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使顺着眼睛,并不敢看折子一眼,小心翼翼道:“照老奴说,这么盯着它看也不见得能看出办法来,太子爷何如先用了膳,歇息一会,也许反而倒有了主意,也未可知?”

伯巍长长叹一口气,掩了折子:“就这样吧。”负着手走到外间,见食具都备妥当了,你却不见人影,他不由问:“如烟呢?”宫人回道:“如烟姑娘说回去绣作了。”伯巍皱眉道:“什么大不了的活,叫她吃饭,她又去做什么!”本来就烦得没胃口,索性不吃了,举脚就来寻你。

你坐在那里。灯剔得雪亮,照着你凝然的样子。听见那双脚步声过来,你笑了笑。

所谓运筹帷幄,不过布下局去,等人上钩。人若是死不就范,你固然无法;人既当真过来了,你也不过笑一笑。

伯巍踏进门,见一顶雪白帐子如云雾般撑开来,上头流苏才缀了一半,你跪坐在里头,容颜隔了雾,似乎倾身盯着什么看,一动不动。

他好奇心大起,问:“看什么呢?”你回头,“嘘”他一声,又是挤眼睛,又是摇手,叫他悄悄儿过来,然后指给他看:“萤火虫。”声音轻而温柔。

他听见是这种小虫子,当下想“嗐”一声,及至抬起眼睛顺着你的手指看去,帐上停着的却不过是只黑乎乎飞虫,又丑又蠢,也没有挑灯笼,便摇头道:“这哪儿是萤火虫?”

你知道他果然不认得,计策又把稳三分,当下撒娇道:“你去捉下来嘛!捉了,我告诉你。”

他人高马大,手掌宽厚,站上去,一抬臂就把这只半死不活的虫子合在掌中,弯腰要给你看,你小小双手压住他的手掌,看看窗口垂死的黄昏、又看看旁边明亮的灯火,神秘兮兮道:“出去,它才亮呢。”

原来这萤火虫,在暗处才放光,若在光明处看,也就是虻蝇般的普通虫子罢了,难怪贵公子们不认得。它又喜在夏夜活动,秋天时已经陆续要消失。独这一只在深秋的黄昏,不知怎么爬在窗台上,病恹恹的,只余一丝两气,倒成全你这番把戏。

你拖伯巍出去,与他赌戏,叫他合掌至月亮出来,方放手观看,又泥着他吩咐把晚膳摆在外头石桌上,说好输家要给赢家喂饭。这等嘻哈一阵,他眉间纵有千斤锁,也且放了一字宽。

无何,月亮上了树梢,夜色彻底的降下来,伯巍张开手,那只虫子静静趴着,死了也似,过了一呼吸的时间,尾巴方有微弱的绿光闪烁,渐渐变强,成了个美丽小灯笼,头也仰起来,呼吸着夜风,翅膀颤动两下,似乎要飞走,伯巍忙双手把它合住,指缝里看着绿光,诧异而新奇:“这,真的就是萤火虫啊!”

是,幸好它坚持到此刻都没死,让伯巍亲眼看着绿光从他手中亮起。这是很动人的一幕吧?他心甘情愿给你喂饭,看你吃得香甜,他胃口也好上三分,整整划下去一大碗,呷了口汤,忽然问:“你跟小草自幼友好,对吧?”

你点点头,想起贴虹当年那一副老大姐似的爽直模样,笑容都变得柔和。

“如果有人告诉你,她犯了错。你会怎么办?”他问。

你呼吸凝滞一秒,看了看他的脸色,明白过来:并不是贴虹犯了错,只是他遇到这样的难题,打着比方向你询问罢了。

这种问题不好认真回答。你笑嘻嘻道:“只好看是什么事了。要是我承受得起,就由她去;要是我承受不起,那得好好的伤一番脑筋。”

伯巍嘴角扯了扯:“如果那是极大的错事,而且干系不小呢?”

你察觉到事态严重,低头在心中过了几遍,方道:“那我得好好问一下,到底是什么事。如果她有委屈,我希望能帮她出头;如果她真的错了,她接受惩罚的时候,我希望能陪着她。”

伯巍笑起来,伸手捋你的头发:“你这小家伙!小草是你的丫头,她要受什么惩罚,该从你手里出来。你倒陪她受什么罚?以后别这么傻。”

你当真傻呼呼陪笑。他的神情已经拨云见日,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一时喝完汤,匆匆净口揩面,看样子要回书房去。你心里有了个猜测,暗自发急,却不好说得,知道他要送你先回去睡,便抢先道:“我想在这里多捉几只萤火虫,放在帐子里,好不好?”

伯巍皱眉看看树丛:“天气凉了,虫不多了。”真的,放眼只能略看到一两粒绿光。可你坚持留下来,甚至甜甜问他:“待会儿我了,可以给你看吗?”用那样的微笑与眼神,谁会说不可以?

他就进屋去。那只半死的萤火虫,趴在石桌边上,还在发着微光,你小心把它捉进衣兜,与帮忙的宫人们一块儿捕虫子,还备了白纱袋,好叫你试试“囊萤夜读”的风味。可是,白纱袋里还没装了多少小客人,你就哭着去找伯巍了。

最先的那只萤火虫在你手里,已经完全死透。“刚刚还陪过我们,现在死掉,原来是这么容易的!巍哥哥,我如果刚刚多认真考虑一下就好了,就不应该这么轻率的把它放在口袋里!”

多虚伪啊,你这个家伙。亲手捂死了一只小虫子,就为了暗示太子再行三思,不要马上把那份可能有关童年好友的折子批出去。一边哭,你一边偷眼瞧着桌上,有份折子后头洋洋洒洒批了许多,只没盖上太子的印。

“大概赶上了。”你想着,哭诉得更露骨一点,伯巍果然把笔一摔,锁紧眉头:“小家伙!唉,你别哭,我自个儿也烦着呢。”
四、驾言出游(5)
装哭本来就累,你趁机止了,踮脚去按他的眉心:“巍哥哥,你怎么了?是写不出文章吗?”

伯巍长长叹气:“我要处置一个人,须拟个妥善办法。[万_书_楼。。wanshulou。]”

“那这个办法…拟出来了吗?”你明知故问。

“算是有了个。”伯巍吐出半句话,一脸的痛苦表情。你乖巧绕到他身后去,帮他按摩头部和颈项:“有了就好了啦!写出来,再看一遍,润色润色,就好了啦!”语气之天真,让你自己都觉肉麻。

伯巍成功的被激发出孩子脾气,踢了桌子一脚:“我不要再看!”瞄了你拿过来的那死虫子一眼,又认命的垂下头去:“当然,我要多想想。”

计策顺利得让人没有成就感,笑容还是应景的自动浮现,你双手捧着他的大脑袋,献谗言道:“那要不这样,你先玩一会儿?玩的时候就什么都别想了,然后才可以更专心的拿主意嘛!是不是?”

他再次乖乖中计,离开书桌,像只愚蠢的大象,跟着前头悬的香蕉,一步一步往前走。

为了防止他今晚把公文处理掉,你多找了点事情给他。譬如为死去的小虫子找来白绫布料裹尸,挖个洞埋进去,造个小坟,还讨论着为它写一首挽诗。伯巍写挽诗时再次动情,吟诵得悲切深刻,仿佛另有所指。那时宫人们也提了一小袋子萤火虫了,你拿着照书本,几乎不可以辨认字迹,伯巍自己说了声:“还不如夜明珠呢。”于是把南海的鲛珠取了来试,果然更胜一筹。你喜不自胜,把玩许久,现出些倦意。夜已深。你抱住伯巍的袖子,往书房侧间的榻上蜷身而卧。伯巍怜你,果然不忍送你回去,就任你枕着他袖子蜷了,他还轻轻拍着你的背,哄你入眠,哄着哄着,他自个儿的眼皮都垂下来,与你一同睡去。

你睡眠之香甜,倒是不搀假的,可是四更初敲时,却像被人推了一把也似,清泠泠张开眼睛。

“花深似海”里做事,从来不分日夜,也计较不得辰光。你早练就出来,无论何时,倒头就能睡,而且只要事先在脑海里拨足了弦,那么到预定的时辰,定必能醒来,并不劳谁拉扯。

你确是个资质优良的间谍。

伯巍睡在外侧,一只手臂还护在你身上,你见自己的一缕头发正挨在他耳根旁,便小心偏头吹两口气,着发丝呵他的痒儿。他哼了一声,翻个身,你趁势轻巧的脱身出来,贴着墙又伏了片刻,窥他没有任何动静,就耗子般蹑着手脚移到床尾,越过他、下了榻,闪进书房,猫腰摸到书桌前头,瞧那一摞的书本、折子都已经合在一起,仰头只看到它们的边儿,似乎不好分辨,却当不得你白日里早留下心,知道折子都是绫子缘边的、绫子上又都有花纹,纹理上的断头绝不能一样,因此记住它一角的断纹式样,抬首分辨了,举手就抽出来,搁在地上一打开,大篇墨笔淋漓,果然是伯巍吃饭前后伤脑筋批的那一本。

你猜它就是跟小郡王有关的一本。因为色冷峰的别馆里,伯巍曾对小郡爷道:“我们几个谈得来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今日他竟拿贴虹与这折子上的难事作比,背后人选当要从这句话中推想。李斗向来疏狂不问政事,小郡爷那边却正着宣悦来求助,脉络岂不是已经昭然。宣悦托你找的东西,除开这本,再不作他想。

夜明珠还在案上发着柔光,你却不曾走近它——秋月朗朗,从窗口撒进来,落在地面,有如一方白绢。你仗着眼神清利,就蹲在地上借着月光读折子,如此一来,外头巡逻兵士从窗口看进来时,须见不到你。

那折子文字映入眼帘,你却怔一怔。

只见它通篇不干南郡王府半个字,单是一个小吏通过刑部指控得游县的县令有包庇亡命之徒私种烟土作物的事。伯巍的批文虽只有一半,理路已经清楚,不过是分配谁谁谁、谁谁谁前去“密访”、“严查”,依然不曾提着南郡王。

你头一件惊的是:烟土案子从去年开始办,一路到如今,依然有折子送到太子案上,可见流毒难禁,后头魑魑魅魅的不知已经盘得多深;第二件惊的是:这样大的事情,王居然把折子转到伯巍一个少年手里,由着他批去,未知是何居心;第三件惊的是:南郡王若果真在里头有份,不是小事,搞不好要闹得地动山摇、流血千里;第四件却又惊疑着:若这份折子不干南郡王的事,小郡爷托你找的是不是另有其物?你该不该把桌上其他东西也都看过?

时间拖延得越久、就越危险。你电光火石作出决定,集中注意力将手中折子看过一遍,一字一句都刻入脑海,旋便回身归榻,再不横担半分枝节。

赌徒既有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便倾百分之百的注码押下,余皆不论。

也幸而你回去得早。你睡在榻上将记得的字句默诵第三遍时,伯巍就在梦中荷荷惊醒,睁眼寻你,看你依然枕在他袖子上眠着,仿佛极香甜的样子,他吁出口气,自己扬手摸额头。你这时才装模作样睁开眼睛,咿咿唔唔作了半醒的声调,问他何事。他摸下来一手冷汗,自觉头重眼涩,仍笑着道:“没事,做恶梦来着。你摸摸看我的额头?”你果然伸手去探,“哎”的吓一跳:“有些儿烫呢?”

他心里明白,低声对你道:“扶我到书桌前面,再叫外头当值的内侍进来。”你怔了怔,胸中雪亮,惨然不愿应诺。他叹一声:“傻孩子。”仍然坚持去坐了,握着你的手道:“你于侧间盹着,是我自己熬了一夜,临天光时发起热来,不关你的事,知道吗?快回房去。别人问起,你不用说一个字。”

呵,这样一门心思的护住你,替你撇清。

你含泪叩了一叩,果然收拾了衣物,趁天未明时遁去,回了房,贴虹依然睡得跟头猪似的,宣悦却警醒,即刻仰起头来,见了是你,便披衣而起,悄声问:“怎么了?”

你不论其他,且把那折子上的内容一字不错贴耳复述于她。宣悦虽然不识字,却有过耳不忘的本事,当下聆受了,拜谢你,俟天微明时启门出去,也不说往哪里。你知道他们郡府高门,要传信,自有他们的办法。宣悦既不说,你也不问,只管睡你的觉。一时霞光明媚,鸟儿都唱起来,贴虹也伸个懒腰,看看宣悦的床是空的,没做道理处,过来正间看你倒在,张目奇道:“怎么你们半夜三更的还来来去去的?唱哪出大戏?”你摆摆手不让她嚷叫,轻声笑道:“别理会。总没什么事罢了。”

贴虹便上来替你梳洗,翻着衣饰道:“素净的、可爱的,还是艳丽的?”你勾勾嘴角:“素点儿。”贴虹点头,照着这一路给你打扮,忽听得步履声响,宣悦已经回来,对你复行了个礼,笑道:“姑娘早。”贴虹努着嘴道:“你们都是早的。白不过我一个睡着罢了。”宣悦只是笑笑,出去替你打面水。贴虹已给你穿戴毕,收拢你昨夜的衣物,忽见个白纱袋落下来,拿到你面前问:“这是什么呀?”那是昨夜的萤囊儿。你就手接过来,藏在袖子里头,道:“玩艺儿。别跟人提。”贴虹点头应了。不移时,上头有信来,道太子昨夜政务劳顿,罹患采薪 ,绣作部暂歇艳色作物,赶制佛物祈福。你书房前的职务,自然也停了,你没什么事做,就袖了手走到屋后发呆。

好了,消息也传出去了。小郡爷对你的好,你报答了他。伯巍生病了,反正不过是感冒。样样事情都很好,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你把白纱袋掼到墙角,拿脚尖踢上去,已死和半死的虫子,一脚一脚踢碎,额头抵在粗糙墙面上,不觉得有多疼。你说不清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的,但是烦闷、恼火、厌世。你生命里从来没有这样,想逃开一切,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这时候,你的身体、你的爱情,都起着微妙变化,虽然你自己不知道。

四、驾言出游(6)
听说伯巍赶着把折子批出去后,连躺了两天,亏得身体健旺,到得第三天,已然挺了过来。[万书楼。_wanshulou_]书房里传令来叫你。

你去了,看他的模样,还是好端端的,肩膀照样宽挺,家常穿件普蓝袍子、趿双懒汉鞋,都是半旧了、柔软得亲切的东西。你的鼻子就一酸,待要挨过去,伯巍挥挥手叫你站开,急得咳嗽几声,道:“远点儿远点儿,看过着了怎么办。”于是你们一个靠在桌后、一个立在门前,隔了美丽早晨的阳光、和阳光中微微的尘埃。他开口问:“这几天好不好?有没有人难为你?”你摇头。伯巍现出欣慰样子。你想想,自己也觉得奇怪:

书房那一晚又没点灯,伯巍对外说他熬了夜,分明托词。你先拉着他玩乐、后来又宿在房里是实,伯巍在这之后发了热,唐慎仪她们若要寻你岔子,你端是撇不得清。怎的她们倒肯放你一马?——要末便是伯巍虽然生着病,依然想法替你周旋了,那倒是难为他费心。

可怜你这几天,为了怕大鬼小鬼们生事,上上下下泼着很使了些钱。亏得前些年在院子里攒下来不少,宣悦替你去打点时又是知道路数的,不至于花太多冤枉款子,因此从入府到现在,倒还宽裕,丫头嬷嬷们也大致和睦。宣悦甚至在伙房通了关系,于两天前特特备下清热止咳的鲜梨小米汤去,她和贴虹两个轮着看顾,闻得书房叫你,就有现成热腾腾汤水给你带了去。宣悦说了:“这种东西,不论什么热病,须都用不着忌的,甜津津总能喝上两口,见得是你的情。”

你就把提盒打开,取出暧壶来,给伯巍斟了一盅,双手捧给他。伯巍柔和的看着你,果然喝了半盅,而后摇摇头,将剩下的还你。你接了,埋头对住这青瓷的盅沿,举起手,将自己的唇印上去,一气喝完剩下的汤。

伯巍吓了一跳,叫道:“小家伙——”

“我才不在乎过你的病气呢。”你说,赌气的样子,眼睛里含着点儿泪水。

做出这种肉麻的事,其实本不过三分真情、七分作戏。可是难道入戏太深了?又或者是这口汤的错罢!它暖洋洋滑入胃里,你的心便“卟嗵、卟嗵”,跳得有点儿快起来,脸上也微微蒸出些热气,挤出的泪水里竟也有一丝半缕的眷眷惆怅。

多么没有操守的家伙啊。你低着头,愧不可当。小郡爷对你有些嗳昧关心,你便豁出身子还他;伯巍对你稍有了点儿实心实意,你又眷眷。到这个人世间实在是为什么来的啊!像只癞皮狗,从一个狼窟被丢进另一个火坑,统共不理会了,只要得一刻安稳、有人肯拍拍你的脖颈,你就认真哼哼起来,空许个无情的心意、何尝有半点儿节操?

这般愧着,你将头一直埋住,收拾罢壶盅,就告退了,甚至没有特别警惕到:他的脸比适才潮红一点,扶额的姿态也较刚刚萎顿。

所以,伯巍病情恶化的消息传出时,你是当真吃惊:纵然你不谙医理,书房里看他行止说话,也分明无有大碍,怎的忽然又卧床了?听说情形还不太好呢!

你正发着急、想法子要探个消息时候,有人先来找你了。

也不说旁的什么,一索子把你、宣悦、贴虹三个都捆倒了,拉到后头去。你单独被捽进灰棚房 、一把推倒在泥地上,推得极猛。

你刚吃过饭,猛给摔在地,那地面又是没经什么修整的,陈年积阴的可疑腥气贴住你的脸,你只觉胃部翻腾作呕,一下子没忍住,东西全吐了出来。

前头就有人嫌声恶气的叫起来:“腌臜死了!打,打!!”音质足有四五十岁,语气却扭捏得似十四五岁小少女。你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是何方神圣,先有人伸五指揪你头发,不料你早前剃度了,满头青丝还未全留回来,一向不过戴的假发。她不曾多想,这么一抓,将整个假发套提起来,也就罢了,可是你的真发也长了几寸许,假发是用夹子别在真发上的。她这么狠劲一提,连夹子下的几撮真发也被大力拉上去,你惨叫一声,几丝头发连着血肉被扯掉,夹子都滑开,你的头往下摔去,因手被缚住、没个支撑,脸笔直砸在自己刚吐的秽物里,“叭”溅起来一些。身边那老妈子鞋上给溅着了,啐一口:“死丫头片子!”往你的侧腰踢了一脚,再看看你毛栗子似的乱茸茸后脑勺,倒笑了:“什么怪模样儿。”再加赏几脚。

你喘着气,忍住一次又一次尖叫的愿望,抬起眼睛看上首刚刚说话的人,果然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娘,照那身齐整装束,该是管事的,只是你不认得。

她接着你的目光,拎起唇角道:“你知罪么?”你不语。

你知道你有罪,但她又算什么东西,来给你作判官?不!九重天之上、十八重地狱之下,想叫你认罪的都来好了,只要你留一口气在,走着瞧!

“你对太子不利,想混赖过去吗?”管事大娘冷笑道。你听了倒真的怔一怔:等到如今才来发难?为什么…难道伯巍已经不好了?

心像灌了铅,直往下沉。

管事大娘还在背诵文诌诌的字眼:“太子爷这热毒发得蹊跷啊,请了真人扶乩,批出‘阴侵贵火,火逸上行’来。你小人作祟,引太子给死掉的虫子作祭,好大的胆子!学士都说了,这是逆礼违天!拿邪行侵了太子的贵火,还了得?灭九族的罪,你快给我招来,是什么人指使?!”她好容易把那几个拗口的字背完,拍桌子瞪眼恫吓你。

你懒得理她,只是慢慢儿想:学士?大学士?

不告你半夜引太子游玩不当,却告你邪侵贵火,果然了得,不是无知妇女想得出来的,当真连大学士们都发话了?这事难道已上达天听?

转念一想,如果真的达了天听,来捉你的就不是一个管事大娘了。刑部、礼部、大理寺,都要伸长脖子过来咬你,还便宜你在这间灰棚里聆训呢?这大娘幕后的人最多请了个心腹的读书人参谋参谋,断不曾真正捅出去。

要照你的风格,要末不出手、要末出到尽,好捅出去时怎的不捅呢?难非是怕伯巍痊愈后闹事?难非是事情未妥、要先把罪名办成铁案再说?你正细细推想,骤听外头痛叫连连,已经打起来。宣悦不愧是大家风范,叫的声儿也中正;贴虹这蹄子就大鸣大放许多,毕竟是挨打惯了的,叫得又激烈、又诚恳,叫施刑者心里油然生出“看来我已经打得不错”的心思,再下手时就会心满意足的偷懒儿轻一点。

你唇边泛起涟漪。管事大娘恼了,拍桌子道:“上刑!”下人把“刑具”打开——一盒的银针。

你变色。再转念一想,反觉欣慰。

对手处处拘束,既不捅至官面、又不敢在你身上留下重刑拷打的痕迹,那末伯巍大约还没死。

只要他不死,你就还有希望。

针刺进来,腿根、腰部、指尖。你知道她们下手有分寸,不会夺你性命。但那种尖锐的疼痛,是把神经末梢直接贯穿了,放在火上烧。像太利的光明让人看不见,你全身其他知觉几乎全都退却,只知道疼痛、收缩、颤栗,嘴里咬出了咸味,汗倾刻间湿透衣衫。你勉强保持住一点神智,听那些嗓门在你头顶上叫唤。“是谁指使?是谁指使?”时而又作慈祥状:“你不认识也难怪你。和你接头的你总知道吧?是不是下巴有颗红痣,鼻子是不是很尖?…”

“这是诱供。”你想着,“她们想陷害谁?”银针扎进小趾时,你听见自己尖叫。叫声从云朵的很远外传来。你晕了过去。


四、驾言出游(7)
你被关在黑屋子里。[万书楼。_wanshulou。]宣悦和贴虹不知在何处,有时候你能听到她们的呻唤,有时候不。挨打、昏迷、喷醒、再打,针外加上新的奇刑,其间见过一次天光、一次夜晚、又一次天光。“只过了两天一夜,”你想,“不久。还有生机,还有生机。”但是拷打者尖声道:“再不说老实话,谁也保不住你,你要受具五刑 !凌迟!先坐木马,把你的肉一片片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