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爷作揖道:"告罪了!如此我不说就是!"金石哥哪肯放过,猴上身去缠着,文爷再拧他不过,只得讲了那篇故事。
却原来,那日李斗和紫宛两个在"花深似海"的亭子里摆酒约请文爷。文爷到时,亭子里酒盏狼藉,这两个主人却不见了,院里的老妈子忙找去,直找到园角的小星河边。河岸上的秋草铺了有两三寸厚,阳光暖暖地照下来,花树上红白的花朵一片片飘落,这两人却手拉着手躺在那里,衣裳整齐,头挨头搭成个"人"字形,静静睡觉呢。老妈子吓了一跳,总不信他们睡在了一起却什么也没做,揉着眼睛正细看,李斗却支起身子向她笑:"你在找什么?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老妈子吓得回身就跑,一直跑回亭子里,捂着胸口直念佛。

"第二天,咱们的长庚就填了这首词送与紫姑娘,以为纪念。你们说算不算奇事、奇人?这两个人像不像神仙卷子里走出来的?"文爷道。
满堂喝彩。画爷却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一件事,脱口道:"这倒是有过的。"金石哥急问端的。画爷却闭口不肯说了,眼神中好生惶恐。八股佬也猛想起了那件事,觉得甚是不祥,忙岔开道:"瞧这两个,当初闹得脸红眼睛红的,现在倒成了神仙眷侣了--我来时读了本奇书,里头一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问得真巧,你们说是几时接的呢?"李斗大笑:"原原本本都在这首词里,你自己想去!"

正闹腾着,门帘子一掀,采霓走了进来,偏头笑道:"哟,好热闹。外头合是该改个名儿叫"梧桐窠",不然怎么招了这许多凤凰!"说话间小丫头子已把她的朱红油纸伞接了去放好,众人忙让她上座。紫宛独扶着窗屉向外张了张,道:"刚刚下雨了吗?我们这儿倒是一点儿声响也没听到。"采霓跺跺脚上的高底棠木屐,笑道:"哪里下了,我不过看云色阴了半日,怕有个好歹,跑出来难免先备着。"说着,也不肯坐,就立在画爷背后,手肘支在他椅背上,满场寒暄几句,说话间把来意说了:妈妈请诸位别走,主院的青衿堂要开个晚宴,到时候有特别节目请大家赏议呢!

第23节:七·岂不怀归(4) |.txteb.cn|txt小说下载站|
众人欣然应诺,又纷纷问是什么节目。采霓抿唇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自然特别的就是。这会子又白问什么?"睫毛轻轻撩个眼风,告辞离开,去通知其他客人。李斗倚在窗边淡道:"嗯,雨真的快下了。"

这雨终于沙沙落下时,苏铁正倚在窗前,穿一身青色的棉布裙子,头发披在身后,背影无限萧瑟。礼部尚书叶缔刚从榻上小睡醒来,蒙间认差了,脱口而出道:"连波?"
苏铁回头,微笑道:"大人,是我。"
叶缔按了按头,尴尬道:"哦,是的,是你。"苏铁面上仍然含个淡淡的笑,扶他起来,又奉水给他漱口,并不说什么。叶缔自己过意不去了,讪讪道:"刚睡醒,一时想起了另一个人。"

苏铁点头:"我很像她?"叶缔沉默片刻:"有一点儿。"似乎害怕这个话题,有意岔开去,便指着窗外笑道,"听说那院子里一位姑娘最近很兴头,有人议论说日后怕要盖过你们。你可要我替你多置办什么东西,好压一压风声?"苏铁含笑道:"就前儿你托人捎来的那些,我还用不完呢,你知道我哪里在乎这些的,何况…"犹豫片刻,终于接下去道,"你还记得,当初你帮我置的长三牌子,是什么样的?"

叶缔笑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的?"苏铁平静道:"你叫人拿沉香木制牌,上头用重墨拉出几笔铁画银钩的苏铁叶来,题句"凝丹为顶雪为衣"唐朝刘禹锡《步虚词》之二:"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这是您给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进入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候,从此无论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能压过我。"

叶缔听得感动非常,看着苏铁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谁知苏铁后头还有话呢:"哪怕,大人您是把我当成那位女子也好。传说中您抱着她保护了整整一个风雨夜的那位女子。我可以当她的影子守护在大人身边就好。哪怕最后像她一样悲惨死去,不管什么原因,我也愿意。"

叶缔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出来,嘶声道:"这些话,以后不许再提!"苏铁微微福了福,恭顺道:"是。"声音里没有半分悔意。
于是叶缔闭紧了嘴巴,手扶在桌边,胸脯一起一伏。
他当年也是个俊秀的男子,如今虽然多经历了几度风霜,通身那股清气并不曾稍减,就算是此刻眉心拧出了痛苦的纹路,底子里的缱绻温柔仍在,是无限抱歉,无限依依。
门外小丫头子清脆的招呼,采霓笑着一步踏进门来,猛抬眼见这两人的形容,又退了出去,就躲在门外边。叶缔一惊,怪不好意思的。苏铁强笑着扬声道:"霓姐儿,怎的不进来?站在外头做什么。"采霓娇滴滴的声音便传来道:"我可不敢--当年俺爹俺娘就老爱吵嘴怄气,给俺害下心病了。撞上这阵势啊,是绝不能进的,一进一个死。"

叶缔尴尬咕哝道:"胡说。"苏铁倒扑哧笑了,道:"谁是你娘呢?进来吧!"采霓这才进来,见他们两人间气氛也缓和了,方才放心,便把适才紫宛房里传的话又说了一遍,叶缔、苏铁也答应了,采霓便告辞离开。

那一晚,妈妈住所前的青衿堂,由她亲自做东,开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场的贵客还真不少,王孙贵胄、文魁武斗,一时坐了满座。于是素女穿花价敬酒,妖娃连珠般献媚,管弦满庭,歌舞盈堂,好生热闹荒唐。

宾客们有人笑着嚷:"妈妈,节目呢?怎么还不上?"妈妈笑着向他们比个"嘘"的手势,轻轻一拍手,一切声音都停了,女孩儿们纷纷坐下,衣裙的窸窣声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绵绵的秋雨,雨声静谧。

一片繁华后,这片静谧,像个真空,在召唤声音。 www福fval哇cn网
第24节:七·岂不怀归(5)
于是声音来了。
是箫声,一缕游丝,细得仿若相思,渐揉到深处,天易老,情难绝!刹那间急泪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沧海横流哭杜宇。
听众露出惊艳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这声息,莫非是小郡爷吹出来的?
可帘子一动,小郡爷雪白袍裾踱了进来,脸上一个沉着的笑容,不说什么,静悄悄在妈妈旁边坐了。
外头,雨雾深深,箫音还在继续。
仿佛是轻寒未能休,玉人楼上头,辗转间尽卷珠帘出重门,金簪银瓶击雪城。便骤见满天狂絮落纷纷,千丘万岭看不真,斜入林梢盘桓舞,跳掷泉头落星辰。咄!正讶异它龙声凤噎伤梧桐,猛可却莺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难相语,一半儿恼、一半儿羞,化作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满盘儿的叮叮咚咚碎柔肠?却又是谁家儿郎惊新燕,一肚儿慌,一肚儿狂,泼出了长长步步风风怒怒抟抟误误,满手儿的哗哗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这两段也不知学了多少古人的,我不能一一加注了,各位体谅。

一时间,青衿堂中众女子都出手铃,杂杂细细一片铃声,箫声就在这片轻灵中,仿佛众星捧月般,盘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处,羽裳回眸,叮然断绝。
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绕梁。座中人沉默良久,才爆发出能掀了屋顶的叫好声。
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吹箫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两排少女将满怀花瓣洒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时,方有人踏着雨丝缓缓行来。
很小很小一个身子,披着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来,握着支乌亮的竹箫,直走到庭下,将披风掀去,却穿着小丫头的裙袄,梳着小丫头的双鬟。
然而再低俗的装扮都不能掩去的,是如烟清丽如雪的容颜。这披风下藏的是她。
她露出脸来,天底下的风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却有谁的茶盏,摔碎一地。
这声音正巧掩盖了如烟手里的动作:她将身上埋伏的一条丝线一拉,束住双鬟的发带松落,长发如瀑般滑下,连身上的布袍也一并滑下去,而下头是白丝绸的长裙。转瞬间,她背着雨帘站在这里,雪白长裙及腰长发,简单得倾国倾城,独立于落花间。

人们认出了她,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妈妈起身,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这小婢如烟。因天生哑疾,本是不好正经招待诸位的。但亏她不知怎么练的,日下竟跟小郡爷学了这手好箫,仍为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请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打发。"众人哪里还能有其他的话?都说既然是小郡爷的高足,那给什么名分也都是应当的。

小郡爷却笑道:"你们别冲我笑成这样,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过是看这孩子资质好,教了几课。以后该当怎么,你们说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这样撇清,众人倒不好搭腔。而如烟只是微笑,像个听不懂人语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妈妈早知道小郡爷要这么说的,立刻就接腔道:"正是这话了。要说将先天不足的孩子扶做姑娘,我们院里是从没有过的。小郡爷要是仗着地位非逼咱们这么干,咱们不能不依;可恼是他将孩子调教出来后,倒要丢开手了,故此我也犯难。只能请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诸位说了才算吗?"说着叫道,"上盘子和纸墨!"又对众笑道,"咱们学外头卖艺的耍子吧--这孩子一边写字献丑,咱们一边就将这盘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们觉得欢喜呢,不拘多少赏些在盘子里与她添妆。等她一幅字写完,要是盘子满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挂牌子了;要是盘子不满呢,还叫她做丫头去,大人们的打赏就当是这丫头的红银了。诸位觉得如何?"

第25节:七·岂不怀归(6)
一片叫好。吴三爷也在座上,那脸色就有点儿青:如烟倘若成了姑娘,姑娘可没有幼年就随便开苞的,都得到了一定年纪,正经叫客人下聘才能洞房呢!他实在没料到这小哑子竟然有可能脱去小丫头的身份奔高枝儿去,叫他不能随便下手。

如烟将羊毫笔蘸饱浓墨。
盘里已叮叮当当有些东西丢下来了。
她头也不回,在大幅纸卷上一气呵成: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
赵体的行楷没有白练,真是满纸龙烟,娟若停云,秀若行树,难得一见的好字。
八股佬和金石哥两个领头叫起好来。众人的赏赐噼里啪啦向盘里扔。李斗却只是闷笑,叫紫宛去取件东西来。
妈妈收回盘子时,里面装的已经不少了。虽然有人还嫌这如烟是个哑子,有人又觉得她的诗意不够好,但看在小郡爷面子上,多少总得拿点儿东西出来。这些人非富即贵,随身掏些玉佩、扳指儿什么的,都是上等货,一起堆到盘里,足够开个长三牌子,还有余。最后吴三爷见大势已去了,自己亲手脱下玉佛珠手串放进盘里,笑道:"孩子有志气,我们理当扶助才是。"说着看如烟一眼。

他已经决定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得到如烟。别人眼里,她也许只是个可爱的小哑巴,但在他眼里,她早成了个不说话的小妖精。越难到手,越叫人心痒。此生若不能得到她,他死也不瞑目。

紫宛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布包。李斗笑着往妈妈面前一推。解开它,只见文房四宝,每件都极名贵,再搭只龙泉淡青釉菊瓣的笔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妈妈托腮道:"哟,探花爷!这怎么当得起。怎么将这些都送与我们的小如烟添妆呢?"李斗笑道:"添什么妆?你把她那首诗每句都倒过来念看看。"

倒过来念?如烟这首诗将每一句都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助暖壶。"本诗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如需引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前一首的诗意,是恼恨自己天生残疾,希望大家帮助她成为红姑娘。而倒过来这一首,却是说自己惭愧不能发声,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愿有哪位好姑娘愿意收她为丫头,她在旁边帮忙招待招待客人,予愿已足。

一听李斗点拨,众人就看出来了,击节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请人说明了,才啧啧赞叹。紫宛拍手笑道:"如烟妹妹这样的清志,只合替她润笔,哪能为伊添妆!"妈妈笑啐道:"偏如今你跟探花爷,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于是告诉众位宾客,这如烟是如何有才华,又是如何谦卑。虽然得了小郡爷的赏识,并不愿拖着残疾的身子跟姑娘们抢风头,只不过做席前的侍童实在太无依,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她,她就跟在那位姑娘房里添香温壶罢了。客人们听了这话,个个称赞。只有吴三爷面色难看:按规矩,未开苞的姑娘,房里的丫头也不接客,如烟若进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妈妈哪里管他,笑对席上众姑娘道:"正经的丫头,总要十二岁上训练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这孩子特殊,你们就说说谁肯要了她吧?"

敢要如烟这样美丽聪颖的小妖精,是需要点儿魄力的,万一压不住她,不是找个锦上添花的小丫头,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妈妈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场都没人敢出这个头,她吩咐的人自然得举手要如烟,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如烟丝毫也不担心冷场,反趁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起各姑娘来。

头一个是田菁。她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如烟恍惚听人说,有几个老派贵人对她很有好感,已同妈妈接洽,田菁入住长三里是迟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脸的位置,满面春风,倘若这时出声宣布她要挂牌的事,同时要了如烟做丫头,那是何等高姿态,何等风光。

第26节:七·岂不怀归(7)
但是田菁眼神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而紫宛甜甜对李斗笑了笑,便扬袖道:"我要如烟!"简单而坚定。
如烟笑了,她没有看错她。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需要的拍档,不但必须聪明,而且要绝对勇敢。
可是场中又有个淡定的声音响起:
"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苏铁,她将手覆住叶缔刚刚被茶水泼湿的衣袖,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们书寓怪冷清的,早想多个人了,尚书大人又怕吵。这个孩子真是天上赐给我们的。紫妹妹,对不住,就让我一次如何?"

紫宛微微一愕,笑道:"姐姐面前,哪敢提什么让不让的--咱们叫如烟自己选,愿意去哪边吧?"
苏铁低头一笑,看看妈妈。妈妈也有些意外,只能抚额笑道:"哎哟,你们两个素来是不争什么的人,怎么好?叫如烟自己选吧。"
众人的目光转向如烟。
而她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当她在为难,只看不见她的喉咙抽紧了,舌头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几乎要呕吐。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她以为他会保护她一生一世,他却撇她在虎口中;她舍生忘死地回来了,却见他坐在另一个女人旁边,容颜,依然是这样温柔。
于是她闭上眼睛。连波,连波…不,连波死了。她只是干干净净一抹寒烟,回来不是为了爱,甚至不是为了恨,只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杀人。
如烟再睁开眼睛,眼底已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从地上拈起一片紫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将它们整齐抛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离如烟较远;褐色花瓣后落地,可是在如烟脚边。

如烟捡起褐色花瓣,抱歉地向紫宛行个礼,走向苏铁和她身边的男人。如烟的喉头有钝刀子在割,但是这点儿痛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只要命运这样安排,不妨走向他身边,看一看自己的忍耐力能到什么程度,自己的心志是不是已经足够坚强到可以支撑这一生的复仇。
所以,绝不能逃避。
而叶缔什么也没猜到。他只是凝视她片刻,确定她绝不会是那个已死的人,年龄和样貌都不对。就算是她死后转世,年龄还是小了太多。
可当这个孩子刚露出面容时,他怎么会心头一痛,以为见到了她呢?叶缔自嘲地笑笑,怀疑是最近公务太繁重了,这才害得人精神疲惫,双目昏花。他坐在苏铁旁边,慈祥地看着如烟走过来。

如烟也就微笑着,像个乖乖小女儿,走到他们之间,静静地坐下来。
之后不久,田菁终是挂了牌,牌上是一枝半开的田菁花,题句"碧流清浅见琼砂"刘禹锡《浪淘沙》:"洛水桥边春日斜,碧流清浅见琼砂。无端陌上狂风急,惊起鸳鸯出浪花。"。客人给她的评语:端柔沉婉。

此后不久,贴虹回来了。
第27节:八·皇皇者华(1)
八·皇皇者华
下雪时候等一个人,不知不觉等过了红尘。竹叶斜成一座空城,像当年我们静静离分。
和梦初醒半开的门,眼波流转不过是伤痕。寒鸦卷回漫天黄昏,像当年我们静静离分。
梅花开罢青苔满盆,年华何苦去得那么深。多少相思熬过寒冷,月亮下种成芬芳的坟。
秋歌唱后细雨纷纷,谁家梧桐又落了一身。要怎么样将风作枕,像当年我们静静离分。
贴虹这次回来,变化很大。她行走时两腿的距离不再紧凑,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睛里多了点儿恶狠狠的神气,会随时狂笑起来。如烟刚见她时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莫非是疯了吗?但有人劝慰说:"不碍事,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罪,模样举止难免会有变化。"

这话是苏铁说的,她当时坐在窗前教如烟手谈--手谈是下围棋的雅称。那黑白两色棋子在棋盘上混沌厮杀,无穷变化,叫如烟很是着迷。
正好两个小丫头在窗下边修剪花草边聊天,说到"缕思院那个叫贴虹的回来了"如何如何,她的目光便顺势看出去,耳朵也竖了起来。苏铁看着她的黑子大龙,也不忙动手,只笑道:"你朋友?"

如烟怔一怔,点了点头。
苏铁的眼神瞬间有些恍惚,说:"那你去看看吧,也是应当的。"如烟答应着。苏铁想了想,又叫如烟且住,唤依雪拿了些花茶、糕点,攒成一个盒子,交与如烟,道:"嘱咐她好好养身子,把心放宽些。虽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罪难免会有些苦楚,她现在…你们两个都要辛苦了。"

她温柔的语气让如烟有点儿想哭,但还不是完全理解这话中的深意,直到见到贴虹。
贴虹恶狠狠地笑着,也不要人安慰,冷冷地说:"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嘛?"
紫宛和田菁挂牌的事她已经知道,连院中谁跟谁吵了嘴、妈妈又责罚了谁这些八卦,贴虹也都听说了,掰着手指边议论边嘲笑,而后话锋一转,转到如烟身上,冷笑道:
"没想到你倒攀高枝儿去了,真是人残志大。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你新主子让你拿过来的?行了!谁缺这几样吃食,不见得出去转一圈就到了讨饭的地步,谁可怜谁还说不准呢!"

这个女孩儿还是贴虹吗?贴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如烟吃惊地站起来,不敢相信地看着她。贴虹却依然像看一个仇人那样看着她,眼里满是怨毒,口中道:
"看什么?你们不也一样是个婊子吗?装什么清高,谈什么修养,别叫我恶心!"
如烟的脸瞬间煞白了,想抬腿就走,脚步却又停住。苏铁的警告没有错,贴虹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因为疼痛而想要攻击一切,她现在活得很辛苦。如果如烟还想保住这个朋友,她也会很辛苦。

先前,如烟以为她会变得凶狠、坚忍,实在是太过乐观。并不是天生复仇的人物啊,贴虹这个家伙,遇到灾难只不过变得愤怒、惊恐、自卑而已。
那还要不要笼络她?又或者--现在就撒手,不再过问她的生死?如烟的脚尖向着门口。
贴虹还在继续骂着。如烟转过身,不说话,轻轻抱住她。她似乎挣了一下,如烟继续抱住不放手,她的身子便瘫软了,伏在如烟怀里泣不成声,一场号啕像雷雨般发泄出来,慢慢地恢复了以前的声调,抽泣道:"对不起,小哑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脱险了。那天吴三爷回来…总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如烟抱紧她。

不,她不恨贴虹,也并不打算离开她。但贴虹在她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如烟猛然推开她,怒目而视。
缕思院的孩子纵然被人买了童贞,仍然可以不接客,只要熬过侍童的"学艺"年岁,出了师,就被分到有头有脸的姑娘房里做丫头,不必卖笑,只要和姑娘关系处得好,碰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动荐枕,收不收钱的没人追究,倒比姑娘还自由些。可贴虹被人开苞后主动提出要接客,按照规矩是可以的,只是不能进香魂院,更不能进长三,只能在待召粉头那里开个铺子。若做得好了,说不定能晋升个档次;做得不好,烂死在那里也没人怜恤。

如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贴虹,不知她发什么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