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下接收键,把电脑放在一边,进卫生间里开始洗澡,努力对微黄的水流视而不见。
洗手台上放着我带来的浴盐,满满一大罐,是不久之前刚从日本代购的,家里没浴缸,没法儿享受泡澡,现在酒店也都鸡贼,普通的商务酒店别说浴缸了,卫生间都是拿玻璃隔出来的,恨不得连门都不装。
知道能去意大利后,我赶紧从日本代购浴盐,买的是最贵的,想着每天晒完托斯卡纳的阳光以后,可以在乡间旅馆的四爪陶瓷老浴缸里泡一泡,日本代购的时间长,我怕临走前货还没到,于是几乎天天催卖家:“货到了吗货到了吗货到底到了吗我很急啊。”故意不加标点符号,以示我的丧心病狂。
最后把卖家逼得只好回我:“这位亲,您别在旺旺上给我留这样的留言了,我们都快被缉毒部门盯上了。”
但最后浴盐还是及时送到我手上了,在我来尼泊尔的前一天。
我边冲澡边隔着一层水雾看那罐浴盐,这浴盐也真是委屈,漂洋过海来了,本来海对面的人盼它盼得望眼欲穿,结果横生变故,最后莫名其妙地流落到了尼泊尔,变得毫无用处,它简直见证了我这半个月梦想被充气再充气然后砰的一声破掉的全过程,所以这浴盐,基本上已经成为我托斯卡纳之梦的骨灰盒。
正默哀的时候,轰的一声,整个房间都黑了——停电了,我站在一片黑暗里,水还接着洒到身上,眼前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凭手感摸到浴巾,随便裹着走出卫生间,四周是实打实的黑,幸好,笔记本电脑还亮着,白光微弱地照出一小片亮,我打开门看看外面,走廊上也黑了,看来是整栋楼都停电了,我最怕黑,从小就是,自己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开一盏小灯,以应对自己在睡着时未知的危险——鬼、小偷、内裤大盗,这些我都怕,但最怕的,还是黑暗本身。
我摸到手机,给拉辛打电话,拉辛那边睡得正香,说话迷迷糊糊的:“停电啊……很正常的,加德满都呢,电很少,宝贵,所以晚上全城都会停电的……什么时候来电?……大家都睡觉了……怕黑?哦,那你在房间里找找,有蜡烛的,应该有的……”
最后几句话,拉辛简直是用梦话的语气说的,我挂了电话找了找,真的在抽屉里找到了两根白蜡烛,又细又长,估计都烧不够十分钟,蜡烛点上后,两团小火苗晃晃悠悠,更显得屋子里鬼气兮兮的。
为了缓解紧张,我牢牢地把电脑抱在手里,屏幕上显示,刚刚主编发给我的报销清单,已经下载好了。
可报销物品清单:
住宿类:无。(所有酒店已由杂志社提前支付完毕,作者本人在当地的所有额外住宿类花销,都不在报销范围内。)
游览类:无。(所有行程已由杂志社委托旅行社代理,作者本人的额外计划,由其自理。)
餐饮类:鉴于作者受杂志社委托,前去当地采风撰稿,所以餐饮类提供相关的账务报销,但仅限于尼泊尔当地食品。
医疗类:因食物中毒产生的医疗救治费用,杂志社提供全额报销,但需作者提供当地就医手册,治疗药品全称等相关证明,除食物中毒之外的医疗救治,不在杂志社的解决范围内,作者本人需自行与境外保险公司联系解决。
看完这样一份报销清单,我突然不怕黑了。
而且,幸好停电了,不然四周亮着,更会让我觉得,这清单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冷漠冰凉。
我放下电脑,走到窗户边,因为住得高,窗外的视线还算好,但就像拉辛说的一样,全城,起码我视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没有霓虹灯,没有路灯,没有通体发光的写字楼,只有低矮的建筑和寺庙,不出声儿地藏在黑暗里。
因为整座城市绝对的黑,反而衬得天很透亮,窗子外,右手边,有一座佛塔,一动不动地立着,比白天的它看起来,更显得像那么回事儿,甚至有点寂静辽远。
我准备睡觉了,先放下自己的抱怨,心上插的那一刀,就先让它插着好了,就像淘宝上很想买的东西,长了草又买不起,那草就让它长着好了,既然全城停电,那我索性也暂时关机,互相配合一下存在的意义,就在我把自己安慰得已经快得道升仙的时候,转身的一瞬间,身后突然有了光亮。
我惊讶地转过身,看到我们酒店对面的hyatt,那座宫殿一样的五星大酒店,轰地一下,整体亮了,每个小窗口都透出了暖黄色的光,远远望过去,万黑丛中一点亮,简直像是宇宙中心一样,远远地能听到发电机气壮山河地响着。
我试着按按我房间的台灯开关,还是没电。
建立在我住的酒店和hyatt正中间的那座佛塔,被光隔出了一条明确的分割线,佛塔顶端的一对般若法眼,一只在光明里闪闪发亮,一只在黑暗里俯瞰着我,神色暗淡。
就算是躺在床上,隔着薄薄的窗帘,转个身,还是能看见那片刺眼的光。
原来只要你付得起一晚一千六百元的价钱,尼泊尔这个国家,还是可以带给你恒定的电力,恒定的水源,恒定的服务质量,就算是全城停电,也没关系,他们用发电机为你打造一片暖色光,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五星级酒店里,和尼泊尔无关,和佛塔也无关,和禅师教我们的本然心无关,五星级酒店的宗教以住宿费为体系,自成一派。
那为什么有这么多普通人来这个国家找幸福呢?这种差距,我在国内天天体会,何必专程来这里,在神明的见证下,我再次确定,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生失败者。


十 你没做错什么
2011年9月13日,抵达尼泊尔的第二天,我们这个团正式开始了加德满都一日游,首站:杜巴广场,虽然对旅行手册上的话已经完全不信了,但是这次,手册上有图有真相,放了杜巴广场的一张照片:红砖砌成的寺庙前,一个当地小女孩在喂鸽子,庙后面是蓝天白云,庙前面是大片空地,意境很散淡,拉辛在车上说,很多人昨天都会被加德满都的拥堵吓到,但当大家到了杜巴广场以后,所有的坏印象都会好转。
我们下车,进了广场,站到了照片上的庙门前,又是一番感叹:庙是那个庙,天也蓝,好多好多小女孩都在喂鸽子,气氛确实庄严深远,可是,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是我们抵达的方式不对,还是心不够虔诚——为什么这里这么臭啊?
广场上庙很多,拉辛说这个小广场上,塞下了五十多座寺庙,大的小的,年代都很久远,广场上游客不多,当地人一群一群地坐在庙门口,什么都不干,就那么晒着太阳,按说,这景象确实不错,但是这味道,实在太虐心了,大家脸上都有一种“不可说不可说”的表情,只有李热血,一往无前地闻了一会儿,开始大声嚷嚷:“哎?怎么一阵一阵的飘脚丫子味儿啊?……还有鸽子屎……还有一股什么味……什么味儿呢?……”
大家就在这弥漫的诡异气味里,开始跟着拉辛参观,整个参观流程如下:穿过人群,到一个庙前,停下,拉辛介绍是什么庙,驴友团开始抢占拍摄位,拿出相机一阵“咔咔咔咔”地拍,前后左右,屋檐台阶,广角特写,连地上的橘子皮他们都拍,拍完,向后撤退,捧着相机埋头检查照片,这时到了大姐团的咨询时间,拉辛被四个大姐团团围住,一一解答她们精神层面的问题:“哎这个庙里供的是什么菩萨啊?”“印度教也挺灵的对吧?”“哎那这个猴神能保佑我们家儿子明年高考吗?”诸如此类,拉辛额头上的汗源源不断,说话却结巴了起来。
“我对宗教一点儿都不懂。”李热血在我身边说,“什么湿婆、女神之类的,都听不懂。”
我点点头,说我也是。
“不过挺好玩儿的,程姐,你说,那些晒太阳的当地人,他们不用上班啊?今天是周三吧?”
确实,大周三的上午十点,这些正值壮年的年轻小伙子,都穿着夹脚拖大背心,就这么在一座座庙门口的高台阶上坐着,是修禅么?也不像,因为游客一过来,他们就充满激情地口头搭讪或目光围观,有些人倒不出声也不看,但也不像是在和佛祖沟通,只是痴痴地坐着,仰头看天,嘴还半张着。
这个杜巴广场算是加德满都的市中心了,意义重大的程度,相当于北京的故宫博物院,如果故宫里,每天上午的十点,都有这么一大批中青年聚在一块儿,一整排一整排地坐在养心殿门口,穿着背心,脚踩拖鞋,什么都不干,只是抬头看天,时不时还挠挠胳肢窝什么的——那画面真是难以想象。
临近中午,气温逐渐升高了,在广场里兜兜转转,已经看了差不多五六个庙,太阳越来越晒,冲锋队员因为背着装备,男男女女都是一身汗,而且只是逛个庙而已,他们几个也要穿着登山鞋冲锋衣,靠近他们的时候,都快闻到馊味儿了。
拉辛本来想抢时间再带我们逛一个庙,但留意到大家的神色都有些涣散,尤其是李热血和王灿,王灿是直用眼神勾勾地跟庙门口的苦行僧挑衅,还说什么“丫瞪我”,真是可笑,人家苦行僧澄明的世界里,怎么可能看得见他这种货色。
李热血更夸张,广场上有不少尼泊尔妇女,用一种黄色的涂料,给游客在手和胳膊上画图样,类似一次性彩绘,画的图案大多是曼陀罗之类的宗教图谱,为了求个祈福的作用,可李热血……她让人家照着她手机里的照片,在手背上画了一个轻松熊。
回到酒店附近吃午饭时,饭桌上的整体气氛比较压抑。“下午什么安排啊?”王灿一边一脸嫌弃地拨拉着面前的炒饭,一边问拉辛。
“下午?下午的安排很丰富,我们要先去参观国家博物馆,那里有王室的东西,他们用过的东西,然后我们去看牙神庙——牙神可以保佑我们的牙齿健康……然后我们去太后庙,那里……”
“哪儿这么多庙要看啊!”王灿打断拉辛的话,把盘子往前一推,“拉辛,你这个安排有问题吧?”
“王先生,不,不是这样的,加,加德满都本来就是有很多庙的,庙比住的房子多,佛像比人多,这,这就是加德满都啊……”
“那也不对吧?还牙神?你们这儿的神仙工种分得还挺细啊,有治脚气的庙吗?”
拉辛可能听不懂“脚气”是什么意思,但王灿眼睛里的质疑和不屑他还是看明白了,拉辛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王先生,请不要侮辱这里的庙,和佛,你只是经过这里,你可以不相信,但不要骂他们。”
拉辛的严肃让王灿脸上有了一点儿挂不住:“下午的行程我不参加了。”
王灿把勺子一扔,起身走出了餐厅。
下午的行程,几乎和上午是一样的,看庙,拍照,闻味道。
游览的庙里,有一个供奉着象神的寺庙,倒是有点儿意思,象神是幸运和智慧之神,捎带手儿还管点儿财运,是湿婆和帕尔瓦蒂女神的儿子,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说服自己接受“湿婆”是个男的。
象神的起源,是一个听起来让我有些为之扼腕的故事:湿婆外出修行,把老婆和孩子留在了家里,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回来,看见老婆帕尔瓦蒂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湿婆气性也大,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就把床上这男人的头给砍掉了,老婆顿时十分崩溃:“你砍的是自己的儿子啊!一走二十年,儿子他长个儿了啊!”
湿婆傻了,这次玩过火了,怎么办呢?一着急,就顺手砍了一头路边站着的大象的头颅,安在了自个儿儿子身上,于是,湿婆的儿子就变成了半人半象,好在这孩子心大,比较乐观,对新事物的接受度比较高,并没有因为顶了个象头而觉得有什么不妥,性格乐观敦厚,活泼开朗,人见人爱。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事儿不要围观别人的家庭纠纷,连路过都尽量避免。
队伍里没有了王灿,闲散人员只剩我和李热血了,在大家一窝蜂地挤进帕尔瓦蒂庙,去看湿婆两口子的雕像时,我和李热血留在了附近的太后庙上面,准备歇一会儿,这个庙是整个杜巴广场上最好的晒太阳的地方,庙是由九个高台阶堆起来的,坐在上面视野很好。
李热血坐在我身边,一脸疲惫:她今天下午又被冲锋队员们抓了壮丁,那群家伙把李热血当临时充电站了,她肩上基本就没空闲过,一会儿替别人挂个包,一会儿替别人扛三脚架,大姐团合影时,也都把她当指定摄影师使,一张一张拍个没完没了,李热血看起来也不情愿,但又不好意思拉下脸来拒绝,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劝她跟我一起在这儿歇会儿,现在的李热血还不明白,只有自私才是自爱的前提——很多年前我也像她一样。
“你也不是冲着看庙看佛爷来的,那干吗来尼泊尔啊?乐趣不多吧?”我们俩坐在台阶上,俯视着广场,我开口对李热血说。
“我来尼泊尔,是因为尼泊尔最便宜,去别的国家我都负担不起,我自己又不敢自由行。”李热血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那可以再等一等嘛,多攒点儿钱,去个好地方。”
李热血摇了摇头:“我就是……就是想找个地方躲躲,能走多远是多远……”
李热血脸色暗淡:“上个礼拜,和男朋友分手了,我也没难过,就是理解不了,不明白为什么,看电影里都演,一分手,两个人就都找个地方去散散心,我也想试试。”
被分手了,没有悲痛欲绝,只是理解不了,那这算是什么分手?这话我没好意思问,诸神之地,我最好收起八卦之心。
“程姐,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见识多,脑子也好使,我能跟你说说我男朋友为什么跟我分手么?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拼命点头,神啊,这可是她主动要说的。
“就上个礼拜,我和我男朋友约好一起去逛商场,他说他想给他妈买生日礼物,然后那天我到了商场,他还没到,这人一向是迟到的,我都习惯了,后来,我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他人还没来,我刚想进商场里接着等,正好看见旁边停着一辆献血车,我就想啊,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还不如去献个血呢,还有空调吹,我就上去了,扎上针,开始抽血,快献完的时候,他到了,我就在电话里说:‘你到献血车上找我。’
“他上来找我的时候,刚好我这袋400CC的血抽完,我就指着那个袋子说:‘你看你看,我等了你一袋血的时间哎!’我自己觉得特骄傲,但他什么都没说,脸色也不好看,跟他刚被抽了血似的。”
听到这儿,有点儿晕血的我,好像已经看到那一袋子血戳在自己面前了:“那后来呢?”
“后来我俩就去逛商场了呀,进了商场,他还是不说话,后来走到卖燕窝的柜台,他就买了盒燕窝,我也觉得买燕窝给他妈挺好的呀,可是,他把燕窝往我手里一塞,说了一句:‘这个你拿着,回去好好补补,咱们两个先这样吧,都冷静一下,’然后他把我一个人扔在商场,自己转身走了。
“后来,我给他打电话,他只说我让他压力太大了,别的什么都不解释,程姐,你说到底为什么啊?我真的理解不了。”
听完李热血的分手故事,我也有种理解力被绑架的感觉,恍惚中都能看到李热血的前男友看完那一袋子血时,脸上的苍白表情,换谁,顶着这一袋子血的压力,这商场也逛不下去。
和听完王灿的故事后那种看笑话的心态不同,李热血的故事,让我听得有点儿心疼。
“你真是因为等得太无聊才跑去献血的?不是因为赌气?”
“真不是,当时就是想,反正等着也是等着,就顺便去抽一管呗,献爱心又不用专门挑时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热血了。
“其实工作上,也有很多事我想不通,我一直以为我人缘挺好的,可是有一天,同事在茶水间聊天,我不小心听见了,原来在她们眼里,我干的好多事,都是在故意和她们拉近关系,我觉得最合得来的一个同事说:‘李美玲其实挺可怕的,她老是给我带早点,肯定是图我什么吧?不然怎么会没事献殷勤,’其实我就是因为她有一次说我带来的包子挺好吃的,那个包子铺就在我家楼下,我顺便就帮她买了而已。”
世界上,是有李热血这样的单细胞生物的,觉得是好事儿,就去做了,做完以后,别人怎么去想,怎么去接受,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有一点喜欢李热血了,因为在我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单细胞生物,李热血这种冒傻气的事儿,我也曾经干过。
刚毕业的时候,我在一个师姐开的公司里打工,这个师姐是我很珍惜的一个人,我觉得自己是她的闺密,是个文可听她倾诉,武可替她挡枪的角色,我一往无前地向她表着忠心,也会想象她的世界里,我的存在有多么重要,直到——直到有一天,师姐把我约到办公室里,很认真地告诉我,小程,我需要的是一个员工,不是一个朋友,我有时候不太喜欢你对我说话的态度。
在那之后,又经历过很多次的自以为是,我才渐渐发现,我的这种举动除了制造误会以外,别无用处,这误会就在于:你自己觉得这事儿办得感天动地,无欲无求,但在对方眼里,它只是一场毫无道理的暴风骤雨,人家在盼着它快点过去,你倾其所有的信任、崇拜、爱,献给一个人,如果对方不珍惜你,或是你们之间并不存在平等的关系,那么你这种倾倒行为,只会让对方徒增压力——甚至在对方眼里,这就是你单方面的,不负责任的,情感上的随地大小便。
“程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我这个人做人有问题啊?”
我看着李热血愁苦的脸,没有说破这件事的打算,其实就算我说了,也不见得有用,总有一天,李热血在凭自己的直觉和冲动去决定做一件事时,会开始考虑别人的看法,会开始权衡自己的利益,到那时,她就会开始具备不做傻事的能力,成为一个活在正常世界里,你好我好礼尚往来的聪明人。
但到那时,她也就要开始小心翼翼,开始丧失所有横冲直撞的乐趣。
那一天总会到来的,谁都躲不开,一个人的感情额度是有限的,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冲动消费完,剩下的日子就只能精打细算,所以李热血不用着急。
我看着李热血很干净的眼睛,不远处,夕阳罩在烟雾里,缓缓降落,四周的庙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晚钟。
“程姐?”李热血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我。
“你没做错什么啦。”我决定这样回答她。
结束了今天的行程,我脱离大部队回到酒店,准备洗把脸自己出去吃晚餐,一跨进酒店寒酸的小花园里,我就见到了一下午不见的王灿。
小花园的一角,放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蹦床,王灿正在那上面蹦着,一边蹦一边打电话,喊得声嘶力竭:“……这他妈的什么破行程啊!……(飞上天)……喂?喂?我说我受不了了,你丫赶紧帮我想办法!……你来享受享受试试!……”我仰着头,看着王灿不断地被弹上弹下,身体在半空中怪异地扭曲着,以保持平衡,而与此同时,他还能骂骂咧咧地打着电话,佛塔就在不远处,静静地见证着,这人类飞天的一幕。
王灿的电话打完了,一直背对着我弹跳的他,趴在弹床上,一动不动,累得像条死狗,一转身,看见了作为忠实观众的我。
王灿大窘,立刻从弹床上下来,一边穿鞋一边说:“妈的,这地方什么破信号。”
我们这个旅行团里,还真是藏龙卧虎。
在一家纽瓦丽风格的餐厅里,笑容淳朴的主厨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等候着我试菜——我此刻身处尼泊尔加德满都,一个心灵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我轻轻切开当地一种名为“MOMO”的油炸食物,乍一切开,便是香气四溢,一种纯正蔬菜用油混合起来的香,直袭童年回忆,同样只是蔬菜、面粉,用油炸制而成,但尼泊尔的MOMO,不同于日本天妇罗的丰腴,或是中式春饼的妩媚,尼泊尔的MOMO,更像是一种藏在山野间的国色天香,猛一尝并不惊艳,但细品之下,足以令你步步深陷,因为那味道,事关童年,童年的傍晚,邻居家炸鱼与煎蛋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就是这份MOMO的味道。
“你都让我想家了。”我对年轻的主厨说。
主厨微微一笑:“那要不要来道汤?我会努力做得美味一些,美味得令你忘记家乡。”
好幸运,我来到了尼泊尔,其实我愿意永远留在这个天堂。
在电脑上写完这最后一句话,我连从头到尾看一遍都不愿意,就直接放进邮箱里,给主编发了过去,明天就是这一期专栏的交稿日了。
放下电脑,我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些对不上焦点。


十一 神明见证
9月14日是帕坦一日游,景点上倒没什么好描述的,照例是人山庙海,鸽群漫天,但帕坦广场,比昨天的杜巴广场让人舒服些,庙比较小巧,也没有怪味儿,更清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