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人家的人,安家只有你了。”安若墨柔声道,却不知这句话正戳中小孩儿的心房,盛哥儿气急地抽了抽鼻子,又哭了起来:“姐姐你不要我和娘了吗?”
玉姨娘忙来解围,将盛哥儿抱了起来:“好哥儿不哭,你姐姐哪儿能不要你和你娘呢?只是姐姐嫁给别人了,就是人家的人了,可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哪儿能抱着姐姐姐丈的腿过日子呢?”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照顾娘…”盛哥儿委屈极了。
安若墨却失笑了,从玉姨娘怀里接过盛哥儿,道:“姐姐自然回照顾你和娘的,直到你长成真正的男子汉…答应姐姐,到那个时候,你要做个好男儿,重振安家的家业,好不好?那时候,你可要照顾好娘,照顾好伯娘和姨娘,你还要娶亲,要养家…你现在就要勇敢起来。”
盛哥儿看看安若墨,又看看玉姨娘,点了点头,却又狐疑地问安若墨:“姐姐,爹爹没了,你不难过吗?为什么人人都哭,只有你笑着…”
安若墨一怔,心里笑骂了一句小狐狸,面上却依然不改笑容:“姐姐要是哭了,爹爹能醒过来吗?”
盛哥儿愣住,许久,摇了摇头。
“姐姐要是哭了,能让你一天长大吗?”
盛哥儿这一回摇头快了许多。
“姐姐要是哭了,能让娘从此就不哭了吗?”
盛哥儿果断摇头。
“爹走了,姐姐自然是难过的。”安若墨放缓了声调,道:“只是,若是姐姐也哭了,垮了,就更没有人做必须要做的那些事儿了…你记住,真正难过的人,是不该把时间耗费在哭上的。爹走了,可他一定更希望咱们能好好活下去,是不是…”
盛哥儿看着她,小声问:“姐姐,那我也不该哭吗?”
安若墨用脸贴贴这个孩子因为长时间哭泣而冰凉的脸蛋儿:“你可以哭,你还小,等你长大…等你长到十岁,就再也不许哭了,知道吗?”
盛哥儿听话地点了点头,将脸埋在姐姐香软的颈窝里头,一口大气都不出,安若墨却分明感到有热热的水滴沿着她的肩颈往下流。
可正在这时候,陈氏回来了,见儿子趴在安若墨身上,登时变了脸色,如同揭一只树熊一般把盛哥儿揭了下来,又沉下脸看着安若墨:“你弟弟不懂事,你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的身子?才两个月,哪儿能抱这么沉的娃儿,姐夫连叫你磕头都怕伤了腰腹,你倒好,真不把自个儿当回事!”
“娘…”安若墨被她这一通呵斥憋了个脸红,还没说话,玉姨娘便反应过来了,望着安若墨的眼睛都发光:“姐儿…有喜事了?”
安若墨还没点头,却是盛哥儿急了:“娘,姐姐怎么了?姐姐也不舒服,也病了吗…”
“姐姐没病。”安若墨哭笑不得,道:“姐姐好着呢,只是以后怕不能时常抱你玩耍了。”
“没有关系!”盛哥儿使劲摇头:“姐姐不要生病就好了!”
唐书珧也跟着进来了,却是在灵前跪下,扎扎实实地将他和安若墨两人份的头都磕了,取了一旁的纸投入火盆,方向陈氏道:“娘,招儿身子不便,这哭灵的事儿,能不能也由我替了她?”
安若墨一句未说,陈氏却急了:“可使不得!她不哭便不哭,可哪儿有女婿替丈人哭灵的,你又不是入赘来的!叫人家看了,不定怎么想呢!放心吧,招儿这事体殊异,老爷…他,他便是泉下有知,也会欢喜有了个小外孙的,怎么会恼怒你们不哭灵呢…”
说着,她又转向安若墨,叹道:“你们若是早点儿传回了消息多好,你爹一定会欢喜…只可惜,可惜…罢了,不说这个了,你别难过…别伤了身子…”
“娘…”安若墨低声道:“女儿没心思难过。一家子老老小小的,若是我也只忙着哭了,谁来管咱们一大家子人呢…”
陈氏先前听闻女儿有喜,眼泪已然去了一多半,此刻听到这一句,却是一阵忧愁又上心头,险些又哭出来。便是努力忍住,面上的忧郁之色也清晰得很:“这…走一步算一步吧。铺子里头有玉姨娘的兄弟给看着,想来出不了大事儿——只怕,怕那些供货的同老主顾变了心思,借着你爹没了,欺负咱们孤儿寡母呢。”
“这…”安若墨原想说不会的,可转头想想,事情还真不能说死了。她给店铺定下了制度,让店铺可以正常运转,那也是在伙计掌柜们还把安家当东家的时候才行得通。若是他们几个串通一气一块儿做假账,岂不是仍然能暗中掏空安家?且不管伙计掌柜们忠心不忠心,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该做的防备,依然是少不得的。
光凭玉简,显然不能达到“东家的代言人”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
断绝与告别
这一刻,安若墨是真的挺想站出来表示自己可以经管家里的生意的,可那一霎那的冲动之后,她便忍住了这般说话的冲动。
如果她只是安家的女儿,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代表安家的利益,那么,陈氏自然可以把铺子放心交给她。可如今她是唐家的媳妇了,唐家,偏生又和安家一点儿都不和睦。不和睦的原因,还偏偏就是生意争端。
这样的时候,她开口说由自己来管安家的铺子,便很是不合适了。虽然陈氏是她亲娘,十之八九并不会以恶意揣测她的言语,但她不愿冒这个险——陈氏没了丈夫,唯一的希望就在于儿子身上了,儿子又那么小,没有开源,只能节流。为了节流,和铺子相关的枝枝叶叶不都得好生考虑着?这种时候,她断然不该往前凑。
“您这般说话,叫做女儿女婿的便无地自容了。”唐书珧却开了口。安若墨听到他的身影便觉得被针戳了一下——我都不敢开口,要你来做什么好人?要是引发误会了可怎么好呢?
但她却是低估了唐书珧的情商——这也是个没事儿绝不往自己身上揽事儿的主儿!唐书珧接着道:“世事善恶有报,天道轮回,那些人慢说受了岳丈的大恩大德,原本便没有背信弃义乘人之危的道理,便是他们品行败坏,也有玉姨娘家兄弟看着,多半出不了什么纰漏。再退一步讲,即便没了这铺子,又如何呢?”
陈氏一怔:“如何?这铺子好赖也是进益,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您这般想便有不妥了。铺子在会经营的人手上,固然是进益,可到了不会经营的人手里头,便只能往里赔钱。若是情形已然糟糕到了连玉家的都看不住了,只怕谁来也都是枉然了。这般情况,不若索性就不要这铺子了。安家原是书香门第,并非商贾人家,如今既然也不缺钱财,断了这一门来财之处又如何呢?”
“倘若今后有个大小事宜要急着用钱…”
“若有这般事,我与招儿手头上也有些银钱,抵得过一阵子用度了。”唐书珧道:“既然是手足姊弟,自然要守望相助的,这一桩您不必担忧…”
陈氏容颜稍霁,想来是听了女婿的言语有了主心骨儿,这方道:“若真有这样的时候,怕是要仰仗姐夫了。盛哥儿,快谢谢你姐丈…”
盛哥儿原本便与安若墨甚是亲善,看唐书珧也多少有了点儿好心思,此时听闻姐丈愿意随时帮助他们,哭哑着嗓子也道了谢。
唐书珧温声安抚了他,之后却向陈氏道:“可怜盛哥儿小小年纪没了父亲,今后您怕是有的要费心了。若有难处,可随时和我们说啊,千万莫要硬撑着。我是没有亲娘的,看您便也如母亲一般,盛哥儿,我自然也能做自家兄弟看待。什么谢语言辞,今后可就休提了。”
“你这孩子,怎的这般心实?”陈氏也道:“招儿便要承蒙你照顾了,怎么敢叫盛哥儿也白祸害你呢。如今我也不同你们说那些样子话了,只一桩——我们这一家子,小的年幼,老的病弱,我与招儿的大伯娘又是两个没脚的女子,实在是看顾不了那铺子。先前玉家那五哥还在,如今人家攒了这些年的工钱,也想着要回家孝敬爹娘的,买了几亩地,也不打算再做这事儿了,铺子里,当下是再也没有咱们沾亲带故的人…与其如此,不如将铺子就送了招儿,你们夫妇两个看管着。咱们家里头若是过得去,铺子就当是给了女孩儿,若是过不去了,真要向你们讨一口吃的,那腰杆子也不至于塌着。”
她这一番话却把安若墨给惊住了。
安若墨想要自己家的铺子,这是实话。这铺子是她一手从破产的边缘拉回来的,说感情有感情,说好处有好处,如果真能合法继承这铺子,她是非常乐意的。可是,她真没想到,陈氏会把这铺子直接送给她,也就是变相送给了唐书珧。
“娘,这事儿,祖父他们知道吗…?”
“你祖父我是问过了的,他并没有反对。你祖母…她那个样子,除了有饭吃有衣穿之外,也不在意别的了。至于你伯娘与姨娘,她们都在这里,这是我们三个商量的。”陈氏道。
安若墨深吸一口气:“那今后盛哥儿大了,这一份家业难道不给他?”
“男子汉的家业,自然是要自己考功名挣下才是。这一间铺子做做买卖,算什么家业?”陈氏道。
安若墨这才明白了陈氏的意思——这铺子,她们几个女人做主经营不好是一回事儿,根本就没打算留下是另一回事儿。当初安胜居瘫倒,她们不就都不想留下这一摊子事儿了么?如今和那时候也是一般的,只是现下安家再也没有了不肯放弃铺子的她罢了。
把她们经营不好的铺子交给女儿女婿,看着是损失,可今后若是他们真的缺钱了,不就能顺理成章靠着女儿女婿赡养了么?放弃风险和收益都大的投资项目,选择稳健保本的,其实也是一种挺合适中老年妇女们的投资模式。
若果然能这么做,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安若墨这边正想着,唐书珧便答了话:“您若是这般说,这铺子咱们却是不敢接手了。”
“为什么?”陈氏一怔,她自然是知晓女儿喜欢铺子的,可女儿嫁了就是人家的人,丈夫不答应,她便是再喜欢也不能接手。
而唐书珧的拒绝更是出了灵堂中所有人的意料。安家的铺子便是不能和瑞祥号相比,也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安家剩下的这些个人是实在没本事管控,但安若墨已经证明过了她的经商才能,这一间铺子在她手里,自然是招财来钱的。
连安若墨也没想到唐书珧会一口回绝,她看着他,神色更是惊讶。
“丈母难道忘了么,唐家手上,也有丝绸铺子,正唤作瑞祥号。”唐书珧道:“我虽然不参与这瑞祥号的经营,可到底也算是少东家。”
“你是觉得,我们家的铺子和瑞祥号做同样营生,不妥?会叫亲家翁恼怒吗…”陈氏道。
“他必然不会恼怒,只是,难说会有些旁的想法。”唐书珧坦言:“如今安家除了乡下的土地,唯有靠了这铺子才能生钱,并没有将它打了水漂的本钱。而这铺子在锦西县亦算得大买卖,得了它自然胜过再来开一间分号。丈母试想,这一块肥肉送到嘴边,哪有人会不咬一口下来?”
“连你也这么想吗?”陈氏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只盼着亲家翁念着儿女亲情,他未必会对这铺子也…毕竟,铺子算是招儿的,也不是给唐家的啊。”
“便是他无心,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道理,丈母该也是知道的。”唐书珧道:“若是丈母担忧那铺子没人看管,叫我与招儿上心几分,那是无妨的。做女儿女婿的,这也是孝长悌幼的道理。只是万万不可给了我们,省得人惦记。”
安若墨这算是明白了。唐书珧不愧是唐家的儿子,在经商方面,天赋真是点满了。他把所有权留给安家,堵着唐家的嘴,再把经营权拿到手上,获得对铺子的实际支配地位,最后,铺子赚得的钱,陈氏能不给他们夫妇一份儿么?
陈氏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说出的却是唐书珧和安若墨都不敢相信的话。
“要拿,就拿去吧。”她的嗓子已经在长久的哭泣中哑了:“不管是在谁手上都好…你和招儿都是有本事的人,想来也不会就这么放着铺子被人夺走。我活到了这把年纪,只有招儿和盛哥儿两个惦记。盛哥儿养在家里头,我还能陪着看着,招儿嫁的那么远,我也只有这点儿东西能送她…”
“娘,夫君他说的没错,你把铺子给了我们,你们怎么办?”安若墨却是忍不住了,她再想要铺子,也分明知道——以安家人现在的消费水准,是真的需要有这么个铺子撑着的。安老爷子和周氏两个老的,虽然吃喝不了多少,可身子不爽利,要用钱。玉姨娘年轻,且不管能不能守住,一天还在安家,便一天要吃穿,杜氏也是一般,她女儿安若砚是不可能贴济多少的,便是贴济,也贴济不到自己这二房的婶婶和弟弟身上。盛哥儿如今小,过几年要读书了,那开支可也不算是小数。
“我们几个吃也吃不了多少,喝也喝不了多少…县城里头东西贵,我还想着,等过了头七,咱们便卖了这一处宅子,回老宅去住着。乡下那些个地块的收成,够我们几个吃用了。这宅子…从进来,便没有过什么好事儿,我住在这里心都累,早日走了,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陈氏道。
她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了。在她哭红的眼睛中,安若墨却能判别出来深切的厌憎。这厌憎如此直白,甚至叫她有些怕——她从不曾在自己母亲的眼中发现过这样袒露的情绪…
大概,是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了吧。安家在县城中拥有的一切,都是在她不在场的时候才拥有的,她并没有过对于它们的感情,这些东西出现在她面前时已经是安胜居背叛她的证据。
如今那个人走了,她没有丈夫了,不用再顾虑他的想法了,也不必抱着万一他还能好起来的念头了。所有的厌恶畏惧,都不用掩饰了,他和那个可厌的女人一起做起来的生意,她不想留给自己的儿子。他们一起买下的宅子,她也不稀罕做这里的女主人。
乡下的老宅——安若墨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个地方啊,房屋架梁都高的很,总有晃动的煤油灯照不亮的角落,夏天的庭院里有萤火虫飞舞,粗布的幔帐摩擦皮肤的感觉与丝绸完全不同。
那是和县城里的宅子完全不一样的居所,然而,也就是那样的一个居所里,盛满了陈氏所有关于少女时代,关于她和丈夫还恩爱的岁月的记忆,除了这些,那里还诞生了她的女儿和儿子,还有简单直爽的乡亲,有她暗淡的一生里所有被人关怀看重与呵护的片段。
她老了。安若墨看着陈氏,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年纪大,但从没想到过,她老得这么快。衰老被直白地放在她面前,陈氏脸上的皱纹已经爬满了每一寸肌肤,眼袋垂下来,发鬓里只能寻出几茎灰黑。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该说的话
在那一霎那,安若墨突然感到了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穿越过来十多年,从来都觉得陈氏懦弱无能,却从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陈氏老死了,她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她突兀地伸手抱住了陈氏,陈氏真的已经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了。拥抱这样的行为,放在当下,实在是太过唐突莫名,不光是陈氏,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身体却坚决执行心里头最简单的念头。
她想抱抱陈氏,也许在女儿的怀抱里,这个被欺负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能找到一点安慰。
“娘,”她发现陈氏比她矮许多,她得微微弯腰才能在陈氏耳边说话:“娘,您不要铺子了,我就拿去经营,这宅子也卖了吧。乡下老宅是个挺好的地方…心清闲了,人才能长命百岁,您还要看着盛哥儿长大读书,成家立业呢。可万万不要太过伤心。爹走了就走了吧,他那个身子,走了反而是解脱了。他自己也畅快了,您也不累了,家里也没那么重的负担了。”
陈氏大约并不曾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怔之下,眼泪又漫出了眼眶。那真的是老泪横流了,安若墨看着,回想起来自己年幼的时候,陈氏吃了周氏的委屈,一个人坐在房里哭,泪水是直直坠到裙子上的,而现在…那些眼泪再也不能沿着光洁过的脸颊落下来了。
“你可知晓,”她喃喃道:“你爹多半也是有了这种心思,才自己了断的…我们费心去找郎中,又叫安乐去接你,可他出去的那个晚上,你爹趁着我没注意,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就,就那么去了…人家说他是发起病来的意外,可他临走之前看着我,那眼神,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有病的人啊!”
陈氏说着,嚎啕大哭,连后头的玉姨娘也禁不住又红了眼眶,掏出一条素白帕子来蘸泪水。好容易等她止住哭泣,已然是头重脚轻,只能去休息了。
看着陈氏被灵芝秀芝两个丫鬟搀走,杜氏跟着过去打点,还留在灵堂里头的安若墨看了看玉姨娘,道:“我娘这般,多劳累姨娘了。”
“姐儿说什么话,应当的。”玉姨娘道:“姐儿既然有了喜事,多歇息,少掉泪,这样生养的孩儿嘴角才向上挑,好看。”
“我娘哭得…她先前也是这般哭吗?”安若墨道。
“先前?姐儿来之前,大姐姐一滴眼泪都没掉。”玉姨娘叹了一口气:“她哪儿敢哭啊,一家子都指着她。方才姐儿进门之前,下头人来说您到了,大姐姐松了一口气,那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掉了…”
安若墨默然,她看看玉姨娘,终于是什么话也没说,小心翼翼蹲下身子,拿起三道纸,投入了灵前的火盆中。
如果安胜居在天有灵的话,她也有话想同他说。
她希望他安心地走,走得彻底离开活着的人的生活。希望陈氏也好,玉姨娘也好,盛哥儿和安若镜一对小儿女也好,都不要再想起他来。
喏,你丢下的这个烂摊子,我替你收拾了。你花钱养我十多年,也算是报恩了。
好好去吧。那边有你的裘姨娘和安若香,你们在那里,该也是挺热闹的一家子。
从此人鬼殊途。
来安家吊祭的人,早在安若墨到家之前就来过了,于是这一天安家便闭了大门,宅子里头只有自家的亲人。陈氏有再多的悲伤,哭着哭着也便不哭了,她还要趁女儿女婿在的时候将事情安排妥当——譬如这宅子,总不能她一个没脚的妇人出面去卖,说不得也要唐书珧做个主心骨。而一家人去了乡下之后,安若墨想回家便更难了,但偏生她有身子,今后临盆,娘家人也要过去照顾,于是千言万语嘱咐唐书珧一定当心,快到了日子便来接她,她这做外祖母的一定要亲手接下来自个儿的外孙孙。
陈氏说着这些的时候,双眼发亮。而在唐书珧贴心地一一应了,还额外附送“内弟到了年纪便去省城我那里读书”的邀请后,陈氏更是展露了笑容。
这是安若墨这一回回来见到的她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很短,但她确定是看到了。
也许,陈氏最怕的,也正是丈夫死后家里头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安胜居只要活着,哪怕是和死了没区别呢,那也是个当家的男人。如今安胜居是没了,可女婿愿意帮她教养儿子念书,她最大的顾虑也便没了。
这个时候,安若墨还真觉得,唐书珧是个不错的男人。而盛哥儿尚且不大清楚去姐丈身边念书意味着什么,只知晓那是个好事儿,见娘欢喜了,也跟着笑起来,大声道了谢。此时这一家人,便不像是安若墨才进门时那般丧气了。
安胜居已经没了有三天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也该减轻了——更何况,他对陈氏也好,对盛哥儿也好,早就成了形式上的丈夫与父亲,到底有几分亲情,安若墨都颇为怀疑。她好歹还与安胜居说过话,一起做过事,可盛哥儿呢,他的生活中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合格的父亲。之所以会那般难过,想来不过是因为知晓自己没了父亲罢了,至于父亲有什么用,父亲该是什么样的,他并不知道。
这样的难过,大概与“小朋友们都有,只我没有”的心碎一般。
或许,如今的安家宅子里头,唯二该真心难过的人,也只有安老爷子和周氏了。安若墨并不喜欢周氏,然而安老爷子待她却始终不错。如今周氏疯了,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没了还是问题,可安老爷子是清醒的,想来心中痛苦也是难忍。
“娘,祖父怎样了?”她瞅个空子,问道。
“还是那样…我都没敢告诉他你爹没了,前头哭着的声音都不敢叫他听到。”陈氏道。
安若墨微微蹙眉,安老爷子和安胜居是分开两边居住的,因了两人都动弹不得,所以也并不见面。陈氏进去伺候老头子的时候只要换了衣裳,忍住悲痛,他猜不出来儿子已死,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这能瞒一辈子吗?
“娘,得了空,还是叫他知道的好。你们要卖了宅子,回到乡下去,这行动,祖父猜也能猜出出事儿了。”她道。
“怎么敢说给爹知道呢。”陈氏却道:“他那身子…万一受不住,再没了一个,可怎么办才好。还是瞒着吧,能瞒多久,便瞒多久。你们两个如今回来,不若去看看他。这宅子里整日就我们几个,想来他也想念你们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