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辱的话语字字如刺,年华却只是神情淡然地听着,如果是火烧风雨楼时的她,此刻圣鼍剑早已封住了周仁的喉咙,但如今她已在世事的磨砺中,褪去了燥、怒、痴,学会了持重、隐忍、淡然。
皇甫鸾听得气愤,正要开口回驳,却被年华制止。年华缓缓道:“无论周管家怎么说,今日上官兄妹,年华一定要带走。不是我不敬郡主,而是恶奴难共人语。”
周仁一愣,脸色瞬间涨作猪肝色,“反了,反了,小小京畿营主将竟敢在郡主府撒野!”他回头望向侍立的武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是!”众武士得令,站在西面,离年华最近的七名武士,立刻欺身向年华、皇甫鸾、皇甫钦围来。
七名武士凶神恶煞,皇甫鸾吓得花容失色,直往年华身后躲,“华姐姐,我害怕。”
皇甫钦见皇甫鸾紧腻着年华,也急忙收了折扇缩了过来,“小华,我好怕怕…”
年华回头望向皇甫钦,脸色发绿,“九王爷,你可是金狮骑的主人,怎可藏头缩尾?!”
皇甫钦一脸委屈,“呜呜,可是现在,金狮骑不在这里啊…”
皇甫钦话音未落,一个醋钵大的拳头已经虎虎生风地袭至。年华顾不得和皇甫钦多言,急忙侧头避开,顺手将皇甫钦拉退,以剑鞘尖端击向出拳者手肘的曲池穴。那人迭声痛呼,抱着右臂跳开。
武士手中刀光森寒,皇甫鸾吓得脸色苍白,“华姐姐,我怕。”
年华剑不出鞘,与七人周旋,“小鸟儿,别怕,闭上眼睛,数到十再睁开,我给你变一个戏法。”
皇甫钦急忙凑上来,“小华,我也要看戏法。”
年华拍飞皇甫钦,“没你的份。”
皇甫鸾闭上眼睛,朱唇微启,数道:“一,二,三…”
年华身形滑如游鱼,迅如闪电,穿梭在武士之间,每经过一人,不过一弹指间,便封了那人穴道。
皇甫钦被拍飞后,不幸落单,被一名武士追杀,他哭丧着脸嚎道:“小华,看来我要先去了,我们来世再见…”
年华提步掠上,横在皇甫钦身前,出指如电,点了武士的穴道。
此时,皇甫鸾正好数到十,她睁开双眼,就看见七个定身为雕塑的武士,或须发戟张,或睚眦裂目。“咦?怎么都不动了?华姐姐,这个戏法真好玩!”
周仁大惊失色,急忙吩咐剩下的武士,“快!快拿下她!!”
众武士还未有所动作,年华早已先发制人,飞身向祭台掠去。她的目标不是武士,而是周仁。周仁抬腿欲退,但觉一道白影遮眼,一道黑光闪过,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口中充盈着浓浓的铁锈味。
周仁被年华的剑鞘击在脸上,打翻在地,吐出了两颗断牙。
圣鼍剑连鞘抵在周仁肩上,武士们一时不敢妄动。
周仁捂着高肿的腮帮子,疼得双泪齐下,口齿含糊地求饶:“年主…将,饶命!”
年华刚要开口,耳廓微微动了动,听到一道风声正疾速地迫近。借着夕阳的反射,地上有一道蛇一样的影子凌空卷来。
年华扬剑相击,那物蛇一样缠住剑鞘,竟是一条龙骨铁鞭。铁鞭上传来极大的力量,年华几乎握不住圣鼍剑,眼见地上有一块鸡卵大小的石子,立刻抬腿踢去,欲以之分散鞭主的力量。
鞭主见石子来袭,急忙退避,石子擦着她右耳的明珠耳环而过,卷发飞扬。
年华这才看见龙骨铁鞭的主人。那是一名明艳的女子。女子大约二十三四岁,修眉凤眼,琼鼻樱唇,青丝微卷,半绾半垂地散在雪白的脖颈上。她身着兽纹束腰中裙,手腕束着箭袖,脚踏鹿皮靴子,明艳中不乏英气。
女子退闪的瞬间,铁鞭上力道微松,年华借机握紧了圣鼍剑,往后拉回几分。女子并不撤铁鞭,年华亦不放手,两人在沙地上对峙。
跌倒在地上的周仁看见女子,面露喜色,急忙诉苦:“郡主,您可回来了!这京畿营主将年华来府中撒野,打伤了奴才和护院武士,简直不将您放在眼里,您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宁无双神采飞扬,美眸扫了一眼周仁和被点穴道的七名武士,又望向正与自己拉锯的年华,收鞭放开圣鼍剑,道:“原来是年主将。年主将今日不在承光殿陪伴圣驾,怎么有空来我这郡主府?”
年华认清是宁无双,屈膝行礼,“年华见过郡主。今日,年华是为上官兄妹而来。”
宁无双娥眉一挑,道:“我府的周管事因为上官兄妹而死,我已下令今日黄昏杀他二人为祭,年主将意欲何为?”
年华不卑不亢地道:“上官兄妹不是你的奴隶,即使犯下杀人之罪,也该交由京兆府判决。”
宁无双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却沉下了脸,“你的意思,是本郡主滥用私刑,草菅人命?”
年华道:“不敢。郡主美丽聪慧,举世难寻,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想必,郡主也会赞成年华带上官兄妹去京兆府伏法。”
宁无双扬唇一笑,“你要带走上官兄妹,也不是不可以。久闻年主将武艺绝世,本郡主早就想领教一番。如果你能赢过我手中的龙骨铁鞭,我就让你带人走。”
年华尚未应声,幽蓝的长鞭已经挟着风声卷来。年华足尖轻点,凌空跃起,躲开了这气势万钧的一鞭。铁鞭落地处,渐飞三尺沙尘,“嗤啦”一声,年华的裙裾也被鞭上的倒刺勾去一块。
“郡主…”年华刚要开口,宁无双的第二鞭又已袭至,“少啰嗦,对决时专心致志,是对对手最起码的尊重。将门宗主连这么基本的道理都没有教过你吗?”
年华无奈,只好收敛心神,持剑与宁无双缠斗。
宁无双身姿窈窕,但膂力极强,她的鞭法也非常纯熟,龙骨铁鞭流畅如行云流水,浑劲似山崩地裂。
年华的额上渐渐浸出汗水,心中暗暗赞叹,宁无双真不愧是梦华最勇武的女将。年华拼劲全力与铁鞭抗衡,但圣鼍剑始终收在鞘中。
宁无双似乎要逼她出剑,鞭势更见凌厉。
皇甫鸾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双手在胸前合十,轻声祈祷,“老天保佑,华姐姐千万不要受伤…”
皇甫钦也一脸难色地祈祷,“真为难,小华是美人儿,小双也是美人儿,叫小王为谁祈祷呢?啊啊,干脆这样,老天保佑,她们千万不要打到脸…”
040 同心
年华与宁无双斗得难解难分,她心中有些焦急,宁无双的龙骨铁鞭迅猛狠疾,虽然没有实鞭落在身上,但她的手臂已经被鞭风划伤了几次。如果不出剑,只怕很难带走上官兄妹。
正在这时,拄杖站在旁边的上官苍突然朗声道:“年主将,内重于外,近胜于远。”
一语点醒梦中人,年华顿时醒悟,鞭是远搏的兵器,其威力在远处。鞭主近身三尺内,鞭力反而护及不到,全是破绽盲点。她只要靠近宁无双,就能擢其锋锐。
念及至此,年华以长剑荡开一袭,纵身向宁无双掠去,抬足踢向她的手腕。
宁无双脸色微变,收鞭自救,但鞭能攻远,不能护近,鞭势反被剑鞘遏止住。
宁无双手一松,龙骨铁鞭顿时被圣鼍剑卷走,飞落在地上。
战场上,武器脱手,自然是输了。
年华拾起铁鞭,呈给宁无双,“年华侥幸,承让了。”
宁无双输了,倒也并不恼,接过龙骨铁鞭,道:“年主将好身手。我输了。”
年华垂首道:“是郡主手下留情罢了。”
宁无双指着上官兄妹,道:“我说话算话,你带他们走吧!”
周仁脸有忿色,但碍于主子已经发话,不敢作声。
年华想了想,觉得宁无双输得坦荡,是一个心襟光明之人,怎么看也不像会纵容恶奴欺男霸女,又私设刑罚草菅人命。
年华并不急着带走上官兄妹,她对宁无双道:“听说郡主非常疼爱幼弟,是玉京中人人称赞的贤姊。敢问,如果有人伤害世子殿下,郡主会怎么做?”
宁无双最疼爱胞弟宁润,是玉京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宁无双原本已经准备离开,闻言立刻站住,眸色犀利,“谁敢伤害小润,我一定杀了他。”
年华道:“姐弟,兄妹皆是血缘相系,心脉相连。郡主能理解同胞相护的心情,却为什么不能宽恕上官武为了保护妹妹,而失手犯下的过错呢?”
宁无双皱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明明是这对贱民贪图钱财,设计杀害了周管事,何来同胞相护?”
周仁面色苍白,浑身抖如筛糠。
年华望了一眼周仁,心中已明了,一定是他从中作诡,蒙骗了宁无双。
年华冷冷道:“那就让上官老伯来为郡主说说这对兄妹的故事吧。”
上官苍闻言,立刻拄拐上前,跪在宁无双面前,细细说出原委,声声凝泪,句句泣血。
听完上官苍所述,宁无双脸色铁青,转头望向周仁,冷笑,“好!好!周管家,你可真有胆,连主子都敢欺瞒?!如果不是念你祖上三代都一直为清王府效命,我也不会因你花言巧语地苦求而心软,准你私设刑堂,杀上官兄妹祭弟。如今,一切竟都是你在欺上瞒下,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一切水落石出,公堂对簿,周仁哪敢再辩驳?他一个劲地磕头,“郡主,请饶了奴才这一次吧,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
宁无双正在气头上,反手一鞭抽去,将周仁抽翻在地,“没有下次了。周义欺男霸女,你这个做哥哥的,想必更是恶贯满盈。也是我常年不在府中,竟纵养了你们这帮狐假虎威的恶奴。来人,将他乱棍打出去,不得再踏入府中半步!”
武士领命,拖了不断哀嚎的周仁离开。
宁无双让人给上官兄妹松绑,死里逃生,上官氏一家三口相拥而泣。
年华赞赏地望着宁无双,“郡主英明,不愧是女中豪杰。”
宁无双脸色微红,“惭愧,我险些误了两条人命。上官兄妹也不必送去京兆府了,周义自作孽,不可活,上官武不误杀他,我也要杀了这狗奴才!”似乎想起了什么,宁无双又问道,“上官一家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肯为他们的事情这么卖力?”
年华笑了笑:“我不认识他们,只认识‘公道’二字。我师父曾说,一名优秀的武将不应该是一个莽人,心中应该秉持是非公道。有信念者,在战场上才能所向无敌。”
宁无双也笑了:“奇师出奇徒。不过,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拔剑?”
年华道:“我只对敌人出剑,郡主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敌人。”
宁无双笑颜如花,“人生一百年,朋友唯三五。宁无双今日得年华为友,实乃乐事。”
“小双,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小王么?我们也是朋友啊!”皇甫钦见战局平定,摇着折扇走过来,寡人之疾又犯了,笑得花痴无比。
宁无双眉毛动了一下,“啊,原来是皇甫九王爷,确实很久不见了,上次见你是在…”
宁无双正在回忆,皇甫钦一挥折扇,笑眯眯地接了下去,“是在朔方的巽夜城,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朔方大将管于智被你困在嬴城中,粮草断绝,小王领了金狮骑偷袭你后方的禹城,烧了你的粮草,你不得不退兵回援。呜呜,小双你真没良心,怎么能忘了小王嘛!你撤军回禹城时,小王还带了金狮骑在枯风谷上送你,你也在山谷下冲小王深情大喊,‘皇甫钦,你等着。’。难道你忘了么?小王至今可还一直等着你呢!”
宁无双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白。当时,她撤兵回禹城,皇甫钦带领金狮骑埋伏在枯风谷,在她经过峡谷时,金狮骑从上面丢石头,放箭,朱雀骑死伤无数。她大怒,在山谷下冲着皇甫钦怒吼,‘皇甫钦,你等着,我一定要杀了你。’。突围之后,她领兵追杀皇甫钦至丹水,但最终还是让他给逃掉了。
宁无双咬牙切齿,“我当然,不会忘记九王爷。”
“呜呜,小双你别生气嘛!当时,北冥和朔方是盟国,小王只能帮管于智,如果现在你再和管于智交战,小王一定帮你!”
趁着皇甫钦和宁无双叙旧(仇?),年华已解开了七名武士的穴道。见天色已不早,她准备告辞离开了。年华向宁无双告辞,宁无双挽留,“已经傍晚了,不如留在府中吃一顿便饭?”
年华道:“谢谢郡主美意,申时我得入宫面圣,不能在府上多留了。”
宁无双笑了,“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君臣同心,如胶似漆么?”
年华脸一红,“郡主说笑了。”
出于礼貌,宁无双也出口挽留皇甫钦,“已经傍晚了,九王爷不如留在…”
宁无双话未说完,皇甫钦已经迭声答应:“好好好,小王正想和小双你叙叙旧,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宁无双嘴角抽搐,“我,我只是虚留一下,九王爷你不必当真…”
皇甫钦一展折扇,笑得花痴,“虚留也是留,小王就不客气了。呵呵,能和小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只是想想,都觉得美好,小王今晚一定会多吃几碗饭!!”
年华、皇甫鸾一头冷汗,与上官父子女三人离开,留下一脸花痴的皇甫钦和欲哭无泪的宁无双。
路上,年华见上官兄妹伤势不轻,就道:“上官老伯如果不嫌弃,不如带武兄和心儿姑娘来主将府,我让府中大夫为二人调养身体?你们就这么离去,我实在放心不下。”
上官苍在裕雅楼大闹一场,心知再回去,一定会叫胖掌柜轰出来,而且他也没有钱给儿女医伤。年华之言,正解了他的急困,赶紧跪下言谢,“年主将的大恩,老朽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年华急忙扶起老人,“您言重了。”
上官苍望着年华,浑浊的老目中闪动着光芒,“老朽一定会报答年主将。”
年华但笑不语,以己之力助人急难,本是武人应该做的,哪里图他什么报答?年华在主将府将上官父子女三人安顿好,并派人护送皇甫鸾回万国馆之后,已经快近酉时。
年华出了主将府,向皇宫而去。
年华走进承光殿内殿时,宁湛正在许忠的伺候下喝药,殿宇中弥漫着几缕幽幽的药香。
夕阳的余晖照入殿中,逆着阳光看去,倚靠在御榻上的宁湛脸色十分苍白。看见年华来了,宁湛温柔地笑了笑,“今天玩得可开心?小鸟儿呢?”
年华心中一紧,忘了礼节,疾步走到御榻边,将手伸向宁湛的额头,探他的体温,“小鸟儿已经回万国馆了。你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病又犯了?”
许忠干咳一声,面罩寒霜。身为礼制等级的狂热信徒,年华的无礼让他恼火,但又慑于宁湛之威,不敢多言。宁湛正好递过喝完的药盏,许忠躬身接过,走出内殿,眼不见为净。
宁湛身体孱弱,痼疾缠身,天极门主紫石曾预言他不是长寿之人。十八年来,宁湛一直靠着药石将养身体,一年四季都不敢断药。
宁湛拉年华坐在榻上,道:“今日下午,与越国使者在上林苑打了一场马球,回来就有点不太舒服了。你别皱着眉头,太医已经开了药方,我喝了药也觉得好多了。”
年华握住宁湛的手,感到他的手心不烫,也不凉,才放了心,“你为什么要亲自下场?”
宁湛笑了,“越国使者飞扬跋扈,总不能让他小觑了梦华天子。”
年华也不再说什么,见宁湛要起身,就伸手扶他,“岐黄宗主说过,虽然他治不好你的痼疾,但并不代表不能治。天地浩大,奇人无数,我相信总有人能医好你的痼疾。”
宁湛淡淡一笑,“比起医治我的痼疾,我更希望能医好梦华的痼疾,让天下不再有战乱,让苍生能够安居乐业。”
年华望着宁湛,道,“我相信,一定都会医好。”
宁湛望着窗外夕阳,“希望那一天,不远。”
年华想起了什么,从衣袖中摸出一只小盒,递给宁湛,“今天在街上闲逛,看见这个精巧漂亮,就买了一只送给你。”
宁湛笑得眉不见眼,接过小盒就打开,“难得你送东西给我,让我看看是什么?”
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红色同心结,精巧细致,丝线光滑。这个同心结并不贵重,也不新奇,是玉京街头手巧的姑娘们编织出来卖给情侣的东西。
宁湛怔怔望着同心结,心中百味杂陈,一时忘言。
年华道:“怎么,你不喜欢吗?也是,奇珍异宝见得多了,这样普通的东西肯定难入你眼中。”
宁湛摇头,笑了,“不,我太喜欢了。对我来说,这同心结比世间一切奇珍异宝都更加珍贵。赠君同心结,与卿同心共白首,年华,我真的很高兴。”
年华笑了,“赠君同心结,一生永不离。”
夕阳西下,承光殿内,花影扶疏的轩窗前,一对璧人相拥相偎,情意深深。
041 景城
老宫监的出现,打乱了一室温馨绮情。许忠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躬身道:“圣上,晚膳已传毕,请移驾外殿用膳。”
宁湛这才想起,喝药前,他已吩咐了传膳。宁湛邀年华一起用膳,年华望了一眼面沉如铁的老宫监,还是决定不要挑战这位等级制度的忠实卫道士的极限,准备告辞离去,“不了,我…末将还是回府去了。”
宁湛拉住年华,“晚膳后,太傅要进宫议事,我想你也参与。你现在出宫,等一会儿又来,不是太麻烦了吗?”
不等年华说话,宁湛已携她来到外殿。外殿中,已传好了御膳。一张长十二米,宽五米的梨花木御案放置在大殿中央,上面以九枝金盘,高足银盅,蕖叶碗,白玉盏等华贵考究的食器盛着各色烹制得色香味俱全的食物。
宁湛面北朝南,坐在首席,年华坐在左宾席。桌案上的所有食物已由试毒宫监尝过,确定无毒了,才放置上来。山珍海错,醇酒羔羊,让人未曾动箸,就已眼花缭乱。桌旁侍立着六名手持银箸的宫女,随时为宁湛和年华拣远处无法够着的菜肴。
年华拿起象牙箸,默默地吃着,望着这一大桌足够一百人吃的美食,只觉得味同嚼蜡。
宁湛见年华闷闷地吃着东西,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边境将士粗衣粝食,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而朕一人一顿晚饭却如此靡费,你一定对此心有微词,是不是?”
年华承认,坦然道,“是。”
宁湛苦笑,道:“其实,朕也对此心有微词,但这是不可动摇的皇室排场,祖宗规矩。明明已是风雨飘摇,国库空虚,可这些颜面上的虚礼却还是不得不保持下去,以维护天子那可笑的威严。”
年华道:“此世非彼世,如今正值战乱频繁,天子的威严体现在雄厚的军力上,不是在虚华的排场上。”
宁湛道,“这道理,朕也知道。半年前,朕已下令裁减宫中用度,晚膳由二百四十种菜食,减至如今这一百二十种。”
年华放下象牙箸,望向宁湛,诚恳地道:“这桌上少一道菜,边境就会多十名士兵,民间便会少十名为重赋而饥寒的百姓。”
宁湛点头,“你说的对。许忠,传令下去,从今以后,朕的早、中、晚膳食菜种再减半。”
许忠拂尘一扫,跪地道:“圣上万万不可如此,这事关皇室的体统啊!晚膳传一百二十道菜,已经是减省之极,如果再裁减,会有损帝王的威仪!”
宁湛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许忠,“不过是减几道根本就不会动箸的菜,收敛了一些华而不实的排场,不见得会损了帝威吧?”
许忠道:“排场虽虚,但无形中却巩固了皇室的尊严,让人在心中保持对天家的敬畏,让人知道天授九鼎的正统天子的尊荣与气势,不是臣下的六国诸侯所能比拟。再说,上次您裁减宫中用度,已经让太后很不高兴了,说是圣上这样乱来,会动摇国基…”
听许忠说到萧太后,宁湛面露犹豫之色,沉吟了一会儿,道“玉京中,王公大臣奢靡无度,由来已久。有些思想即使不合时宜,却也根深蒂固,难以动摇。朕现在还没有应对的实力,如果莽然动摇之,难免反受其扑。这样好了,早、中膳食减半,晚膳减至九十九道菜食,就说朕在观星楼得易天官卜了一道吉卦,为了顺应九九归一,天佑国昌的吉象,故下此命令。”
听宁湛这样说,许忠也不敢再多言,领命而去。
年华望着宁湛,心中滋味复杂,做一个乱世明君,所需要的智慧见识,胆略勇气,并不比做一名乱世武将少。世事艰深,他和她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都不得不采取违心的手段,他为了集权违心行事,她为了平乱而以杀止杀。
晚膳毕,已是戌时,梳着高髻的宫女们踩着碎步进来掌灯,不一会儿,承光殿中灯火辉煌。
左偏殿的御书房中,宁湛与年华坐着喝茶,宁湛对年华道:“你知道我今天留你商量什么事吗?”
年华摇头,“不知道。”
宁湛走到御案前,拿起右上角的四本奏折,递给年华,“你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