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镇波满头雾水,呆站着不知所措,想了想,一把拉住写云道:“好姐姐,我没跟踪你们啊!你家先生不是在家歇着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瑞香还是背对着他,一跺脚,嗔道:“你才在家歇着!”语气已和缓许多。写云察言观色,已有分寸,遂对关镇波笑道:“先生来办事呢。爷怎么到这儿来?”关镇波道:“我随便走走嘛!碰见你们就来问问。先生来办什么事?”

瑞香回过身来怒道:“还不是年下唱曲儿的事!你帮不上半分的忙,活该我自己受累。我来拜托怡雯社的人帮忙,要我亲自陪酒,谁料竟半路里翻盘不答应了,这不,刚跑出去了,你见着的人影就是他!这像话吗?端的可恶!”

关镇波其实并不曾见着什么人。适才见瑞香忙于遮掩,疑心她来这儿私会旁人,但看她动怒了,自己却软了三分,又听她说起怡雯社的名头,心里一惊,暗道:“那可是有名的戏班子,都说做姑娘的喜欢倒贴戏子,瑞香不会也犯了这一出吧?”但又想:“关镇波,你多心了!哪有人偷了情,自己把奸夫嚷出来的道理?”因心里想通了,便把疑念打消,再听她诉苦,反而疼惜起来,上来轻轻拉住道:“什么人敢翻你的盘?我去打他!”

瑞香把袖子一甩,抽抽噎噎道:“别了!都是服侍人的苦行当,你打他做什么?我再想法子便是了!你…你你,都是你没用,不然我哪会受这样苦!”说着,伸过手去,指头在袖子里一藏,轻车熟路,狠狠咬了牙将关镇波拧了一把。关镇波鬼叫起来,瑞香忙掩过脸去,避到马车影子里,口里嘟囔:“短命的死鬼,还怕不招人看不成?”关镇波揉着痛处,赔笑赶过去,扳过她肩来,瑞香脸上的胭脂水粉都揉花了,一片狼藉,他凑向她耳朵边笑道:“成了花脸猫了。难怪要捏我,想我回去让你猫叫是吧?那你也疼着我点儿呢!虽然上下有别,它也是肉啊!”瑞香啐了一口,倒忍不住笑了,忙屏住,扭脸上了马车,关镇波疾步跟上,竟随她去了,再没理会文爷。文爷站在拐角,把这场好戏看了七八成,也叹为观止,回来招呼继续上路,难免笑谈了几句。紫宛道:“一物降一物,真是半点儿不错的。”原来她也是在轿帘里看个清楚。文爷点头道:“前辈子欠的吧。”


十二、常棣之华(18)
他们哪句是应酬,哪句是真有感触,哪句打了埋伏,哪句装聋作哑,如烟并不在乎。只是,瑞香临上马车前,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目光不善,她的心不觉向下一沉。

如此这般各怀心事,同奔前程,路旁不远处却有人开始唱歌。应该是个少年吧,那嗓子可真难听,简直像是在吼,直着脖子只管吼出来,不问音调。如烟微微皱了皱眉头,紫宛忽然拍着窗子喊:“停轿,停轿!”

轿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停轿。紫宛自己举手一掀帘子,扑通跳了下去,竟狂奔开去。

文爷登时愣住了。“花深似海”派出来护送的跟班暗自叫道:“娘哎,不是想逃跑吧。”赶紧跟上去拉住她。

紫宛急得指着前面大叫:“那个唱歌的人!你们快去找,那个唱歌的人!”

街道两边是错落的铺子,拐角暗巷彼此交织,地形很是复杂。这歌者离街面隔了一段路,谁知道是在哪儿?大家都稀里糊涂的,但看紫宛面色沉重,只好咋咋呼呼地往那边找。

如烟也下了轿,迎面一股寒风吹来,不觉紧了紧领口,看紫宛连外套都没披,好气又好笑,过去扶住她。紫宛忙握住如烟:“快听这歌,跟裴笛师谱的新曲是不是相似?我没听说裴笛师又谱了新曲,你听说没?这个唱歌的到底是什么人?”

听紫宛这样说起来,两首曲调确实有点儿像。即使如此又何至于这么慌张?如烟心里暗道:“只听说戏痴、武痴,可怜这紫宛,都快成‘曲痴’了。”

路边瑟缩着两个小乞丐,看这一行人衣着华贵,抖抖索索爬过来乞食,文爷的人把他们喝住了,斥责道:“不过下了场小雪,把要饭的胆子都冻大了,也不看看是什么人,就敢过来讨!”

只是想要口饭吃,想要活下去,这样也是胆大啊!如烟暗暗咬住下唇。

歌声已经停了,去寻找的人也回来了,说怎么也找不到。紫宛叹着气,很失望的样子。文爷过来劝解:“凡事缓着来才好。”

紫宛点着头,怀中掏出些银钱,丢到小乞丐面前。小乞丐磕头致谢,脸上是麻木的笑。轿旁的跟班叹道:“紫姑娘何必心肠这么好?这些人是合伙出来骗钱的!死懒,不做活,活该!姑娘可怜这些人哪里可怜得过来。”

活该?倘若有做贵公子的机会,谁还会讨饭呢?如烟怀着这个冷冷的心思,小脸绷得极紧,将这些跟班瞪了一眼。忽听咚的一声,回头看,一个小乞丐倒在地上,身子渐渐僵直。

他再也不用求人可怜了。

刚回到院里,几个女孩儿便来约紫宛同去洗浴。紫宛本想自己关起门来洗,可她们今儿个极其热情,田菁道:“我托人采买了些极好的香精,用来燃在香灯里也好,点在浴水里也好,舒筋活血又解乏,我一个人用着觉得浪费,姐姐们一起试试不好吗?”语气柔婉至极。

紫宛这个脾气,软硬不吃,可就是耐不住磨,被她们说得烦了,便同去洗浴。

那香精果然温馨宜人,不知采了多少种花草合成的,点在热水中,满室生香,泡得人筋骨松弛,浑身懒洋洋的,皮肤也都蒸得红彤彤了。大家洗完了陆续出来,敷了护肤的花泥,脸上遮着手巾,各自躺下养神。

这个时候,紫宛听见有人在哼歌,很轻很轻,好像是李斗填过词的那首曲子。

外屋点亮了一盏灯。

远远的是谁在嚷?“星…那女人…陷阱!”

是巷子里的人声传到这里来了吗?这个人到底在嚷什么?紫宛睁开眼睛。其他姑娘们仍阖目休憩,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紫宛也没惊动她们,自己披一件袍子,趿着拖鞋走了出去。


十二、常棣之华(19)
傍晚的天空暗淡如一张旧纸,空气凝滞,花园中的树叶都静静垂着。寒意重了,冷得有点压迫感,呼吸都变得低沉。

从门口出去,穿过园子,贴着比较靠外的那堵墙细听,哪里还有吵嚷声?紫宛呆了片刻,冷得打个哆嗦,才默默往回走。

但她刚刚从里面走出来的那道门,忽然打不开了。

紫宛心往下一沉,拼命敲门,不敲还好,一敲敲出了更大的灾祸——窗口忽然哗的一下浇下一盆水来,这下从头浇到脚凉得彻骨。

紫宛被吓蒙了,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也不叫嚷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女孩儿们嘻嘻笑道:“谁啊?谁在外面?”金琥和宝巾抢着开门,越抢越打不开,终于把紫宛放进来时,她已经嘴唇乌紫,全身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众人赶紧扶她泡热水,她一进浴盆,就开始不停地打喷嚏。

许是之前的很多年,日子过得还算顺心。紫宛的身体倒是挺结实,这么折腾,竟没有生病。

但如烟打手势劝她:装病吧!避过这个风头。

这话正中紫宛下怀,她就压着嗓子装出点儿嘶哑音色,道是病了。众人都情深义重地来探访她,说了许多贴心暖肺的话。紫宛一概答得期期艾艾:“都是我不懂事,才惹出这场病来。有劳姐妹们来看我。我身上觉得很不舒服,怕是要多躺两天,妈妈面前请帮忙美言几句。”说得多可怜。

可是,那些人一走,紫宛就向如烟冷笑道:“一群装神弄鬼的家伙…尤其是田菁。这些事后头一定是她主谋,你不信?哼,谁的面具有她漂亮?谁的心计有她深!我虽然风头是强了一些,毕竟资历浅,别管外头说得多好听,我自己心里知道,终归是压不过嘉兰那些人去。她们混到这一等地位,也都是修炼成精的,能不明白这个?犯不着往死里谋算我。这一次年节,嘉兰、苏铁准是顶顶出风头的,瑞香地位稳固,不上不下,靠踩我,她们也爬不过那两位的上头去,何必多事?只有田菁,跟我同期出来的,先害了我,她才好上位跟那些人争呢!你看她多有野心,多有手腕?跟宋家二老爷勾搭那么紧了,一点儿风声也不外露,手腕都用在暗地里头了!”

如烟心里还有点儿疑惑:事情未必如此吧?田菁的心计难不成比她还厉害?那她以后怎么还有信心走下去!再说,宝巾可能因李斗与紫宛结怨,嘉兰可能因那次口角对紫宛怀恨,瑞香可能以为紫宛带关镇波去“捉奸”而恼羞成怒——这样一想起来,紫宛这家伙在树敌方面还真有天分。人人都可能对她下黑手啊。田菁反而没那么具体的由头与她作对。

紫宛却认定就是田菁,狠狠地道:“她像条毒蛇!趁人不注意就咬上一口。她在纹月面前那样卖力地装好人,收了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好丫头,如虎添翼,办起事来多顺溜!我没往这方面留心,棋输一着是活该,日后一定要赢过她的!”

如烟默默记下了紫宛的话。一次装作无意去找田菁,找个理由让她看自己玩一个游戏。

如烟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本是个实在平常的娃娃,但她用更普通的花扎出小花轿,将它抬起来,再用丝巾在它身前起舞,它就高贵得像一个公主。

田菁的眼神亮了,差点儿想上前表示感谢,终于装作不在意。

如烟的脸上滑过一丝冷笑。要玩,大家一起来玩嘛!看谁比谁学得慢半拍。

这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到了紫宛的病房中。

是妈妈。她将紫宛审视了片刻,慢慢将唇角扬起来:“心有所思,听到别人哼几个音符,就不由自主地把旋律顺下去——那是你自己的心魔在作怪,人家只不过有这个本事勾起你的心魔。引你注意的那几句断断续续的话也是一样,你不过是掉进人家的局里罢了。这是无迹之局,查无可查的。你觉得你在我手里把本事都学会了?告诉你,识人的手段你还早着呢!”

紫宛将头猛地一抬,凝视她:“妈妈?”

“我说过,你不要再想着逃走。因为终有一天,你会求我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你的。”妈妈懒洋洋抱着双手,“你连女人的心思都参不透,又怎么奢望留住男人的心?”

风从窗外吹过去。

田菁已经抬步走向青衿院,想求妈妈教她排练群舞。

这小小一个院子,连同院子外的世界里,谁知道有多少个局呢!


第二人称版 十三、君子有酒(1)
(当这个世界转得像一场风啸,亲爱的、我亲亲爱着的你,站进虚无的影脚,且看他们玩笑。

你知道那些手指都会将鲜血沾染面庞,尸体积满幽谷,光荣的名下岁月锒铛,何妨?但披衣徜徉。

你必不会寂寞,我爱,我的亲亲所爱!香气坠落有如苹果,每个头颅都有它的院落。

你必拥得惩诫,我爱,我的亲亲所爱!这份罪即是一切罪孽,你双肩的倒影成全今夜。诸法无灭。)
十三、君子有酒(2)
你名分上仍然是苏铁房里的丫头。[萬書樓]苏铁跟嘉兰去北郡王府应条子,你也跟着去。紫宛下决心发表“不贪恋荣华富贵、不再跟任何人抢李斗,从今只专心发展才艺”的这篇伟大宣言,你可惜都没有躬逢其盛、亲自见证。

当然,换成依雪,是不会觉得任何可惜的。她心里只有她先生一个。

寻常妓女不得进官员府府邸,尤其是郡王府,也唯有嘉兰、苏铁这样的,才能获恩准进入侍奉。嘉兰虽是花魁,苏铁应召入北郡王府的次数却比嘉兰还多些,难怪依雪觉得面上有光、十分骄傲。

她们唱的时候,屏风后面有女眷在听。看来北郡王府的女眷也喜欢她们的戏。可你们来之前,妈妈并没有拜托你们趁机求一求北郡王,给“花深似海”网开一面。

嘉兰机灵,说笑时曾借机试探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北郡王的表情,便主动把话岔开了。

你也看见了他的表情,是那种“真烦。关我什么事。别说了。”的表情。看来,他虽然喜欢声色,却不会为声色担一点责任的。事情既已通天,他当然不会挺着肩膀到御前为几个婊子求情。妈妈大概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就懒得花力气来通他的门路了罢。

幸好他还是叫了嘉兰和苏铁的条子,至少证明王上那边的态度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很严峻,否则,凭他的小色胆,还不敢那么逆天意而动吧!

“这样说来,事情总算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想着,忽听席上北郡王大笑着劝酒道:“你家小子说了邱家媳妇了,怎么不带过来叫我们庆贺庆贺?那你替他喝!”

你抬眼看,几位贵不可言的大人坐在席上,而北郡王正劝的,是南郡王。

南郡王只有一个儿子。

那末…小郡爷他,说下了亲事呵?

你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南郡王转过头来,好像看了你一眼?但也许只是在欣赏嘉兰的台步。

而后他转回去接北郡王的酒杯,嘴里咕哝着:“要不是这小子外头跑得太野,前几年都说下公主了啊。”

“郡王这是看不起我们邱家的丫头了。”旁边一人打着哈哈,“当不当罚?”

“当罚!”北郡王声若洪钟的吼叫,拿酒壶把南郡王埋住了。那邱家的人,却似乎又看了你好几眼。

那一日,你们所得的缠头,大约也就与平常相当,只是另外又有几件小玩艺的赏赐,虽然在你们的眼里,什么金银珠玉都只寻常,不过王府里出来的东西,做工精致,总算是个心意。

你回到院里,看那些女人们还是一片惶然,唯紫宛一个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照常弹弄琵琶,而妈妈则把自己关在青衿院里不出来。

你心下盘算:倘若真的出事,也不是靠你们一两个人在此刻出力扳得回来。这片地方是妈妈打下的江山,她不急,你又急什么?不过是个圈在这铁桶里养着的小妓女,江山不倒,于你未必有什么好处;江山若倒,你大约也是转手到别人桶子里去讨生活,真正有啥妨碍!

所以你和紫宛成了最清闲没事的两个——连苏铁都忍不住派人找了叶缔,想打听情况,叶缔传话回来说:“年节之事,确然有损教化;圣裁英正,如何犹望转圜?然汝等并无他桩逾矩事,罚不能加于无罪之处,勿自扰之。惟叹年前诸事纷繁,吏风政纪,亦实需一肃,故街市或将略移过靡之风,以安民心,幸汝志清神端,未曾以行乐挂念,当能体悟此事是福非祸…”等语。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花深似海”的生意就是靠“行乐”得来的,如今他要帮着整肃“吏风政纪”,就是跟姑娘们的饭碗过不去,怎么还“是福非祸”?苏铁沉思片刻,望着窗外慢慢道:“大人是心系黎民百姓的人。”并没有一丝埋怨,然而也嘱咐依雪把叶缔的原话隐去,只告诉院里姑娘道“官衙里有消息出来说,不会有大事的”,好宽她们的心。

可是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哪个是省油的灯?随便丢件东西都能把皇天吵下来的,更何况要熬上几天清淡生意!三天之后,有人都打算卷包袱到妈妈院子里撒泼了,大意是说妈妈再不想法子,她可要走人,到别的地方做生意去,免得耗死在这儿!

她还没真的壮起胆子去跟妈闹,妈主动来叫人了。一个采霓,还有请风等几个小丫头,都把脸板得死紧,道:“到青衿院来罢。”再没第二句话。

叫到你时,采霓独努了努嘴,叫你往边院去。你心里疑惑着,请风已悄悄过来携了你的手,领你抹墙根儿走了。采霓自招呼其他人不提。

这一干莺莺燕燕进得青衿院,妈妈吩咐将几重门都拿大木头闩上,她自个儿掇一把桦木座椅往台阶上坐了,笑容里带着三分杀气:“这阵子都慌了吧?眼看快大过年的,要过年关,这时候本来该甩开膀子干一场,却生生给人封了门路、堵在窝里。我们不光彩吗?我们卖笑,自古以来的行当,吃的是辛苦饭、赚的是血汗钱,给人家欢喜,自己担着委屈,到头来赚到什么呢?叫人堵在了年关前面!你们心里头舒不舒坦?”

这还用问?一院子女人差点没亮出爪子挠墙了。

妈妈“呸”的一声:“闹?你们也配闹!前阵子干嘛去了?一个个当自己天王老子,能飞了呢!正经事不做,窝里反是教也不用教的。门外头的汉子比自己的姐妹还亲!反了骨的东西。被人看不起、封了店门堵在窝里,这是讨了好去!”眼睛把几个人恶狠狠瞪过来。

嘉兰很不以为然的抱着手往后头一靠:“妈——现在说这些干啥?赶紧想主意是正经啊。我们开销大,辰光哪儿耽误得起?”金琥含含糊糊附和着。

妈妈把腿跷起来,耸着肩,扳着脚踝冷笑:“是该想主意。我是你们的妈妈,这盘生意统总在我肩胛子上。可是你们一个个给我听好了,那些妖蛾子、暗绊子、合纵连横、蒙着眼睛连坑带整的事,已经把全院都拖到泥潭子里了。我再出一次力拖大伙儿上岸,你们要再不知道怕、再忍不住那条蝎子尾巴作出蠢事来,别说我手里有帐,就是天火也要白降下来烧你的!到时候凭你没路走,我不管;卖你去生杨梅毒疮,我不管!我要大伙儿是一家姐妹似的抱在一块儿使力,作京城的风光,作全国的风光,人间天上斗不过我们花院姐妹风光!——我实在告诉你们,要不就是跟我走这条路,要不就是拖到泥潭里的路,再要第三条路是没有的!这院门内外,没有人许我们走的!你们自己看要往哪一头去?”

宝巾眼里含住眼泪,不由得喊出来:“妈,我还是要大家跟从前姐妹似的。你快指路吧!”众人也纷纷附和。原本有的赤诚些、有的不自在些,但终于,那些赤诚火烫的情绪也席卷了所有不自在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满庭激昂,士气涨得如同发春的野猫一般,妈妈就势一拍大腿:

“好!告诉你们:我在盈达湖重新定了位置了!”

当青衿院里忽然变得寂静、而后又爆发出一阵惊喜尖叫时,你已经在请风的指引下跨进了一扇门扉。

天色不好,雪略停了停,只怕还要下,屋里屋外都是灰蒙蒙的。

在一片阴郁中,那个洁白衣袍的身影,格外温暖而亲切。你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兄弟,可又分明隔着天壤,教人不知做什么才好,只能站住了。小郡爷他望着你,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又或者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只将箫孔凑向唇边,静静吹出气息。

箫音清丽寂寞。虽然吹奏它的人已订了婚约,但音符是这么任性的东西,再掩饰着,总要从心中出来,于是这管玉箫是没有大喜旋律的。喜什么?满庭华芳,我心独伤。

你也举起你的箫。以什么音相和?举世皆醉,我不能啜其醨 。寂寞里的骄傲,认真骄傲着,痛作心怀里的刀。

他玉音徘徊。不应有恨,芳华难忍。你银线穿珠,天不老,弦难说,而面前那壮阔的…那波澜壮阔的,到底是什么?

音流相互激应,负了罪的奔腾,咽尽沙石唱向东,挟势长驱,从低谷到仿佛也只需一刹。可就在要纵身一跃时,小郡爷忽然停止了吹奏。

——只留你在高处,静静将口中的长音吹尽。片刻,他方才将玉箫横在膝上,微笑问你道:“最近好吗?”

好?当然好。最近不过跟着紫宛鬼混,又没人来为难你们。这当中,吴三爷做生意做得焦头烂额,还是抽空来探望了你一次,你也就轻车熟路应付完了。算什么大事?当然是好的。

你就以微笑来回答他。

本书首发。


十三、君子有酒(3)
你们两个人,喜怒都不形于色,颜容如玉的对视,能允许自己流露出来的,也就是这么点微笑。[萬書樓。。wanshulou。]

而后他温和道:“盈达湖的事,没有问题了,你们会有个新的位置。”

你的嘴唇吃惊张开来一点。

他淡然道:“新年佳节,举国同庆。由国库出银请黎民百姓观赏舞乐,这是圣上体恤子民的意思。京城中有名的优伶班子都要奉召,你们女乐出众,当然也在此列。”

这么说来,不但可以去献艺,还是名正言顺的奉旨献艺?好笑!你们想自己出钱挤到那里亮牌子,正道君子们尚且不肯,如今却可以去国库领银子作缠头?你细细咀嚼,甚觉趣味,看了小郡爷一眼,不知这么妙的变化是怎么出来的。他只是眉目沉静看着你,眼波那么柔和,让你不由得发出痴想:“莫非…莫非他是为了我办成这事?”心便漏跳半拍。

小郡爷咳了声,错开目光,从袖中取出一张字幅给你:“看看罢。”

你展开,见上面写着首词,笔法是极好的行书,能看出《黄庭经》 的影子,不过词意却不怎么样。只见它写的是:

“清夜辽远江湖风,座前似见梅花雪。隔院隐冰迹,分帘呈玉列,凭寒飙,任华霜,芳情冷澈。纵然香薄命,料东君,不应抛撇。如何转侧,将绮貌晶颜,伤成屑。

“朱册空有恩千言,茅歌终望春三阙。紫砚赖卿研,明笺烛未灭,诗中辞,墨里痕,与人细阅。多少踌躇事,待回首,云关明彻。苍天不负,合众且欣然,怡年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