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绿裳丫头,是叫依雪的,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嘴里嘟囔道:"您这样的身子骨,还跟他们凑热闹呢?早该清净歇着才好,尚书大人也真是…"
"大人自己有事,岂可将我这样的女子接去调息?"苏铁立刻截住她的话,淡淡道,"何况,妈妈又怎么会不答应我在书楼里歇着?到这里来,不过是我自己想看个好戏罢了。"
"看好戏?"依雪不解。
"是啊。"苏铁唇角微微浮出个笑,"今年花胜去年红…知与谁同。"欧阳修《浪淘沙》:"…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此处不过断章取义而已。
第17节:六·夜未央(1)
六·夜未央
逝者如斯夫,人说道难得糊涂。谁不曾豆蔻梢头二月初,算没个一斛珠,买韶华解鞍稍驻。
午后,绝大部分人都打中觉了,还要为晚上养精神呢。如烟与众小姐妹挤着通铺。这些大大小小的女孩儿,辛苦了半天,倒头下去,轻轻鼾声就扯了起来。贴虹睡在如烟旁边,悄悄把手伸过来,勾着她的脖颈,嘴唇贴着她耳际问:"小哑子,你还醒着吗?"
如烟睁开眼睛,眨了两眨。贴虹的温热呼吸扑在她耳边:"小哑子,我怕得很。今天那老头跟往常都不太一样。我怕…"
管事大娘翻了个身子,闷咳两声,贴虹吓得住了口,停上一停,听她呼噜呼噜吹出口老痰,又睡着了,这才悄声说下去:"我怕…"
"大娘!"门外忽然有人在叫。黏糊糊的嗓子,是外头主事的老夏,"吴大娘你醒醒!"
沉沉的鼻音停止,管事的吴大娘呆了呆,清醒了一点儿,半起了身子,笑着骂道:"夏老哥,又什么猫抓了尿泡的事,要你这时候赶着来?"
贴虹的身子抖了一抖。老夏笑道:"抓球的尿泡?我来要个人--你把那小哑子如烟叫出来,外头等着要。"
贴虹猛然张大眼睛,看着如烟。如烟将她手握了一握,轻轻放回被窝中,接着便应着大娘的叫声起身,披上了衣服,走到门外去。ww w福FvaL哇cn网
吴大娘与老夏又咕哝了两声,如烟没有听清,走近前去,他们又不说了。老夏就抓着她的手,大步走去,嘴里哼着小调。如烟只不过是个哑巴,他却把她当成傻子,根本没费心给任何解释,或者安抚。
其实哑巴也能听得懂人话,傻瓜也需要得到好的照顾。而有的孩子,即便摆出一副多镇定的面容,可能,也会害怕。
--幸好,现在前面等着领走她的是善儿。
还是那样精灵齐整的面容,笑眉笑模样儿,跟老夏嘻嘻哈哈地寒暄:"可不是吗,太子府上的姐姐们也真是,见了那根络子,就想见见打络子的姑娘,问些话儿,这不,只能又来叫了…是啦,回头替俺给妈妈请安!"于是毕恭毕敬将如烟让上轿去,吆喝起程。
下山,又上山,善儿自己也乘着个下人用的简便小轿,偶尔还有心溜下来到她轿边,隔着帘子安慰一声:"姐姐,快到啦!咱们爷自有安排。到了那儿,您别担心!"
如烟微笑。
她总是微笑的,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见。
其实她是多么愿意接受一个人的安排,什么心都不用操,就此可以安安稳稳到老。可是命运击碎了她的梦,她爱的人背弃了她的信任,于是这个灵魂空荡荡被抛在轮回旋涡中,唇齿间都是血腥的甜蜜,而脸上,只余微笑。
轿子停下来。
她被扶进一个清净的房间里。小郡爷放下书卷,笑道:"总算来了。我逃席,也该有个限。你再不到,我只能先走了,叫你一个人在这儿待着。"
如烟轻轻眨了两下眼睛,示意明白了,上前盈盈见礼。小郡爷一把扶住,道:"行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再别这样。我在这儿赴宴,这个房间是我休憩专用的,你可以留到宴罢时候,必定安全。以后的事,我们再计较…"还要说什么,门外忽有人朗声笑道:"阿逝呢?怎么逃席逃了这么久,就算是怕爹娘,也该有个限!再不现身,我可来揪了!"
第18节:六·夜未央(2)
"阿逝"是小郡爷的乳名,如烟并不知道,只是看见小郡爷的神情变得紧张,手在如烟肩上一按,示意她安静坐着,就长声笑着,快步走出门去,一边道:"太子殿下,岂敢劳您找过来呢?叫下人来唤一声不就完了。"
那明朗的男声笑道:"怎么这么客气起来,别是你爹把你吓傻了?我也走得乏了,就进房间坐坐吧。"
小郡爷一把拉住,道:"哥!别!我…老实讲吧,我爹在席上说我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不就那些话。我已经告诉他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拘着你太紧。"太子笑道,"现在你好回席上了。父王捎来信,今儿他不想来登高,母后也有点儿乏,都不来了,你爹娘再坐会子就要走,剩咱们哥几个,可以好好儿乐乐。你也不用埋头坐着,把脸绷得跟什么似的了。"
"我何曾绷脸了…"小郡爷笑,不露痕迹地把王太子牵开,渐行渐远,清风吹来断续的话,
"我们几个谈得来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要是你都跟我生分了,那真是…"话音渐渐消失。
只留下清净的房间,清净的女孩儿。
她在这里消磨了整个下午,又用过晚膳,看天色一层青、一层蓝、一层灰,渐渐暗下来。星星缀满夜空,月牙儿也在云里穿行了。外头先还有吹打声,不觉终归于沉寂,只余风声、虫鸣,和着依稀的人语。
如烟玩心大起,将房中几套茶具全拿出来,一个个杯盏置于窗前依次放好,里面注入不同高度的茶水,就头上取下支短短玳瑁银簪,叮叮咚咚敲打起来。
这声音当然比不上箫笛那么美妙,可它多么特别、多么活泼。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听啊听啊,这个不会唱歌的东西原来也会唱歌,正在唱的是谁的歌。
那个年轻的男人--太子,正离席更衣,净了手之后,就侧耳凝立,问:"这是什么声音?"
"呃,是谁家的吹打吧?"随从回答。
"哪有这样的吹打?"王太子反驳道,又侧耳片刻,"好像是那边,咱们看看去。"
脚步就这样踩过山径。暮色里,铺路石板散尽它自阳光中取得的温暖,一点点变凉。虫声此起彼伏,歌声断续不已。被女妖吸引的昆虫晕头转向,走进死胡同,奔上岔路,回头转个圈,孜孜不倦再度出发。
"殿下,这会子错不了啦,是前面传来的!"随从高兴地禀报。王太子吃惊道:"给南小郡爷休息的房间?难道我出来一会儿,这小子又逃席溜进那里玩去了?他今天是怎么了!"话音未落,"锵!"这段歌声断绝!
太子脸色一变,快步赶来。幽静小窗前还横着一道女墙,要从另一个院子的月亮门中绕过去,太子的鼻尖竟微微出汗了。
他未必是真的以为小郡爷在里面吧?否则,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像奔往命中的魔障,像是他身体中的某部分已被咒语和冥冥中的她联系在一起了。它断,他也断,无从幸免。
他一步跨进门中。
幽室无人,一只敲破的茶盏落在地面,雪白茶胎,透绿茶水,泼湿的地面,那些完好的茶盏漠然注视着他。
晚一步,他总是晚上一步,似乎还有机会,却早已覆水难收。
这个男人惘然呆立,闻见房间中有一缕味道,似有还无,像清晨留下来的一个梦,明明该有些什么在那里的,搜索枯肠总无果。
"那么…刚刚是南小郡爷吗?"太子问。
没有人回答。
如烟已经被塞回了原来那顶轿子里。
她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小郡爷也没有怪她,只是本来就该安排她回去的,没耽搁,快速打发了轿子。
似乎根本没有刻意安排,但也就是这样子了。命吧,命吧,命也不过是人的游戏。
第19节:六·夜未央(3)
如烟在轿中,不觉乏意上来,微微盹着了,依稀听见有人问:"到了吗?到了吗?"
什么?什么到了吗?那首儿歌是怎么唱的?
"老狼,老狼,几更天?"
"初更天。"
"老狼,老狼,天亮了没?"
"没有,别急,夜还很长…很长呢。"
如烟回去时,法明峰上酒筵正酣,紫宛抱了琵琶,清醇的嗓音唱道:"逝者如斯夫,人说道难得糊涂。谁不曾豆蔻梢头二月初,算没个一斛珠,买韶华解鞍稍驻。"李斗不觉大醉,携壶踉跄出席,到山口敞开衣襟吹风,见如烟回来了,指着大笑道:"一枝花儿赴瑶池回来,一枝花儿不见了。一枝花儿睡不着觉,一枝花儿不如醉了。"
如烟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有垂眸福了一福。李斗便不再笑,看着她,吐出三个字道:"太累了。"
如烟抬起眼睛,凝视他,并不摇头,也不点头。李斗错开目光去,仰天倒向山石上,大张眼睛凝望着星空。随从上前道:"爷醉了,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吧?"
回去,各自都要回去。如烟向房中管事的简单交代了,卸下簪环去休息,头刚放下,猛然想起一事,睁圆了眼睛。
贴虹。
一枝花儿不见了。
贴虹!
贴虹,贴虹,贴虹。嘴唇描绘这两个字,双手用力地比画这个名字,把她的名字写在地上,如烟到处找、到处问,并没有找到她。
筵席上,吴三爷也不见了。
然而人们并不说话,依然是管弦,依然是糕点、菊叶,依然重阳。在这个热闹的世界里,一个小女孩儿悄悄默默地消失了,没有人在乎。角落里的厨娘正忙着骂一个粉头:"…他还没松口哩,你将这金器偷拿回来做什么?吵出来怕捶不死你。""他那边总能想法子抹平?我这个月该的份例还没挣上,怕打呀,大娘!总归你想想法子帮我把这东西拿出去卖了,换钱回来叫我应付过这一关,谢谢大娘!"粉头哀哀道,"今晚我去头筵旁边挨着转转,说不定能见着个贵客的面,见我可怜,就赏一锭白的也未可知?""呸!叫妈见你这副模样的挨在头筵旁边,打出你的白儿黄儿来也未可知!"厨娘啐了她一口,将她手中那一小包东西接过来收在袖中,回头见如烟,吓一跳,"你干什么?找人?贴虹…她自然会回来的。"那么贼眉鼠眼的笑。是,当然会回来。但是回来的,是变成什么样子的身体?
月亮正蓝。妈妈在楼廊的影子里,眼眸中汪着点儿光。如烟蓬着头在光和影子中奔走,胸膛像要炸开来。有什么法子吧?一定会有什么法子吧?!鲜血怎么可以一流再流,流过这一世,这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而亭上田菁的歌声柔腻似黄梅天气:"凤凰于飞,人说道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休提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纵是个丑奴儿,也该得百步相随。"本节与上节中所有酒令句子均为荧某自行组织。除原创外,不少是改编,或直接引用某古诗词,因用得实在太多,难以一一加注,请各位看官明鉴。
第20节:七·岂不怀归(1)
七·岂不怀归
绣锦当年未展颜,眉自淹淹,愁自涟涟。琵琶翠盏送流年,不是痴癫,不伴卿眠。
那一晚,众人回到"花深似海"时,都很累了,如烟也躺上床去,闭着眼睛,胸口均匀起伏,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门外一响,她的眼睛就静静张了开来,乌黑的眼珠子,像只沉静的猫。
两个粗壮仆妇抱着一件斗篷回来,斗篷里伸出一双赤裸的孩子的足。是贴虹。
她们把贴虹丢进浴桶里。热水放好了。如烟蹲在旁边,看她像个婴儿一样蜷在里面,双手双膝都紧紧地簇在胸前。
如烟伸手去碰她的肩,她抖了一下,把自己缩得更紧。如烟掬着水,慢慢为她搓洗。贴虹抖着抖着,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福@哇$小!說%下&載*站|光着身子湿淋淋抱住如烟,痛哭不已:
"我求过他的。"
反反复复,抽噎着,就这么一句话。
我求过他的。是。求过他。
如烟轻轻拍抚着贴虹的背,点头。
猩红的血腥弥漫开来,往事如烟。她现在知道自己是多么没用。白玩那么多噱头,自以为高人一等,到头来,一个小小的孩子也保护不了。日子像流水般地过去又有什么不同?他们是刀俎,她与她仍然是鱼肉…鱼肉中的鱼肉。
太阳爬上山顶,如果还是乡村,人们已经在地里干了好一会儿活了,可对于"花深似海"来说,这时还是凌晨。花儿都聚在夜里开放,时间为之癫狂,明亮的世界好梦正酣。
除了如烟。
她早早儿起了床,收拾好,顺着石阶走上园里的假山顶,握住她的兵器,很耐心地等候一个人。
这个人总要起床的。如果走过这边,如烟就能看见。福www口圭FvaL小cn言兑
妈妈果然袅袅走来。
她眉宇间总是带点儿倦怠、带点儿嘲笑的样子,年轻时也曾经很热烈地生活过吧,把生命烧成一蓬野火,然而终于所有的奢望都消灭,手中的生活不过是睡眠不足的灰暗,于是脚步也变得懒了,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只为了要留着这双眼睛多嘲笑点世事的缘故,身体总也不肯倒下去,随随便便,也就熬过了风霜。
她走向缕思院时,听见了箫声。
有一种声音是可以直达心底的,将一切甜蜜与悲哀都勾引出来,你闭上眼睛,变成一个水泡,飘摇啊飘摇,追逐的东西永远抓不住,直到炸裂,看那水面的光!叹息吧,这不过是神的一个玩笑。
妈妈一直走到假山底,仰头,看如烟着一袭青白的衣裙,柔软黑发全放下来,掩着晶莹剔透一张小脸,带着淡得不能再淡的冷漠与微笑,在阳光和晨风中,那容颜叫人无端想要顶礼膜拜。
有一瞬间,妈妈仿佛并没有认出如烟,只是沉浸在某种思绪里。
石榴红的嫩唇离开箫孔。如烟放开她的武器。这是她目前捍卫自己的唯一工具,不要小看了乐器。
妈妈慢慢地说:"哦,你学会了吹箫啊?"
老夏急不可耐地上前:"你收拾收拾!跟贴虹一起去吴三爷那里…"
妈妈竖起一只手掌止住了他的话。
她目光紧锁着如烟的眼睛,安静地问:"你怎么说?"
如烟只是把那支箫从容地插回怀中,坐着一动不动,低着头,收拢双膝,脚尖斜向后点在地上。这个坐姿很优美,也很辛苦,但她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辛苦。
妈妈看了她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道:"我给你争取一个大点儿的价码吧。"扭头招呼老夏,"跟吴三爷说,他开的价只够那种档次的货色,叫他下好决心再来吧。这次只把贴虹送过去好了。"
老夏点头,冲如烟咧开嘴笑笑,跟在妈妈后面走开。
如烟留在假山上纹丝不动。贴虹从她的房中传出一声闷吼:"我不要--"但这短促的吼声很快消失了,像只小虫子闷死在蜘蛛的网里。
如烟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有时候,她也只顾得上…她自己了。
香魂院有脚步声传来。
如烟所在的假山高高在上,可以看得见那里的人,那里的人也看得见她。
年轻的女孩儿总是贪睡,这时候,这人不应该起来。即使起来,也不应该蓬着头发披件小衣就到处乱跑。
但是这个女孩儿居然是做得出来的,紫宛,从初见她时如烟就知道,这个清媚的小姑娘长着一颗狼的心,只要不把她打死,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第21节:七·岂不怀归(2)
现在她扶着她的小丫头向上冲如烟叫:"嘿,你在吹箫吗?"见如烟不回答,她揉着眼睛笑笑,"我说梦里是什么在吵。你吹得不错呀,小郡爷教的?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吹给我听听吧?"
如烟沉静地打量着她,一时分不清她是在作威作福呢,还是某种友谊的表示?
正犹豫着,又有人过来了,甜甜静静的声音:"哟,这是谁在吹呢?真是把好箫管--紫姐姐!妹子眼拙没看见,原谅则个。姐姐不是习琵琶的?怎么又能吹箫了?"
是田菁。
她穿一身黄色对襟衣裙,束着褐色丝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圈微微泛黑,衬得那双黑眼睛越发的大而幽深,笑容就更加谦恭甜腻。
如烟一向不是很注意她,但今天不由得刮目相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如烟对早起的女孩儿饱含敬意。
田菁对紫宛越礼貌,紫宛对她就越厌恶,草草回了一句:"是如烟在吹。"又深深看如烟一眼,就走了,简直丝毫不掩饰对田菁的反感。
田菁不以为意,只是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看如烟,又看看她身后的院子,整张脸漾起甜甜笑容,深深行个礼,道:"如妹妹,日后有机缘,盼着我们能好好儿谈谈才好。"这才走开。而如烟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还一个大礼,丝毫不敢怠慢。
--狼和羊,宁肯得罪一匹狼,不要得罪一只羊。
因为这只羊竟然长着一颗狐狸的心。
贴虹去了半月,未曾回来。
这半个月里,紫宛得李斗一力推荐,在名士圈中声名鹊起,李斗更不惜一掷千金,为她在长三里开了牌子,好不快活…
诸位看官,前头说过,"花深似海"的姑娘分了几等几分,头等乃是书寓先生,次等便是长三姑娘。先生们每人能住一栋单独的小楼,楼前有匾额。长三姑娘则是每人一组套间,房门前画着她们的花名牌,上面必有一朵花、一个姓字,并一句诗词--因牌子是长条形、且上头要有这三件标志,故人俗称"长三"所谓长三,是清末民国时期上海滩较流行的称呼。民国郁慕侠著《上海鳞爪》道:"海上妓院林立,最上等的曰"长三",如北平之清音小班;次等的曰"幺二",曰"咸肉";再次曰"雉妓",曰"烟妓"。此种名称,凡涉足花丛者都能道之,如询以长三、幺二命名之意义,则又瞠目不能答。兹据熟悉花丛掌故者说,在满清中叶初辟租界设立长三、幺二妓院时,凡游客前往茶会须给资三元,如妓侑觞(即堂唱)每次亦需三元;幺二比较价廉,每次茶会一元,堂唱二元。此"长三"与"幺二"命名之由来。降及今兹,到长三妓院茶会,久已取消给资之例,每次堂唱也低减至一元,且一般括皮朋友,每逢节边付还堂唱费时,间有减半与之。唯现在之幺二妓院仍旧率循旧章,未见折减。故有"滥污长三板幺二"之沪谚,殆即指此。"而书寓的典故比较复杂。当年薛涛才倾天下,竟当上了校书的官职,后人因此称有才的妓女为"女校书"。有人认为正是因为这一群有才妓女的存在,她们的香巢才被尊称为"书寓"。到后来,荧见妓女施展才艺的地方也有被称为"书寓"的。至于本文所称"长三"与"书寓"的出处,不过是小说需要,加以杜撰,还请各位看官明鉴。。
当年妈妈从小女孩儿中挑出资质好的,培养她们侍客,这时不过是群高级小粉头罢了,上不得台盘,直到有个客人,肯出大价钱为她们买下套间存身,正式挂出自己牌子来,才算上路了,就像是秀才中了举一般,巴望着以后仕途风光、宏图大展,都要从中举脱了秀才的青衣开始。就算是做不得大官,只要有了这块举人的牌子,也不丢读书人的脸面。
第22节:七·岂不怀归(3)
读书人要脸面,婊子也要。这块"长三"的牌子如此贵重,谁能不流口水?只是妈妈不肯叫"长三"二字掉价,开出了极高的挂牌数目,平白哄客人拿出那样大笔银子,岂是容易的。紫宛出道未久,就争得了这样脸面,真是花国奇葩!一时院里院外都在哄传此事。
尤其是李斗圈子里那一干文人墨客,为了给他捧场凑趣,邀了位丹青圣手亲自在长三牌子上细细描出一朵紫菀花来,并请了书中圣手将六字题于牌上。你道哪六字?却是:"不知仙在人间"吴文英,《垂杨径》一首,调寄《尉迟杯》。!轧过金粉,刷了清漆,这牌子熠熠生辉,端正是旷古绝今。紫宛从此日日在这房中款贤会友、论诗谈文不提,一时风头无二,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写文的文爷,搞画的画爷,玩金石的金石哥,弄八股的八股佬,一起到紫宛这边来。娘姨大姐敬过瓜子,奉了手巾,众人发付了赏钱,金石哥就跑到墙壁前面去,对着一幅新写的手卷,唤李斗道:
"长庚,这是你送紫姑娘的体己?不是我说,你这手行草是越发有神了!浓淡有致,写尽胸臆…"
一旁文爷已笑道:"你别买椟还珠,尽夸这字,倒看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呢?"金石哥方向上看道:"原来是首词,哦--
"绣锦当年未展颜,眉自淹淹,愁自涟涟。缨裳裁尽怎成笺,心在云边,人在梅前。
"方信天涯尽柳绵,谁见神仙,谁羡神仙。琵琶翠盏送流年,不是痴癫,不伴卿眠。"本词为荧某原创填写,平水韵下平十一尤,调寄一剪梅。虽然粗陋,敝帚自珍,如需转用,请注明出处。
读罢,旁人犹未说话,八股佬先笑道:"这末一句,可大有意味。"文爷接口道:"岂只有意味,还有故事呢!"众人大奇,忙问是何故事。紫宛已飞红了脸,含笑只是不语。李斗就笑睨着文爷道:"偏你话多。怎么窗外大风不剪了你这条长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