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已是呜呜咽咽起来。
孙太后自仁宗死后,经历继宗之反复无情,出手狠辣,母家一族悉数被流放到西南之地。熬了这么多年,又是多方筹谋,又是卧薪尝胆,好不容易才盼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召母族并妹妹一家回京相聚。今日本是她同妹妹姊妹团圆之日,合该高高兴兴地,岂料周太后跟皇后一到,便是好一番做戏。孙太后瞧着心烦,不免冷了颜面,沉声问道:“哦,你有什么委屈的地方,说来听听?”
没等皇后开口,只听那周太后抢先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我且问你,宫中明明有规定,但凡妃嫔女眷入宫,唯有皇后亲眷才有资格乘坐轿辇。为什么洪贵妃的家眷入宫探视,她却求得圣上坏了规矩,也要乘坐轿辇入宫。还要在皇后家人跟前儿耀武扬威?”
“今儿个太后娘娘要是不给哀家和皇后一个说法,哀家少不得要使言官奏到金銮殿上,让满朝文武替哀家评一评理!”
“哦,哀家还当是什么事儿,值当你们如此兴师动众的过来问罪。却原来是这件事情。”孙太后说着,略略有些乏累的向着身侧的扶手靠了靠,一双凤眼似笑非笑的略过好似拿了她把柄一般的周太后并皇后,开口叹道:“记得当年继宗皇帝刚刚即位之时,咱们这些仁宗的老人儿过得是何等艰难。为了确保皇帝陛下的安危,你我姐妹是何等的守望互助。哀家还记得妹妹当时抱着年仅三岁的陛下,偷偷跑到我宫里苦求的场景…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陛下秉承天意,终于登基大宝。你我姐妹却冷漠至斯。可见宫中反复无常之事,可共患难,却…”
孙太后说到这里,很是唏嘘的摇了摇头,咽下后边的话没说。
可这一席话却也听的周太后面色一怔。旋即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思绪,才开口说道:“哀家今儿也是替皇后生气,一时冒犯了姐姐,还请姐姐见谅。”
“不敢。”孙太后凉凉的摆了摆手,开口说道:“我与妹妹风风雨雨,一同苦熬过来的,又岂会因为些许小事儿怪罪妹妹。哀家只是心寒而已。”
“…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她的母亲入宫,按照宫规祖制,可以乘坐轿辇而无人置喙。哀家贵为太后,理国公府的长辈和亲生妹子入宫了,却只有步行的份儿。稍有逾越,便是差了宫规祖制。否则便是委屈了皇后。世态炎凉至此,哀家又岂敢怪罪。”
“正如周妹妹所说,哀家也少不得使言官在金銮殿上奏一本。好歹哀家也贵为太后,且是皇帝的嫡母,如今只为这么一点子小事,却反被儿媳逼问到跟前。哀家倒是想问问满朝文武,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哀家何至于沦落至斯!”
此言一出,皇后面色大变,立刻抖如筛糠一般跪了下来,口中连连说道:“臣妾不敢。望太后娘娘明鉴。”
第十四章
“什么不敢呀?”一道清澈的嗓音至殿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纪轻轻,容貌清秀,气质柔和的少年身着龙袍,负手而立,姗姗然迈入殿中。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位形容俊美,气质凌厉的宫装少妇,那少妇眉眼之间与孙氏十分相像。然顾盼神飞,眼波流转处,却生生添了几分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果毅坚韧。
她虽是规规矩矩地站在皇帝身后,然而这一行人进入殿中,纵然是皇帝身份尊贵,掌控天下权柄,众人却不由自主的将视线先在那美貌的妃嫔身上打了个转儿,然后才落在那少年皇帝的身上。
不必深想,这位气质凌厉,容貌绝美的宫装少妇,定是自己那位贵妃姐姐了。而她身侧伴着的,恐怕就是年少登基的承启帝李琛了。
除两宫太后之外,众人皆躬身跪拜,行叩拜大礼,口中山呼道:“民女(臣妾)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理国公府诸位女眷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承启帝见状,笑眯眯的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而洪贵妃则先是给两宫太后并皇后请安之后,方走上前来亲自扶起杨氏与孙氏,并笑向一旁的洪萱颔首说道:“这便是萱儿了吧。”
洪萱闻言,立刻欠身说道:“见过贵妃娘娘。”
洪贵妃忙道:“你我乃是一家人,何必如此拘谨。”
而说话间,洪赋与其子洪茅还站在殿外。这父子二人原本是前往乾清宫拜见承启帝的。却没想到在御书房见到了身为贵妃的女儿(姐姐)洪芫。彼时洪芫因得知承启帝早上起来晚了,为了赶早朝并未食用早膳。遂特地亲手做了承启帝最爱吃的豆皮包子,熬了菜粥,并拌了两样清脆爽口的小菜送去。
岂料天缘凑巧,正赶上洪赋父子等在外头觐见。父女天伦相聚,这一家人在乾清宫内好一番闲话,承启帝还颇有心思的考校了洪茅的学问深浅,见洪茅果然得了其父在治学上的天资与严谨,不觉欣喜异常。遂特批洪茅入国子监习学。待来年殿试,一飞冲天。
至于其父洪赋,因承启帝早在年幼之时便听人说起理国公府长房嫡子如何惊才绝艳,德行冠绝京城。心中钦佩之余,又生亲近之心。遂封洪赋为帝师,每日闲暇之时入宫教导自己习学。
一来能够像满朝文武显示自己对于仁宗老臣的尊敬与亲近,二则也是顾念贵妃年幼时与父母惜别,不能长久团圆之苦。三则也是因为帝师地位虽然崇高,且必为有真才实学大德行之人担任,但所谓帝师,其实也并不是正经的官职爵位。承启帝如此做,也是怕了前朝那些啰啰嗦嗦,动辄得咎的文武百官们。并不想授他们以把柄,弹劾皇帝任人唯亲,不尊朝廷规矩典例。
至于洪赋的官职该如何安排——承启帝心中却也有数。前两个月国子监祭酒张仲则递高老折子,以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为由,申请告老还乡。承启帝却一直留中没允。只为着把这个职位留给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如今洪赋已然回京,不论是才德学问,还是身份资历,且都尽够。承启帝立刻准了张仲则的告老折子,然后封洪赋为新任的国子监祭酒。
所有的安排具都是在今早的小朝会上进行的。为了办成此事,承启帝还破天荒的,在小朝会上痛痛快快允了内阁吴阁老的几封恳请京中几部要职人事更迭的折子。如此利益交换之下,方才顺遂人意。只是少不得在朝上听了满耳朵的吴阁老劝谏他平衡六宫,雨露均沾之语。
承启帝心中腻歪之余,也暗暗吩咐了玉沉并麾下暗探去打探吴阁老家后院儿的私密事宜。颇有种你关心朕的后宫,朕也哨探哨探你的内宅的负气任性。
闲话少说,只说众人在御书房闲聊许久,眼看已至午时,承启帝因惦念着寿康宫内,孙太后必然也想念洪赋父子,遂携了洪贵妃一同前往寿康宫,也好共同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岂料刚刚抵达寿康宫的门口,就瞧见自己生母周太后与皇后吴氏的仪仗守在门外。承启帝刚刚在吴阁老那儿受了唠叨,此刻见到有关皇后的任何东西,心里就觉不大痛快。及至到了殿外,又听到吴皇后与孙太后争执之语,更是厌烦不已。兼想到当日自己要封洪芫为后,正是吴阁老联络周太后与他频频施压,以从龙之功功抵千秋为由,硬生生的抢去了皇后之位。叫承启帝明白了,纵然贵为帝王,也照样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愿过日子。
洪赋与洪茅父子跟在承启帝与贵妃娘娘身后三步之遥,立在寿康宫的门外。从宫外守着的两队仪仗上,得知殿内还有年轻的吴皇后在,遂不好进来问安。可殿中除吴皇后外,自然又有周、孙两位太后在内,如若不闻不问,却也是于理不合。思及此处,两人只好像是苦笑,立在殿外垂首而侍,只等着圣上何时想起了,叫他们进去请安。
承启帝立在殿内,看着神色尴尬的周太后,与面容惊惶的吴皇后,不觉皱了皱眉。他自幼没了父皇,至皇叔登基之后,因不满他的太子身份,更是处处针对,事事刁难。竟把这一位天潢贵胄逼成了丧家之犬一般。
因种种境遇所致,承启帝自幼与生母周氏不亲。在他并不欢乐的童年与少年生涯中,承启帝只记着与自己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洪芫。
他记着洪芫是怎么一笔笔教他写字,教他读书。因为继宗不想让他学习,所以他从来不被允许到皇子习学的地方去。只能在每天晚上背着人的时候,由洪萱领着他到后花园,以和泥玩耍为借口,用树枝在泥土上写字。就这样洪萱一句一句的背,他一句一句的学,勉强才把《四书》、《五经》默背下来。然而洪芫纵是天资聪颖,自幼习学。可是她当时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究竟学识不过尔尔。教书育人也不过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可即便这样,承启帝依旧觉得这日子很好,很充实。及至到后来,继宗终于决定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撵到宫外的顺王府自生自灭。还暗中吩咐把守在府外的门卫不许开门,不许给他东西。也是洪芫,为了让他能吃口饱饭,以弱龄之年,亲理稼轩之事。将顺王府的后花园子改成田垄,种粮种菜煮给他吃。承启帝之所以最爱吃菜粥和豆皮包子,并不是因为这两样东西有多好吃。而是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承启帝与洪芫只能吃这些东西,才能裹腹。保证自己不会被饿死。
偶尔,还是懿安皇后的孙氏会派遣心腹李德海来宫外探视。彼时李德海会给他们带暖和的冬衣,轻薄的夏衫,或者是由懿安皇后的小厨房做出来的精美膳食。那时候承启帝便觉得,那一天就跟过年一样幸福。
所以在承启帝的记忆中,这世上肯对他好的便只有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洪芫,和偶尔给他们送东西的嫡母孙皇后。他的意识里并没有生母周氏的影子。哪怕他与洪芫闲聊的时候,洪芫也曾和他说过周氏长得如何美貌,如何慈母情怀,承启帝都没有印象。
及至后来承启帝被人从顺王府接了出来,重新回到宫中,成为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帝王。还没来得急与最亲近的洪芫庆祝,周氏却以皇帝生母之名走到他的面前,联合那些他连认都不认得的人,逼迫他放弃立洪芫为后,迎娶一位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子。
然后又是周氏,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冲他讨要官职,讨要金钱赏赐,讨要一切可以彰显荣华富贵的东西。还堂而皇之的要求他去信任那些连面都没有见过,在他生活困顿,遭人欺凌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所谓舅舅们。
而他所得到的,便是在那些个舅舅们得到了他的赏赐,他的官职之后,以外戚的名义欺压百姓,鱼肉乡里,被言官弹劾的一摞摞奏章。
与此相比,自他困顿之时,便一直陪着他走到目今的洪芫,却显得那么委屈。连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后位分都没有得到。
思及此处,承启帝心思烦乱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周太后。没等她开口,抢先说道:“今儿小朝会上,又有御史言官弹劾太后的家眷在宫外头打着朕的名号,包揽诉讼,盘剥百姓,视国法祖制为无物。太后既然如此有闲,不若好好约束一下朕的几位‘舅舅’,叫他们研习一下何为国法祖制。免得整日被言官弹劾,叫满朝文武看朕的笑话。”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心虚的周太后面色赤红。当即又羞又恼的说道:“皇上若是心疼那小娼妇,直说也就是了,何必借由此事,如此羞辱哀家——”
一句话未完,就听孙太后冷冷说道:“周太后既贵为太后,身份尊贵,还是留些口德的好。莫要行那市井村妇之事,满口的污言秽语。反而贬低了自己的德行。”
周太后闻言,霍的转头,刚要冲孙太后理论,只见承启帝有些疲乏的摆了摆手,口内说了一句“好了”,便低头冲着摊在地上的吴皇后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太后娘娘并芫儿的亲眷刚刚到京,今儿本是天伦共聚的大好日子,你不说同着庆贺一番,且又来闹什么?”
“…若是为着乘坐轿辇一事,倒是朕怜惜洪爱卿一家年迈体弱,因想着先皇在时,是何等重用这些个忠贞老臣,且又想着洪爱卿一家本是太后的亲眷,不拘论人情礼法,总该厚待一些。遂特下旨准许洪爱卿、老太君与洪夫人乘坐轿辇入宫。你若觉得朕处事不公,冲朕说话便是。不要在寿康宫使出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第十五章
承启帝将话说的那般直接狠厉,别说是当事人皇后娘娘了,就连洪萱在一旁听着都暗暗咋舌。这哪是不给颜面啊,这简直就是把皇后的脸面撕下来又扔到地上踩了两脚。
真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洪萱暗地里幸灾乐祸着,面上却一脸严肃正经的紧绷着,低眉敛目,束手而立。正殿中多少宫俾内监也都收敛声息,不闻不问。
那皇后被承启帝讥讽的满面通红,又是恼怒又是羞臊,却不敢同承启帝理论,只能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眼含怨毒的看了洪贵妃一眼。没成想洪贵妃察觉到皇后的眼神,却故作黯然神伤的踉跄退了两步,直至承启帝身边,凄然说道:“圣上不要说了,是芫儿自己没有福分,出身微贱,偏得了陛下宠爱。皇后娘娘一时气恼臣妾也是有的。想必皇后娘娘也是一时糊涂,才因为臣妾的事情,冲撞了太后娘娘。”
洪贵妃倘若不说话,事情还好办一些。现如今洪贵妃一席话出口,听的承启帝越发的火冒三丈。他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如今的后宫中,生母与嫡母,皇后与爱妃之间是势不两立的。去岁几番摩擦口角,暗潮涌动,承启帝也并非没有耳闻。
就如今日之事,若不是洪贵妃和玉沉有心言语相讥,甚至故意误导皇后,没有点破洪氏夫人与孙太后的姊妹之亲,皇后也未必被玉沉三言两语挑拨的沉不住气,转身就急匆匆的拉着周太后过来问罪为难。
然而不论洪贵妃和玉沉怎么下套,倘若皇后真有半点儿尊重孙太后,有把皇家的祖制宫规铭记在心,或者心胸哪怕宽厚那么一点点,脑子灵活那么一点点儿,找宫中老人儿好生打听打听,也断然做不出在孙太后与家人相见之时,便跳出来指责为难的蠢事。
如此一来,无疑是把宫中的隐私相斗之事摊开在外臣面前,除了授人以茶余饭后的话柄之外,究竟于她皇后有什么好处?
身为六宫之主,做事冲动没脑子,性情骄矜不能容人,承启帝真不知道,这种百无是处的女人,生母周太后怎么就看好了她来做皇后。
失望的看了一眼目中流露出怨毒之色,恶狠狠盯着洪贵妃的吴皇后,承启帝有些乏累的摆了摆手,冲着皇后说道:“也罢。你既然目无尊长,且怨怼朕和贵妃,想必硬留你在这里做出一副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的模样,也是为难了你。且退下吧。”
“皇上——”吴皇后不敢置信的看了承启帝一眼,只见承启帝神色冰冷,满眼的不耐烦,遂低下了头,忍气吞声的说道:“臣妾并不敢怨怼陛下,还请陛下明鉴。”
只明言说没有怨怼皇上,却将此事当中的孙太后与洪贵妃丢到两旁,也就是说皇后还是心存记恨。承启帝负手看着跪在地上的吴皇后,耳边却听皇后哭诉道:“臣妾知道陛下宠爱洪贵妃,也自知没有福分如洪贵妃一般,自幼便服侍在陛下身旁。然而臣妾贵为皇后,也是陛下明媒正娶昭告天下迎入后宫的。陛下何必为了给洪贵妃长脸,就生生的打了臣妾的脸。陛下若是当真不喜臣妾,臣妾自请下堂,将后位让与贵妃妹妹便是了。陛下又何苦厌恶臣妾至如此。”
吴皇后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哀伤入骨,再配着她如泣如诉,泪流满面,呜咽不止的模样,看上去真是凄惨极了。就连殿中静默的孙太后并一干伺候的宫俾都有些于心不忍。更别说此刻还有些偏向皇后的周太后。
只见周太后动身向前,刚要开口说话,承启帝已经不耐烦的挥了挥衣袖,开口说道:“早在未迎娶你入宫之前,朕便下了旨意封芫儿为后。是你父亲撺掇着朕的母后,联合朝中一干臣子强烈反对。并说你生性柔顺,德才兼备,且以从龙之功相要挟,非得要朕封你为皇后。朕当时刚刚即位,年少天真,还曾派玉沉与你传话,明言朕只想要封一个人做皇后,也只认这个人是朕的皇后。就算逼不得已迎你入宫,也只能给你皇后之名而无皇后之实。你若聪明,便该极力劝阻你父亲歇了这心思。朕也并不是那等反复之人,必会在其他事上重用功臣。可是你当日是怎么说的?”
吴皇后一脸震惊的仰头看着承启帝,没有想到承启帝居然会将这些私密之事拿出来说。他不是该藏着掖着,生恐她父亲知道后不能善罢甘休吗?
而洪芫并两宫太后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些隐秘之事,不觉瞠目结舌,难以想象。他们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当日的承启帝怎么会行事如此跳脱,违反常理。而洪芫思及承启帝曾经为她做的努力,也不觉心下微酸,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感动非常。
而洪萱则在一旁敬佩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然后死低着头竖着耳朵仔细倾听,这种劲爆的宫中八卦,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听到的。
承启帝看着满面惊惶的吴皇后,冷冷一笑,开口说道:“你当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女子三从四德,未嫁从父,自然是你父亲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倘若入宫之后真的不能得朕恩宠,也情愿独守椒房一辈子…朕没说错吧?”
“…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承诺也是你自己亲口应下的,怎么一入了宫,你便反悔了呢?”
其实承启帝心中也颇为烦闷。在他看来,世人行事说话,自当一言九鼎。既如何答应了,便该如何去做。莫学先帝继宗那般,惯会花言巧语哄的别人上当,只等目的得逞,转头便翻脸不认人,甚至诡计谋害。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因前事种种,承启帝生平最讨厌口不应心之人。如今看到自入宫后没消停两日就开始搅风搅雨,闹得整个后宫都不得安宁的皇后,承启帝愈加厌烦。
还好,他即位一年,已经默默筹备了开设西厂事宜,如今万事俱备,料想以后权柄在握,也用不着被那些奸猾臣子制衡的万事作不得主。
吴皇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看着高高在上的承启帝,眼中又是痴缠又是伤心。这个狠心的人,他怎么会知道,当日新帝闹着要封洪芫为后的事情张扬的满城风雨,她顾忌清誉名声,本想要劝说父亲撂下这心思。岂料遇见了承启帝派来问他意愿的玉沉。
她一生所见,具是男人左拥右抱,三妻四妾。就连对她母亲那样尊重的父亲,家中也有四个姨娘,她且有五六个庶出弟妹。她同胞哥哥与嫂子在京中且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可她哥哥房中不还是有两个柔顺美貌的通房红袖添香?
因此她便觉得,男人都该是这样的。凭什么承启帝贵为帝王,便可以做出这幅长情专一的模样来?凭什么洪芫一个罪臣之女出身且比皇帝大了十来岁的宫俾,就能得到承启帝这样的喜欢与维护?
吴皇后泪眼朦胧的看着面容俊秀却神色冰冷的承启帝。犹记当日她正在家中练习琴艺,门房却接到大长公主府递来的帖子,特请她去参加由安阳大长公主筹办的赏花会。彼时还是吴家大姑娘的吴皇后盛装赴宴,本以为是安阳大长公主想要拉拢她,却没想到她竟在后厢房见到了等候许久的玉沉公公。
彼时玉沉奉承启帝的口谕,劝说她放弃入宫为后的想法,并拉拢她去说服她父亲,并许诺如果她父亲真的能够放弃己见转而支持圣上立洪芫为后,那么不论将来她想要嫁谁,承启帝必会下旨赐婚,为她做主。
当时她是怎么想的?
看着玉沉雌雄莫辩的俊美容颜,她只想到刚刚登基的承启帝怎么会这么天真,这么长情。那洪芫究竟有什么好处,明明身份卑贱至此,又比承启帝大了十多岁,却还能迷惑的承启帝心甘情愿只虫她一个人?
思及此处,吴皇后又是恨又是怨的看了承启帝一眼。也许,如果他当日没有派玉沉见他,没有表现出这么光风霁月,钟情如一的模样,自己也不会自轻自贱到如此。明明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也执意嫁入宫中,成为皇后。
可她真的没有想到,承启帝果然是金口玉言,绝无反悔。大婚当日,承启帝便扔下她独守椒房,竟连一杯合卺酒都没同她喝,径自去了洪贵妃的永宁宫。
第二天,承启帝也只派了玉沉来送皇后的金册金宝,明言她既身为皇后,自可管理后宫事宜。平日处理宫中琐事,只需同两宫太后商议妥当即可。
可是凭什么?她嫁入后宫,可不是冲着这些冷冰冰的金册金宝和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宫中琐事。凭什么洪芫这个年近三十的妖妇都能得到陛下的万般宠爱,而她却连想见皇帝一面,都得先去周太后宫中,等着皇帝去晨省问安的时候才行?
她也是女人,她比洪芫年轻,比洪芫漂亮,凭什么争不过一个年近三十的洪芫?
承启帝自然不知吴皇后心中如何作想,只看着寿康宫内,不拘尊卑全都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的模样,又想到今日本该是天伦共聚的好日子。何必因为一个人闹得如此不痛快。
当下缓和了龙颜,冲着哭得妆都花了的吴皇后道:“你且安心,只要你铭记宫规祖籍,严守皇后之责,朕也不会无故废后。当日朕说的每一句话,自是金口玉言,不会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