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吓唬我。”你心里说,“她们急了,为什么?伯巍伯巍…伯巍的病势转好还是转坏?”可是痛楚压过焦灼。身体想保护自己逃离现实。你再次昏厥。
这一次,你并不是被冷水喷醒,而是在黑屋子里自己悠然醒来。面前,有个披黑色袍子的人弯腰看你。你望他很久,眼神终于找到焦距,便微笑道:“梁中使。”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但笑总不会错的,趁你还有这个力气。你惘然想。笑总不会错的。
“你怎么样?”他焦急看你,“太子爷本来是吩咐…唉!可是这种罪名,我也救不了你!”眼神里难得真情流露,非常之感人。
“太子现在怎样?”你懒得周旋,单刀直入问。
“昨天是真险。”他脸上看得出后怕,“太医们光说热毒热毒,可是用了药也不见好,忽是何太医禀报,说他见过这种病例,乃是风感未清、误服了行血火熏之物,血盛致淤,妄加发散反不见功,须先以针灸慢慢疏导。其他太医都说不通,是中宫娘娘作主让他来施为,下了一次针,果然安静了些,这会儿众太医正看着。”
你点头。再无话。看着他那么惭愧难过的脸,你忽然也幽默起来:“受人三分三,送到梁山已经足够,哪里能送到西天去。您不必内疚。”
因为知道从他身上再讨不到什么好处,所以索性端高姿态。没有里子,何必连面子都丢掉。你的眼泪一颗有一颗的用处,可不是用来失仪。
“姑娘。”他叫了一声,竟然有些哽,掩饰着别过脸去,叹口气,离开。
他对你已经太厚。
这样也救不了你。
那之后有段时间,竟然没人来拷打你。过了两个时辰,有两个老妈子拿饭食给你,竟然还有肉。你愣了片刻,猛然间涕泗滂沱、大力叩头,说你招了!你愿意什么都招!她们有些诧异,把饭盘拿出去,回来给了套纸笔,又问你几句,叫你签供画押。你手伤了,哪里耐烦给她们写字?只是装出一副全然精神崩溃的模样,她们问什么,你都点头,而后乖乖揿下手印。她们很满意,交头接耳一会儿,收了纸去,安慰你两句,依然拿饭菜给你。你看看,居然还是先前那盘,心里多格登两下。幸而她们还在研究你的签押,又向外头的什么人丢眼色,不曾真个盯着你。你就装着大口划饭吃,借那碗遮着,其实都划到破衣服底下。这般“吃”下大半,那两个老妈子看向你,一个“咦”了一声,捅捅另一个,低声咕哝了句,像是:“怎么还没发…”
你应声打翻饭盘,抱着肚子滚在地上,口中叫痛不已。那两人果然不诧异,甚至竟也不来看你,只管急急往外走,口里雀跃道:“好了,死了。”
你心中恨苦:伯巍病快好了,她们就要杀你灭口,甚至你明白表示了愿意帮她们陷害别人,她们都不放松。好狠的手段!
幸好先前你听梁中使说伯巍的病见好,又见这些女人们行事不同以往,多了个心,自己忖:“我的生机,便是她们的危机。她们怎肯放过我?”因此立刻投降,指望她们念着你能帮她们污赖别人,总能先饶你一命。见她们听了这话无故将饭先端出去,你心里本是喜的,道:“这番躲过了。”不料这盘东西原样儿端回来,你转为盛怒:分明她们出去问询,有人吩咐不准饶你!
竟这样,不肯给你留半条路!
你猜饭菜中有毒,且毒性若发,泰半该是肚子痛,因此冒险一试,果然合着症候。如今老妈子已到门口去,你装着打滚,将衣服里的饭菜丢进屋角马桶里,惨叫一声给她们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会儿,外头有人走进来,站着看你片时,你纹丝不动。她道:“打开吧。”声音是管事大娘。锁就打开,她走近来,弯腰看你。你肚子向下俯着,脸侧向旁边,满粘着口水鼻涕,身上还有马桶里弄出来的秽物。她恶心一声,勉强伸个手指到你鼻孔前面。没有气息。她站直身子撩起衣襟揩揩手指,猛然踢你一脚,你依然僵直,没发出半点声音。她满意道:“死透了!”回身带人出去,边走边道:“等车子来一块儿装出去…”老妈子送了她,回来看了看你,彼此商量道:“卷个草席子?算了,等男的来动手好了,瞧这腌臜样子…咱到外头守着吧,省得在这儿闻她臭气。”于是锁门出去。
你紧急抬头,看门,锁死了;看窗,挺高的,只是个小洞,上面封着铁条,看来不好走;惟墙是土封的,可以试试。手头无有什么工具,连碗筷都被收走,你咬了牙,就用腕上镣铐挖墙,刑伤顾不得它、连手腕在墙上磨出新伤来也管不着了,动作一刻不敢缓,“簌簌簌”移时刮下一寸泥,碰着了硬物:墙中间砌着砖!你咬牙,再刮,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哪里能动它半块砖。你叹口气,回原位躺了:也罢,万一弄出声响叫看守进门来,反为不好。躺在地上装死罢!只盼待会儿抬尸人不会识破你。
秋末的地面很凉。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感觉寒意如蛇,从地底软软钻出来,舔上你的身体,你衣裳本来不厚,还泼过水、沾了血,分毫挡不得,任它一丝丝缠进骨子里,脑袋渐渐迷糊起来,残余的意识只管坚持想着:“装死没关系,可别真的晕过去。那太危险…太危险。”
门“哗”打开,外头清净的空气打着旋扑进来。有人说话。一只滚烫大手揪住你的脚脖子,把你往一张东西里卷。你闻见破席子的味道。“谁家死了孩子不是拿席子一卷,往外头烧埋了。”你忽想起这么一句,统共忘了是在哪儿听来,但说的事大约是不错的。轮到你头上,毕竟是烧、还是埋呢?哪一样处置下逃生比较容易些?呵,至少要先看你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再说吧。你感觉到命运的重量,从心底对它作个鬼脸。
这时候你全身冻得冰冷青紫,再加上血污涂抹,跟死人颜色也差不得多少,只是肌体跟真正的死人毕竟有差,幸亏你受过舞蹈的训练,能严格控制自己的身体,包括让关节模仿出硬直样子,抬尸人上手时,心头略闪念过:“刚被整死?好像还没怎么尸僵 呢。”但也没有到需要开口疑问的程度。
他们把你从铁杠围死的囚所里抬出去,刚到外间,忽听院口管事大娘扬声道:“是!奴婢好好查问!您放心!”
两个婆子都是人尖儿,听着这话,知道外头有什么人来了,管事大娘给她们示警呢!忙叫抬尸人且住。先听听门外动静。
那时候,他们忽然看见席子被掀开,他们要处理的尸体浑身青紫坐起来,举起手,用腕上还没卸掉的那副镣铐敲击铁栏,居然还敲出节奏来。乍见这种情景,谁都要吓懵了。他们一时站着、不知出了什么事。外头忽有个男声高叫:“如烟?如烟?”直奔向这边。耳听着到墙外了,你才张开嘴唇,嘶声道:“救命!”
房间里的人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你还活着,并且在呼救。待要捂你的嘴,已来不及——你的声音虽然被折腾得嘶哑微弱,但伯巍既到了墙外,还是能隐约听见,众人再遮掩也没用了。
门撞开,伯巍大步闯进来,不敢置信的呆一呆,发出声野兽般的吼叫,将你小小身躯抢在怀里:“如烟?如烟?”声音里只有恐惧,没有嫌弃。他不嫌你脏。你微弱的笑笑,说不出什么来。还能说什么?他青着脸抱你走出去。管事大娘扎撒着两手呆在门外,他一脚把她踹在地上,对他自己的随从吼:“备马车!传成卫队!我要进宫去!”
这个怀抱里带着温暖药香。你微微睁一点眼望着管事大娘难看的脸色。伯巍踹得好。但是还没完。你的血污要他们的血来洗干净,你受的恐惧要这个世界的恐惧来清偿。
五、汎汎其景(1)
何太医到你床前切完脉后,沉吟片刻,低头道:“身子折损过了,略受些毒,又受寒气冻虐太甚,所以不太平。[万_书_楼。。wanshulou。]”语调很沉,你在半昏迷中听了,倒觉塌实。而他下头还有话:“但是…”
伯巍急着道:“但是什么?”何太医道:“臣斗胆,要贴切请齐了寸、关、尺六处脉案,并看了病人气色,才敢下方。”伯巍听罢,一时沉吟。
原来人掌后高骨(桡骨径突)为关、关前为寸、关后为尺,医者按脉,要按齐寸关尺三部,合双腕就是六处。说来虽简单,但男女有别,闺阁中请男医生来诊不是这么容易的。你身份卑贱,本不必太多避讳,但到底是太子跟前的人,所以脸隐在帐子里,单拿出一截右腕给医生切,还盖了个薄绢的帕子,不叫肌肤相触。如今何太医既要你露出脸来给他看,又要双腕并请,尤其是咬准了“贴切”二字,隔绢都不乐意,竟要拿手指来摸你手腕了,还真是斗胆。
要叫你自己说,你是无所谓的。摸摸手、看看脸,跟性命相比,哪个更重要?想都不用想。可是没人来问你的意见,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就躺着,像考虑别人的事情似的,冷静得麻木的斟酌:你身上受的无非是伤、冻和毒。外伤与寒冻不算什么大事,叫他一个神医疑难的,恐怕就是毒了。你扒饭时虽然留了心眼,可在人监视之下难免咽进去几口,这就受了毒,可见其毒性甚烈。幕后到底是谁,这样郑重的对你,你日后也总有回报便是。
正默默许愿的当儿,伯巍已点头道:“医者父母心。行医处没什么好避忌,您请吧。”亲手进帐来把你抱在怀中,掀起一隙帐子给他看。
何太医看了你的脸,稍许一怔,便掩饰住,并未说什么,只是依理看过面色、又看舌苔,更将双腕六脉都按指请过,行礼退到一边。伯巍替你理好袖口,轻轻托着你的头安枕,掀帐子出去,急问:“怎么样?”何太医依然波澜不惊道:“臣有稿了。此病案说危不危、说险却险,臣斗胆请太子爷借一步说话。有大胆的话要请问太子。”
他们就“借一步”出去,彼此间说了什么,你再也听不见,只是躺着,对自己温习着冷笑,却不能真正冷下来。“奇怪,我怎么像块春天里发酥要烊 了的冰。”你想着。中药香渐渐侵浸枕边。
你们这一行其实不是往宫里去,而是向围场进发的。因为王在围猎,伯巍要去找王。
“为什么呢?”你忧虑问,“去见王上作什么?”
“我要给你一个名份。父亲必须答应我!”伯巍抱着你,脸埋进你的衣襟,深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抖,“小家伙!唉小家伙!我早就想慢慢儿给你地位,现在来不及了。我最近可能要办一件大事,经不起你再分我的心了!我要赶紧封你头衔,好让你单独住个院子,派些侍卫守住门,省得再出这种事!”
你心里忖,他要办什么大事?口中惊诧的却是:“封我?”
“嗯。我能办成。你信不信我?”他望你,柔情似水。
呵这个大脑袋,你想用双手捧住他,老老实实对他说:你相信他爱你,相信他简直愿意为你做一切事,这已经很难得,但是…
“是什么人一定要我死呢?我没有真的犯下死罪,是不是?”你天真的睁大眼睛给他看。
他很吃这套,忙安慰你:“没有!你没犯任何罪!”可是脸上掠过那么矛盾无力的神色,而且也没有说:到底是谁想杀你,他又对这个凶手实行了报复没有。你于是知道幕后凶手不是别人,只有王妃,伯巍的生身母亲。
虽然你还想不通,如果是王妃的话,为什么要顾忌着只以针刑来对付你。但是确实只有她够这个份量。只有她能让他害怕得抱着你就上马车,让丫头和侍卫们准备行装去,他左右是半刻钟都不离开你。
因为是她,他只有用自己的身体才能护住你,而且没有力量还击。
所以他要向他父亲讨封,以便叫他母亲有所顾忌吗?这真是…何等天真啊!举国有哪个女人能对抗王妃?更何况伯巍最多能给你讨个嫔妾地位,说不定只是个孺子 罢,连唐慎仪都越不过去,顶个甚用?不过是能名正言顺住在他身边,别人下手也许稍微要顾忌一点——说起来,伯巍也许是想争取这个时间差,先拖着护住你,回头再跟他母亲慢慢儿求情?但你只怕你活着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的性命从来就不怎么容易,怎敢这样轻易的信托给人?哪怕他是伯巍。不不不。你还是自己慢慢的想点儿主意比较好。
“那几位大娘问我是不是跟一个尖鼻子、下巴有红痣的女人说过什么话。那是什么女人?你见过吗?”你换个话题问。
伯巍摇摇头,厌恶的打个响鼻,像是懒得去追究这群女人又想陷害谁,只抱紧你:“算了,先不谈这些。讲讲你的身体,小家伙…你在长身子,知道吗?困为受了寒,所以会有一点点伤害。但是不要担心!我会很好的给你调理,直到…嗯,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要害怕,知道吗?我派靠得住的人跟你。到那个时候…哎!”他的脸变得很红,“那个时候我再跟你说。”
你茫然不解。他的意思是,你在发育吗?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臊成这样?
疑惑间,一行也到了围场。衰草连天,初雪还未至,落叶木深深的落下一层叶子来,清晨的霜直到早半午都没有化,山林特有的气味鲜冷袭人,风吹来号角和猎狗的声音,你不知为何有点发抖。
五、汎汎其景(2)
伯巍亲自看着人给房间里生了炉子,又拨银炭给你弄个小手炉,叫你好好焐着。[萬書樓。。wanshulou_]你笑起来:“又没到数九寒冬…”“焐着。”他温柔的打断你,抱着你的肩,长长看你一眼,对你身边人吩咐几句,这才离开。
木柴在炉膛里发出轻柔“噼啪”声,行帐内暖和而安适。贴虹和宣悦都在你旁边,一个打盹、一个发呆。
她们两个也挨了打,这一路将养下来,贴虹身坯粗,看起来已经差不多复原,宣悦却总有点恍惚,好强还撑着要装出家常样子,却掩不住整个神气的憔悴,像风吹坏了的花儿。
你知道她是那种门第里得脸的丫头,向来怕不比寻常人家里的小姐还娇养些,为她主子叫她跟了你,累她受这般磨折惊恐,你心里很过意不去。看她独个儿发呆,你踌躇一番,从自己腕上褪下一串红菩提珠的手钏,偎过去道:“姐姐,你看这个好不好?说是驱灾护体、保安康的,我与你戴上罢。”
宣悦一怔,推让道:“小姐你自己用得上。留着罢。”你摇摇头,只索把她右腕拉起来,亲将手钏给戴上了,扣住扣子。她腕臂比你圆润,纵然新近瘦损,扣扭也还要比着你调松一格。你埋头给她调,她怎么安心,夺手自己整理,臂上几处淤青撞进你眼帘里,你老大不落忍,手指轻轻触着道:“都是我的罪孽,害你这样。”宣悦躲了躲,笑道:“快别这样,折杀了奴婢,那才真真的多少菩提珠都护不回来了。”你展颜道:“好容易笑了!不然,才折了我的福是真。”
这边谈着,那里榻尾贴虹一个欠伸,也醒了,睡眼惺松支着腮道:“什么折福?不怕不怕,我给你祈福。我命贱,横竖横了,看判官敢不敢不答应我!”
宣悦“噗哧”一笑,过去拍她的脸颊:“闭嘴罢。看惹来判官时,你还消停呢?”说话间,她穿的是家常起卧服装,袖口没拢,半撒着,贴虹仰面见到里面红彩,欢喜伸手抚弄道:“这是什么珠子?——不是玉,不是石头。好漂亮。”
你笑道:“这是菩提珠,有说是舍利,又有说是什么圣地草木琢出来的,哪里晓得它许多。不过密宗推尚这个,道是消灾修福的,听说上个月宫里又贡了些。你看宣悦姐姐戴了如何?”
宣悦面色微红。贴虹已经真心叫起来:“好看好看!小姐,我也要!”你弯下腰,喘着气笑道:“瞧打得跟只花猫儿似的,还喵喵喵,我也要呢。”说着放开手炉,果然起身要去开箱子,思量伯巍给了你不少吉祥东西,就中选件贵重点儿的给她罢。谁知贴虹缠上身来笑道:“开什么箱子!好小姐,你身上戴有什么,解了赏我也罢,带了你的暖送我,这才叫便宜我亲香亲香。”说着两手向你腰里抓,“别说没有!那我可搜了。”
你给痒得咯咯直笑,逃向宣悦怀里道:“看这丫头魔疯了!”宣悦以双臂护你,贴虹一发连她都抓上。她比你还怕痒,一见指尖过来就软瘫了,连滚带爬逃出半个身子,发狠道:“好好!不信治不了你!”拖过被子来,你就手儿拉起一个角,两人合力将贴虹裹在里头,和身扑上去压住了,隔着被子大搔而特搔,且笑且骂道:“叫你浪个小蹄子,知道厉害了不?还敢不敢了!”贴虹只管乱笑乱蹬,忽然发声喊道:“哎哟好痛!”抖个不住。你们知道她本来有个女孩子的病,跟苏铁相类,是时时会痛的,前番又受了磨折,竟不知是哪一端发作,唬得忙掀开被子扶她起来道:“怎么样?是哪里痛?”
贴虹牙关紧咬,双目翻白,坐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抚着心窝子道:“好险好险。不是我唱个空城计,你们几乎闷死我。”你们这才知道她又捣鬼骗人,当头啐道:“不会看戏文,还乱嚼舌头。你这是鬼的空城计呢!”说着,三人看看,那般云鬓散乱、衣裳不整的样子,不由又“噗哧噗哧”笑起来,掀了镜袱,互相帮忙整理。原先那股子愁云惨雾的憋屈气,经这么一闹,倒散去大半,你心里欢喜,自挽袖子看臂上,还笼得有两串菩提珠钏子,一串是白菩提根菩提珠,消灾的;另一串是通天眼菩提珠,吸病气的。你见白菩提根菩提珠较为莹润可爱,便褪下来,又鬓边卸下金珠牡丹掠子,一总儿交与贴虹道:“给你罢。”贴虹也不推辞,喜孜孜接了,谢过你,塞在腰带里。你见她笑脸,便觉得多少赏赐都不可惜。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难得有人愿意长久陪在你旁边、又这么容易便能笑起来,些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呢?你自己若能这么容易就开颜啊…那倒是你的福气了。
——忽然弯下腰,你按着小腹,喊:“痛。”贴虹糊涂道:“小姐,我刚刚是吓了你们一次,你也不用马上吓回我吧?”宣悦神色一变,抚住你的肩:“哪里痛?”
你的小腹,好像有什么在涨,又像在在发着热,几乎可以指明边界的、腹中圆圆的一块,产生那么奇异的痛感。你正寻思着该怎么形容呢,又有另一种感觉产生。你羞红了脸,惶恐的指指下体:“有什么…流出来?”
贴虹扶住你的肩背,宣悦擎帘子叫人。两个婆子是伯巍早安置在外头的,应声进来,扶你上榻躺了,轻轻解开你裙子。你看见自己衣襟上有血。
“我要死了?”你想,脸色苍白。这次的死亡感觉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奇怪,带着种近乎温存的痛感。你四肢冰凉,小腹那儿却总有一块是烫的,蔓延上来,让心跳失速、并烧着你的脸,你觉得头晕。
“恭喜姑娘,从今儿起**了。”婆子软言软语安慰你,拿热毛巾给你拭了身,裹上奇怪的草木灰布袋子,将烫婆子焐在被窝里,又暧了汤来予你吃。
你还是惶惑着,慢慢想,才想明白:你是来月事了。
从这刻起,你不再是个孩子,在身体上已经成了女人,甚至…如果有机会,你已经可以做一个母亲?
你把手按在腹部,感受着疼痛,猛古丁想笑。
是这样吗?伴随着这种疼痛,你的身体不再只为自己负责而战斗,还有可能承载另一个生命;你这个一直觉得世界亏欠了你的孩子,有能力养育出一个新的孩子。
你的怨愤在瞬间土崩瓦解。这个世界的人们还是老样子,但你愿意暂时放过他们。因为你身体里多出来这么个柔软而神奇的部分,能叫你孕育出一个小小的乱哭乱动的身子,它会有着粉红的手掌和脚掌、还有蔷薇花般的面颊,从“咿咿呀呀”的舞动手脚,一直成长到会跑、会跳、会选择它自己的人生,并不用多么美丽,但是千万要健康快乐!你所亏欠、所渴望的,都可以补给它。为了这个心愿你肯放弃一切,包括从这个世界动荡的中心逃开。你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微的笑:宝宝。呵你现在是一个够资格做母亲的人,你未来的孩子,会叫做宝宝。
五、汎汎其景(3)
伯巍在黄昏时候回来。[萬書樓]有人早就告诉他消息,所以他很紧张,过来就冲到你床边,压在你被角上,脸俯向你:“小家伙,你…还痛不痛?”
你笑。你的运气还算好,不曾像苏铁和贴虹得下那么大病根。痛楚从起头时就不算很激烈,小腹微微涨一会,受了热焐,便缓和下去,血脉轻声吟唱,你的耳边有什么在低鸣,像生命,或者某种河流,无边无涯流淌。那个时候你完全看不出未来替你准备的路。
你向伯巍摇摇头,轻启双唇:“没事。没事。”
伯巍吁出一口气:“可把我吓坏了!何太医说你可能到了这个时候,身体特别容易受伤,我是真怕你——咳!一定要没事。我会继续好好养着你。一定要没事!”他把脸埋进你的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