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飘走,“因为我得去剪纸灯笼,还差一百多个呢。”
离奴跑了,“爷得去买菜了,再不去,大鲤鱼都卖光了。”
元曜很生气,但也没有办法,只好独自收拾后院。
下午,韦彦又来找元曜解闷,他站在回廊下,对元曜道:“轩之,我实在很郁闷。”
元曜刚收拾完后院,心情不好,道:“小生也很郁闷。”
韦彦道:“我想揍裴先一顿。”
元曜道:“你不是已经诅咒过仲华了吗?还没解气么?”
韦彦恨然道:“诅咒完全没有作用。今天早上,太后还称赞了他,因为他去慈恩寺之后,怪事就没发生了。我真是越想越生气。”
元曜劝道:“丹阳,你少想一点儿,也就不生气了。”
韦彦生气地道:“不行,我还是很生气。我要报复裴先。”
白姬笑着走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才是畅快的事情。韦公子,我有一个好办法,可以让你报复裴公子,一解怨怒。”
元曜哭丧着脸道:“白姬,你去剪纸灯笼吧,不要火上浇油,来出馊主意了。”
韦彦道:“又是木偶?诅咒?”
白姬白了元曜一眼,对韦彦笑道:“不是,这次更直接一些。”
白姬低声在韦彦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韦彦一展折扇,笑得很邪恶。
韦彦问白姬,“你要多少银子?”
白姬笑道:“韦公子自己动手,我就不收银子了。”
韦彦望了一眼天色,道:“现在就去?”
白姬诡笑,“现在就去。今夜,裴公子一定会过一个求死不得,求死不能的夜晚。”
韦彦也诡笑:“只是想一想,我就觉得今夜真美妙了。”
白姬、韦彦相视诡笑,“嘻嘻。”
元曜觉得背脊发寒,他颤声道:“古语云,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如果做下了害人的事情,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白姬道:“老天爷也不会放过轩之的。”
“为什么?”元曜不解地道。
白姬诡笑:“因为,轩之也要一起去做害人的事情呀。”
于是,白姬、韦彦、元曜三人出发了。

第四章 夜狐
白姬、元曜乘坐韦彦的马车出了长安城,来到了慈恩寺附近。韦彦打发马车先回去了。三人在附近的农家借了挖土的铁铲,来到了一片人烟荒芜的林子里,找了一片空地,开始挖土。
韦彦和元曜挥汗如雨地挖土,白姬坐在一棵大树下观望,悠闲地吃着刚摘下的野果。
韦彦道:“累死人了。白姬,我和轩之挖了半个时辰了,你不要光看着,也过来帮忙挖吧。”
白姬不肯,笑道:“韦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弱质女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哪里挖得动土?”
韦彦生气地道:“轩之乃是读书之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不也在挖么?”
元曜生气地道:“丹阳乃是富家公子,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从未干过重活,他不也在挖么?”
白姬手搭凉棚,望了一眼西下的夕阳,转移了话题,“啊,该吃晚饭了。我去找一些吃的来吧,顺便再找几个人手来帮忙。”
白姬袅袅而去,不多时,回来了。她还带来了十几个穿着狩衣,踏着木屐的扶桑人,他们有的带着铁铲、簸箕、绳索、有的提着食盒,酒壶。
元曜认得这些人,正是当归山庄里的客人。
韦彦不认识,奇道:“白姬,这些人是…?”
白姬笑道:“他们是住在这附近的庄园里的扶桑人,非常热心,是来帮忙的。他们还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饭。”
元曜、韦彦和扶桑人互相见礼之后,白姬、元曜、韦彦坐在大树下吃饭,扶桑人开始挖土。这些扶桑人也不擅长挖土,但是终归人多力量大,比韦彦和元曜要挖得快一些。
菜肴清淡可口,清酒甘冽芬芳,再加上干活累饿了,元曜、韦彦吃得很欢快。
白姬捧着清酒,望了一眼西沉的落日,嘴角浮起一抹笑。
月亮出来时,扶桑人燃起了火把,继续挖坑。
韦彦、元曜闲了下来,坑深达到七、八米时,白姬让众人放下铁铲,去割了许多青草、树叶,丢下坑底。一切做好之后,白姬对扶桑人到:“可以了。有劳诸位了。”
“您客气了。”扶桑人行礼之后,拿着铁铲、簸箕、绳索、食盒,踏着月色离开了。
韦彦望着扶桑人离开的方向,有些疑惑,“我怎么觉得他们有点儿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三个月前,韦彦曾经负责替这些东渡的扶桑人安排归国事宜,当时虽然彼此没有深交,但或多或少都见过一、两次面。
如今,已是人鬼殊途。
元曜担心韦彦想起原委,会受到惊吓,赶紧岔开了他的思路,“丹阳,白姬,你们还没告诉小生为什么要挖坑?”
韦彦诡笑,“这个陷阱是为裴先准备的。”
白姬也笑了:“诱裴公子来此,让他跌落坑中。”
韦彦笑道:“三月天寒,土坑中更湿冷,今晚冻他一夜,让他好受。”
白姬掩唇笑道:“韦公子太邪恶了。”
韦彦逞意地哈哈大笑,仿佛裴先已经跌落陷阱中,挨冷受冻。
元曜一头冷汗,“你们太恶毒了。”
白姬笑道:“轩之也是帮凶。”
韦彦笑过了之后,才想到了关键的一处,“不过,我们怎么才能诱惑裴先那家伙来这里呢?”
白姬道:“这还不简单。韦公子你去慈恩寺见裴公子,随便找一个借口把他骗来就行了。在陷阱上盖上一些树枝,掩藏好,大晚上的,他也看不清,很容易跌下去。”
韦彦思索了一下,道:“恐怕不行。一者,小时候我常常骗裴先,他对我疑心非常重,恐怕不会跟我出来。二者,裴先这家伙很负责任,他现在在慈恩寺执行太后交代的任务,一定是死守在《五百罗汉图》前,不会到处乱走。”
白姬道:“韦公子去行不通的话,那就轩之去吧。”
元曜生气地道:“休想让小生去!打死小生,小生也不会去害仲华!”
韦彦道:“轩之不会说谎,去了反而让裴先看出破绽,产生疑惑。不如,白姬你去?”
“我去?”白姬笑了,“我又不认识裴公子,他更不会跟陌生人走了。”
韦彦诡笑,“裴先那家伙一见到美丽的女人,就会失了魂。你装作狐妖去迷惑他,诱他来这里,让他跌落陷阱。当然,我和轩之会在慈恩寺外等着,一直跟着你们,他如果想对你无礼,我和轩之一定会去揍他。怎么样?”
元曜拉长了苦瓜脸,“丹阳,你还有更馊的主意吗?”
白姬望了一眼夜空,月上中天,已近子时。她皱了一下眉头,居然答应了,“这个主意倒不错。狐妖,我这辈子还没装过狐妖呢,一定很有趣。”
“那,就这么定了。”韦彦高兴地道。
“不过,”白姬道,“我只引裴公子走出慈恩寺,诱他跌入陷阱的事情,就交给韦公子自己来了。”
韦彦不解,“为什么?”
白姬道:“也许,将来裴公子会来缥缈阁买东西,我可不能先给客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也行。”韦彦道。
韦彦找了一大段树枝把陷阱的口掩盖住,又在路前放了三颗小石子做记号。
白姬、元曜、韦彦来到了慈恩寺。
慈恩寺的前门大开着,没有关闭。——自从裴先拿着辟邪刀,带着侍卫来慈恩寺镇鬼,慈恩寺的大门就彻夜不闭。两名侍卫站在慈恩寺门口,正在打瞌睡。白姬从侍卫的身边经过,径自走进了慈恩寺,他们也毫无知觉。
韦彦、元曜远远地躲在一棵树下观望。
慈恩寺中,藏经阁外。
裴先腰跨辟邪刀,威风凛凛地站在《五百罗汉图》前。银色的月光下,他英姿挺拔的身影如同一尊战神雕塑。
裴先正精神奕奕地站着,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佛塔后出现了一名美丽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梳着堕马髻,斜簪着一支孔雀点翠金步摇。她肤白如羽,唇红似莲,左眼角下有一颗朱砂泪痣,红如滴血。她对着裴先妩媚一笑,并朝他招手。
裴先心中一荡,好美丽的女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走向白衣女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白衣女子以袖掩唇,嘻嘻笑道:“我是狐狸哟。”
裴先好笑,慈恩寺里怎么会有狐妖?再说,妖魔鬼怪看见了他的辟邪刀,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来打招呼?这个女人一定是住在慈恩寺附近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裴先问道。
白衣女子没有回答裴先,嘻嘻笑了两声,提着裙裾跑了。
“哎,姑娘,你别走,你叫什么名字?”裴先仿佛着了魔一般,拔腿就追。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也很想留住她。此时此刻,他已经忘记自己要守护壁画了。
白衣女子一边嘻嘻地笑,一边跑。
裴先在后面追,“姑娘,等一等。”
白衣女子回头,对裴先笑道:“嘻嘻,再追下去,会受骗哟。”
裴先还是在后面追,“只要能追上姑娘,受骗也没关系。”
“嘻嘻。”白衣女子诡笑,跑得更快了。她的身姿轻灵如小鹿,几个转弯,就不见了。
晃眼间,裴先看见白衣女子出了寺门。
裴先毫不犹豫地追了去。
裴先经过寺门时,两名在打瞌睡的侍卫被惊醒,“裴将军,出了什么事?”
裴先道,“没事。你们好好守着,本将军出去一下。”
裴先追出了慈恩寺。晃眼间,他又看见白衣女子在不远处的树林里闪现了一下。他急忙追了过去。仿佛着了魔一般,他觉得如果不追上白衣女子,他就难以甘心。
裴先没有追上白衣女子,却在路边看见了韦彦和元曜。
裴先一愣,有些奇怪。他无视韦彦,对元曜笑道:“轩之,你怎么在这里?”
元曜正要回答,韦彦抢先道:“我和轩之在此散步。”
裴先道:“没问你。我和轩之说话。”
韦彦道:“我也没回答你。我也和轩之说话。”
“唉!”元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裴先又问道:“轩之,你刚才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经过了吗?她自称是狐狸,长得很美丽,左眼角下有一颗红色泪痣。”
自称是狐狸…元曜、韦彦冷汗。
元曜刚要回答,韦彦又抢先指着布下陷阱的树林,道:“看见了,那女人跑去那边的林子里了。”
裴先不相信韦彦,问元曜:“是吗?轩之。”
元曜不愿意说谎欺骗裴先,但又不敢忤逆白姬、韦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开口道,“好像是去那边的林子了,小生陪仲华去找一找好了。”
“再好不过了。”裴先高兴地道。
裴先拉着元曜走向树林,“不知道为什么,不找到她,我就觉得不甘心。她真美,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想一直看着她…”
元曜冷汗。白姬一定给裴先施了迷魂术了吧?!
“那个,仲华,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不要被外表欺骗。”
韦彦看见裴先拉走了元曜,有些不高兴,也有些担心。元曜纯善,又很笨,只怕会说漏了嘴,破坏掉计划。
韦彦不动声色地跟上,挤开元曜和裴先,走在裴先身边,道:“裴先,轩之可不像你,见了美丽的女人就丢了魂。”
裴先推开韦彦,去拉元曜,道:“我和轩之说话,关你什么事?”
韦彦挡在元曜身前,道:“当然关我的事,轩之是我表哥,不能让你教坏了他。”
这还是韦彦第一次称元曜为表哥,元曜心中涌起了些许血浓于水的感动。
裴先道:“我也是你表哥,所以表哥和表哥说话,你这个表弟就一边凉快去吧。”
裴先再次推开韦彦,这一掌有些重,韦彦踉跄后退了几步,差一点跌倒在地上。
“裴先,你居然推我?”韦彦很生气。
“我推你又怎样?”裴先不耐烦地道。
韦彦扑上去打裴先,裴先反击,一拳打在韦彦的左眼上,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元曜嘴里发苦,只好上去拉扯,劝道:“不要再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三个人扭打成一团往前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陷阱边。韦彦没有注意到做记号的石子,裴先一脚踏在了陷阱上,跌了下去。
韦彦哈哈大笑,“裴先,你的报应到了——”
然而,紧跟着,韦彦也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了下去。原来,裴先跌落陷阱,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抓住了韦彦的右脚,将他也扯了下去。
“丹阳——”元曜大惊,伸手去抓韦彦。
“轩之——”韦彦的动作更快,已经伸手抓住了元曜的衣领。于是,裴先、韦彦、元曜三人扭作一团麻花,滚落下陷阱。三人落地时,韦彦被压在最下面,元曜被夹在中间,裴先在最上面。幸好陷阱底部铺了足够多的草和树叶,十分柔软,三人才没有被摔死,也没有受重伤。
元曜挣扎着起来,“哎哟哟,摔死小生了。”
韦彦奄奄一息地道:“我怎么也下来了?裴先,我恨你。”
裴先怒道:“韦彦,这是你挖来害我的,对不对?哈哈,报应啊,真是报应。你也下来了吧?自作孽,不可活!”
韦彦大怒,挣扎起来,又去打裴先。裴先毫不客气地还手,两人激烈地扭打起来。
陷阱底部很狭窄,裴先和韦彦打架,元曜也躲不开,不时被谁一拳打翻,或者被谁踢中脑袋。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劝两人不要再打了,但也没有什么用。
元曜抱着脑袋,愁眉苦脸地望着陷阱口,没想到弄巧成拙,他和韦彦也掉下来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不知道,白姬会不会来救他们?她应该会来救他们的吧?
陷阱外,白姬站在一棵大树下,有些发愁,“哎呀,轩之也掉下去了…要不要去救他呢?”
白姬摘了一朵春黄菊,开始一瓣一瓣地摘花瓣,“救轩之,不救轩之,救轩之,不救轩之,救轩之,不救轩之…”
最后一瓣花瓣是“不救轩之”。
白姬双手合十,道了一句,“天意如此,不可违逆,轩之不要怪我。”,然后愉快地去慈恩寺了。已经是子时,白姬昨晚和余润芝约好,今夜让他进慈恩寺完成《五百罗汉图》。
这一夜,元曜体会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陷阱底部幽暗、逼仄、寒冷、潮湿,在春寒料峭的夜晚,露水沾湿了元曜的衣裳,浸骨地寒,冷得他直发抖。裴先和韦彦也差不多,他们一个挤在元曜左边,一个挤在元曜右边,三人挨着彼此取暖。裴先和元曜一直在吵架,说到激烈处还会扭打起来。元曜也没有办法阻止,只能苦劝。他们打累了,又挨着元曜取暖,休息。
元曜一整夜无法合眼,又冷、又累、又痛,非常难受。裴先、韦彦都在他的左右睡着了,元曜的耳边还充斥着他们吵架的幻音,无法成眠。
元曜枯坐着挨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韦彦和裴先一醒来又开始吵架,打架,元曜憋了一肚子的气,大声怒吼道:“住口!不要再吵了!!”
元曜这一声怒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划破了清晨树林里的静寂,惊飞了林子里的鸟儿。
韦彦、裴先都吃了一惊,回头望着元曜,忘记了打架。
这时,有声音从三人头顶传来,“啊,裴将军在这里!”“找到裴将军了!!”
韦彦、元曜、裴先抬头望去,几名侍卫的脑袋出现在陷阱上空。昨夜裴先一去不返,他们找了裴先许久,如果不是元曜吼了一嗓子,他们还找不到三人。
侍卫们放下绳索,拉三人上去。
侍卫们向裴先报告:“裴将军,《五百罗汉图》完成了。”
“什么?!!”裴先吃惊。
裴先、元曜、韦彦走进慈恩寺,来到《五百罗汉图》前,但见一幅色彩斑斓的壁画已经完成,五百罗汉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慈恩寺的僧人们和来画壁画的画师们正站在一边围观,一名画师指着《五百罗汉图》,战战兢兢地道:“闹、闹鬼了!这是大川直人的手笔,绝对是他的手笔——”
裴先很郁闷,“怎么会这样?”
韦彦很开心,道:“裴将军玩忽职守,罪该罚俸禄。”
元曜的心情很复杂。
裴先、韦彦、元曜三人回到长安,裴先进宫,韦彦回府,元曜回缥缈阁。

第五章 返乡
元曜回到缥缈阁时,离奴坐在柜台后剪纸灯笼,白姬和余润芝坐在后院喝酒谈笑。
白姬看见元曜,高兴地挥手,“轩之,你回来了。”
元曜本想质问白姬昨晚为什么丢下他和韦彦不管,害他们在陷阱里受了一夜的苦,但是看见余润芝,也不好当场生气,咽下了怒气。他想起了慈恩寺中已经完成的壁画,脑中灵光一闪,白姬突然好心地帮韦彦设计裴先,她真正的目的是调虎离山,遣走裴先,让余润芝完成《五百罗汉图》?
白姬对元曜道:“我昨晚看见你掉下陷阱,真是十分担心呢。”
元曜生气地道:“既然担心,你怎么不去拉小生上来?”
白姬解释道:“裴公子、韦公子也在,如果只拉轩之上来,怎么过意得去?如果把你们都拉上来,余先生就无法完成壁画了。所以,只能委屈轩之了。”
余润芝笑道:“多亏了轩之,在下才能完成壁画,了却牵挂。”
不管怎么样,余润芝能够完成《五百罗汉图》,也算是一件好事。元曜闻言,心中的怒气也消了,原谅了白姬。
“小生看见了余兄完成的壁画,画得很棒。”元曜真心称赞。
余润芝很高兴,谦虚地道:“轩之谬赞了。在下只是想在大唐留下一点儿纪念罢了。”
余润芝邀请道:“轩之也来喝一杯吧。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和轩之饮酒了。”
元曜来到余润芝身边,坐下,道:“余兄要回扶桑去了吗?”
“嗯。今晚回去。”余润芝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余润芝、元曜对饮了一杯。
元曜道:“今天,好像是清明节。”
余润芝笑道:“清明啊,正好归故乡。”
白姬唱道:“三月清明,有鱼提灯;溯归故里,远不可寻。三月清明,有鱼提灯;葬之半途,悲之幽魂。”
余润芝道:“这首歌谣用汉语来唱,也很好听。”
离奴兴奋地冲到后院,道:“主人,二百七十五盏归乡灯都做好了。我昨晚剪了整整一夜呢。”
白姬笑道:“离奴,辛苦你了。”
离奴用满布血丝的眼睛瞥了元曜一眼,道:“没办法,谁叫书呆子总是偷懒,只能离奴辛苦一些了。”
元曜想要反驳,但又不敢。
余润芝有些激动,以袖拭泪,“能够回去了,终于能够回去了…”
白姬笑道:“能够归乡,真的很好。世间最美丽的地方,还是故乡。”
余润芝十分高兴,十分激动,他是一个画家,表达心情的方式是作画。他铺开画纸,提起画笔,画了一幅《清明午后图》,白姬、元曜、离奴都在画上:青青碧草,夭夭绯桃,白姬、元曜、离奴坐在缥缈阁的后院中宴饮,白姬笑颜如花,元曜笑容亲切,离奴笑得眉不见眼。
元曜很喜欢这幅《清明午后图》,白姬、离奴却不喜欢。白姬嫌余润芝没有把她画成威风凛凛的天龙,离奴觉得余润芝把他画得太傻了。余润芝只好又单独给白姬画了一幅《龙啸九天图》,给离奴画了一幅《黑猫捕鼠图》。白姬、离奴才算满意了。
元曜昨晚一夜没睡,十分疲累。在余润芝作画时,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元曜醒来时,余润芝已经带着二百七十五盏归乡灯离开了。
春夜风清,繁星满天。
这一夜,元曜睡在寝具上,做了一个美丽的梦。他梦见了当归山庄中的樱花树,花谢花飞,落英缤纷。
余润芝,吕逸仕等人坐在樱花树下,弹着三弦琴,唱着歌谣。
一阵风吹来,花落如雪。
余润芝,吕逸仕等人化作一条条游鱼,提着归乡灯,游向夜空中。
樱花花瓣落入灯笼里,化作暖色的烛火,照亮了归乡的路途。一群提灯鱼在夜空中向东方游去,去往扶桑。
元曜惊醒,他坐起身来,心中有些惆怅。他披上外衣,走向庭院,想去吹一吹夜风,散一散心。
元曜来到后院时,发现白姬坐在屋顶上,正望着东方天空。
元曜奇道:“白姬,你在看什么?”
白姬低头,笑道:“我在看提灯鱼归乡。”
“欸?!”元曜吃了一惊。
白姬笑道:“上来吧,轩之。提灯鱼归乡是很美丽的场面哟。”
元曜正发愁不知道怎样上去,一阵夜风吹过,卷落了一树绯桃花。绯桃花瓣化作阶梯,从元曜的脚边延伸到屋顶。
元曜踏着花梯上去了。
元曜在白姬身边坐下。
白姬指着东方天空,对元曜笑道:“看,鱼正提着灯回故乡呢。”
元曜循着白姬所指望去,不由得张大了嘴。一盏盏灯笼连出一条线,蜿蜒在长安的夜空中,仿如璀璨的银河。星罗棋布的灯火如繁星,非常灿烂、绚美。
元曜道:“它们是回扶桑去吗?”
白姬点头,“是。”
“余兄也在其中吗?”
“最亮的一盏灯火,是余先生的。”
元曜努力寻找最亮的一盏灯火,但是每一盏灯火都很明亮,他无从比较。但是,想到余润芝就在其中,正在离去,他心中有些惆怅,“以后,再也见不到余兄了,让人有些悲伤。不过,他能够回到日夜思念的故乡,也是一件值得替他开心的事情。”
白姬安慰元曜,“人的一生,总是在不断地相逢、离别。人与人如此,人与地方也如此,豁达一些,能够更快乐。”
“白姬,人终归是要回故乡的吗?”
“嗯,故乡,与一生客居的地方,经过的地方不一样,人终归是要回故乡的。”
元曜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
白姬问道:“轩之在想什么?”
元曜道:“小生在想小生将来老了,死了之后,会回到哪里。小生出生在长安,三岁时随父亲迁往襄州,一直生活在襄州,但小生的祖籍却在利州。白姬,小生将来该回哪里?”
白姬道:“既然轩之不知道该回哪里,那就跟我一起回海市吧。我提一盏灯,轩之提一盏灯,我们朝东方游去,一直游到海天尽头,就是海市了。”
元曜道:“那个,白姬,小生体力不济,游不了那么远,小生还是游回比较近一些的襄州吧。”
夜空中的提灯鱼缓缓东去,渐行渐远。
白姬道:“轩之,唱一首歌吧,算是为余先生送行。”
元曜想了想,唱道:“三月清明,有鱼提灯;东渡故里,携手同行。三月清明,有鱼提灯;星河灿烂,落叶归根。”
渐渐的,东方夜空月朗星稀,已经没有提灯鱼了。
白姬、元曜坐了一会儿,就下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元曜打开缥缈阁的大门,看见门口放着一个大包袱,一幅卷轴画。
元曜左右四望,没有人。
元曜想了想,把包袱和卷轴画拿进了缥缈阁,放在柜台上。包袱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非常沉重,他提的很吃力。
元曜好奇地打开卷轴画,不由得吃了一惊。画上是一座山野中的庄院,布局陈设都不是大唐的风格,庄院中有几名艳丽的扶桑女子,或者对镜梳妆,或者翩跹起舞。
元曜认得这座庄院,正是当归山庄。元曜也认得画中的扶桑女子,正是他第一次去当归山庄时,在宴会中看见的女子们。
元曜的目光下移,画图的落款处赫然写着:大川直人。原来,当归山庄是余润芝的一幅画。那么,他夜宿在当归山庄中,其实是夜宿在荒郊野外,怪不得会感染风寒。不过,余润芝昨晚已经走了,这幅画和包袱是谁送来的?
仿佛回答元曜一般,白姬的声音从元曜身后传来,“应该是宝明师傅送来的。”
元曜回头。
白姬穿戴整齐,笑吟吟地站在走廊边。
“宝明师傅?那位去年已经死去的,每晚替余兄提灯照画的僧人?”
“是。”白姬点头。
元曜道,“宝明师傅送画和包袱来干什么?包袱里是什么?”
“大概是受余先生的嘱托送来的吧。包袱里是余先生给缥缈阁的报酬。”白姬笑道。
白姬走到柜台边,打开包袱,一大堆金条闪花了元曜的眼睛。
这些金条,让元曜想起了余润芝第一次来缥缈阁买纸笔时,给他的那一根。
白姬笑道,“啊哈,真漂亮,我最喜欢金色了。轩之,数一数,是不是二百七十五根。数完之后,放入仓库。”
元曜惊呼道:“一个纸灯笼一根金条?你也太黑心了!”
白姬道:“轩之真市侩。归乡的愿望是圣洁的,高尚的,你怎么能用金条来衡量?”
“你这乘人之危,拿纸灯笼来诈钱的奸商,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市侩?!!”当然,这句话只在小书生心里咆哮。
“白姬,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元曜有些奇怪,平常不到日上三竿,白姬是不会起床的。
白姬道:“今天,我得去大明宫见太后,为余先生保留《五百罗汉图》。虽然,他没有这么要求,但我觉得这幅壁画很好,留着也不错。”
离奴煮了鱼肉粥作早餐,白姬心情愉快地喝完,飘往大明宫去了。
吃完早饭,元曜坐在柜台后面数金条,离奴总是来打断他,害他重数了几次。终于数算完毕,没有错误之后,元曜将金条收进了一个木箱子,准备放入仓库。
元曜正在收放金条,韦彦进来了。
韦彦看见元曜在收金条,一展折扇,笑了:“哎呀,轩之竟攒了这么多金条?”
元曜笑道:“小生只是在清帐。这是白姬的,她刚卖了一批灯笼。”
韦彦笑了,走到柜台边,“卖什么灯笼能赚这么多金条,改日我也卖灯笼去。咦,这金条…这金条…”
韦彦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
元曜奇道:“丹阳,这金条怎么了?”
韦彦拿起一根金条,仔细地看了看,神色更古怪了,“这…这是太后赠送给扶桑王的礼物之一…你看,每一根金条的右下角,都烙着一朵牡丹的印记。牡丹,象征着太后,象征着大唐。当时,还是我清点的这批金条。这些金条应该已经和遣唐使船一起沉入海底了,怎么会出现在缥缈阁?”
元曜冷汗,“这…这小生也不太清楚,你得问白姬…”
韦彦坐着等白姬回来,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元曜几番欲言又止。他本想告诉韦彦金条的来历,但他知道自己拙于言辞,怕说错话,还是什么也没说。
中午时分,白姬回来了。
白姬看见韦彦,笑了:“韦公子又来了,今天还是找轩之聊天?”
韦彦笑道:“白姬,最近的纸灯笼可真好卖,竟然能赚到沉船里的金条。这金条可是太后赠给扶桑王的礼物,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白姬哈哈笑了两声,“原来,被韦公子看见了。说起来,韦公子也剪了三十个纸灯笼,也有一份。轩之,给韦公子三十根金条。”
韦彦道:“我可不敢要这金条。被裴先看见了,再去太后耳边乱说几句,我连小命都会没了。”
白姬笑了,“那,你要什么?”
韦彦一展折扇,笑了:“我要三十个木偶,用来诅咒裴先。还有,以后我来找轩之,不许再收我的银子。”
白姬笑道:“前一个条件好说,后一个条件不行。”
韦彦起身,“我这就进宫去告诉太后,西市中有不法之人盗取扶桑王的金条。不知道,会不会诛灭九族?”
元曜苦着脸道:“丹阳,请一定要说清楚,这都是白姬干的,和小生以及离奴老弟无关。”
“回来。”白姬对韦彦道:“除了清明和中元这两个日子前后,你来找轩之,我就不收你的银子了。”
韦彦不解,“为什么要除开清明和中元这两个日子前后?”
元曜替白姬回答:“因为清明和中元前后,缥缈阁里比较忙。”
韦彦一展折扇,笑了:“也行。”
白姬给韦彦做了三十个诅咒用的木偶,封住了他的嘴。
韦彦用木偶诅咒裴先,仍旧没有什么效果。不过,裴先在慈恩寺镇鬼失败,韦彦趁机参了他一本,说他被狐妖所诱,懈怠失职,乃是不敬武后。武后那天正好心情差,一怒之下,罚了裴先三个月的俸禄。韦彦很高兴。不过,韦彦下朝回家的路上,被裴先拦住,揍了一顿。两人的怨恨更深了。
慈恩寺里的《五百罗汉图》因为是妖鬼所画,本来准备连同墙壁一起销毁。但是,武后却又改变了主意,说是连妖鬼都执念于完成佛画,更说明了佛法深远,为六道众生所敬仰。于是,《五百罗汉图》被留下来了。从此,慈恩寺里也没有再发生怪事。

尾声

月朗星稀,春夜寂静,缥缈阁的后院中挂满了青色的冥灯。

夜风吹过,鬼火飘摇。

白姬、元曜、离奴坐在廊檐下剪纸灯笼,非常繁忙。

元曜苦着脸道:“白姬,还要剪多少个纸灯笼?”

白姬道:“粟特人定的七十盏完成了,波斯人定的一百二十盏才剪了一半,大食人定是一百七十盏还没开工,天竺人定的九十盏也还没开工。今天,高句丽人也来定了。大家都要回乡呢。”

元曜擦汗:“原来,来到大唐却无法回去的异国人这么多。”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唐的繁盛和美丽吸引着大家跋涉千里,从天之涯,地之角赶来长安。来到长安,非常不容易,一路上的旅途非常艰辛,危险。人类的生命有限,很多人来到长安之后,就无法在有生之年再从长安回到故乡了。他们只能死后回去了。”

“唉!”元曜叹了一口气,尽管他已经很累了,但还是加快了剪纸灯笼的速度。无论如何,希望这些客死大唐的异族人能够早点儿达成心愿,回到故乡。

夜风中,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缥缈的歌声,“三月清明,有鱼提灯;东渡故里,携手同行。三月清明,有鱼提灯;星河灿烂,落叶归根。”

夜空中,繁星点点,有如提灯的鱼群在游弋,壮观而美丽。

“真美啊。”元曜赞道。

“嗯,很美丽呢。”白姬笑道。

“提灯鱼能吃吗?”离奴想道。

一阵夜风吹来,卷落了一树绯桃花叶,花落成泥,叶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