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霓笑了,道:"妈妈见大节将至,有些不放心,着我各处看看。"又压低声音,朝外间指了指,"你既要了她,还须多上点儿心,防她生出事来。"田菁点头:"多谢姐姐提醒。我今后自然会留心。"采霓便朗声道:"节下要拉出去唱两堂子戏。妈妈的意思,过几日就要开始张罗。姑娘这样的资质人品,到时候该争个好点的席位。"

田菁低下头,抿嘴笑道:"我资质最浅,人笨嘴拙,虽然吹得几口笛子,只是眼前的客人们说好,毕竟没上过大场面,一切全靠姐姐们提点。妈妈安排,我哪敢争什么…"

采霓看了她两眼,道:"姑娘前途必定是好的。"田菁只是微笑。采霓又看向她手里的活计,问:"哟,还刺绣呢?" 福口圭電子書下载
田菁抿嘴道:"消磨消磨日子罢了。"采霓看着,田菁手里绣着的分明是男款的手巾,心里知道她是要送哪位客人的,一笑,也不说破,便起身告辞。
田菁忙看看窗外天色,道:"哎呀,怎么阴煞煞的,像是要起风了。"赶紧取了领缎底盘金的斗篷来,要给采霓披上。采霓忙推辞道:"不是很冷。"田菁笑道:"倒不单是为了挡风。如今这节气,说不准哪会子就飘几滴小雨,这披风是有帽子的,也好挡挡。姐儿整日里里外外地跑,全凭着身子骨。若自己不多爱惜着,谁能帮你?"

一番话倒是说进采霓的心坎里。采霓不由得忖道:"人道田菁心细如发,温柔体贴,此话果然不虚。"于是微微一笑,便不再推辞。田菁又拉纹月,道:"去送送霓姐姐。"采霓笑辞道:"不必了,我就去苏先生那儿,没几步路。"田菁眼神闪了闪,道:"姐儿再推,我可自己将你送过去了。"采霓只能笑道:"那怎么敢当!便是纹月吧。"

第39节:十·求其友声(3)
纹月送采霓出门。采霓看她身上着件白缎小袄,银绿色绣花棉背心,料子倒好,只都是半旧的,伸手捏了捏道:"可还暖和?"纹月点头道:"这袄子是繁缕姑娘给我的。到这边,田姑娘怕我冷,又给我这件背心。"

纹月从前称呼繁缕都是"我们姑娘",如今称呼上却这么快就生分了。采霓不由得看她一眼。纹月似乎也觉着了,爽快回道:"既是姑娘自己选的路,想来走得安乐。如今田姑娘待我也是极好的,我若不认她,反倒是不忠了。"采霓点头。看前面就是苏铁的书寓,纹月便要告辞回转,正好依雪跑出来,见了纹月,欢喜地拉着她道:"我们先生早留了一包东西给你,你正好来了,便拿走吧!"纹月却问:"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们姑娘的?"依雪道:"自然是给你的!"纹月忙摇头道:"田姑娘给了我许多东西,够用了,替我谢了你家先生吧。"转身走开。

依雪看着她匆忙远去的背影,恨恨道:"从前繁姑娘在的时候便是这样,任人家给什么,都要先给姑娘过目,让姑娘再赏她一遍,她才肯拿了。如今换个主子,还是如此,真是天生的奴才性子改不了!"采霓哧的一声笑出来,道:"偏偏你不是奴才?"依雪也笑了,道:"瞧我这嘴!姐姐可里头坐?我家主子和嘉兰先生去应条子,恐怕一时还回不来。"

这嘉兰乃是院中花魁,主攻正旦。她与苏铁一生一旦,合称"双绝",时常一起被叫去应条子。采霓犹豫了一下,道:"她们不在就算了。过年时,两位先生照例是要唱一台的,妈妈叫我来问问今年选什么剧目。回头两位选定了,你跟我说一声就成。"

依雪笑道:"那得嘉先生来定,我们先生再没不肯的。她们院里的小丫头在,我陪你过去留个话儿?"说着就起身。采霓按住她,笑道:"先不忙,我还找个人呢。"
依雪问:"谁?"
采霓道:"如烟。"
依雪皱眉道:"好好儿地找她那个小妖精做甚?"采霓"哼"一声笑道:"自然是有客人寻她问话。"依雪道:"她也不过是个丫头,怎么客人倒正经找起她来?"采霓推她一把,道:"问完了没呢!你只告诉我人在哪儿便罢。"依雪冷笑道:"我要是不说她在谁那儿,你断是猜不着的。"采霓果然惊讶,问:"谁?"依雪一字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道:"黑皮大嫂!"采霓听得这个名字,猛地站起来:"谁送她去的?"依雪道:"还能有谁,是她自个儿!"采霓再也言语不得。

黑皮大嫂,年岁已四十开外,五官也算端正,但一块黑色的胎记将整张脸遮去大半,骤然望去,骇人得很。谁没事都不上她那儿去。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尽量不与人主动接触,只缩在黑屋子里,哼哼唧唧,不停地冷笑。

"我长成这样,还是个妓女,你说我是怎么作的呢?"她摸着如烟的脸蛋,说,"我就关在黑屋子里,一点儿光也没有,有客人进来,看不见我不妨事,只是伺候他们便是了。你知道我怎么个伺候法吗?"沙着嗓子笑了,"你当然知道!不然你找我干吗。我只是没见过你这么小的年纪主动上门来学的。唉,这年头,也别说年纪小了…"

黑皮大嫂不停地发着牢骚,小灶头煨着的水已经半开。她将水壶取来,也不用亮光,就将一个物件灌满了水,装好了,引导如烟的手过去。如烟疑惑,不知要做何动作。
"不用灯。用灯干什么?又不是要你看,是要你伺候呀!你注意你的感觉。当心!这可是个细活儿。"黑皮大嫂的耐心很难得。
如烟依言,将手伸过去,慢慢触到布料。黑皮大嫂的引导适时响起:"这就是客人的袍子,掀起来!慢一点儿,又不要太慢。像当娘的样子,好生脱了孩子的裤子,别碰疼了他。好,扶着客人的腿!"如烟知道这穿着男装的不过是人体的模子,但制得好,也就有几分像是真的。

第40节:十·求其友声(4)
如烟双膝跪在地上,扶着那不知什么兽皮蒙制的"腿",仰起头,闻见一股叫人不快的咸腥,心跳陡然加速了,不由得骇笑:这教学用具好生真切!
"乾棍坤穴,本是天道,"黑皮大嫂宣讲道,"然男子性贪、无厌,每觉坤穴有不足处,未必如人口快活。夫人之口也,有唇、有齿、有舌,能开能闭,故有更多技巧,其详细如下…"

那可恶的皮子带着一股陈旧的咸腥,如烟知道,若是真人,也未必稍好。所以不抱怨,只是忍受,这是她选择的道路,是通向终点必须掌握的武器。
如烟照她的宣讲去做,可黑皮大嫂好像很不满意,忽然道:"错了,全都错了!不是这个力道和节奏,因为你完全不理会客人的反应。"遂托起如烟的下巴,将自己的手指伸给她。

黑皮大嫂的大拇指很奇怪,不知受过什么伤,已经没有指甲。如烟领会,遵她命令将它含在口中。
如烟忽然感觉一阵恶心,喘不过气来,喉头发出干呕的声音。
她知道,这一套把戏在这世上是必定有施展的余地,甚至可以用冠冕堂皇的言语纳入"花深似海"的教程,但是…女孩儿的命运不应该如此荒唐啊!
女孩儿如花的日子,应该和她的闺密一起哧哧笑着探讨男人的秘密,不是为了取悦男人,而是为了自己也可以得到快乐。当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当两人都有了成人的心思,就可以用这些秘密一起探寻至上的快乐。

这些都应该为最爱的人准备,而不应该是为了战斗,为了复仇!
如烟俯在地上干呕不已。
最爱的人对她犯下了不容饶恕的罪行。她一无所有,倘若想讨回公道,就必须得到武器,不管如何艰难!
黑皮大嫂一言不发,看如烟干呕完了,慢慢直起身子,猛然一巴掌把她扇回到地上,怒道:"不中用的东西!厨师做饭时可以先出去吐一吐吗?官员们上朝时可以让王等着,先去吐一吐吗?你记住,客人比天大!你要心甘情愿地做好你手里的活!"

很好。这套说辞确实值得听取。不要去想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不要去想什么"应该"和"也许"。该干活时,就干好手里的活。只有这样才能支撑她到那终点,那没有人敢想过,没有人敢相信的复仇的终点…

如烟重新跪起,将黑皮大嫂的拇指含回口中。www福fval哇cn网
此时,苏铁和嘉兰的香车已回到院子里。依雪忙上来接
着,说了采霓来问的事。历年来,"花深似海"都要办晚宴,铺排几台节目,引来客人倒是其次,也为了展示一下"花深似海"的真本事。而京城所有平民和不进宫的达官贵人们却都习惯去城西门法明山脚下盈达湖边那块空地上快活,摆摊的、卖艺的、唱曲唱戏的、点灯点蜡的也都在那边找生意。夜间,皇宫中烟火升空,这块空地上的烟火也同时升空,此时官员们便倒地向皇上跪贺曰:"龙恩浩荡,与民同乐!"

往年,盈达湖边才是过年找乐子的好去处,"花深似海"就难免显得有些冷清。今年妈妈打定主意,要将台子搬过去,在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在京城中最热闹的繁华地,踩下一脚去!

苏铁和嘉兰是一定要唱一出的,犹豫的是唱哪一出最好。
嘉兰的眼神斜斜飞向苏铁,道:"左右不过是那些生旦戏。过年又不兴哭啼啼的苦戏,所剩也有限,我觉得无趣得很。"
苏铁斜在车座上,身子倦了,一时也懒得下来,就托鬓笑道:"什么戏都不过是唱着别人的心思,我唱什么都一样的。你定吧。"
嘉兰想了想,笑了:"那就是《赏月》吧,我喜欢。只怕--"又笑嘻嘻地将目光斜到苏铁脸上,"里头你要受我的气呢,肯唱吗?"
第41节:十·求其友声(5)|.txteb.cn|txt小说下载站|
苏铁的目光轻轻挑起来,接住嘉兰的眼神,睫毛片刻又垂下去,这才低声回道:"你定吧,我没什么肯不肯的。"
青衿院过来等话的小丫头笑道:"先生,是《盘妻索妻》的《赏月》一折?好,我这就去回妈妈,给两位先生配好琴师、行头!"说完行礼要走。嘉兰一声"慢着"叫住她,眼睛上下扫一扫:"看你眼熟,叫什么名字来着?"小丫头忙重新行礼,笑道:"婢子叫请风,一直跟着采霓姐姐。还是第一次到先生跟前说话呢!先生好。"

嘉兰点点头:"贴虹、请风…如今这些丫头的名字是越来越古怪了。我问你,采霓呢?怎么她自个儿不来?"请风笑道:"采霓姐姐来过先生院子的,那会子先生们还没回来,她又要去采买东西,就叫小婢在这里等着了,还要小婢代她问先生们好!"依雪也笑道:"霓姐儿等了好一会儿呢,有人来请,说什么东西买得不好,便跟着去了。看她恨不能分出几个身子才好。"嘉兰冷笑一声:"妈妈呢?她老人家如今是越来越放心了,都不见我们的面了。"

请风见势头不对,只是赔笑,不敢说什么。苏铁看了嘉兰一眼,嗔怪道:"你现在倒是越来越精神了。"
不过那么淡淡一句,嘉兰忽然沉默下去。晚风清清,却骤然吹来一阵琵琶声,那么浓,那么艳,那么璀璨,奔流似一条冬天也不肯结冰的大河。众人不觉侧耳。
依雪忙趁机打圆场道:"哟,这是谁在弹呀?"请风接着话茬儿笑道:"怕是紫宛姑娘,也在练着呢!为了年节的事,大家都忙上了。不敢再打扰两位先生,小婢就先走了!"说着告辞走开。依雪上来扶住苏铁的手,将她搀下车,扶往楼中去,却闻见苏铁身上酒味冲人,不由得鼻子一酸,轻道:"好么,本来是墨竹样的人品,生生给人拿出去浸酒缸了。先生,咱们给尚书大人说说,就…"话方到一半,忽听后头脚步声响,是嘉兰。她本也给她的丫头扶回去的,忽然挣开丫头,就向苏铁跑过来,踉踉跄跄,一把扑住了苏铁。依雪一时竟站不住,被冲到了一边。两人都扑跌到地上,嘉兰的双颊给酒气冲得红艳似火云,眼睛却亮得像天边的星星,此刻自己不起身,也不许苏铁动弹,就俯着头,手合在苏铁胸前,道:"我仍是跟以前一样的,是你变了。我宁愿你是从前恨我恼我、给我气受的木头脑子、小铁帚丝儿,那时我倒觉得你离我近些!如今…如今怎么这样远呢?"

苏铁默然,就势支着手肘,斜卧在地上,将嘉兰颤抖的乌黑发髻看了良久,道:"我是不该气你的。但是那些日子,确实已经过去很远了。"
嘉兰猛然抬起头,双目紧盯着苏铁,唇角竟然含笑了,道:"是是是!你是个活死人!你去陪着你那墓里头的尚书大人吧!不不,他也不是你的。你们不过是一个给另一个陪葬罢了!"

说完,也不再看苏铁,就踉跄着爬起来,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丫头忙抱持住她,就这么去了。
依雪慌忙扶起苏铁,回到房间,上解酒汤,递热毛巾,也不敢问什么。倒是苏铁调了气息,静静道:"你可知道我从前是在缕思院的?"
依雪低着头:"是。"
苏铁又道:"嘉兰说要我做她的丫头,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有个客人向妈妈买了我几个日子,嘉兰没有护住我。后来,尚书大人替我出头…以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依雪怔了片刻:"是!"
苏铁的唇角浮起一个恍惚的笑意:"我是这么瘦,这么丑,这么笨…奇怪的是居然有客人非要我不可,怎么能怪嘉兰护不住呢?当时她也不过是个孩子。不过在我眼里,当年的她是多么漂亮聪明啊,仿佛应该有仙子一样的魔力…"

第42节:十·求其友声(6)
"先生才是最美的!"依雪大声喊,"先生才是仙子一样的人!"
苏铁的目光慢慢从远处转回到依雪身上,"不,这污浊的世上是没有仙子的。"她说。语气温和,却觉得冷漠。
如烟上完课,从黑皮大嫂的住处抬脚出来时,便见一道人影侧立在夜风中,因为是个等待的姿势,影子寂寞得有些清冷--却是妈妈。
如烟忽然觉得,这大概也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妈妈转过身,眼神中有光一闪,又成了那个敏锐可怕的妈妈,唇角挂着若有似无、刀锋般的微笑,向如烟点点头,道:"出来啦?"
如烟当然知道妈妈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虽然已经略觉有些困意,仍然强打精神,上前深深行了个礼,便垂头站在一边,等妈妈开口。
妈妈倒也利索,道:"吴三爷送的东西,你都收好了?"
如烟点头。
"现在该你付出代价了。"
如烟再点一点头。
"当然,现在你也算是小有名气,他不敢横着来。如果现在将东西退给他,也未尝不可。只不过他每送你四分东西,额外总要给院里头六分。你若翻脸,院里吃的花红是不退的,都要从你头上拿出来,就当你问院里借,先把他打发了,用驴打滚的利慢慢还。"

如烟笑了笑,没有回应。
妈妈也笑道:"当然,你既到了这里,自然是有了打算。什么时候能接客?"
如烟缓缓伸出两个手指。
"很好。后天吗?"妈妈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如烟的脸。如烟的表情宁静无波。
妈妈看似很满意,笑道:"那就等着吧。对了,这个你看看--"说着递给她一张纸。如烟接过来,展开,借着星光见是张乐谱,旋律似乎颇能入耳,妈妈若无其事地一边推着她走,一边歪着头挠挠头发,"是个新曲儿,本想劳烦李星爷填词的。这位爷和紫宛正闹着,两人一个楼上弹琵琶,一个躲起来发痴。你去把谱儿给他,连带着劝劝吧。"

我?如烟的眼神传过疑问。
"是啊,李星爷就在那边。"妈妈指了指,顺手将她一推,"去吧!我现在不想应付这些痴孩子了。"说完,施施然欲回身走开。
恰在此时,一个管事大嫂跑过来,禀道:"妈妈,妈妈!有个叫贴虹的小粉头不肯接客,闹得可是凶!请妈妈示下,是不是该往重了罚?"
妈妈站住,一脸的厌倦,看了管事大嫂片刻,道:"我过去瞧瞧吧。"遂与她一起走开。
如烟立在原处,呆愣了许久,然后抱着那卷乐谱,朝着花木影中那个人走去。
他永远是烂醉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从这一世来到人间,如烟最喜欢、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人。如果有机会,是不是可以跟他聊聊天?在没有仇恨、没有复仇的时日,为他斟一杯酒,聊聊冬天的雪雨,春天的风月。

李斗仍倚在花丛根上,一动不动,仿佛真是醉倒了。
如烟轻轻地走过去,他便静静睁开眼睛,看着她。
如烟在他身边坐下来。
琵琶声还在继续,弹出这支曲调的是个悲伤、愤怒、不平、骄傲的女孩儿。
"我只是跟宝巾喝喝酒,她就恼了。"李斗迷茫着双眼道,"我原以为她是这个浊世中能懂我的。任何美丽从指缝间溜走都无处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泪,银杏纷飞,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风里,苍老的梅根被人掘出来烧成灶下的灰。谁也挽不回时间,在这样浑浊的岁月,除了一起快乐,透支所有身边的美丽香甜,还有什么选择?她也是偏激又聪敏的一朵花,我以为她会明白。而她也不过是想我们孤独地守在一起,为什么?"

如烟点点自己的心,印向他的心。
"你是说她爱我?这种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爱,怎么抵挡得住今夜的寒风呢?有时我也期待,每一朵花都有怒放的枝头,有暖阳或月光,开谢都没有疼痛,而我与另一人携手坐于芳菲间,到发白如雪,除了她的怀抱我别无归宿。可是有这样的世界容你我如此吗?世事不过狂风吹絮,在相逢的短短一瞬里,且将苦酒斟满杯。这种时候,不众人携起手来享乐,却奢望两个人的相守,岂不是太天真、太自私了?"

第43节:十·求其友声(7)
多么奇怪的论调。如烟无言。
他忽然直起身子,扶住她肋下抱起她,很轻很轻,抱她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而他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拢住她双腿,仰面看她,目光炽热地道:"而你呢,又扮演什么角色?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这是朵小小的梅花,自己跑到冰天雪地来开放,什么风刀霜剑都不顾,誓要放出自己的清香。这样的铁骨铮铮,是想着什么呢?是要将这一片雪城都变作香雪海吗?如果真是如此,我愿意抛开一切随你去。孔子、孟子、董仲舒…都抛开吧--如果有个人配我在这浊世里跟随,那只该是个小孩子,真诚而残忍的孩子,才能真正带我去到想去的地方吧…你是在笑我吗?"

如烟并没有笑。即使有,那也不同于从前任何时候发出过的笑。
琵琶音悲哀绝望,像是奔向无边的海洋。
她伸开双臂,将李斗乱蓬蓬的头抱在怀中,俯下脸,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记亲吻。
她确实被他感动了,这个酒气熏天的疯子呵,忽然让她觉得天真的疼痛。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抬起来,想要触一触她的脸,却只是僵在半空,很久才收回手,抚着自己的脸道:"你知道吗?刚刚我以为有一朵花,愿意将我包在它的花蕾中死掉。"

琵琶音忽然断弦。夜色宁静如死水。
如烟心里微微一刺,看了他片刻,这才放心地笑了,向粉头铺子那边指指,拖他的手过来,在他掌心中划字:"带我去。"
粉头铺子里挑起了青色的灯笼。但凡见到白烛在青纸蒙的竹篾灯笼里放出光来,"花深似海"里又有人要受重刑了。
前段时间,有几个粉头被提拔成姑娘,贴虹不在其中,她便去找管事嫂子理论。嫂子道她长得不算顶俏,收成在雏妓里也不算顶好的,凭什么升级?贴虹大怒,拒绝接客以示抗议。嫂子就拿针扎她,扎一下,贴虹痛骂一声。嫂子恼了,便去把妈妈请来。妈妈在堂中一坐,懒懒地吐出三个字:"上猫刑。"--比杖刑还要重。

贴虹的小衣被解掉,下身光溜溜的,套一条肥大裤子,两只猫放进去,裤腰和裤管口束紧,执刑大嫂用一条布鞭,不轻不重地抽下去,记记抽在猫身上。猫吃痛,乱冲乱抓,尖尖的爪子不论哪里不知死活地狠抓。贴虹尖声惨叫,拼命挣扎,可手脚都被绑在凳上,哪里挣得脱?两条腿是张开来绑定的,想并拢些都不能,任那对猫一把一把、一把一把地狠抓!刑裤里渐渐有血渗出来。

不必看那血,只要看贴虹扭动的身子、抽搐的脸,只要听她的惨叫,就够了!
被叫来"观礼"的粉头们无不吓得失色,这正是施刑者想要的效果。
如烟在屋外悄悄站着,双手抓住李斗的衣襟,十指发冷,几乎僵成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刑毕,贴虹被解下来,一下凳便昏倒了。妈妈仍叫人掰着她的腿,绕场一圈,将伤痕示众,口里还不忘教训着:"不要拈多嫌少,撒痴撒娇。再有闹事的,一并如此重罚!"

如烟支撑不住,扑在李斗怀里,喘息良久才回过神来。深吸两口气,准备要走,忽然喵一声,一只黑猫从脚边蹿过,她吓得张大嘴巴扑回李斗怀中。她是个小哑子,嘴里的尖叫声发不出来,只是挟着股寒气冲上脑壳,好像要带着魂灵逃到九霄去,再不要回这恐怖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