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香在旁边看着金琥笑道:“这张泼辣嘴皮子可算是比下去了。”金琥咬牙掐她耳朵笑道:“没辣到你身上,还不快撮些盐巴,闲(咸)着吧!小心搅起醋来,可别说是我添的作料。”瑞香脸色一变,还未搭腔,关镇波凑过来道:“姐姐说啥笑话呢?”金琥笑道:“说瑞妹妹倒不辣,只是太爱呷醋了,不然怎么把关爷辖治住的呢?”关镇波挠着头笑。瑞香剜了金琥一眼。金琥若无其事地拿小指甲捋捋发梢,自言自语道:“哎哟,头发好像毛了,记得宝妹妹带了梳头家什的,放在旁边屋里。”宋二老爷已起身带众人去外头赏园子。金琥偏头看见如烟,推一把道:“你去帮我拿了来。”


十二、常棣之华(12)
田菁本已随宋二老爷出去了,不知想起什么东西没带,抬脚回转来,正听见这句话,不觉笑道:“怎么老是支使如烟?”如烟倒没料到田菁这么乖巧的人,居然会替自己出头,讶异地看她一眼。金琥也呆了,鼻子里哼出一丝冷气,慢慢道:“这是怎么说话呢?”田菁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得罪人的话来,顿时噎住了。

这时候,屋里除了她们三个,还有紫宛。她心里挂着李斗,不想和别人打情骂俏,一直尽量避开众人。此刻眼看局面僵住了,而紫宛的心性,又是最见不得僵局的,笑道:“外头园子景致好,快整理整理咱们出去赏景呀!”又在如烟肩上轻轻一拍,笑道,“谁叫如烟最勤快?勤快人难免受点儿累。”

金琥像是等着她开口似的,就势挽住紫宛的胳膊,道:“紫妹妹,还是你好。你来替我弄弄头发。”紫宛也开不了口拒绝,就随她去了。如烟心里觉得不太对劲,也跟着去。田菁搭讪着笑笑,宋二老爷差小厮来催她,她便跟着出去了。

专供客人们休息的房里,金琥自己掀起镜袱,左右看看,果然略有些毛,那根嵌红宝石光蜜蜡蜜蜡,从地质学上说与琥珀是同一种东西,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蜡,都是树脂埋在地底深层,经数千万年逐渐石化而成。蜜蜡大多数为黄褐色,在地壳的变动中受地层压力及热力的影响、以及因不同地层不同矿物质的渗入,会形成不同的色系。绿色蜜蜡较为罕有,其色彩介乎翡翠与绿宝石之间,紫色蜜蜡也极为稀少珍贵,翠簪子也有些松。她向旁边指着一个盒子道:“那是宝妹妹的,快帮我取了来。”如烟快步过去取了来,打开盒盖,取抿子给她抿着。金琥手扶着簪子,瞥着盒内,道:“咦,怎么少了根扁针?”抿子,又称刷子,用于抿发,使头发光洁平整。抿子中也有用于描眉、或用于蘸胭脂在两颊涂红的,还有刷扫梳发时落在脖子、后背等处污物的。扁针则用于掖外露的碎发或拨缝隙:插戴簪子、头花等饰物时,若直接插入易将头发弄乱,因此插戴前用扁针在所戴部位拨出缝隙,将头饰插入后再撤出扁针。

所谓“扁针”,名字里虽有个“针”字,其实是一种似箸一般长、两指来宽的扁形物,用来掖碎发,或插戴簪子的,与抿子、梳子、篦子等物,都是闺房一套梳头家什里的必备东西。紫宛听见她这么问,就转头寻找。

众人带的包裹行头全堆在这儿,紫宛一眼望见有根镏金扁针埋在里面,光露了个头。如烟的手正压着金琥的头发,脱不开身。紫宛就信步走过去,扬手将它一抽,顿时一声惨叫。

如烟急忙回头,紫宛已经蹲到地上,握着手,痛得说不出话来。那根扁针落在地上。如烟过来拿过她的手看时,手指到掌心已经烫出一溜儿水泡,皮肉通红。

金琥骇道:“这是怎么回事?”呆站了片刻,手拢着头发,向窗外叫人去。如烟小心地拨开那堆包袱,见夹缝里藏着一只小暖炉,炉盖松开了,里头的细炭正烧得通红。宝巾的头发厚重,落在地上那扁针确实是她的东西,比寻常款式还粗长了些,且是铜心镏金的,插在炭火里烧得滚烫,外头看不出来,这紫宛一手握上去,怎能不中招?

如烟阴郁地想:这恐怕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紫宛蹲在地上,只是咬牙,脸色都变了。

这件事,要查出头绪也不难:扁针是宝巾的,暖炉是紫宛的,包袱皮子是众人的。紫宛的小暖炉给瑞香焐过一会儿,后来谁也不知道放哪儿了,宝巾的梳头家什金琥等人都碰过,可谁也不承认动过扁针——每一条头绪最后全成了个“没头绪”。

十二、常棣之华(13)
紫宛手上敷了烫伤药,医嘱“不得多动”。她还想练琵琶,田菁等人劝住了,道:“若拉扯肌肤,留下疤来,反为不美。”宝巾尤其抱歉,说:“因为我的东西惹出了意外,都是我的错,请容我帮点儿忙吧。”于是,她参加了曲子的排练,帮忙和音。这谱子本就是裴笛师写的,初稿即是笛谱,宝巾上手很快,只是对紫宛的琵琶技巧,却无甚帮助。

紫宛也是心急了,听说附近的云凉寺许愿很灵验,别说正经舍金舍银求菩萨指点迷津的,每每能如愿;哪怕只是在寺边借住,日日在寺中求些素斋食用,多听经诵,疾病也能好得比平常快些。紫宛心想:鬼神保佑一说,近于虚妄。不过山上的水土好能养人,又或高僧的念诵能养心,因此对肌体有益处也是有道理的。去住上几天,避开院里的纷扰,清清净净养养手伤,倘若能快些好,岂不大妙?一咬牙,要死要活地跟妈妈要了三天的日子,上山拜佛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李府的家仆就送信来,说老夫人晚上做了个噩梦,第二天醒来,心还怦怦地跳,非要见见小儿子不可。

李斗对父亲虽然颇有微词,跟母亲的感情却颇深,何况这送信老家仆是打小儿跟在老夫人身边、抱着李斗长大的,拍胸脯保证说:“小少爷,您就信我吧!夫人把老爷支开啦,准不让您见着他。夫人就想见见小少爷,可怜她都快想出病来啦!”李斗还有什么话说,本来打算在院子里再赖几天,到这份儿上只能跟着回去。

紫宛不在,上山拜佛去了,宝巾就过来帮他收拾东西,进去时还笑哈哈的,也不知怎的,没多大会儿,忽然把帘子一摔,就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向着屋里头喊道:“要是我害了她,我现在就给雷劈死!疑到我身上来?我虽然看不上她,也犯不着出这滥招。我再也不沾你们,成了吧?从今后你再别和我说笑一句,我也犯不着扣这屎盆子!”说着,哭得连声儿都哑了。

苏铁恰好经过听见,吃了一惊,问:“什么事?”

金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腰上袅袅娜娜,脚下虎虎生风,过去就搂着宝巾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宝巾抹着眼泪,回过身去,气道:“屋里就一个人,我说给谁听?”

金琥向屋里瞟了一眼,笑道:“行了,我说妹妹啊,虽然说打是疼骂是爱,这闹腾多了也伤肝儿呢。你是光明磊落的,姐姐给你作保。谁敢把你当奸妃呢?你若是,那这院子里都不干净了。看这天寒地冷的,再寒了人心可怎么了得?他这可就走了,今儿要掰开,难道以后真就掰开了不成?快别犟了!”

苏铁细听这番话,明着是劝解,暗里句句撮火,不由皱起眉头。本想插进去劝解两句,她在这些是是非非的时候又是一向说不出妥帖话来的,只怕越插越乱,索性闭嘴,想回去叫采霓来看看。正待动腿,听帘子一动,李斗出来靠着门口,脸色那么黯然,道:“我本就不应该来的。隔着一段距离,觉得将生命献出来保护你们,都是值得的事。可当‘你们’变成一个个的‘你’,就太乱了,就跟‘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原不该来的。我走了!”

苏铁听着这话,触动了心事,迎上去笑道:“探花爷,如果在‘你们’中找到一个‘你’,就永远不会变成‘他们’吧?”

李斗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答道:“所谓永远,只是你相信自己能坚持下去的全部时间。”


十二、常棣之华(14)
苏铁把头低下去:“探花爷是说,对那个人也无法信任吗?”

李斗缓缓摇头:“不能信任的,只是自己的心。”

苏铁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清澈,越来越亮,盈盈福了一福:“多谢。”

李斗神情变得肃然,回拜道:“保重。”

苏铁嫣然一笑,回身走开,素白的衣角飞在夜风里。李斗也自踏步离开,老家仆赶紧招呼小厮抬起东西,匆忙跟上去。

金琥愣在原地,拍了拍心口,道:“这两个人打什么禅语呢?你听出来了没?”

宝巾却把脑袋摇个不止,泪落纷纷,一头扎进金琥怀中哭了起来。

那一晚,李斗走后,再也没回来。妈妈把如烟叫去,说:“听说李家那小爷被他家老爷锁住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紫丫头该回来了,你去接她吧,顺便把这消息告诉她。”

如烟惶惑着,一边慢慢在心中思量,一边恭顺地低头答应着,看看没什么其他事,便要告辞退下。妈妈忽又叫住她,问:“这几天的事,你怎么看?”

妈妈的笑容很平静,甚至有点儿期待的神情。奇怪,说是她身体欠佳,好几天都没抛头露面,此刻虽然脸色看起来有点儿疲倦,但情绪怎么这么好?

如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老实地摇了摇头。

妈妈不耐烦地拿指甲敲了敲床沿,慢声道:“这些小狐狸精们钩心斗角的事!”

如烟依旧默然,低头站着,装傻到底。

妈妈倒不追问了,鼻子里哼笑一声,挥挥手道:“走吧。”如烟转身告退了,妈妈却在她后头淡淡道,“你跟她两个,是难得沉得下心来的孩子。那几个看着蹦跶得欢,没几天好日子了。”

妈妈老是喜欢冲着人背后说话,难道这样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烟脊背上一股寒意,又回身深深施了一礼,这才退下了。

紫宛坐在云凉寺畔的“净舍”中,纹丝不动。如烟初看上去很是安然,细瞧才发觉不对劲:紫宛的眼神竟有点儿像发癔症的样子。她握住如烟时,如烟发觉她的手是抖的。

“我见到她了。”紫宛说。

如烟怔一怔。“她”是谁?谁是“她”?

“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来了,打扮得那么得体大方,笑容也那么温和,举止当然是有点儿老气横秋的,人家高贵嘛!可是还是很年轻的姑娘。她确实应该很年轻,对不对?”紫宛说。

如烟真想把手放到她额头上,试试这家伙有没有发烧。到底谁是“她”嘛?

“她谢谢我这些天照顾他。你知道吗?她竟然谢我!她说:‘都是妾身失责,使得姑娘受累,多谢姑娘。这些茶点不值什么,是妾身亲手做的,就当是妾身致姑娘的一点儿谢意吧。’那些点心做得真好,真的是一个好女人用心做出来的。我们这样的野花野草,十指哪儿沾过阳春水?她倒是会的,相夫教子,厅堂厨房,样样都能做得妥帖。她才是为了男人们教养出来的女人。”

紫宛起身去拿那个食盒,步伐有点摇晃。如烟想按下她,她不理,把那黑漆镶螺钿婴戏图盒子拿出来,一屉屉打开了——精致的小小糕点,每色不过两三枚,每枚不过案头闲印的大小,色泽鲜净,样式柔巧,端端正正排在盒子里。刚送过来时或许还是热的,现在温度已经都散了,看起来仍是妥帖柔巧的样子,只是有些寂寞。

这糕点,就是那女人的样子吗?如烟心下一动,微微醒悟。

紫宛手撑着桌面,声音幽幽的,压得很低,继续道:“她还对我说:‘家里的事也不瞒姑娘,料来姑娘也是知道的。妾身未进相公的家门之前,相公对一个丫头极为爱怜。因长辈力主定下我与相公的亲事,那丫头心大福薄,竟自己去死了。妾身事后才知道,相公与长辈们怄气,都是由这件事而起,归根到底也是妾身的罪孽。如今听说有了紫姑娘,妾身非常欢喜,愿将姑娘迎回去,从此亲如姐妹,共同侍奉相公,也好为妾身赎罪。姑娘觉得如何?’”紫宛将原话重复了,那口气竟像是自己的心绪。


十二、常棣之华(15)
如何?——如烟把目光转向窗外去。

李斗的夫人,并不是个俗人呢。

紫宛向着虚空的远处点着头,继续呓语道:“我知道他有夫人,但我从来没想过与她有任何瓜葛。我也依稀听人说过他有一个死去的心上人,但我更没想过跟我有任何关系。我初见他时,他就是那么孤独、可恶、迷人的家伙,一切事情都只应该在我们两人之间发生,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来不是我不去想就不存在啊!那个寂寞的女人,那个可以叫他‘相公’的女人,跑到我面前来了——有爱,会痛,会动点儿傻脑筋,会把眼泪压到心里微笑着期望未来。我再也不能假装她不存在!”紫宛看起来很害怕,怕失去,所以抬起左手,抓住自己右边手臂,很紧很紧。

那个真实的世界,从来不会因为谁不知道,不承认,就不存在。一场迷梦之后,只有肮脏和疼痛才是永远的。

如烟漠然地想。

“…现在院子里什么状况?”紫宛的手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臂,冷冷地向如烟发问。

如烟老实告诉她:李斗已经被家里骗回去软禁了;金琥跑来跟田菁唱原属紫宛的曲子,唱得像首评弹小调儿;妈妈要她们沉下心,许诺局面都在控制中。

“金琥算什么东西?田菁这只野鸡精才是惹事的!妈妈会控制她?哼!只要有白花花银子进账,管他台上六月飞雪、关公战秦琼呢!”紫宛斩钉截铁道,“我们回去吧!”

如烟伺候她上轿。上等的红姑娘,出门时的行止比一般大家闺秀还要严密些,从房门到轿门几步路,步步莲花,帷帽帷帽,原属胡装,一般用皂纱(黑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至隋唐把四周的垂网改短,亦称“浅露”。本文为架空,此处服饰描写不代表任何朝代。掩得严严实实的,小心翼翼给扶进轿里,绣帘立刻就垂下了,不漏一线春光。

——越是在污泥里,越要爱惜自己,不能似残花败柳般招摇。

如烟看紫宛在轿里坐稳了,自己方才举步,上后头一乘轿,猛听“啊”的一声,一个小和尚站在那里,竟看得呆了!如烟碧青的细眉微微一皱,他方才回神,估摸是醒悟到这两位姑娘是什么来头,红着脸快步跑开,口里叽里咕噜不知念了什么告罪定心的经。

如烟想笑。待那丝笑容显在脸上时,也不过是冷笑罢了。

回到院子里,糟心的事情果然不曾消停。

李斗是再不见踪影了。金琥非要与紫宛合唱那首曲子时,紫宛恼了,哪里肯买她的账,一状告到妈妈那里,金琥反倒抽抽搭搭哭诉道:“本就是妈妈买过来的曲儿,又不是她亲手写的,凭什么说是自己的东西,把人家排挤出去?别说我比她入行早几年,是做姐姐的——就是不摆这前辈的谱儿,看她的横样也太欺负人了。”

紫宛气得咬牙。

事情还未到最糟,更糟的还在后头。那厢,宋家二老爷来找妈妈说话,道:“昊光公家里人找我递过话了,七小子实在不太像样,家里人意思是叫他收敛收敛。小郡爷、王太子那边都拜托过了。听说他前儿还写了首歌?听着他们家的意思,这些年他也写了不老少了,爱唱就唱吧,可听说那姑娘挺能闹腾的,让这么能闹腾的主儿唱出去,真传出不好听的来,怎么交代?”

他能这么说话,算是客气的了。妈妈能怎么交代?只能把紫宛撤了。


十二、常棣之华(16)
紫宛显然患了内伤,抱着她的琵琶,连条子都不想应。妈妈也体恤她,并不逼着。如烟眼见这形势已经到了风口浪尖了,不敢纠缠,装聋作哑,只老老实实吹她的笛子。金琥与田菁大概看她已经不成气候,倒没再来挑事,只是两个人情浓意浓地排练罢了。如烟穿着半旧的云蓝衣裳在旁边中规中矩吹笛伴奏,多一点点亮彩都不敢有,只是悄悄冷眼观察她们。

金琥有些得意,田菁却依然沉和温婉。金琥亲热地搂着田菁的脖子说:“妹妹,怎么有你这么个可人儿!姐姐真是谢谢你!”田菁不着痕迹地退后一点儿,垂头笑答:“我都忙昏了,瞧这一段工尺谱儿又背出错了,不如姐姐吹得好。我惭愧死了呢!”

确实,她自己原本就有节目,再跑到这边来支应,还不愿放过日常的客人应酬,难免有些顾不过来。纹月曾端了个小瓷罐子过来请姑娘用汤。如烟闻见有参味,正寻思间,金琥已经凑过头去道:“哟!怎么喝参呢,哪儿买的?”田菁应付道:“听人说这个补,随便喝喝。”金琥就笑:“那么些个王公贵人们都跟你好,你让他们送呀,准保比外头买的强些。不过你小小年纪喝这个,怕会伤了身子呢。”田菁恭顺地答:“姐姐说得是。”瞪了一眼,让纹月端了下去。

事后如烟留了个心眼儿,有机会便到田菁院边转转,依然能闻见些参味,看来关起门后还是炖的,只是不在外面招摇罢了。

说起来,田菁这阵子眼窝一周的黑圈儿似是更重了,莫非心机用得太甚,精神不济,只能熬参汤提吊着?如烟暗暗在心中记下一笔。

紫宛没有她这样的隐忍,老觉得心里像烧着团火,恨不得随时光着脚跑到外间去,舀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全喝下去,才略微舒坦些。

她举着两手跟如烟说:“我想把这些指头一个一个全咬下来,吞到肚子里。你明白吗?有力气使不出来,多冤屈!多憋气!我现在觉得嘉兰说的话有道理了。要比,有本事放在一个台面上,谁好谁差,真刀真枪拼一场才痛快。现在这样算什么?”

现在这样?…也不过就算一场丑角的戏份罢了。如烟想。

紫宛去找了客人,带她和如烟出去马场散心。按惯例马场是不接待女客的,紫宛换了男装,扮相极俊俏,进了马场骑上马挥着鞭就冲出去了,姿势娴熟。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文爷看着她的背影对如烟说。

声音里有无可奈何地疼惜和宠爱,只是藏得很深,像云底的日子,不经意间飘开来一点儿,瞥见了,原来也是那么真,那么深。

这个爱着那个,那个爱着另一个。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爱欲和情意,多半也都是真实的,可大家仍觉得寂寞,不过是得不到“对的那个”。

紫宛已经奔出很远了,文爷并没有跟上去。他身体不好,骑不得快马。如烟没上马,她现在只是个小丫头,不敢有过分的要求,只是遥想:在风里疾驰,经历那种肆意的颠簸,只管狂奔出去,像奔向死亡一般,应该也是一种快意吧。不知今后能否有机会体验一番…

到那时,可不可以岁月静好,一切安然?

紫宛回来了,脸红红的,那么有活力,像终于疯够了,发泄完了,又有足够的精神面对一切。文爷陪着休息一会儿,又护送她们回院里去。

路上经过品茗精舍,见到关镇波正打马过去。文爷忙打起轿帘叫了一声,下轿见礼。关镇波正要下马来,文爷止住了他,笑呵呵只管打趣寒暄,又问:“今晚这边的席,世子跟瑞先生一起来吧。”


十二、常棣之华(17)
“罢了!”关镇波诉苦道,“她这阵子不舒服呢,整天拘在院子里头不出来了。”

文爷一听此语,略怔了怔,旋即点点头,尚未说话,就见精舍边门有个丫头出来招呼马车,好像是瑞香院子里的。文爷既然认得,关镇波自然更熟了,两个人看着,都一愣。丫头并没看见他们。关镇波忽然把文爷一拉,轻声道:“先到那边躲着。”

文爷还在吃惊:“怎么?”关镇波怒冲冲道:“这是兵法,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动静,更不能让敌方发现!你说丫头能随便乱跑吗?前几天田菁的丫头偷偷溜出去给她前头的主子买纸钱,害得田菁跑到妈妈那边帮那丫头求情。这个丫头是该在院子里伺候瑞香的,瑞香房里就她一个会推拿,瑞香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当然要她揉揉,她怎么好跑出来?我看看她玩什么花样,别害得瑞香又蒙在鼓里!”

他是一根筋的性子,糊涂时碰个三岁小孩也能被耍得团团转,较真时九条牛都拉不回。文爷哪拦得住,踉踉跄跄地就给拉到一边躲起来了。紫宛的轿子本就跟在后头,自然也不再向前,停住等着。

不晓得紫宛在轿子里坐不坐得住,反正如烟是凑着帘缝儿,眼睛都舍不得眨。关于瑞香的传言,她也曾听到过几句,倘若是真的,这次说不定能看场大戏。

很快,有丫头扶着个女子出来了,这丫头可不就是瑞香的贴身丫头写云!再看那女子,蒙着青色头帕避人耳目,但那身段、脚步,瞒得过哪个也瞒不住关镇波。此刻他一个箭步奔过去,愣愣地看着她:“你…你不是在房里歇着吗?”

女子仰起头来,青色头帕滑到一边,果然是瑞香,神色已然大变,双唇颤抖两下,说不出个所以然,反而恼了,冷冷道:“你跟踪我!”甩手闪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