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爷一笑:“还要写?”
“那是自然。”嘉兰曼声道,“武师拳不离手,乐师曲不离口,这是手艺人的本分。像咱们寻欢作乐的所在,自然更要闻鸡起舞、夙夜匪懈。管他生老病死,只管泰山崩于前而不改欢容,那才叫敬职爱岗呢!不然,苏铁酒量这么差的傻孩子,昨儿在北郡王宴上,受人家一挤兑,怎么就喝上了?豁出去取个乐子也没啥,左右有妈妈在后头照顾着我们呢!妈妈你讲是伐?”
妈妈扶着头一笑:“这孩子倒给我递言语呢!”起身向小郡爷盈盈一拜,“老身还是亲自去照料照料,才能放心。这里就让几个孩子先陪陪您如何?”
小郡爷欠身:“史妈妈去罢。应当的!七叔就拜托您了,并请代向苏先生致意。”
妈妈离开。嘉兰、金琥、宝巾三个围着伺候小郡爷,将你手中砚台接过来研着。小郡爷笑道:“我没长庚那么好的才情,诸位姐姐这么花容月貌的围着,我可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金琥嗔道:“那怎么好?我们都退开了,让您清静的想罢?”
小郡爷笑答:“那倒不必。姐姐们何不各回席上坐着,随便聊聊天儿?我就随便听听、想想,说不定文思便来了。”
嘉兰叹道:“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公子。相貌像玉琢似的不论,言语上又温柔、姿态上又谦和、风度上又沉着,叫人怎的不敬不爱呢?”抛个媚眼,“我的小郡爷,今后您府里下条子,奴家是粉身碎骨也要赶得去的。”
小郡爷一笑,道:“花魁姐姐取笑了。”
小雅 十一、天保定尔(10)
于是各人归坐。[万书楼。。wanshulou_]你坐在小郡爷足边,看那些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只含笑倚在座中,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倾听,间或口中还能谈笑两句,俄倾,展眉笑道:“拿纸罢——就取长庚那张纸来。”
你忙将那张纸取过来,小郡爷再无迟疑,持笔在手,就接着他那句话写下去道:
“江上一片风流彀,柳阴千里长亭老,休恨胭脂薄,无非名士草,蝉低低、绿迟迟,杯盏潦潦,渍帘涛声早,未尽离歌,一楫风雨人如藻,凭谁道:月能圆,花能好。
“云汉不信总无情,梦魂何处收蓬岛,是际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漫卷长缨,银阀紫塞尘须扫,纵芒曜,对婵娟,失凤诰。”〔见注〕
他写的居然也是狂草,嘉兰她们聚拢来,站在桌子对面,哪里辨得清是哪几个字,等他收笔,忙着要接纸来看。小郡爷放下笔,自己对着这首词愣了愣、眉心微皱了皱,笑着掩卷道:“诸位姐姐们,史妈妈要在下填这首词谱时,可是说,要以一舞相换的。”
宝巾奇道:“妈妈现在不在这里,难道就不许我们看了吗?”
小郡爷作势想了想,笑道:“若几位姐姐持乐器来,为在下奏上一曲,在下就豁出去,将这乱抹的东西奉给姐姐们看罢了。”
金琥带头响应,拍手笑道:“好好。我的爷,回头可不许赖!”拉着大家回房去取乐器。嘉兰临出屋时,却一个踉跄,扶头道:“哎哟,怎么我也头晕起来?”金琥宝巾着慌,劝她快快回去休息。嘉兰便向小郡爷告罪,又特意向你眨眨眼睛:“如烟,郡爷这里就全靠你照顾喽?我身子略爽快些,便看你们先生去。”
你心里盘算:这是不是怕你抱牢小郡爷的粗腿、忘了跟她昨晚的约定,所以向你递翎子呢?
小郡爷对你虽然极好,但态度总有些若即若离,且从来没想过要助你抛头露脸。而你,却确实想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面前争下一席地位。
你进妓院,可不是为了烂死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要从这里找到踏板往上爬呢!不好好露脸怎么行?先头托小郡爷的福,“箫婢”、“诗婢”的名头算扬了出去,但真要想倾国倾城,还须再下功夫。年节上若能一炮走红,那是极好。嘉兰的帮助不可轻失。
所以你赶紧回她一个笑,点头行礼,目光相接处,彼此会心。
嘉兰她们离开,小郡爷指着诗卷对你道:“这首词,下半阙有些话写得很不好,我不太喜欢,你帮我改改吧。”
奇怪!你细看他这词,下阙的字句也并无大错,怎的要改呢?莫非…呵,大胆的作个揣测,他莫非如词中所写,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因为这几天家里定下了亲事,不得不离开这位姑娘,心中有所感触而落笔,写完后,又怕传唱出去、被人看穿心迹,有所不便,所以要请旁人涂抹遮掩了才好?
你接过笔来,再拿一张纸,试着写一份改稿。小郡爷却指着他那张道:“就在原来的上头改吧。直接抹去就行了,不要怕。想改哪儿就抹哪儿。”
这真是笑话。你纵然聪颖、有才华,还没到可以随便修改小郡爷词作的水准吧?他这么放心放胆的要你改,愈加坚定了你原来的推断。你便微微一笑,从容下笔,将他中间几句都抹了,改道:“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抬头看看他的脸,并无不豫之色,你心中更笃定,一边慢慢的想,一边将前后再挑出几个字涂抹改动,最后,下阙成了这个新模样:
“云汉不意总无情,梦魂无计收蓬岛,是处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信婵娟,轻凤诰。”
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再改的余地了,便将笔放下,看小郡爷评价。他笑了笑,道:“很好。”握住你的手,将最后几个字又改一遍,道是:“山湖杳。信行来,天涯小。”
他的手干净暖和,面庞在你肩头,鼻息轻轻的呼吸,眼底有一抹忧伤的神色。那种忧伤是…完全没有办法去涂抹的忧伤。
你在那一刻简直想为他哭泣。
然后他直起身,依然是微笑的面容,淡道:“你又进步了。很好。”
“是吗?进步到什么程度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声,妈妈踱进来。
小郡爷抬头笑道:“史妈妈这么快?”
“正经要伺候病人,我又不会开方抓药、又不会煎茶倒水,只须把能作这些的人安排上,不就尽了我的事了?”妈妈笑,凑过头来看字卷:“哟,郡爷倒能写星爷这样的草书。”
小郡爷也笑,轻轻对你道:“让善儿陪你去拿箫如何?我想看看你现在吹得怎么样了。”
你点头,出门去,善儿上前接住你。你听见青衿堂里,小郡爷向妈妈寒喧道:“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念书,什么字贴没换着临过?拿起笔来,总能仿上几个字…”
也许他把你支开,未必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也许他后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妈妈商量。但你此刻是听不到了。
人生在世,像一匹戴着眼罩的瘸马,在悬崖边行走,只能透过眼罩下的缝隙看见蹄前一点点路,怎么举步、怎么盘旋,也便只能凭这一点点信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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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谱为荧某杜撰,以平水韵入字。
小雅 十一、天保定尔(11)
走了几步,你停住:这路径不对。[]善儿走在前头,却并不曾往苏铁小楼去。他要去哪里?
见你停步,他回过身,笑嘻嘻引你道:“姐姐,随我来!这是爷的吩咐。”
吩咐?何以先前又不说?这么奇突的变数,是福还是祸?你心念电转:如果是小郡爷想对你不利,你现在反抗也没有用。如果是善儿自己想对你不利…料小郡爷的手下还不至于愚蠢恶毒到这种地步。
这样想着,微微一笑,且随他去。
走到花园角落,忽听墙那头一个声音奇道:“你问这个作什么?!”你们两个都不由得侧耳,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回了句什么,先头那个声音又道:“从没听说过纸钱能自己画的!我猜是不行吧。”房中一个甜雅声音扬声问道:“请风姐姐,我们纹月又问什么呢?”
你醒悟:第一个说话的是妈妈房里的小丫头请风,声音极低的便是繁缕死后留下来的丫头纹月,而那甜雅的声音,自然是田菁了。看看地头,果然已走到田菁院子旁边。
请风大声道:“田姑娘,纹月问我舅妈呢!我舅妈娘家那头出了点事!”田菁便道:“嗳哟,那代我向她问好。倘有什么能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请风应了一声,压低嗓门向纹月道:“田姑娘是个好人。你就别给她惹事了。走吧。”纹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你听她们足音往苏铁小楼那方向走,心下猜测:敢莫是田菁要作这个人情、派纹月去帮忙照顾苏铁么?然而她自己又有什么大事,不能亲身前往探视?想着,便暗暗冷笑两声。
这些事都与善儿无关,他也懒怠管,只催你继续前行。
走近临街的房间,外头市声渐渐盈耳。在推门前,你含笑想:总不是要从窗口系绳子下去、放你逃跑罢?推开门,你就“哗”的吸进一口气,想用手按住胸口。
好多的锦锻、好多的绣品、好多的珠宝珍玩。
就那么铺着、展着、摆着,填满了这个房间。
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女,站在他们的货色旁边,见着善儿来了,都上前招呼。
善儿原就是要你惊喜一场的,见你惊愕之色多过喜欢,忙笑嘻嘻给你介绍:“这个中不中意?那个中不中意?那些中不中意?——爷说前段时间疏忽了,你没这些东西,岂不被人欺负。你看着,看中什么拿什么,其他还有要的,只管说,我再到外头给你找去。衣服也该多做两身的,让这位大娘给你先量着,你挑定布料,回头她做好了送来。”
一位青布衣裳、头面整齐、手脚爽利的妇人便上前,行个礼,给你量尺码。
你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多少钱。放眼估去,只见那些绣缎,每一匹已足够抵过一个小户人家半年的嚼谷。你这样低贱的孩子,从来不过是人脚底的泥,何以一下子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小郡爷爱惜羽毛,不能亲自带你这么个青楼孩子到外头逛商铺、采买东西,又恐怕先买了东西送过来、会不合你意,因此把商铺都叫到这儿来给你挑,之中恐怕还额外作了许多手脚压住风声。他对你的心意,犹在这些东西的帐面价值之上。
只是啊,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他想换取的又是什么?
小雅 十一、天保定尔(12)
你又陷入暗暗沉思的状态,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_wanshulou。]精神暂时放弃了对的掌控,四肢像傀儡娃娃一样温顺无比,任青衣妇人将你转来转去的量尺码。
在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有人会对你说:“你发呆的样子真美。我想,这双眼睛后面藏的是什么世界呢?我多想走进去。”
他会用生命来殉他这句话。
——而此刻,许多命运还没有相交、许多风雨还没来得及咆哮。你默默量完尺码,也拣了几件合用的东西。善儿又抱了个大盒子来,神神秘秘,献宝似的放在你面前,用表情造足气氛、勾起你的好奇,这才“唰”的一下子打开了。
你再也想不到,这盒子里头、玫红的丝绒垫子上,坐着的是一个无比普通、无比柔软、无比可爱的布娃娃。大小正正合适一个小女孩子的怀抱。
“爷说,你大概会喜欢它。”善儿道。
喜欢?是的,多么可笑…前世今生,从来没人送过你这么好的一只娃娃。谁能想到呢?谁会想到呢…在此刻,真正当你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子,送你一只布娃娃?
你的泪水忽然决堤。蹲下去,抱着双膝,一个指头也不敢碰它,痛哭不已。
这是你今生仅有的、最痛快的一次大哭。在这大哭声中,善儿把商人们都遣出门去,他自己也善解人意的背过脸;在这大哭声中,只有一个娃娃坐在桌上静静向你张开双臂,而整个世界照常运行。
纹月已经到苏铁小楼,跟瑞香派出来讨好卖乖兼打探消息的写云一起,给依雪打下手帮忙。嘉兰洗净了身上脂粉和薰香、换上干净衣裳走出楼门。宝巾和金琥到了青衿堂,弹唱一支曲子,和所有闲杂人等一起被打发走。裴师傅自回去。宝巾她们便探病人来。
比起苏铁,紫宛的居处离着青衿堂比较远,宝巾金琥两个先经过苏铁楼前,正碰着嘉兰,没话说,一起进去探病。
善儿绞了热毛巾,你擦干净脸,顺便把糟糕的情绪一起擦干净,去完成今天应该完成的事。
你随善儿去取箫,顺便去探望了苏铁。一来可以表现一下你的忠诚,二来呢,你也想到了苏铁一病、叶缔想必会来,与嘉兰再接一次头会比较必要。而嘉兰守在苏铁病床前的机率很大,你来这里找她简直再合适没有。
事实上她的确在,并且向你传达一个信息:今天晚上,她希望你在这里。而你答应了。
也许在内心深处,你真的对苏铁抱有好感、同情、怜悯和厌恶。在她生病的时候,你真的愿意到她床头表示一下慰问。然而这个世界只在乎手段和结果,谁会在乎手段之下是否还有个顺便的“愿意”?于是慢慢的,连你自己也不在乎了。
取箫回来,你吹奏给小郡爷听。他批评、并且进一步帮助你,与你聊了很多话,依然那么温和、沉静。先前那不小心流露的一点点忧伤,已被精心的收拾好。不用照镜子,你知道自己的微笑也是纯真无瑕。“嘿,我们喊声一、二、三,一起把画皮脱掉好不好。”你心里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俏皮的扬起来一点。小郡爷投给你询问的目光。你真诚的解释:这是因为小郡爷对你太好了,你真开心。小郡爷于是笑着点点头。
傍晚时分,你与小郡爷分手,回到苏铁小楼,田菁已出门应条子去,而她的丫头纹月说是跟她一起去的,却又悄悄的回来了。
她说是她主子命她回来继续照顾苏铁,然而在苏铁楼里呆不多会儿,却偷偷往繁缕当年的院子去了。那院子又不是空的,早指给了新的姑娘。纹月从来不是手脚多么灵利的家伙,转眼就被揪了出来,说她在人家院子角落里点香烧纸、给人招晦气呢!
那个时候,叶缔也来了。
是嘉兰派人在他官衙门口等着送信。有意装着害怕的样子,只在门口远远等着,偏不冒险闯进去。叶缔公牍勤勉,不到日斜西山是不会出来的,所以,等他得知消息、赶到苏铁小楼时,天色已晚了。那时候苏铁的病体虽然缓和了一些,人依然是昏沉沉的。叶缔放心不下,道:“左右这么晚了,我就歇这儿得了。”
苏铁微微一笑。
你也是个女人,你知道这个笑容的意思。
小雅 十一、天保定尔(13)
——郎君郎君,我固然不敢求您留下来、也不舍得让您陪在一个病人的身边,但你若真的决定留下,那么我,就算再生几场病也愿意。[万书楼。wanshulou]
多么感人。但你可不是平白愿意出手帮她完成这桩感人心愿的好人。嘉兰也不是。
那么,有意延迟传讯时间,希望让叶缔懒得再赶回家去、索性在苏铁房中歇息一宿。嘉兰的目的何在?
你笑了笑。从嘉兰的角度来说,这是好一步险棋。而你当然应该抓紧机会表现一下了。
那时候叶缔决定留下来。苏铁向嘉兰暗示:她可以回去歇息了。嘉兰没有借口勉强留着,只能笑笑,起身告辞。
可是纹月的事情也正好吵出来。依雪本就奇怪她一转身到哪儿去了,正出门去打听的,闻见她们闹得沸反盈天,唬得折身跑回来,正犹豫要不要回禀先生知道,嘉兰出门来见着了她,问明原委,微微一笑,回身去就告诉了苏铁。
苏铁怜纹月对主子的一片痴心,眉间流露不忍之色。叶缔也是个慈悲人,可惜一来不明白这件事情的来历纠葛,二来也不善于介入女人间的争吵,因此袖着手无能为力。只有嘉兰当仁不让的贴着苏铁耳朵道:“行了,小事。我去说说吧。”苏铁声音极低道:“告诉她…何必烧什么东西?只要想着死者,这一缕心香,就比一切店里能卖的香烛纸头都好了。”
嘉兰将她轻轻一握:“放心。”起身出去,三言两语,并不评判是非,只道:“如今院里病倒了两个,人仰马翻的,我道你为什么事又吵起来呢?原来是这个。真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只怕妈妈动气,把所有人都扫上一鞭子,从前不是没有过。”那新住院子的姑娘气得哽咽道:“怪我么?她欺人太甚,烧纸烧到我鼻子下面来了,我——”“我说这也是个猪油蒙了心的小呆蹄子!我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身后能有这么个傻孩子牵念着,我倒好笑呢。”嘉兰笑着,将这姑娘一牵,“都是苦命人掉在这儿,你根脚也未稳,快别在乱头上添乱了,当心被谁结了怨,你一时间多长对儿膀臂都应付不过来呢。”说着,又暗暗许那姑娘些甜头,叫她别再吵了。“若是害我没心思练戏,我也不饶你。”嘉兰笑着说。
这么的连哄带唬,那姑娘给降住了。采霓赶过来的时候,她不再出头指责纹月。嘉兰又说了些遮掩的话。采霓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一无所知,轻轻掀过了。嘉兰将纹月送了几步,心里也可怜她,将苏铁的意思转达道:“你想着你前头姑娘,就比烧香还强。哪怕供碗水、供瓶花呢,你们姑娘也必定欢喜。快别再烧这烧那了。”
纹月却抽泣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些…但想着,该当作七的日子,姑娘的魂灵儿回来,手里没钱,怎么好?先生你说,再怎么样都得给她些钱用啊!其他再好看又抵什么?”
嘉兰再料不到这话,一时怔在那里。听风中,琵琶声也停了,不知紫宛是不是终于住手,服侍李斗去。
适才医生来给李斗看病,按了脉,到外间写方子,紫宛也到外间陪着。李斗躺在床上,却向书僮招了招手:“磨墨。拿纸来。”
桌上墨盒原是现成的,书僮打开,里头蓄的墨还未干,略调弄两下便成了。李斗接过来,半倚着床栏,唰唰唰就写下去。书僮拿眼瞥着,略认得几句是“岫云寂寞出,青山相对老…”心里暗暗叫苦道:定是在写诗词呢!我的爷,不好好歇着,这般劳累了,如何是好?
小雅 十一、天保定尔(14)
劝,他是不敢劝,瞅个空子悄悄出去找紫宛想法。[萬書樓]紫宛进得房来,李斗却已经写完,将那纸团一揉、丢进火炉子里。紫宛看了一眼,不说什么,依然服侍他躺下。李斗自己嘲着笑道:“奇怪,写出这种东西来。韵都错了,还是烧掉算数。”紫宛应声道:“等病好了,再写多少不成?”言毕,经过火炉子出门去时,眼睛一扫,见炉边有一角纸头还没烧完的,字迹依稀是“…已缚手,对画牢。〔见注〕”触动心事,怔住脚步,再要看时,火舌卷处,已将什么都卷进去了。
紫宛于是拿琵琶,出门练曲。她不曾陪着李斗,仿佛是无情也甚,却并不肯走远,直弹到苏铁这边服完了药、叶缔都来了,她才回自己房前,看了看李斗,见他已服完药安稳睡着,轻轻道:“大约真的没我的事了。”这才抱着琵琶,去远远的练功房练去。
嘉兰向苏铁回复了纹月的事,再略说个几句话,离开了。叶缔已准备歇息,苏铁怕病气过人,只准他在外间睡下。依雪给他弄好了床铺,忽听门外“哗啦”一响,是什么摔碎的声音,急步出来看,见你跌在地上,将个小瓷碗摔得粉碎。她气冲冲的开始责骂你。你跪坐在地上,手掌静静压着碎瓷片,不言不语。
你知道她会骂你。你正是要她骂你。
不是她的骂声,又怎么能引出那个人来呢?呵,他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吧,一步一步,似曾相识?
还记得吗?还记得吗?…人的记忆有多长。能不能长过一次轮回?
那时候他是多么年少。大概因为书读得太多的关系,神情已是严肃的,但眉梢还未压上风霜,那样秀挺,于是连严肃都成了一种清郁。
也是“哗啦”的碎裂,责骂声响起,命运齿轮轧轧运转,在被淹没的时光里,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子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个卑贱如泥的小丫头,跪坐地上,低头不语。
那时,她不语,只因为心底那样的胆怯与温柔,觉得世界依然是很友好的,大多数人依然是很善良的,而她虽然笨了点、生活虽然沉重了一点,眼前的道路依然是很快乐的。
而此刻,你不语,只因为太过疼痛。只因为你沉默等待的时机还未到来,这伤痕累累的喉头暂时还不必开言。
你疼痛得像一捧粉碎的雪。沉默得像一痕怨毒火焰。
——然而在别人的眼睛里,你清凝如雪,温顺可怜。
所以说皮相是多么重要的事。世上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啊,有几个人能剥开对方的表皮、掘出心底的污秽,再潜进这层污秽、挖出内里的洁白,怜悯它、爱它、宽恕它、守着它,一生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