!……”
拜见女神的时候,李热血排在王灿前面,轮到王灿看女神时,李热血也没走多远,所以听到了王灿激怒拉辛的一句话。
听完李热血告诉我的这句话,再看看被王灿和大姐团的语言和身体双重攻击的拉辛,我一阵怒火攻心。
“根本不关拉辛的事儿!”我挤进围观人群,挡到拉辛面前,“王灿,你活该挨打,你别欺负拉辛中文说不利索,就在这儿装无辜,你自己好意思再说一遍,刚刚看女神的时候,你问了人家拉辛一句什么?”王灿一愣,然后还硬着脖子嚷嚷:“我就随口一说,傻子才当真呢!”那姐插进来问:“他问什么了?”
我忍下一口气,努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吐:“看女神的时候,他一边盯着女神看,一边问人家拉辛:我看她一眼十美元,那我出多少钱,能扔点儿吃的进去喂她啊?”
最后一个字,静静地响了一会儿,四周没人再说话,大姐团的人不动了,都在为自己刚刚的义愤填膺感到尴尬。
气氛一片沉默,没人再围攻拉辛,拉辛整理好衣服,眼睛很红,但表情努力庄重,他挤出人群,走到女神庙的台阶前,跪倒,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磕头,缓慢,用力,拉辛像是在用这种方法,为刚刚院落里的吵闹,向女神道歉,磕头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刺耳,一声声向四周撞开,围观的当地人渐渐散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拉辛终于站起来,转身看向我们,额头上一片惨红,拉辛看看王灿,又看向大姐团,慢慢地开口说:“你们中国人,真的什么都不信吗?”
拉辛说完这句话,就走出了院外。
我看着站在原地的王灿,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格外讨人嫌,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对他说:“我真觉得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到尼泊尔来。”
我也转身向院外走去,但身后,王灿的声音追了上来:“少来这套了,程天爽,我是不该来尼泊尔,你是活该来尼泊尔!还托斯卡纳?还奥地利?你去过么你?揣着一白本儿护照吹牛逼,不心虚啊?”
我愣在原地,大姐团的人一脸震惊地看向我。
我看着那些大惊小怪的表情,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个笑,至于么?至于觉得不能理解么?我这么做不奇怪吧:逃出那个国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就是想忘掉自己的廉价、压抑、不得志,从惨淡的生活里暂时脱身,做一个平时做不到的自己么?
拉辛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信的,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命运,我只信我自己,当真实的那个自己信不过的时候,我就选择相信那个伪造出来的人——也是自己。


十二 带我去看最美的地方
从帕坦回酒店的车上很安静,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车厢里一阵沉默,坐在我斜前方的那姐时不时地看我一眼,目光中成分复杂。
到了酒店,拉辛招呼大家在前厅集合一下。
“是这样的,大家在我们旅行社订的行程,现在就结束了,按照正常的计划,接下来大家可以去奇特旺的皇家森林公园,或者去博卡拉看雪山,还有蓝吡尼,那里是释迦牟尼的出生地,想要徒步的话,就可以去ABC大本营环线,这些地方,是比较有名的地方,大家可以委托我们旅行社,来订接下来的行程,我也可以接着作为导游,带领大家游览,不过……”
说到这儿,拉辛抬头看了看王灿:“大家出来旅行,要开心,开心比什么都重要,尼泊尔的旅行社很多,大家可以多选择。”
拉辛说完这段话,双手合十,微微鞠躬:“那么就这样了,我希望尼泊尔,能给大家留下好的回忆,幸福的回忆。”
拉辛的结束语一说完,王灿就臭着脸回房间了,其他人原地商量了一会儿,我本来想接着请拉辛做我的导游,却被大姐团抢先了一步,那姐拽着拉辛说:“小伙子,刚刚我们误会你了,对不起,你挺实在的,我们还是跟着你走。”
最后的结果是,摄影团自己走,大姐团和李热血第二天跟着拉辛出发去博卡拉,没人管王灿去哪儿,要是加德满都的哪个菩萨开眼,就地把他收了最好,杂志社给我在博卡拉订了酒店,我第二天早点儿起,去找个旅行社订个车就可以了。
我们这个临时旅行团,就此一拍两散。
拉辛走出酒店前,我正在看门外墙上的旅行信息,拉辛走过来,看到我,腼腆地一笑。
“一路小心,程小姐。”
我点点头。
拉辛想了想,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程小姐,你把我的电话留着吧,有什么事的话,要给我打电话。”
我郑重地把拉辛的名片收好,拉辛不好意思地笑笑,晒得黝黑的小脸,衬得牙齿流光溢彩地白。
拉辛转身离开,我接着看墙上的景点介绍,但注意力却怎么都不能集中,扭头,看着拉辛步子很快地穿过小巷,走到路口,站了几秒,然后张开双臂挡住车流。
夕阳下的小身影,有点儿像鹰,闪了那么一下,然后被卷进人潮里,不见了。
回房间收拾好行李,我出门打了辆车,到了游客聚集地泰米尔区,就像旅行书上说的,其实泰米尔区不大,但得提前留出两个小时迷路的时间,小路横七竖八,根本分不出东南西北,路两边全是店铺,店老板都站在门口,见到游客就大喊:嘿!进来看看!中国人?我最爱中国人!
喊声此起彼伏,有的不光喊,还要伸手拉一把摸一下,音响大声放着民族歌曲,路上飘着阴魂不散的印度香,摩托车横冲直撞,在泰米尔转了不到一个小时,我脑仁儿就像安了马达一样,马力强劲地转了起来,现在往我脑袋里扔点儿玉米豆,我都能从耳朵眼儿里爆出爆米花来。
在一家饭店里解决了晚餐,喝了两杯酒,终于不那么烦躁了,结账出门,精神一放松,四周的景色也看着顺眼起来,想到明天就可以一个人轻装上路,不禁心情大好,决定打辆车,去看看加都的夜景。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在我身边停下,我凑过去,用英语对开车的大爷说:“带着我在城里逛一圈,多少钱?”
大爷把手放在耳边摇了摇,表示听不懂英语。
我摆摆手,示意那就算了,但司机大爷偏偏不走,身体探出车窗外,用尼泊尔语跟我说着什么,我只好用中文告诉他:“您说什么?我听不懂。”就这么鸡同鸭讲地你来我往,我俩居然聊得气氛很热闹。
和大爷聊得正欢,刺溜一声,一辆摩托车停了下来,一中年大哥跨下车,看向出租车旁的我,用英语问:“去哪儿啊?我送你去啊。”
旅行书上说过,尼泊尔除了出租车载客外,摩托车也是随叫随停的,而且比出租车便宜,于是我告别了大爷,走向了大哥,一屁股就坐在了摩托车后座上,大哥也是个爽快人,载上我就开跑,一路加速地离开了泰米尔。
顶着呼呼的风声,大哥问我:“你想去哪儿啊?”
我在风声里喊:“带我去看看你们这座城市里,最美的地方!”
大哥空出左手,在半空中比出一个OK的手势。
大哥不断加速,我趁着酒意看路边的风景,试着让自己对四周的景色生出一些爱意,车越飙越快,经过了旧皇宫,经过了国王大道,经过一片庙,经过了一片野地……哎?大哥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确定我已经离开市区很远了,周围已经没有像样的房子,路越来越颠,眼看就要出城了,而大哥还在默默地加速。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我在大哥背后大喊。
大哥在高速中,再次空出左手,伸过来拍了拍我的大腿:“我带你去好地方,放心,好地方!”
在一片荒凉、路灯都没有的土路上,司机大哥的这句“好地方”听得我后背一凉,酒也醒了,心跳加快,手心里一层一层地出汗。
“我不去了!你送我回去吧!”我在司机耳边大喊。
司机摇摇头:“No,no,no,马上就到了,马上!”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制订紧急时间处理方案,其实方案就一个:跳车。
但如果我跳了车,纵使腿没断头没烂,也得接受一个可能性,就是在这荒凉的地界里,我一边夺路狂奔,大哥一边悠悠地开着摩托,不离不弃地跟着我,没准儿还会说:“跑步姿势不太对啊,妹妹。”
脑袋里翻江倒海的时候,大哥一个急转弯,车停了。
我呆滞地跳下车,大哥笑眯眯地说:“到了。”
打量四周,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人,连野狗都没有,但乐观的是,倒有盏路灯半死不活地亮着。
“那个……”我把手伸进包里,摸来摸去,但包里除了手机,一个立拍得相机,半瓶水和钱包之外,没有任何值得拿出来防身的东西,“您带我来这儿是想……”
大哥伸手一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戳着一个塔,灰不拉叽的塔身,乍一看像个烟囱。
“这是这座城市里,我觉得最美的地方,我带你来看。”大哥看着那个塔,很认真地说。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座在我眼中毫无存在感的水塔。
“这个塔,叫dalala塔,白天看的话,就更美了,你可以爬上去,看得很远很远,你也可以不爬上去,就在下面玩,我小的时候,就在下面玩,天天玩……”
大哥一边说一边掏裤兜,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夹,打开,拿出一小张塑封过的照片。
“你看,这是我,这是dalala,我小的时候,这里很美,现在也美,dalala,最美的dalala……”
我看着大哥递给我的那张黑白照片,其实根本看不出来哪个是他,也看不出塔和塔四周的景观有什么变化,只是一群小孩儿站在塔前的空地上,没心没肺地笑着。
大哥抒情完毕,转过头来看我:“美吗?很美吧?”
我拼命点头:“美。”
“那你怎么不拍照?”
我赶紧掏出手机,对着那破塔拍了几张,大哥满意地点点头:“好了,那我们……”
我跑到车旁,等着大哥载我回去。
但大哥接着说的是:“……我们去唱卡拉OK吧?”
我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大哥面前,顶着大哥真诚的目光,我努力冷静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大哥,我愿意给你双倍的车钱,你现在,立刻,送我回去,好吗?”
大哥的眼睛变得更真诚了,再次比出OK的手势:“没问题。”
上了车,大哥准备出发前,我又看了一眼那座“最美的”dalala塔,灰头土脸如它,大概想不到会在一个男人心里的地位,这么伟大。
我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示意他下车,然后从包里拿出了立拍得。
“我给你拍张照片吧,和塔一起。”
大哥感动得一脸柔情似水,其实照片拍出来后,因为四周太黑,只拍到了焦黄的路灯下,大哥笑得龇牙咧嘴的脸,他身后的塔几乎不可见。
但大哥小心翼翼地捏着照片,把它和那张小时候的留影放在了一起。
“谢谢。”
“别客气。”
大哥放好照片,斜靠在车边,感动地看着我,眼睛一眯,开口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还是跟我去唱卡拉OK吧?我请你。”
我把相机放回包里,重新回到防御状态,一个字一个字地通知他:“送我回去。”


十三 黑暗中,那些年的我
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满大街地溜达,想要在旅行社里找个导游租辆车,但几个旅行社问下来,租车的金额我都承受不了,我的预算是在一千块以内,但这个金额遭到了坚决的否定,在英文沟通有限的情况下,我采取了最斯文的方式进行讨价还价:在纸上写下双方能承受的价格,为了打动其中一家旅行社的老板,我甚至恶心吧唧地在写满数字的纸上写了“China”和“Nepal”,然后在这两个词之间画了颗爱心,奢望能用两国邦交的大气场感动他,但老板不吃这套,只是笑眯眯地说:“我也爱你honey,但一百五十美元?impossible(不可能)。”
在最后一家旅行社,长得像苦行僧的老板看着我写下的这个数字,沉吟了很久,然后黯然地点点头,用一种得道升仙的表情看向我:“明白了,你只可以付这么多的钱,对么?”
我点点头。
“不想去奇特旺看看了么?那里,皇家的公园,美极了。”
“钱不够了。”
老板摇摇头:“够,来,honey,来告诉我你对这趟旅行的要求。”
我低头想了想:“要舒服,吃好住好,哦还有,我不喜欢走路,到哪儿都得坐车,别让我走着。”
只有一百五十美元预算的我,提出了一千五百美元的要求,但没想到,老板居然点了点头:“没问题,我的宝贝,一路坐车,森林里的酒店,一切帮你安排好,奇特旺,博卡拉,我们全都去,不要租车,租车不好,危险,我们坐专门的车,司机好,路上安全。”
“这么好?我可只有一百五十美元啊……”
“Wele to Nepal,baby.(欢迎到尼泊尔,宝贝。)”老板笑得像条拉布拉多犬一样。
一个小时后,当我坐在一辆当地长途巴士的车顶上时,再回想起老板的这句“Wele to Nepal.”深感人心的不可测,命运的难揣摩。
至于为什么要坐到车顶上,那是因为车厢里“坐”满了鸡。
车刚进站,我身边的尼泊尔爷叔们就拼了命地挤进车厢,抢上座位,把手里的鸡笼鸭笼放好,然后爬到车顶上,抢一个座席,所以,整辆车的大全景是:鸡鸭们坐在车厢里看风景,大活人坐在车顶上。
我就这么坐在车顶上,路上的风景虽然壮美,雪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但我根本无心欣赏,司机把这辆破车开得行云流水,险峻的盘山公路上,转弯似乎全凭手感,如果不是坐在我身边的大妈打着手势提醒我,用背包带把自己的手腕和车顶的栏杆拴在一起,我真是分分钟有被甩下去的危险,就算是路况平稳,也要胆战心惊地防备着tata车(当地的一种巨型卡车)经过我们时,卷起的小规模沙尘暴。
形势这么险峻,但我身后坐着的大爷,依然悠悠地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烟雾弥漫下,我也渐渐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