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心咬唇,她嫉妒青羽,这是她世上最讨厌、最嫉妒的一个人。
铁生正抱着一捆蒲扇从门里出来,仰头,远远看见山上的人影,怔了怔。他眼神很好,隔得那么远,仍然依稀认出了云心。云心也从魁梧的身材上认出了铁生,忙仓促回身,避开了,扶着树定定神,不觉失笑:
她有什么理由要躲他呢?
撒过谎、存着秘密的人,逃避阳光成了本能,总觉得脸上涂着墨迹,人人喊打。
第71节:人间怅挽裳(7)
做坏事真正可怕,一经失足,永世不得超生,哪里还需要官府花力气刺配?墨字早刺做心鬼。
“有什么事?那人是谁?你喜欢她?”胖子跟在铁生身后,亦步亦趋。
铁生看看屋内,回答:“不是,我担心青姑娘!”云心总叫青羽帮忙,何家一有事,她立刻躲得人影不见。此刻又站在山顶偷窥,实在可疑。
“青姑娘有谢先生照顾。”胖子应声而答,理路清楚。
铁生又看了看屋里,把胖子带出去,方才愤怒斥责,“你不懂事!你自私!“
“我失忆。”胖子耸耸肩。
“就算失忆,善良的品德是不会忘的。你根本不关心别人死活,你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铁生痛心叱骂。
“不,我关心你。因为你会保护我,我只关心会保护我的人。”胖子同他解释。
“青羽一直在保护你。”铁生答。
“她有这个心,但她没能力。没能力,跟没心也差不多。”胖子冷静分析。
“谢扶苏有能力。”
“但他没心。”
“你凭什么觉得我就有心啊!”铁生想哭。
“我觉得是。”胖子摸着狗胖的脑袋,温和道。
轱辘话说到这里,就没意思了。铁生愤愤然扭头离开,“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胖子呆立片刻,轻轻扭扭狗胖的耳朵,对它道:“其实我还是有很多话好说的,昨天晚上我还想了一首诗呢。”便指着西斜的太阳,吟诵道:
“啊,月亮!
它高高挂在天上。
它一定照过我很久、很久、很久了。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
什么时候?
什么地方?
什么人。”
狗胖汪了一声。
胖子低头望着狗胖,满脸苍凉寂寞,“我也不是故意忘了我是谁啊…”阳光浅淡,忽有两条人影飞来,更不打话,一人一边挟了胖子,便待要劫持而去。
谢扶苏坐在房中,提笔正删补一张方子,猛听见屋外细微的破风声,立马知道不对,将笔一掷,破窗而出。胖子刚刚张开嘴时,谢扶苏已掠在院中。狗胖嗷呜一声跌下来时,谢扶苏已经掠至他们身前,双掌分袭这两人面门,这两人都着黑衣蒙着面,抬臂一对掌,不敌谢扶苏内力,双双被震回去,毫不犹豫翻腕亮出尖刀,朝谢扶苏疾刺。
青羽扑在门口叫:“先生!”谢扶苏五指如钩,向两人执刀手腕钉去。他手指快到两人手腕,两人刀锋也早到了他手腕,便要划下,不料他手一转,闪电般倏起倏落,两柄匕首当啷落地。两个蒙面人握着手腕疾退,满眼是惊骇。谢扶苏道:“朋友,我立誓不再杀人。不知什么地方有误会,要朋友们前来劳顿,可否告知一二?”
这两人并未回答,又有两条人影,自后飞来,竟直取青羽。铁生站在院中,发出怒吼,就奔来相救。他虽然天生怪力,但没正经习过武,怎敌真正武林高手?好在那两个,倒似不敢让青羽受惊,作势晃了晃手,并没真碰青羽,反而先对付铁生,啪啪打了他四掌,铁生皮厚肉粗,难得被人打这么结实,嗷地痛叫一声,振起双臂对敌。谢扶苏也早一手拖了胖子,捷似飘云,闪至青羽身前,手一晃,抓住了后来人其中一个的手腕,另一个同伴忙救护,谢扶苏手已经放开那人手腕,戳中他的腰眼,时机掌握之巧,竟像是这人自己挺身上来请他戳似的。
这人腰眼一麻,内力全泄,躬腰狼狈退下。先前被抓手腕的人也捧着手,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他骨头没断,只是给谢扶苏轻轻一扯,就脱臼了。他竟能忍着脱臼之痛不开口,也算条汉子。
这时节,最先发难的那两人,被谢扶苏敲中手太阴肺经,血气还没缓和过来,但见后来的两位同伴遇难,少不得咬牙来救。铁生适才吃痛,大怒未解。一步踏上前,将那被谢扶苏戳中腰眼的人双手举过头顶,冲着前来救援的两人砸去。那两人心惊胆战,双双往旁一避,竟没敢接,任那可怜的同伴呼哧一声飞出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条小小身影飞来。
依然紧披着紫红的斗篷,赶不及接住被铁生丢出的蒙面人,但来得及射出一条手巾。
手巾柔软,在她手里,却利如铁片,破风飞出,挨至蒙面人的身体,倏然又变软,卷住那人的肩背。那人本来是头冲下摔出去的,得这手巾一卷之力,得以放正身躯落地。斗篷女孩流星赶月,并不理会铁生,手一扬,七道寒光直取谢扶苏。
谢扶苏袖子一圈,七道寒光厉芒顿敛,化回本相,原来只是女孩手中的一根银簪。谢扶苏袖风搭住银簪,就要顺势碰她的手。
她手指一磕,银簪断成两截,都射向谢扶苏的心窝。她自己却从谢扶苏袖边一闪而过,拉住胖子的手臂。
狗胖跑过来想咬她,她抬起雪白小靴子,随意一踢,狗胖头壳破碎,倒毙当场。鲜血与脑浆瞬间弄脏了靴尖,她本能地在地上蹭一蹭。
青羽捂住脸,大声尖叫。
谢扶苏冷哼一声,也动了真火,鼓足真气,袖管一回,将银簪击落,顺便一肘击向斗篷女孩。
他击得正好,斗篷女孩蹭了靴子后,顺便打算赏青羽一脚。谢扶苏急忙将斗篷女孩逼退,女孩手里还拉着胖子,胖子鬼嚎起来。四个蒙面人都纵身扑上。谢扶苏虽然不在乎胖子的死活,但到这地步,断不能坐视他们胡为,叱道:“尊驾未免欺人太甚!”放手激战。
四个蒙面人武艺也算高强,同谢扶苏自不能比,唯有斗篷女孩,伏着刁钻招数,与谢扶苏还略可支吾,但四五十招之后,必定落败。铁生很具义气,不忍谢扶苏独斗,在旁边也要帮忙,但实在不懂武,反给谢扶苏添乱,过了两手之后,索性回身护住青羽。谢扶苏已经稳居胜算了,四个蒙面人根本已经被打得东倒西歪,真正能打的仅剩斗篷女孩一人而已。
有个人像叶子一样,从树林中飞起。明明没有风,但他身形却像被狂风所吹那般迅猛轻捷,直掠向这边来。
这个人也蒙着面,但武艺与四个蒙面人相比,显然是阳光与萤火的区别。他扬袖,一左一右发出两道劲气:一道刚猛,生生将谢扶苏逼退;另一道阴柔,竟将地上狗胖的尸身卷起,扔向唯一一个尚存行动能力的蒙面人,那蒙面人伸手捞住。
谢扶苏知道来了劲敌,抢步上前。
他身后有人要保护,退不得;敌众我寡,缓不得。只能硬碰硬、快打快、强拼强!
剑光闪过空际。
没人知道这剑是从哪里来,又是如何闪过。它像是已失去了形迹,只余剑意。
谢扶苏拂袖,他的袖忽然变成了剑,织成剑网,要防来人的无形之剑。
无形之剑骤然消失,消失之处仿佛有吸力,谢扶苏的剑网为之一滞。
那人喝道:“走!”
空气中又有了剑,那剑像是凭空凝结出来的,刺向谢扶苏肋下。
谢扶苏的袖子模糊了,像一朵云、一片雾,虚不受力地罩向这支剑,腰身同时一扭。
青羽张着嘴,叫不出声。
这个剑术高绝的蒙面人似乎看了青羽一眼。轻轻的叮一声响,地狱的剑尖仍然刺中九霄的云袖。
这一声响之后,蒙面人、斗篷女孩,全都悄然遁走,带走了胖子,甚至带走狗胖的尸体,只留下地上一团血迹、两截断簪,还有谢扶苏袖上一个小洞。
谢扶苏面色凝重,这是他到栖城来,所遇最强劲敌。若他手中还有当年那柄宝剑,跟此人好好对打一场,最后谁输谁赢?结果尚难预期。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青羽喃喃,看着地上的血,“好过分…”她歇斯底里哭起来,“这好过分!”
雪扇吟下卷
下卷 秋影 1
第一章 河汉几时渡 1
第二章 人间怅挽裳 9
第三章 魅生因对镜 20
第四章 心乱乃回肠 35
第五章 墨意吹离树 52
第六章 云痕写上窗 60
第七章 剖明形影后 70
第八章 风雨亦无伤 88
尾声 92
下卷 秋影
第一章 河汉几时渡
何家扇坊的模样已经改变了很多。
门廊还是那个门廊、旧屋还是那个旧屋、椽梁也还是那个椽梁,但看过去,就是不一样了。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洗髓伐了筋,不必另施铅粉,气度都自然不同。
其实,也就是那些散乱的木屑竹屑都扫净了;边角碎料不再随处乱丢;架子上的陈年旧谷子,一样样翻拣过,该丢的丢,该留的则归总后贴上标签登了簿子放好;一应工作处所与储藏间全擦抹得干干净净,连最粗的物料都遮起竹帘挡灰;此外,蛛网自然是要清理掉的,杂草也全给拔了、晒干引火,这般打扫好之后,房间仿佛都比原来大许多,明明添制了不少扇料与工具,却还能另空出一间来,专门给谢扶苏作诊所。
“谢先生,您怎么搬家了呀?”病人来看他时,这样问。谢扶苏尽量保持温文尔雅的微笑,却连腮帮子都在抽搐。因为他的耳力不幸太好,清清楚楚听到后面几个小孩跟铁生在说:“这个杯子好像没洗啦!”“洗过了!”“哦,那肯定是茶叶摘下来时就没洗干净咯?不然水怎么会这么浑啊!”然后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让开!我要把这个端给谢先生——跟他的主顾!”“三娘,你手指浸到茶水里啦!”“日你个小崽子!从哪个肠子里爬出来的,这么穷讲究?”
是啦,她们已经习惯不讲究。打扫卫生,也是青羽提出来的。她从引秋坊中带出来的习惯,觉得作坊内外整洁了,一是人活得更舒适、二是材料取用容易、三是做出来的东西也能更洁净美观。何家人照着打扫了,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也觉得好。但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邋遢惯了,却不是一时改得过来。
门一开、一阖,便见三娘端着两个黑乎乎的杯子进来:“喝茶!喝茶!”顺便向谢扶苏抛个媚眼。
病人缩了缩身子:“谢先生…要不,俺就不喝茶了吧。”
谢扶苏揉了揉太阳穴。他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么有一天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青羽…
算了,他认了命了。叫青羽去走他希望的路,简直不可能,她走得辛苦,他看得也辛苦。倒不如随她按自己的意愿去走就好。而他,还有什么选择?她出门去,他一边看病、一边等她回来;她回来了,他也不过笑笑,默不作声端坐捣药。
这种陪伴辛苦吗?也许是。她凝神在葵叶里,眼神安稳专注,好像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坐在她身边。但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不再惶恐于别人是不是喜欢她、不再计较她是不是让所有人都满意。她在她的世界里,灵魂自如的舒展飞翔。
那是她最美的时刻。
如果你确实珍爱一个人,这个人展现出最美的一面,你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这也算素扇。”她笑着举起手中新完成的作品给他看。是葵叶没有错,却做成折扇样子,扇面依然是像蒲扇一样编出来的,但编得细,比薄扇轻薄许多。
“很有趣。”谢扶苏道。
“真的…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做这些稀奇古怪没有用的东西。”青羽打打自己的头,不好意思的皱了皱鼻子,“这么简单的材质,以前的人肯定都想到过吧,因为葵叶的效果到底没有宣纸好,所以折扇才都是纸质的——又或者象牙拉丝。葵叶怎么比得上它们配折扇呢?可我老想什么都试一遍,幻想自己就是生活在很久以前的人,什么都是第一次看见、什么都可以尝试,直到自己的脑袋想出来:什么可以用、什么不可以用,才回到正轨。真的很不乖,是不是?”
“如果每个人都照着前人的剑谱练,那整个江湖的武艺只会越来越退步。总要有人钻研新剑法、写出新的剑谱,剑道才会向前推进。”谢扶苏回答。
青语眉眼弯弯。这是先生在表扬她吧?最近,她进步一定很大呢!所以身边的人给她这么多表扬和信任,她也更像个小女孩一样,乐意举着手叽叽喳喳描述自己的打算:
“先生你知道,扇子有分书画扇和工艺扇。前面想出来的烙画扇、刺画扇,卖得还好对吧?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写字画画的材料——字画,那是另一个世界了,要有足够的天份、投进全部的人生,才能有所成就吧?我的资质只有这么一点点,已经不敢到那边从头学起了——我从小到大,学的是扇子工艺,所以我也只能利用我会的这点能力。前些时做的什么烙画、刺画,都带了工艺的成份,一时还能唬人。但要精研下去,总得有字画的才能呢!我是不行,大宝他们很聪明,握刻刀握笔都很顺,倒有可能学会,但也是不知多少年的事了。我啊,我现在还是要从工艺扇入手。”
“嗯。”谢扶苏点头微笑,倾听着,不太在意她说的是什么。只要她的声音流淌出来,对他就已经是音乐。
他仍然握着细石杵,在手臼里细捣着药草,像给她伴奏一般。药草香弥漫开,他有点恍惚,这样的时光里仿佛写着“幸福”两个字。
“所以呢,幸好先生给我削了这样好的竹丝,纤细均匀,简直像蚕丝一样呢!”青羽高兴的捧起他为她准备的竹丝,“我见过象牙丝扇,但没亲手作过,现在葵叶能编成折扇,我就更有信心了,想用这些竹丝,编一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扇子。它应该像翅膀一样晶莹轻便,收拢起来,像鸟儿收起翅膀,展开来,又像可以乘风飞去。这是——”话语如清流忽然断绝。
“什么?”谢扶苏抬起眼睛来看她。
“这是先生给我的感觉。是因为有先生在,我才想做的扇子。”青羽低头,嗫嚅道。
谢扶苏心里忽然很静,静得像秋天月夜,可以听见露水滴下来的声音。
可是——该死的煞风景的难听见鬼的呻吟声,就在此刻响起。
“隔壁?那个受伤的人?他终于醒了啊?”青羽惊喜的说,就撩起裙摆跑了出去。
是!昏迷三天三夜,好醒不醒今时今刻醒。天上晨晖灿烂、谢扶苏心里冰雹和着闪电凉拌,他很有心把手里的伤药搀一点断肠红、七步倒什么的给伤者灌下去,尤其考虑到伤者的可疑身份。他说真的。
“你好了吗?你怎么样?”青羽关切的俯在床边询问,谢扶苏不动声色的把她往旁边隔了隔,并万份警惕的盯着这个受伤惨重的胖子。
他的手掌,已经随时都准备挥出去。
“呜…”胖子说。
“你是哪里人?出了什么事?你的亲人在哪里,我帮你找他们吧。”青羽被隔在谢扶苏的肩膀之外,光探出一个脑袋,热情提出建议。
胖子晃晃脑袋:“他们?”
“是啊。你叫什么?为什么会伤在那里的?你家里人一定很担心吧。”青羽恨不能快点跟他家里报平安。一想到某个地方、某些人正在为他的生死未卜而担心,她就受不了。
“我?”胖子继续晃脑袋,似乎被她一连串问题砸得挺晕。
谢扶苏眉心一蹙,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胖子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目光总算有了焦距,但却没有答案。
“你记不记得你是谁?”谢扶苏再问。
“我是谁?”胖子除了重复别人的问题,说不出第二句话。
青羽忽然捂住嘴,拉拉谢扶苏衣袖:“他的样子…”
她终于发现了,这胖子长得像龙婴。像到什么程度?如果龙婴老个几岁、肥个几十斤、再被人揍成个白痴,那一定就是眼前这副样子了。
先前他闭着眼、满脸都是细枝和石块磨出来的伤口,所以还不容易分辨,现在他伤口略好,又张开眼——天,他们眼睛都长得好像,只除了,龙婴目光中的神采,他没有。
“你认识龙婴吗?”青羽怯怯问。
胖子呆想半天,摇摇头。
“你记不记得任何事、任何人?”谢扶苏问。
胖子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挠了半天脑门儿,咧开嘴:“我记得!”用手比划,“我记得有个人,肩这么宽、这么宽、这么宽——”右手伸直,用力比出去。肩能长这么宽?那叫妖怪,不叫人!
青羽小声问:“是他打伤你吗?”
“不。”胖子笑,“我不记得了…摇摇晃晃的,我觉得他是在给我坐轿子。他是好人。”
“你习惯坐轿子?”谢扶苏紧逼着问,“什么样的轿子?”他早就猜测这胖子的身份不简单。
“我…”胖子又开始抓头了。
“他失忆吗?”青羽难过的问谢扶苏。
是失忆还是装傻,尚待试探。谢扶苏凝视着胖子,沉吟不语。
“哎,醒了?”一直负责炊煮内务、也顺便负责照顾病人的二娘,端着照谢扶苏吩咐熬好的膏方进来,见到胖子醒过来,面露喜色。
病人活过来确实值得高兴。病人病好后就可以快点还给他家亲戚、免得再吃何家用何家睡何家麻烦何家,幸运的话还能索取一点补偿费,那就更值得高兴。人老成精的秋婆婆,一定偏向于后者。而二娘向来内向寡言,心境也最简单,她是真的单纯为胖子活过来而露出喜色。
“醒了?醒了好!喂家里有钱伐?送点过来。我们为了救你花了不老少!”三娘的脑袋从她身后伸出来,先急着喊完了最重要的问题,然后扯长脖子满屋一看:“三宝在不在?三宝?这砍脑壳死的小祖宗!”扭着腰又奔出去,不忘给谢扶苏抛个媚眼。
她算是三个女人里面最八面玲珑的,但因为没有足够的智商与相貌支持,这份玲珑平白叫人难堪而已。
“三宝怎么会不见?我帮忙找。”青羽忙着道,也奔了出去。
她的热心和善良是有成绩的,四个孩子如今对她比对自己的娘还亲。有个什么吃饭的、念书的、干活的事,小孩在外玩疯了,听谁喊都当听不见,青羽只要登高一呼:“四个宝呢?”他们准能从瓦檐背、大石隙、乱树脚,诸如此类一切不可思议的地方钻出来,四个脑袋圆滚滚的,在她前面蹲成一排。有时还要加一个铁生,慢条斯理,踱到四个小孩身后,跟着一坐,像座山,他一个腰身顶他们四个。
可今天,大宝二宝小宝都来了,铁生也来了,独独三宝不在。这个时间,他们该出发去云水坊学手艺的。云水坊伙食好、吃得饱,师傅不算很凶、学艺的活儿也不算顶重,云心经常还会逗他们玩儿,怎么会有逃学的道理呢?他往常总是跟在二宝身后、或是粘着大宝,可今天,大宝二宝都不知他去了哪里。虽然小宝揭发:“二宝说他以后不想刻东西作生计。”对查明他的去向还是毫无帮助。
“不会出什么事吧?”青羽心慌的扭着手。
“穷娃儿贱命,出个什么事?要出早出了!”秋婆婆拿了主意,手一挥,“你们过去!我扫扫地皮儿,阴沟里怕不把这小子扫出来!”
既是这么说,三娘领着一群孩子就该走了。青羽要把做扇子的新想法同云心商议,也要同去。斜刺里却杀出个人。
“是你!是你!我闻出了你的味道!我记得你的样子!”这人幸福的右臂一张,抱住铁生,眼睛闭起来,脸颊在他背上摩挲,“在我醒过来之前,是你背着我对不对?”
他是胖子。
“呃…”铁生看看胖子、看看青羽、又看看跟出来的谢扶苏等人。他是出蛮力把这胖子背回来的,那又怎么样?
“你是我醒过来之前,记得的唯一一个人。”胖子幸福的抬头看他,黑眼睛里泪光闪闪,“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呢?”
沉默,沉默,西风在小小的泥院子里吹过去,良久…秋婆婆问:“他傻了哇?”
这简捷的词汇就揭露了刚才谢扶苏费尽心思才确定并费尽口舌才向二娘解释清楚的真相:
他果然被打傻了。
后来这胖子就叫胖子,因为他像小狗一样粘着铁生,非叫铁生给他取名。铁生气结,道:“你这胖子——”
于是他被正式命名为胖子。
谢扶苏对胖子心存疑虑,反复告诫青羽:“他来路不明,也许会伤害到你。最好不要把他留下来了。”
“可是,叫他到哪里去呢?”青羽很烦恼。
“不关你的事。你不可能负担世上所有人的命运是不是?他是陌生人,不关你的事。”谢扶苏的逻辑很清楚。
“这样…”青羽还不了嘴。
“还有云水坊。”谢扶苏趁胜追击,“我觉得云水坊的气氛不正常,可能有什么事发生。为了安全起见,你也不要去了。”
“您说可能是吗?”青羽向谢扶苏确认。
“很可能!”谢扶苏加重语气。
“但如果…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