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九·鸿雁于飞(3)
妈妈点头表示认同,又看她一眼:"还有事?"采霓点头,过来也在床沿坐下,轻声道:"长三里的繁缕。"
采霓只提了这么个名字,妈妈看了看她的眼神,脸色就变了,想一想,对夏光中道:"你先去吧,外面还靠你顶着呢。我过后再找你。"夏光中答应着,整整衣裳出去了。
采霓这才低声道:"繁缕,跟徐梅林大爷,午前双双到缺月湖上泛舟,说是看风景,支开了下人,什么也没带,竟再也没回来。从上船算到现在,大约已是两个时辰。"
妈妈眼角一抽,牙关紧咬着,没有接话。
采霓后面还有话:"听她的丫头纹月说,繁缕和徐大爷,只怕是旧识。"
"旧识?"妈妈眉头一紧,"繁缕当年是被她不争气的败落亲戚卖到我们这里的,说她本来是有婚约的。刚来的时候死活不肯接客,上了猫刑才从了。这徐梅林,难道就是她所订的夫家?"

这时采霓想起重阳节在亭子里行酒令时,徐梅林那声"生不结发死同草",恼道:"恐怕真有这样的巧事,可恨我们都没起疑心,竟叫他们就这么去了!妈,接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妈妈恍恍惚惚道:"竟能遇上这样的事…他们上船时拿了什么包袱没有?"采霓之前没问到这些细处,于是向外头扬声道:"你们几个进来,妈妈要问你们话!"说完又向妈妈悄声道,"得查他们的逃向啊!这徐梅林可是马大人的女婿,咱们不能跟他结怨啊!"

"结怨?"妈妈猛然看了采霓一眼,眸光闪烁,像划开一道怨毒的雷霆,"那就让他来跟我算账吧!"外头立着的三个人领命进来回话,妈妈又详细问了一遍当时的情景。
纹月答道:"…没有带包袱。姑娘和徐相公两个,就这么手拉手上了船,还回头冲我们笑了笑。徐相公只是握了一支手操的桨,缓缓地上了船。"
"身上可收拾得齐整?"妈妈支着腮,慢慢问。
"齐整…也不算。姑娘什么珠宝饰物都没戴,就插了支旧包银簪子,穿身棉布裙子,没搭配饰,我还说这样出门像啥样子呢,姑娘没理会我。谁知我跟着到亭里,见徐相公也穿得简单。不过他们两个人头发衣冠都挺齐整。姑娘出门前把面上的妆画了好几遍呢。"纹月边回想着,边措辞答话。

采霓终于听出了端倪,惊恐地看看妈妈。妈妈道:"这两个孩子定是殉情了。去吧,把繁缕的东西收拾一下。"
三人齐刷刷怔住了,纹月双手捂住了嘴,怕自己叫出来惹了祸。妈妈不耐烦地挥手道:"快去,赶紧收拾她的房间和私用物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对采霓道,"你到湖边去,空舟应该能找到的,再派人潜入湖底,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尸身捞上来--要是捞不着,就是这两个傻孩子竟然长了脑子,弄了个殉情的幌子私奔了。那时咱们再另作计议--你愣着干啥?赶紧去呀!"

采霓忙应了,奔出门去,领命带着三人各自去忙活。采霓走在最后,还未走远,听妈妈一人自言自语道:"投水怎么能算是个好死法呢?捞出来,还不是浑身肿胀的难看的鬼。换作是我,情愿烧死,烧得干净点儿,连捧灰都不留下。"

采霓跨出门槛时顿了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青山跨进"花深似海"时,妈妈没有出来迎接。
未到掌灯时分,"花深似海"还没开门接客,正堂花厅一片寂静,院里的红黄叶色皆是秋意,宁静得甚是寂寥。
马青山还记得当年,妈妈还不是妈妈,是艺名"史菊芳"的花魁,倚着通身才艺,太过狂傲,开罪了黑道上的人,被排挤、陷害,几近无法立足。那时是他站出来,给她做靠山,帮她开了这家"花深似海"。

第34节:九·鸿雁于飞(4)
他还记得,当初盘下这沿街的三进院子做门面的时候,她是多么喜悦,踌躇满志,计算着如何扩大地盘,如何抢人家的生意。那些日子,她整个人都放着光芒,颐指气使的样子像个女皇,唯有触及他身上时,眼神才变得温柔。

她对他的情意,他都知道。就像当他终于决定离开她时,她的恨,他也都知道。
从离开她的那一刻算起,有多少年没来了呢?物不是,人也非,仿佛不知已过了几世几生。
马青山心里的那根情弦不是没有触动,但他此行不是来叙旧,而是来问罪。
他的女婿徐梅林,才招进门来不满一年,就落得这样惨痛而尴尬的下场。他要给他女儿一个交代,要给他女儿的妈和她身后的门阀势力一个交代。
当今朝廷,武官势力有"一龙二虎"之说,龙即是北郡王,掌管御林军和西南防线;二虎即关、邱两门大将世家,一个总管京畿军和东南防线,一个负责禁卫军与东北防线。文官势力分两大门阀,一门为宋家,主管科考礼仪;另一门即为马青山的马家,主管民生经济。此外,皇亲中还有一大势力,即南郡王。虽平时很少过问政事,但实力显然在隐忍未发之间,且深受王的器重,不容小觑。

这六大家族彼此牵制,势力范围已然成定局,若有饱学士子要在朝廷高位中分一杯羹,多半先要跟这六大家族结亲,成了"自己人",才好办事。譬如叶缔,也算出身,而且深思敏学,执掌礼部自不在话下,但非得跟宋家的小姐宋白仙成了亲,才能拿下礼部尚书一职。

为了让既有的关系根深蒂固,这六个家族之间也是频繁联姻。马青山的夫人便是"武虎邱家"的小姐,这小姐的母亲又来自文阀宋家,其姑母更是出身于北郡王府。马家原本也有关家来的嫂子、北郡王府来的姨母…因此,马青山的女儿痛失夫婿,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而要给整个家族和家族中渗透的至少整整六大家族的亲眷血缘一个交代。

所谓"交代",往往要用血才能交代得清楚。
"花深似海"已在劫难逃。
马青山忧伤地踏过芬芳朱槛。他此次亲自只身前来,已是十分念旧了。但事情总要办的,论法,"花深似海"至少要封上一段时间。这还不算难办,难办的是只有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才能将这命案了结。唯一让他略觉欣慰的是:菊芳这次至少不必以死谢罪。"花深似海"经营这些年,方方面面都有交往,六大家族中多有在此留过情的恩客,自然不会逼她太甚。

然而,至少这当年的花魁应该诚惶诚恐地迎出来,给他个解释,或者道歉、请罪吧?马青山如此想着,但事实并未如他所想。
整座院落宁静得像是异度空间,无任何声响。没有人出来讨好他,更没有人哀求他,甚至,这个时候,他竟然开始期待那个人出来谴责他。
他踌躇着跨进青衿院,步入女主人的领地。
帘幔重重,添重帘幕添重香。渐行,渐深,渐销魂。
最后一重纱帐掀起,只见昏暗的房间时,所有日光都被挡在外面,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鬼魅般的夜。只有案上一支龙凤红烛燃着,旁边另有一支未燃的素白烛。这个女子侧坐在案边,披着鲜红的衣裳,围着晶莹的霞帔,腮扑粉晕,唇沾火影,眼带桃痕,小樱桃似的耳坠子玲珑剔透垂至玉颈边,发髻插的是双头凤钗大红珠花贴--竟是新婚时的打扮。

马青山怔了怔,没有说话。妈妈开口静静道:"我在这里等大人,不知等了多少个黄昏。大人离开时,天那么暗,我从此不敢让一丝阳光透进这个房间。心底里一直是痴的,仿佛觉得只要留住那个黄昏,终有一天,能够等回大人。如今大人终于来了,这是喜事,我本该穿上喜装的,不过--"

第35节:九·鸿雁于飞(5)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露出另一面。那一面,竟是雪白的素装。ww w福FvaL哇cn网
她半个身子,披着鲜红的霞帔,另半个身子,是雪白的麻服;半张脸,是芙蓉般的新妆,另半张脸,只有惨白的粉和灰紫的唇彩;半边头发,梳成华丽的喜髻,另半边,那么素净自然地垂下去,只在耳侧戴了枝苍白的小花。

她的半边是新娘的妆容,另半边,却在戴孝!
马青山的喉咙里有奇怪的响动,不可自抑。妈妈慢慢站起来,用红烛点燃了素烛,向他欠身:"我的亲侄女,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竟给人贩子拐去,又卖回到这儿来。等我知道真相时,一切都晚了。她原本要下嫁的夫君,也早已娶了高门贵府的女儿。我劝她,别痴心了,那不是我们的命,把一切都忘了吧。可这傻孩子,不听我的呀!这两个傻孩子,怎么都这样傻呢?竟然双双殉情了。他们瞒得我好苦,我唯一的亲侄女就这么抛下我。真是好狠的心!"

马青山怔怔道:"她,那个妓…那位姑娘,竟是你的亲侄女?"
妈妈缓缓走向他,似哭,又似笑,道:"命啊,命啊。我把我的心给你了,你把它带走也就罢了,可我没有把我的侄女给你的女婿,他却这么突然地把她带走了。这是命吗?我从来没有妄想过到您的身边伺候您,但那孩子恐怕是有过妄想的。她向您府上提过吗?…就算是提了,您也会拒绝她的吧?所以只有往这绝路上走,连再卑贱的守候也是不能期盼的。我们这样的人,倘若不能忘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她的语气似梦呓,似做戏,似魂灵在说胡话,又似杜鹃唱尽力气啼出了一口鲜血。
马青山听得手脚都软了,再不敢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只喃喃道:"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
"都是命。"妈妈此时已软软地跪在他脚前,两手捉住他的衣襟,仰面看他,"如今你总算回来了,|福@哇$小!說%下&載*站|我的心愿也了了。今后的事如何了结,你说了算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命也是你的。我不过是在这里等着你,一切都是为你候着的,生也好,死也罢,我只等你一句话。"说着,眼中垂下两行泪来。一行划开了素粉,白得如雪;一行划开了胭脂,红得如血。

马青山再也忍不下心,猛然转过头去,叹道:"唉…别说这种话。天大的事,我来扛。至于家里头,我自然有个说辞,帮你圆场。你且好好儿开你的店,别再说什么生生死死的丧气话,这点儿小事,我替你抹平…"马青山终于哽咽了,忙掩饰着捂住脸,匆匆离开。妈妈仍是跪坐在那里,像块冰雕,许久纹丝不动。

那脸上的两行浊泪,渐渐变干了,再也没有新泪流下来。
夏光中悄悄探进头:"没事了?"
妈妈微动了一动,淡淡道:"没事了。"
夏光中笑道:"不愧是妈妈,好手段啊!那个,繁缕姑娘,真是您亲侄女?"
妈妈"哼"笑了一声:"是不是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夏光中赞叹道:"都是做戏?妈妈!您老这手段,不是我奉承您,真绝了!"
妈妈这时候已回了神,伸手抹了把脸,扶着夏光中的手站起来,冷笑道:"绝什么绝?人啊鬼啊见得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说着撩开窗幔,看看外面的天色,深吸一口气,叫道:"掌灯!烫酒!叫姑娘们都打扮起来,开门迎客了!"

依雪闻讯,忙回苏铁说,妈妈那里传来消息,风波已经平息了。苏铁这才换衣整装,梳洗打扮,出去应条子。条子上有的直接点了如烟的名,请"诗婢"一同出席。这对她本是难得的抛头露面争风头的机会,如烟却向苏铁先生告假,道是听说妈妈派人将粉头铺子整治了一番,她不放心贴虹,要过去看看。

第36节:九·鸿雁于飞(6)
苏铁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想不到你这孩子如此有情有义,去吧。" 福www口圭FvaL小cn言兑
如烟到了粉头铺子那边,眼见的是一场灾难过后的景象。挨了抽打的女人抽泣着,一个个还不忘往脸上敷一层厚厚的廉价胭脂花粉,希望当晚能多一笔进账,以弥补这次的损失。被降了等的女人面容更是惨淡,失了魂魄一般,沉默着收拾东西往人肉铺子去。

粉头铺子已是地位极低的院落,粉头要按时给院中交纳"开销份例",若还有剩余,方可留作己用。若是上交的份额不足,就要受罚被打,或者降到人肉铺子去。降到这人肉铺子,就活生生成了"人肉"了,不管贩夫走卒、绿林强盗,只要交点儿银钱,便可睡上来,一日里接多少人也不限,赚的钱全归院里,日常所得不过是些粗糙嚼用,想多舒畅一点点都不成的。落到那种地方,才真正成了千人睡、万人骑的"卖肉"婊子。因此粉头们若一时手头钱不宽裕,多有小偷小摸之举,用来应付"开销份例",好逃避刑责或降等的下场,这早成了粉头铺子里的惯例。如今让采霓这辣手一清理,"该上刑的上刑,该降等的降等",好清闲的一句话,粉头铺子顿时哭声一片,哀鸿遍野。

如烟找到贴虹的时候,贴虹脸上也敷了厚厚的一层花粉,嘴唇红肿出来,正呆坐着,等着接客。如烟拉住她,比手势道:"回去吧!瞧粉头的下场多么凄惨,哪比得上姑娘的丫头有地位?你跟我回去吧!"

贴虹看懂了如烟的意思,只是狠狠地摇头,冷笑道:"那些遭殃的都是没本事的货色。她们怎么好跟我比?我赚了好多钱呢!很快我就要争取升等做姑娘,然后开长三、进书寓。我要那些男人都求着才能见我一面,我要坐在铺满锦缎的绣房里,自己决定见哪个、不见哪个,全凭自个儿高兴!"说着还握紧拳头,目光望向书寓的方向,就像一个将军踌躇满志,誓扫胡烟!

如烟的手默默垂下去,知道现在再多的劝说也无济于事。贴虹现在还是个稚妓,自然客似云来,而她竟真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爬到食物链的顶层去,正做着白日梦呢!谁劝都没用了。

趁着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想倾下灌顶的醍醐浇醒她,却依然一丝一毫不能撼动她心意,旁人还能怎么办呢?
第37节:十·求其友声(1)
十·求其友声
谁也挽不回时间,美丽在指缝间溜走无处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泪,银杏纷飞,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风里,苍老的梅根被人掘出来烧成灶下的灰。
日子就这么流走,歌照唱,酒照喝,花儿照开照谢,人也似从前一样过。
繁缕出殡了,粗糙的木板棺材装了,去另一个世界。她希望执手偕老的人没有与她躺在一起。
妈妈没让雇吹打,只是院里平日里花红柳绿的女人们,通通着了齐衰的丧服,埋头走着送她--这于礼原是不合的。"齐衰"是五服中第二隆重的丧服,一般是子女、姊妹才会有此礼数,而繁缕跟众人可是什么亲眷关系都没有。但是妈妈说了,大家既然捆在一道,她就是每个人的姐妹,每个人都有点儿傻性儿在她身上,为她掉的眼泪权当是为自己流,把这份傻性儿埋送了,大家才好继续安生过日子--这样论起来,众人就都穿了齐衰之服。所谓五服,是指《仪礼·丧服》篇中所制定的五等丧服,由重至轻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斩衰之服,上衰下裳都是最粗的麻布,只裁割而不缉边;齐衰是用熟麻布做的,缝边整齐。子对父、妻对夫为斩衰;齐衰则是对子、女、叔父、姑、姊妹、昆弟、嫡孙等服。

唯纹月一人,道她一直得繁缕姑娘关照,好比是女儿受着母亲的恩惠,便比齐衰更上一层,独穿了粗麻布的"斩衰",扶根竹杖,在棺材后面紧跟着,哭得噎声断肠,几次差点儿背过气去。田菁在旁紧紧扶住她。众女子见此情形,不由得感慨自己的身世,平日里也难得这样的机会,多半都狠掉了几颗眼泪。

众女子一身齐白的行头迤逦到坟头,顿吃一惊。只见一男子穿了雪白的素服,披着头发,抱着一坛子酒,正在那空坟畔高歌而落泪、挥袖而扬涕呢!众人再定睛一看,那素服质地非丝非麻,竟全是用纸头裁出来的,上头也没个字,只洒了几滴墨点。而细看那狂狷奇人,高颧骨,瘦条脸,淡眉抹云浑似醉,长眼眯线本如痴--竟是李斗。

众人本与李斗相熟,知道他的疯性,但见到如此情形,还是吃了一惊。
好个李斗,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在他眼内,此时只迎上繁缕的棺木,抱住恸哭不止,如失去了一件最宝贵的珍宝。纹月又惊又感动,伏在地上只是叩头。李斗也不理她,哭完了,将酒猛灌下去,然后连罐子猛砸到地上,顺手将纸衣襟撕下一大片来,双手团了团,蘸着地上的酒和泥浆,在棺身大书六个草字:"我等无处可逃。"写毕,仍不说话,踉踉跄跄地走开。

宝巾等在一旁诧异,喃喃道:"原来他和繁姐姐的感情竟是这样好的?"紫宛听见,转身淡淡道:"他不过是为了青春如此凋谢而恸哭。不管任何人,哪怕素不相识,只要生命如花开放,他都会想亲近;若又如花凋谢,他都会想哭,并无感情深浅之别。"

宝巾轻轻"哦"了一声,紫宛却继续盯着她道:"你不明白吗?我以为你最应该知道呢。"脸色冷冷的。
宝巾怔了怔,把脸憋得通红,恶狠狠地白了紫宛一眼,别过身去不再搭腔。
远远地,李斗却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他已经走得很远,身形已变得很小,面容几乎看不清了。然而他的凝视的眼光只有紫宛接着,两人静静地,地久天长似的伫立着,任风吹动发丝和衣襟。

如烟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涌上来一团悲哀的预感。
棺木上字迹渐渐干了,褪了,却又像是刻了进去。此处是翻拍阮籍的典故。其原文出自《晋书》列传第十九:"…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这一次出殡之后,妈妈从此再不许院中提起"繁缕"二字,还吩咐老夏道:"明天就是她的头七,咱们已经送了她走,咱们这种地方,料她也不想再回来,只怕院里还有些个蠢孩子要悼念悼念。咱们这是什么地方?是客人来寻乐子的去处!倘若有什么哀声冲撞了客人的喜气,成什么样子!你叫人看得紧些,但有触犯的,只管打!"老夏应了。

这日,采霓照常在院中奔走,四嫂叫住她,讨好道:"姐儿!瞧我们家那老砍头的,日前弄到这只表,是中原那边新法子制的,倒是好玩,您瞅瞅?"那时闽国用的官方计时器还是日晷,日常家用的便是滴漏、大座钟之类。中原的"新朝"却想办法将大座钟缩小成巴掌大小,可以塞进怀里,甚是方便。闽国关防严实,但凡外头进来的货物都要加重税,故舶来品都贵不可言,所以类似的小玩意儿闽国流传未广。--采霓接过怀表,见它如此小巧玲珑,心中已然欢喜,及至咣啷一声把表盖弹开,里面不知哪里放出柔和的光芒来,表盘一圈都镶着水晶样的小珠粒子,里头有两根针,跳跳蹦蹦地指示时刻,还镶嵌了一只极小的猫,会跟着那针跳走。采霓已然爱不释手,问道:"这么精致,怎么做得成啊?"

四嫂笑道:"都说那边的人是有魔法的,不然,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东西呢?其实也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姐儿喜欢,我们送得也就不冤了。"
采霓满面浮起笑来,道:"怎么好受嫂子的情…"说着便作势要还回去。四嫂忙一手推回给她,道:"姐儿!您受了就是看得起我们!千万别驳了我们的面子呀。"

第38节:十·求其友声(2)
采霓这才收了,多谢了几声,又附着四嫂耳朵悄悄道:"再过三个月就是新年了,我听宫里的大人说,今年皇上仁德,吩咐下来要给所有宫女赐宴,因此等到节下时,京里的粮油米肉的价码只怕都要高于往年,你左右要给咱们院里准备伙食的,索性眼下多买些预备着,到过年时候不用再到外头买,岂不凭空省下一笔?还有一件事:院里最近要添点儿木工家什,从前都是包给外头去做,我听说你家小子也学做买卖了?你且留意着,万一他做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四嫂的脸笑得更开了,跟着道:"那就拜托姐儿留心了!若真成了,我们还有谢礼要给姐儿的!"采霓笑啐道:"你道我是贪你们一点儿东西才跟你说这些的?"四嫂忙笑道:"我们明白是姐儿一直照顾着,自然也是一直该跟姐儿亲近的!"采霓这才笑着走了。四嫂在后头一直送,嘴里还不忘提醒着:"姐儿这是要去哪儿?当心地上青苔滑,要搀着不?"

采霓回头笑道:"我到田姑娘那里去去就来。你回吧。"四嫂答应着,又问道:"繁姑娘的丫头纹月如今跟着田姑娘了?这丫头前儿还托我带串纸钱呢!我知道妈妈的命令,怎么会依她。姐儿您当心,这小蹄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我怕田姑娘拘不住她呢。"采霓笑道:"我心里有数了。嫂子你快回吧。"四嫂这才走开。

田菁的院前的空地上点缀着竹石花草,很是清幽,一条花砖雨道依着假山石势绕过两个弯,通到她门前。再过两步台阶,跨过半尺高的红漆门槛子,当堂摆着四把香楠加官椅,四壁都是名人字画,一个小丫头正拿软布擦拭花架上的天青瓷瓶,正是纹月。采霓走过去笑道:"忙着呢?"纹月回过头来,眼圈依然有些肿,气色已比前些日子好了些,见着采霓,忙福了一福:"姐姐好!"说完扬手撩起里间的帘子,请她进去。采霓进了里间,这里铺陈都极是细致。田菁在里头拿着个绷子绣花,见是采霓,忙放下活计,迎上来笑道:"姐儿今天倒想着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