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缔眼中,你也只不过是仿若当年的小小女孩,楚楚可怜跪坐于地,那样的温柔美丽,让他像被一根长钉子从颅至踵钉实在地。
你适时的抬起手,瓷片不负重望在你掌上划出了不大不小的流血伤口。
他当然立刻英雄救美,为你包扎。你不敢去一个人睡觉,他也就当仁不让的,抱着你睡。
并没有邪念,他这个人,说了保护一个女孩子,那就是干干净净的保护,不会作任何触犯举动。这样正气凛然的温柔怀抱呵…任何女孩子,都会忍不住沉溺其中吧?
然而你知道,同样是这个怀抱,曾经作过怎样残忍的背叛、与谋杀…尽管他所作的事,你通过你所知的任何法庭,都无法向他追讨。
你没有得到怜悯,于是你绝不怜悯。你没什么可以宽恕,于是你绝不宽恕。
就这样利用他好了。在他床边睡着。让苏铁知道:她所爱的男人难得一次留下来陪宿,却抱了个小丫头同眠。让她对他的痴情受到一次严厉打击吧!好完成嘉兰的嘱托。
还是带了一点惴惴然的心情的,因为你以为在他的怀中,自己会多么战栗、多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事实上,你刚刚合上眼皮,就睡着了。
你忘了吗?此刻你的身体还是个孩子,有权利拥有孩子的良好睡眠。甚至,在你的梦中,只要你愿意,仍然有权利梦见甜蜜的糖果、和阳光下的游戏欢笑。
你蜷在叶缔怀中,弓着腰、背向着他,这个姿势仿佛是要保护你怀中的娃娃。
小郡爷送你的娃娃,大小正适合你的怀抱,柔软得正适合陪伴一个孩子的梦。
内室,苏铁阖着眼睛静卧,窗子忽然掀开了,嘉兰穿着睡衣爬进来,轻轻道:“嘘!”
她钻进苏铁的被子,将头挨在她肩上道:“小木头。你忘了吗?只有我会来陪着你的。”
苏铁还是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她没有赶她走。
第二天,嘉兰笑吟吟的从苏铁房中离开。你和叶缔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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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李斗的断句是荧某原创,鄙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多谢。
十二、常棣之华(1)
绿蚁开新醅,朦胧忆旧游。少年时、也喜泛轻舟。懒散如今诗渐老,人犹道、羡风流。
帏底冷轻偷,积云雪未酬。待出门、却怕梳头。叩镜争如归暖榻,拈算子、数闲筹。
这些日子是一大段的混乱,对如烟是,对“花深似海”亦是。
从她和叶缔共眠那一夜过去,直到新年堂会正式开始,都是一团混乱,时而牵丝绊絮,时而刀突枪鸣,即使她后来一遍遍地回想,也记不清其中的细节——包括台上与台下的。但如烟愿意一遍遍回想,像嚼着一枚盐津橄榄,一遍遍地咀嚼它,让她觉得自己的智慧如潮水般变得滋润,足以淹没她的猎物。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平静的,虽然火捻已经深埋。
苏铁的病情好了很多,嘉兰还是长久地守在她床边,妈妈也来看了,提醒嘉兰当心别染了病气。嘉兰只是笑,回道:“若真要染上了也无妨,跟她一道治不就得了?横竖我跟她是一根绳上拴着的,缺了她,我独唱也没意思。再说,不就是风寒嘛,哪儿那么容易就耽误了两个人?妈妈你说是不是?”
她的笑容总是有点儿恶狠狠的意思,然而仍艳丽得像某一种花朵,硕大、红艳、芬芳、毒气氤氲。后来如烟听了“狼毒花”的花名,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总是不期然想起嘉兰,仿佛就该是她的样子,太过红火,有种令人战栗的不祥气息。
妈妈对她总是很宽容,无他,只因为她是花魁,是替院里头挣钱的人。
也许妈妈年少时比嘉兰还狂、还狠,但既然做了妈妈,坐在后台,不免要沉稳隐忍一些,把锋芒都留给前头肉搏的小兵小将去彰显。
嘉兰咬牙笑的时候,妈妈只是坐着,牵着嘴角笑一下,仿佛没睡醒的样子,不跟她计较。
只要能赚回可观的银子,嘉兰提出的要求,妈妈总是尽量满足。
如烟给嘉兰立了大功,嘉兰兑现承诺,到妈妈面前给她要了个好节目,妈妈答应了。
何太医前来复诊,看苏铁还是身子懒懒的,便取小腹脐下三结交处为其施了次针灸《黄帝内经灵枢经》寒热病第二十一:“及中风寒,若有所堕坠,四支懈传不收,名曰体惰。取其小腹脐下三结交。三结交者,阳明、太阴也,脐下三寸关元也。”,换过药剂。半日后,又施一次针,道:“此后不妨了。新药剂还是服上三天,可做些轻松的活动,并不碍事。以后还是少劳心,多休息。”
既然身子已无大碍,嘉兰便和苏铁把年节要唱的戏目练起来,体谅苏铁的嗓子仍不好,只是先练练走位。
两人正练着,如烟持箫经过,遥遥屈膝,只是尽个礼数,没想过她们会停下来回礼。谁知苏铁竟停了下来,向如烟招招手道:“如烟,你过来。”又向嘉兰道,“你也坐下。”
两人都感觉情势不妙,只是没想到苏铁如此平静。
“我这个人,一穿上戏服,就不知道自己是男人是女人了。想来脑袋是有点儿笨的,然而我爱着那位大人。聪明也好笨也罢,漂亮也好丑也罢,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就是这样,完全忘了自己,爱着他。
“他这个人,书读得太多,脑袋也是有点儿笨的,最大的毛病是心肠太好。不管什么人黏在他身边,他都拒绝不了,这是圣贤书教给他的道理。我并不担心任何人抢走他。因为他根本不属于任何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然而我爱着他,想要保护他。所以,你们有什么主意我不想过问,只是一条,不许伤害他!否则,我豁出去这条性命,也要为他做点儿事。”
十二、常棣之华(2)
她恬淡地说完,如烟与嘉兰都怔在那里,不知答什么好。苏铁也不要她们回答,只是向如烟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待如烟举步,苏铁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台上,站在适才的位置,依然是温润如玉,揖袖念白道:“啊,娘子,请来见礼!”
嘉兰过去,继续跟她配戏,只是眼神有点儿呆——她是给吓住了。
如烟胸中却有愤怒的火焰烧起来。
苏铁不嫉妒叶缔抱着如烟睡了一夜,因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这些,如烟完全相信。
确实如苏铁所说,只不过,有谁黏过去了,他就保护一下而已;只不过,他同情所有的弱者,同样也就同情如烟。她前世今生都不会成为他最重要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会牺牲曾睡在身边的女人,含着眼泪,像善良的人牺牲一只蝼蚁。
如烟胸中那团火焰渐渐熄了,成了一捧灰烬。
苏铁不愧是苏铁,她说的话没有错。然而如烟已经决定继续将这条道路走下去,谁也别想拦在她的面前。如果必要,她也会不惜牺牲苏铁的性命,像牺牲一只蝼蚁。
既然重入这人世,她该将所有温柔、同情和罪恶感都从身上斩去了吧?这叫人战栗的、可怕的小东西,口口声声是为了讨个正义,讨个公理,讨回的手段却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那一天,如烟把欠吴三爷的债还了。
有了小郡爷的话,她本来可以不必再理会吴三爷。但在妈妈的质询面前,她却无所谓地摇摇头,表示不必取消原先答应的会面。
吴三爷来见她时,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只是一个商人,一个快要衰老的、皮糙肉厚、连气息都开始浑浊的老男人。而如烟,那么洁净,那么小,那么美,有那么多的人欣赏她,愿意出力护着她。他本来以为自己得不到她了,她却这样轻松地请他来,带着一尘不染的笑容向他请安。
没有言语,也不必有多余的言语。如烟请他坐下来,掀起他的袍子,开始依照黑皮大嫂教导的程序,一一进行。
他已经老得精血衰弱,不能轻易获得快感。他甚至想抓起鞭子,或是烛台,剥光如烟的衣服,在她的嫩肤上抽打,刺出伤痕,这种残忍的景象也许会让他热血沸腾,攀上高潮。但他暂时还不敢动手。
如烟,可不是贴虹那样无依无靠的孩子。
此刻,他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眼睛闭起来,脸向上仰去,喉中浊音难辨,对节奏已经失去了控制,交给如烟去掌握。
此时,如烟的脑海里只有黑皮大嫂的那句话:“这就是个手艺活儿。”只需留意他的反应,将程序都走完,忽略污浊的味道——这只是个手艺活儿。
他挺起身子,抱住如烟的头,恶狠狠将她压向他。如烟忍不住发出干呕声。他不管,只是发狂地压住她,一阵最狂暴的抽搐之后,慢慢退出去。
如烟想呕吐,但是…又何必呢?这会比她的鲜血更烫,比她的决心更苦吗?这是她给自己的试炼。如果连这一遭都过不去,就不必报仇了。她咽下去,用指尖压了压嘴唇。而后轻轻整整衣裳,垂手退出去。
如烟飞快地走过门槛和回廊,脸上波澜不惊,脚下越走越快,终于往院角一扑,张开嘴狂吐不已,似乎要把肝胆都吐出来才作罢。
秽物吐出去,跌到冰冷的泥土上,尚未枯萎的残叶颤抖着,激起更猛烈的翻江倒海。
一双红绒底毛边鞋懒懒地踩在她身边,一个声音道:“以后就好了。”
十二、常棣之华(3)
眼角余光瞥出去,是妈妈,仍然叉着手,头发蓬松着,一副看惯世情的样子,仿佛是阅尽沧桑。她现在是有资格来提点一下后辈了,才这么不知所云地说着看似安慰的话。
以后…以后?
如烟恶狠狠地想着,唇角扯起一个微笑。
不过一个时辰,如烟已经洗干净脸和手,漱了口,重施了脂粉,换了套新衣裳,陪吴三爷坐着。
吴三爷也已给人伺候着净了手脸,换了件袍子,此刻正半歪在榻上,神态满足而疲倦。如烟在他旁边坐下,他握住她的手,笑着,居然也说了两句良心话。
他说:“我只是个商人。俗话说,富不与官斗,你现在身后有了贵人,我若要你破身,是真为难你了。如今你对我实在有情,我吴某人不能无义。从此后,你有什么事都包在我身上。”
如烟垂下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把这当成是她柔顺的表示,在她的手上欣慰地拍了两拍,头一仰,呼呼睡去。
如烟纹丝不动地坐着,看着自己雪白的小手被压在他肥厚的手掌下,依然无喜无怒。榻角边,太阳的影子慢慢爬了过去。
从此后,直到另一个人出现,如烟所有的开销,果然都由吴三爷承当。为了筹备年下的节目,如烟这段时间的开销确实有些大。
她会写诗,善书法,又能吹箫,出个节目自然不成问题。正因为会得太多,才左思右想,觉得为难。
头一件为难处:天底下的女子,尽有能诗、能写、能吹拉弹唱的,自己纵然年纪小又生得美,可怎样发挥自己长处,才能盖过她们去?第二桩为难处:这不是寻常时候,是在年节献演,太雅了不好,太静了不好,总要热闹喜庆方成亮点,可叹她的才艺偏都是又雅又静的,怎么能在那嘈杂场合醒目呢?第三桩为难处:这也不是普通场合,可是在大庭广众下献演!众目睽睽,多少当权的衙门官员眼睛也看着呢,玩些太妖异的点子也不好,怕惹恼了他们,抛上个“小淫婢”的帽子来,于今后的道路可是大不利的。因这么顾忌着,踌躇着,到底该出个什么节目,总是定不下来。如烟想了许多道具、服装,让外头的店铺流水似的给她一套套地送,反复比过,看过,总不中意。
因为嘉兰的坚持,妈妈已经答应给如烟足够的时间。她若想不出好主意,白浪费了这个机会,岂不可恼?一时间,愁得睡眠都不安稳。
更可恼的是,许多资历深厚的姑娘得不到她这么好的机会,因此夹枪带棒、明霜暗雨地都逼过来。如烟一时成了众矢之的,满院子都没人愿意跟她说话,更没人愿意帮她的忙了。
女人是群居动物。一群女孩儿要孤立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纵然本就不喜欢她们,也会觉得特别难熬。整日里没人理她,没人对她笑,有的只是冷嘲的眼神、背地里指戳的手指。她们本来凑在一起甜蜜蜜地说话儿,见到如烟过去就各自离开,嘴里还不忘飞出几把不咸不淡的刀子;她喜欢的东西会被抹一把泥巴,她急着要用的衣物会不翼而飞,最后出现在秽物间里,问是谁干的,连最善良的小丫头都躲闪着她的目光。
这种欺侮,不是一般的玩笑,而是虐待。如烟如果只是个孩子,早被逼得精神崩溃。幸而,小郡爷送如烟的娃娃,没有人敢动。她们只是凌辱如烟,并不敢凌辱她身后的人。
如烟知道自己要爬得更高,高到压过更多人的头顶,这种事必然会发生,以后要面对的会更惨烈吧。她冷冷地挺直她的肩背,什么也不在乎,一心只管想节目。只是偶尔觉得奇怪:这些丫头姑娘干得也太漂亮了,倒好像有谁在后头指使似的。谁呢?如烟曾怀疑过依雪,但她未必有这个手段。何况后来苏铁听到了些风声,叫依雪过来道:“欺侮人的事,不要做。”依雪涨红了脸,埋头答应了一声,此后果然没再找如烟麻烦,但如烟的处境并不曾好多少。若依雪是幕后指使的,以她对苏铁的忠心,既是答应了,当然明里暗里都会罢手,那大局应有所变化才是。故细细想来,后头应该还另有人在,是嫉妒得很了,且惯能掐阴使坏,一时无人辖治的。谁呢?一时没有头绪,只能暂且搁着罢了。
十二、常棣之华(4)
幸而,这对如烟的妨碍也不算很大,必要的时候,她无非多使些银钱,赔笑上下打点,忍着几句冷言冷语,权当没听见,也就挨过去了。只是这节目迟迟定不下来,实是桩头疼事。
那日苏铁的一番话之后,嘉兰固然不敢再找苏铁麻烦,倒也不曾忘了如烟,曾招她来道:“你到时演什么呢?光吹箫吗?不是我说,这种清吹讨不了好,且院中这些人都要抢在那一晚上露脸,妈妈未必许你一个人清吹过一刻钟去。算下来划不划算?你自己想!倒不如给我吹曲,我除了跟那截木头合一台,照例还要自己拿唱段小曲的,往常搭手的都是行子里有名的管弦,倘若今年就你在旁边,也不算埋没了你。我喜穿红,你惯是白的,衬起来也不算混了。”
凭良心寻思,嘉兰这番话倒是入情入理,也是对如烟的好意。现在大家都孤立如烟,嘉兰的这片好意,就更显难得了。哪怕再往阴暗面猜疑——嘉兰这么个花魁,犯不着嫉妒如烟的。且平常对谁都是嘴上尖刻,人缘并不好,故不像是背后鼓动丫头们欺侮如烟的人。
此刻能攀上她,怎么想都是好事吧?但如烟在脑海中幻想着自己和她同台的画面,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嘉兰永远是艳丽的,在台前香气袭人,光彩夺目。如烟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整个画面的层次更丰富了,会变得更美,这一点毫无疑问。那画面中的如烟呢?是同样被衬托了,还是被埋没?她这么小,这么静,这么苍白,估计会淡成了一抹背景吧。如烟承认自己自私、心胸狭隘,要她去衬托别人,自己却得不到好处,她是万万不干的。
如烟对整台节目的效果如何没有兴趣,对嘉兰的形象如何也没有兴趣。她只对自己的路如何走得更快上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听了嘉兰的建议,如烟揪着衣角,赔着笑,就是不肯点头。嘉兰往椅背上一仰,从桌上掐了朵花下来,一瓣瓣揉碎,丢到地上,口中道:“算了,横竖要唱什么我还没定呢,你也不一定吹得了。到时候再说吧。”说着,把赤裸的左足从鞋中抽出来,伸去地毯上揉搓花瓣,忽见一个脚趾甲边缘起了个毛刺,“哎哟”一声,高声唤丫头来修。
如烟猜这是叫自己离开的意思,行了个礼,告辞走开。出门时,听见后头有人低呼。她仰面,也呆住了。
天上,下雪了呢。
雪并不大,像怕惊扰了谁的梦,一片片那么温柔地飘下来,轻得完全没有分量,却让整个世界都宁静了。那景象之美,让如烟一时屏住了呼吸。
一个人咚咚咚跑过来,站住,脱口叫道:“哎呀,下雪了!”目光与如烟相接,脸上的笑自然现出来,想了想,有点儿尴尬地呆了一下,但还是继续笑下去了。
这是金琥。
她未向如烟告别,就这么笑着喜滋滋地跑进门里去,嘉兰的丫头迎上来,欢喜道:“下雪了!下雪了!”两人都跺着脚,向手上呵几口暖气,还是舍不得回到暖烘烘的房间里去,攀着帘子,向外头呆看,只是笑。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原来,人要笑起来也是这么容易的吗?如烟想着,心里不知为什么也轻快了很多,一边举步回去,一边试着仰起头来接雪花,竟然接住一片,清凉柔软,转瞬化成雪水。她紧一紧衣裳,无声地笑了。
这个世界,还是有这么多意外的小小美丽。
这场雪没有下多久,很快成了细雨,再过片刻就停了。当空中连雨丝都落尽的时候,小郡爷来探李斗的病。
十二、常棣之华(5)
李斗和紫宛都在房中,小郡爷才走到帘前,就听里头一阵笑声,一个清丽的声音道:“…骤自鸿蒙飘醉绒!——你这个招牌的醉字,到如今都不用出来,活该便宜我啦!”又听个沙哑男声笑道:“何苦来,停了我的酒,又来馋我——看你后面接什么。”那女声道:“一时倒接不下去了。罢了!既然气了你,就让你接两句痛快地出出气吧。”男声笑了笑,接道:“纤怀浅浅伤柔抱。”那女声奇道:“怎么这般纤巧起来?”男声道:“但咏今日之实景要紧,不与你一般见识。你接吧。”
那清丽女声,自是紫宛。那沙哑男声,正是病中的李斗了。他听这两人不知联什么诗句这般有趣,一时倒站住了,向丫头摆摆手,叫她且慢通报,自己就在帘下听着。
紫宛顿了顿,果然接道:“细步幽幽损月弓。点叶穿松浑似有,”李斗应声道:“寻阡度陌总消融。却因呵暖湿青袖,”紫宛叹道:“果然切景。这雪生得单弱,伸得手去,哈一口暖气就融了,我看着只觉得伤感,并未得句,不知你怎么想得来,却怎么接好!容我再想一想…”李斗咳了一声:“傻丫头。这些都是俗字句,有什么难的。却因呵暖湿青袖,未敢抬头拾泪容。屏息凝气犹相待,仙袂成归梦已穷…”紫宛抢住他道:“罢,罢!怎的就你接了?快让我来接!世情不信竟为绝——”李斗接道:“持箭谁能射帝公。”紫宛慌忙道:“射破云关倾淡羽——”
小郡爷不觉应道:“苍黄终许慰吾衷。”旁边丫头已笑嘻嘻打起帘子,他撩衣跨了进去。紫宛忙迎着行礼道:“小郡爷怎的过来了?”李斗指着笑道:“也不知听了多久了。悄没声儿的,像只猫似的,不抢着好句就不进来!”
小郡爷笑道:“谁叫你们联得有趣,我在外头听着也觉紧张,哪敢进来打扰!”紫宛抿嘴笑道:“还说呢!一句话就来了个收梢。难道非得把人家的诗完结了,你才敢进来不成?”小郡爷摸了摸鼻子:“如此,权当它还没完,再接下去吧。”李斗持着笔摇头道:“意思已经补完,何必强求?就这么着吧!”
小郡爷笑着,看他面前一张宣纸,墨迹淋漓,大约便是刚才联的句,于是走近两步去看,先不急着批评字句,先挑剔那书法道:“长庚,怎么又用了狂草?我还是喜欢你的行书。”李斗大笑:“道是喜欢,莫不是我的狂草意境你仿不来罢了!”小郡爷笑了,从头读这首诗,道:
今岁冬来地气融,等闲不见凋梧桐。
蛩唱凄离未肯病,轻裘对壁几时拥?
我闻天下有好雪,吹遍江湖开芙蓉。
瑶池捻絮添祥瑞,玉阙摧冰赐玲珑。
魂愫一翩寰宇净,虫蛇匿影秽无踪。
四海峰峦皆锦素,九州大地尽银龙。
残季到头当若是,豪情冷啸卷华空。
此意心间埋也久,莫非痴志动苍穹。
前日楼头寒飒起,昨夕瓦底朗霜浓。
腐叶衰草连壑靡,竟夜阁台号朔风。
旦旦朝朝封姨怒,骤自鸿蒙飘醉绒。
纤怀浅浅伤柔抱,细步幽幽损月弓。
点叶穿松浑似有,寻阡度陌总消融。
却因呵暖湿青袖,未敢抬头拾泪容。
屏息凝气犹相待,仙袂成归梦已穷。
世情不信竟为绝,持箭谁能射帝公。
射破云关倾淡羽,苍黄终许慰吾衷。本诗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转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小郡爷一边读,一边赞叹,又问道:“要不是我闯进来,你们要将这几个主韵旁韵的字都用完不成?”李斗懒懒靠着,道:“闲着也是闲着。”
十二、常棣之华(6)
紫宛奉了杯茶给小郡爷,扑哧一笑,接口道:“可不是!虽然只是场小雪,能够闲人消遣半日也算功德无量。”李斗摇头道:“还是压不了我的酒虫下去。”紫宛甩手道:“那你喝!像前几日似的,喝得病又重了,躺在床上进不了水,进不了食,头重脚轻,难道就舒坦了?愿意把往后能乐的好日子都赔进去,那你喝便是!”说着背转身走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