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留下来。”谢扶苏道,“反正弄坏了官兵武器的也是我。”
“不,不可以!”青羽大大受惊,“是我把胖子捡回来的,也是我没有及时把狗胖赶出去。先生你只是为了保护我们啊!再说、再说我又没有能力保护大家,所以当然是先生不要被抓最好。”
啰唆!计较来计较去,啰唆得不得了!谢扶苏斩截道:“那么,我们都留下来。看官府有什么动静,我再应付。”以他的能力,应付一两队御林军应该还不在话下。
“先生…”青羽仍然担心。
“就这样了。”谢扶苏点点头,结束谈话。
奇怪的是,官府一直到何家人都走光、青羽他们留在何家扇坊不知多吃了多少顿饭,都没有动静。连城里对那神秘凶恶逃犯的抓捕,都松懈了下来。朝堂上,听说老城主病重了,现在是少城主当政,很是抓了几个违法乱纪的大官。刑农工商,事事办得井井有条,唯独没再理会这触犯了御林军的何家扇坊,穿斗篷的人再也没出现过,谢扶苏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倒是秦家商号出了点儿事。
有个女孩子到秦家铺子里大闹,叫秦家公子出来说话,一刻不出来,她拆了一百一十一把扇子,两刻不出来,她号称要拆二百二十二把。
第67节:人间怅挽裳(3)
看守铺子的朝奉当时就不干了,亮起嗓门要叫官兵来收拾她——像各商铺一样,秦家铺子一年到头不知孝敬给官里多少钱,这等时刻还不叫他们来出面?
女孩子倒不怕,鼻子一皱,“叫官?”笑得前仰后合,“叫呀!我不怕官,叫秦歌出来见我,是给你们秦家面子。”手往柜台上狠狠一拍,“给你脸你不要脸是吧?叫啊!”
朝奉被她镇住了。
仔细看看,这女孩子虽然脸皮黄了点儿、雀斑也多了点儿,眉目也算周正的。尤其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简直是勾魂儿。秦歌到处风流,又是人尽皆知,爹打几次、娘哭几次,全没用的。莫不是秦歌跟这个女孩子不清不楚,做下了什么事情?朝奉心里打着鼓,不敢决断,只能进去禀告老爷夫人。
秦老爷气得胡子乱翘,“那小畜生、小畜生呢?找来,给我打死!”
秦太太看他一眼,鼻子里“唔”了一声。
秦老爷顿时想起他跟嘉一场荒唐,最后碰一鼻子灰,还是不得不回家来的事。对太太也对不住,顿时气也虚了、肩也塌了、笑容也谄媚了,“这事,究竟如何,还未可知。先找歌儿来问问。”
找秦歌谈何容易!他在云心那边消遣呢,两个人青春少年、千伶百俐,将几月后要用的灯谜拿出来为难一番,又把市面上一些都晓得的人物嘲笑一会,言语间,佩击钗摇、襟擦袖接、眉飞色舞,满室间春意融融,秦歌乐不思蜀,纵然天火降下来烧,他也不想走的。直到秦家老仆几乎给他跪下了,云心看着实在不像话,才硬推他出门。
等秦歌到了铺子,这铺子里若有一万把扇子,已毁了九千九了。这女子糟蹋扇子的功夫真的好,遇纸则撕、遇绢则戳、遇象牙则磕打、遇金银则踩踏,当真是玉手过处,寸草不生,艳目睇时,遍野尸横。秦歌一脚踏进铺子,朝奉是用带哭的腔调抱住他腰的,“小爷,你可回来了!”
秦歌看见那女孩子,怔一怔,“这位姐姐,我们见过?”
他别的不行,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敢号称过目不忘,更何况欠过风流债的女子?但眼前这张脸,却着实陌生得紧。要说从没见过呢,眉目间又确有些眼熟,叫他好生踌躇。
“你自然不记得。”女孩子啐道,似是说气话,唇边却在笑,过来,将他手腕只一捏,秦歌顿时大叫,“啊,你!”注目于她脸上,仍然惊疑,“你?”
“我。”女孩子笔直地拖了他走,“出去说话。”
秦家二老一时也看傻了,等反应过来,叫人“快快,跟着少爷走”,等出得门来,却哪儿还找得着秦歌的影子?
“好姐姐,缓一点儿,可怜小生没习过武。”秦歌脚不沾地被她往僻静地方拖,一路告饶。
“谁是你姐姐?”女孩子横过来一眼。
“那是妹妹。”秦歌柔声唤,“好妹妹哎…”
女孩子耳际一红,兜头啐他,“占我便宜,你想死!”
“是、是。”秦歌告罪,“那是仙姨、神娘娘、姑奶奶、小罗刹菩萨哎…”
“你倒认得出我。”小罗刹把他一丢,回手撕下人皮面具来。
“姑娘这双手,触肤难忘。”秦歌揉着手腕,抽冷气。除了小罗刹,更有哪个女孩子一手差不多能捏碎人骨头的?
“没用的东西。”小罗刹瞥着他手腕上那圈红手印,冷哼。
“是、是,我没用。”秦歌乱没脾气地答应着,“不知姑娘找我这没用的东西有何事?”
这话一出,小罗刹就安静了,拿脚踢着地上的石头,半晌,道:“你最近又不去找青羽了?”
“呃…”秦歌一言难尽。青羽她是个怪物!乍一看软绵绵的,怎么捏都可以,其实呢,嚼不透,扯不烂,油盐儿不进!再加有个冰山般的谢扶苏,铁塔般的铁生左右卫护,秦歌这软硬钉子碰得也够了,虽说爱青羽这份心还放不下,倒不妨在云心那儿多找儿点快活日子,也算不枉青春。
“我可以杀她,真的可以杀她。”这串话没头没脑从小罗刹口中溜出来。她好像也被吓着了,双唇保持着“她”的那个微张口形,合不回去,但也没收回她的话。风吹过他们的头发,天气很有些凉了,柳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几片半青黄的萎靡叶子,像有毒的鱼干一样,穿在柳丝上,轻轻摇晃,不知想请谁吃。
“你是说,你想?”秦歌咽了口唾沫,艰难询问。
“我想。”小罗刹急促地喘一口气,闭紧嘴唇。
“啊,那个,我爹每次看哪个女人多一眼,我娘也总是说想杀人,哈哈,女人都是这样的啦。”秦歌试着打哈哈。
“我可以做到。”小罗刹打断他,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
她的双手娇小白嫩,像朵初开的花。它们可以轻易扭断青羽的脖子,这是真的。它们也许已经不止一次折断其他人的脖子了,这也是真的。
“她身边有谢扶苏。谢先生会武功。还有铁生,铁生力气也很大。”秦歌紧张地捍卫青羽,仿佛他多说一句,青羽就多一重保障。
第68节:人间怅挽裳(4)
“嗯,龙哥哥也不许我动她。但我现在忽然有了个好法子,让龙哥哥都不会保护她,我可以把他们全杀了。不应该杀女孩子的,我,尤其不应该设计杀龙哥哥宠爱的女孩子。我下了决心要好贤惠好贤惠的。可我好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乱,我至少知道怎么结束这么乱的心情,斩断它的源头…”小罗刹无意识地重复一遍,“我真的可以做到。”
风吹着,残柳似在沙沙重复,“可以做到可以做到…”
“那么,你来找我做什么呢?”秦歌轻声问。
“我不知道。”小罗刹无措地抬起眼睛,“你觉得我是个好女孩子吗?”
“你是!”秦歌向她保证。
“可我不是啊。我有那么多秘密,做了那么多事,好像再多做点儿什么都可以似的。我跟自己说,我可以做,就看看自己的手。但又有个声音说“不可以做”,于是我…”她望着他,“我就来看你。”
秦歌凝视她的眼睛,张开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就像看见一朵花淋在雨里,他会驻足为它撑伞;看见这样一个女孩子,他忍不住张开手抱住。
“你也喜欢青羽,你们都喜欢她。”小罗刹在他怀里哑声道。
“不,我喜欢你。”秦歌道,这句话说出来时,他是真诚的。
小罗刹忽然一指戳在他心口,推开他。
“你…你干什么?”秦歌捂心哀鸣,脸都痛白了。
“我会再考虑考虑,至于你…”小罗刹又恢复了活泼神采,拎起他的耳朵皮子,“我不管你到什么地方野,总之我要见你时,叫一声,你就要立时三刻赶到,知道不?迟一点儿剥了你的皮!”
呜…他不知道…如果他有幸当皇帝,下一道命令叫全国女子都不许习武好不好?虽然习武的女子很有魅力,但被习武女子拎着的皮…真的很痛…
天气一夜转冷,河水并没有结冰,但瓦面有了微微的霜。
最要命的是,所有涂上密蜡的扇骨,都被冻成蜡黄。
一个孩子的小脸被冻得蜡黄,就已经够让人心疼。扇骨被冻黄,简直让人心碎。
“扇骨是我亲手调理,绝不会因这一点点温度出事,这是扇蜡。她赌我过不了这个年关,一定会涂上她故意让我偷到的蜡方。栖城的天气,快过年了才转冷,那时我们扇子都卖到经销商手中,一受冷,品相变质,客户纷纷退货追款,云水坊灭顶之灾。”云心握拳,“她好毒。”
云贵愣了愣,脸色倒静下来,伸手碰她,“我们仅剩的钱都押在这批货上,现在毁了,是天意。”
他的手干燥温柔,罩在云心冰冷的手上,云心却一把甩开,“不,还没有完!”
云贵趔趄了一步,倚住墙,抬手捂住眼窝,面部痛苦,腰似不堪重荷般缓缓弯下去,手在抖。
这不是云心一甩之力所能致的,他有宿疾。
云心快步上前,自他背后张开双臂怀抱他,熟门熟路地在他肩、额头的穴道按摩,“哥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生气。可是哥哥,老天可怜我们,提前让天变冷,还没有出货,还来得及,我会有办法的!”
“不行就算了,云水坊纵然今天关张,也不是你的错。”云贵哑声道。
“不,我会有办法。我已经想到办法。”云心坚持。
云贵默然不答。
有些人够本事,每逢难关能靠自己的能力撑过去;有些人更本事,逢难关能靠有能力的人帮忙撑过去,靠不到时,用哄用骗也要创造个靠山出来——而云心就是这种人;至于还有一种,不必出力出脑,甚至不必出声,自然因缘际会就能渡过难关的,那是运气,无关人力,投胎一向是个技术活,争执不得。
云心去找秦歌。
受过小罗刹警告之后,秦歌心里是愿意到云心这边透透气的。小罗刹生得固然美,他对她也似乎产生了些情分,但实在太辣了,像盘红辣椒,同坚忍寡味的青羽走两个极端,都有些叫人吃不消。他还是愿意同云心常来往,云心是元宵汤,红豆馅的,软糯绵长,又不至于太甜,既端得上台面,也放得下身段,云心是个好女孩。
但是秦老爷严令他禁足一年。照这位老爷子一贯的脾气,命令向来是可打折扣的,但再打折,总也要有个把月出不去了。秦歌不敢说出小罗刹江湖上的大名,秦老爷只当他勾引烟花女子,又或穷人家浪荡女儿,故禁了他的足,免得他出去祸害,也是为他好的意思。秦歌心里叫苦:你困我在家里,岂不更方便那女煞星找我么?但又不好说,只能苦苦哀求,至少准去云水坊。云水坊算是敦厚老商家,虽然嘉同云心闹过一次,里头疑雾没拆开,云水坊的老牌子不至于立刻砸没了,经营的困境又有云心支持着,外头看不出什么来。秦歌在那边走动,还算合宜,秦老爷的口气便有些松动。无奈秦太太实在看不上云心,说这女孩子眼风太活泛,身家又不清不楚的,倘若一勾搭两勾搭,竟勾搭进门,那祖宗祠堂也要不乐了。因此竟撂下狠话:既然禁足,哪里都不能去,何况还专去云家,是什么说法?难道云家同秦家是一家不成?秦歌要敢动这心思,她就上吊给他看!
第69节:人间怅挽裳(5)
秦太太上吊也不是一次两次,轻车熟路,拿手得很,包管又热闹、又到位,还不至于性命之虞,端有一甲子功力。秦歌同老父一样头疼,只好乖乖给她挟制住,果然出不得门。
云心稍微知道一点儿端倪,她乖巧,知道女孩子此刻不宜直接上门求见,惹得对方家长不悦,平白掉价。她封了一个盒子,叫老妈子送进秦府去,说秦歌忘在云水坊的,现封还来。
一个盒子,秦家二老若还过问,那秦歌就成了囚徒了,哪还有公子派头,于是这盒子就大门不惊、二门不动的,通过他丫头的手,直接搁上了他的案头。
秦歌不巧却正在忙碌,他有什么正经事?檐下盆子里一株杜鹃在这大冷时候,竟忽然爆出两点儿花芽来,一屋子丫头啧啧称奇,秦歌闷闷地披了件大红锦狐袍子,把好好一双黑绒云花耦合的双梁鞋当懒鞋趿着,走出来问清端倪,来了兴致,将这廊子上下左右猴看一番,道:“天地万物,原本都比人有灵性,人不开心的时候也要笑,开心的时候也要硬憋着自己。只有这植物啊,不想开的时候,纵皇帝下令它也开不了,既开了,必有这个天时地候叫它开。”指着檐下一个烟道,问,“这是什么时候造的?”
有机灵些的丫头即刻答道:“老烟道去年堵了,开春时改砌在这边,没怎么用,还是前儿天气忽然变冷,夫人怕猫儿受凉,叫这里生起火来。”
原来一墙之隔竟是猫室。
秦歌拍手,“啊!娘那宝贝有点儿痰疾,不能受烟,炭从宫里托人带银丝炭,还是我亲手帮她验的呢!银丝炭暖而无烟渣,暖气经烟道向这边排,又没有黑脏的烟渣儿出来,花儿但觉舒暖,只当春天到了,才爆出这两点芽儿试探春光,这也是造化神妙了。”
众丫头听着有理,齐齐围着那花赞叹,又夸羡少主子智慧超群。秦歌骨头被夸得轻飘飘,挥手,“既然有缘,我们便把它捧进室中,好好烘焙,开出花来,也是盛事。”丫头们手镯叮当作响,齐齐跳跃鼓掌赞同。搬花的搬花,理炭盘的理炭盘,甚至有拿棉被来给花盆捂着。全摆弄停当,秦歌才看见案上盒子,爱这手掌大的花梨木七彩描金盒儿端正玲珑,便问了句:“谁送的?”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有人想起来,道是云水坊封还的。秦歌登时跳起来,“怎不早说!”不小心将手边一只淡荔枝红水晶盘子碰下,盘里小小金橘状的糖果哗啦啦散一地,并那只盘子也碎成几片。
“少爷最讨厌了!”丫头叫起来,蹲到地上收拾,不小心,“哎哟”扎到碎片利边,幸而也未出血。秦歌仓促地低头看,心里很觉后悔:他爱惜这只水晶盘子,像爱惜每个女孩子一样。私底下他觉得每一块水晶都不应该破碎,每一个女孩都不应该受伤与哭泣。但花开是为了凋谢,他再怎么小心,也总难免触伤这些脆弱的生命。
他打开盒子。
这盒子里竟然空无一物,秦歌大奇,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云水坊里去得多了,落下什么东西都有可能,但一向聪慧妥帖的云心何以封个空盒子过来?
秦歌心中一动。
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他闻见一缕香味。
似午后,南边遥远的城池。听说那里靠海,有一种花叫鸡蛋花,硕大而清香,阳光终年洒在它身上,它的气息都镀着金边。
这是秦老爷叫商队路远迢迢刚采买来的新香粉,打算合在香囊里做扇坠卖的,想必受欢迎。他娘也喜欢,先抢了一包,他在娘那儿撒娇撒痴要了半包来,送与云心。
“新香粉?南北交通都从栖城过,扇业上牛鬼蛇神都有用,能搜刮的都搜刮尽了,还有什么新香粉?”云心当时骇笑,拿着闻了闻,沉吟片刻,“是合出来的吧?有冰片、桂花、鼠尾草,还有几样…合得倒别致。像鸡蛋一样、又不觉腥气的基调,不知是什么香。”
秦歌五体投地,“是,是,是合的。爹打算到时掺得稀点,号称是全新的花朵提炼出来,免得人仿。”
云心一笑,握在掌心,“那我就收了。”
“很配你。”秦歌不邀功,只奉送好话,送好话比邀功更见功。
云心叹口气,倒向他坦白道:“我正想给扇子染上香味,你送的这一味我喜欢,大约会用。秦歌你放心,我一定对方子加以改动,不至于连累你。”
秦歌一笑,“随你怎么样。真要有人问,我就说这包香粉我自己丢了,与你无关。”
他不是个蠢人,知道他自然要有点儿用处,云心才对他这样好。有用就是他的福气,他不计较。届时父亲的生意会否受损?咦,他虽是公子,每月的零花钱扣死了就那么点,受不受损同他何干。至于说百年之后那份家业是他的,他拿到手后也不过是讨女孩子欢心,那又何妨现在讨。花开堪折终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看得很清。
他只是没想到云心这样能干,短短几天,真的仿了出来。味道又另掺了一种气息,仿佛鸡蛋花开到月夜,金粉未褪,另有种清凉的韵味流动,令人只想叹息着躺下来与爱人相拥。
第70节:人间怅挽裳(6)
女子多灵慧,秦歌感叹云心所能的,胜过他百倍。
他只是不知道这样灵慧的女孩子,毕竟解不出秘蜡方,堕入圈套,以至于要急急设法补救。
“她送这个气味来,是问我可不可以吗?一个字都不送进来,是怕惹麻烦吧。所以我该马上跟她说话,庆贺她,并叫她安心才好。”
秦歌想着,忙问:“送盒子的是谁?还在吗?”
丫头们笑着回他,“是云水坊的汕嫂子,也没说要回信,当然即刻谢了人家,给了辛苦钱,人家自去了,还等到现在?”秦歌嚎声跺脚,自己赶到二门去,门子拦住,“少爷,老爷说不让出门。”秦歌不理,一把推开,奔到大门外。
门子的力气拦不住他?才怪!他是金凤凰,纵然说禁足,要是推来搡去碰伤磕破了,门子饭碗还要不要?只能让他过去,自己在后头紧追着不放也就算尽责了。
秦歌脚蹬着门槛,看着街上人流,也觉自己荒唐。人家早走了,追有什么用?真对云心过意不去,出点儿钱,托个下人去传话即可。何必硬冲门禁,叫门子为难。回头让爹知道,也不是个事儿。
“哎,那不是汕嫂子!”丫头们在后头欢呼。
果然那位大嫂晃着双手,仿佛不经意似的,一摇二摆过来,见到秦歌,咧嘴笑,“哥儿,咋站这儿?”
秦歌如见仙子下凡,忙把她叫进来,问好问歹,凑头窃窃私语。门子只知禁足,并未得令说不许秦歌交接外头人。而今公子爷不再硬往外闯,只是说说话,他已经念佛,哪敢打扰,只在一边守着就是了。过一会儿,汕大嫂却抬头向他一笑,手里酒葫芦冲他一晃,“本来特地出来打个酒回去叫老头子吃的,一想,打错了,老头子吃白干儿,我咋把花雕打给他。大哥,来一口不?反正我拿回去也是白费。”
天下门子,没有一个不馋酒的。这门子口水当场就流了下来,还顾忌着看看秦歌,秦歌满脸是笑,也叫他饮,还叫拿果子豆干来佐酒。门子一杯两杯,不觉饮过量,迷迷糊糊盹着了,待醒来时,金乌西斜,已过去半日,他忙问秦歌在哪,听说少爷好端端在房里坐着哪!至于刚刚少爷有没有去过哪里?没人留意。门子心知不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缩头回去了,再没跟任何人说。
云心拜托秦歌所做的,是偷出他家油炸竹的方子。
所谓油炸竹,乃是经过油炸加工、色泽沉褐如旧竹的毛竹,行里也称油竹。它品相凝厚,可以仿古,但如细细观摩,怎比得上真正年深日久的旧扇:真正玩久的竹骨,手抚掌磨之下,如玉一般养出晶莹包浆来,那才叫自然典雅。相比之下,硬炸出的油竹也就忒俗了,讲究精工的扇坊绝不肯碰它,怕掉价儿!但秦家不是专攻扇子的,而是主做营销业的扇家,外地许多客户就要廉价又有古意的东西,俗不俗且不论。于是秦家经手许多油炸竹骨扇,做得多了,渐渐成了家传手艺,有个秘方,炸出来的竹骨格外醇厚,又不显油腻,色泽也好,是秦家不传之秘。
这样的事也可以拜托,因云心在秦歌身上下过功力,她知道可以托。
但她这知道,这条路已经越走越险,倘若失足,万丈深渊无处回头。梦里她曾看见自己的肉身坠进可怕的地方去,不是地狱,因为没有火焰或钢叉,只是那样深、那样黑,身体坠进去,即刻就被吞没。她的灵魂站在上面看着,也不尖叫,看着看着就醒了,满身冷汗。她自己拿毛巾拭净,换过衣服,继续睡。第二天,阳光照下来时,没人知道她做过什么梦。
她一点儿都不后悔找秦歌办这事,哪怕一旦出错,身败名裂。不,她筹码不多,决定赌,就无从后悔。
但该转身回家时,她不由自主转向另一条路,拾阶爬上个小山头,凝视南边。
豆腐干样的小小院子,烟囱里飘出袅袅的烟,清淡、柔和,与下午三四点的阳光融在一起,云心想这应该是煮竹骨的烟。
那是何家的院落。
虽然还没有出事,但明明很危险不是吗?为什么不逃难,为什么不奔走,为什么不对坐而泣,饮食俱废,为什么还有心思做扇子?好像那里的岁月永远清淡从容,不必担心任何事似的。
有谢扶苏在…也许青羽确实不必担心任何事吧?真的出事的话,反正有人救她逃跑。她又没有那么多责任,不需要削尖脑袋站稳脚跟向上爬,跑到哪里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