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众人平素也知道九儿秀丽婉转,也自纳罕,怎隔着十数日不见,再见怎就娇媚如此,犹如明月梨花,即清且艳,不可言表。众目睽睽下难得九儿倒是若无其事,不疾不徐来在台阶前,只等着前头那折《虎牢关三英站吕布》唱罢了好登场,一行低了头整理衣带,她这一低头,便露出白白一段后颈来,衬着金蝶穿花的衣领,益发的光腻如玉,雪白耀眼。只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心中无不惋惜,这样一等出色美貌,若是身为女儿,怕不是倾国无双的绝色,不怕没有泼天的富贵可享。偏偏生在一个男孩子身上,又落在了这样的下流行当,实实的暴殄天物,叫人扼腕。德生是知道九儿真面目的,见人人盯着她看不免发起急来,只怕叫人瞧出情弊来,己蝎蝎蛰蛰过来,站在九儿身后,用身子挡着众人目光。他原是憋了许多话的,又不敢出口,便把眼去偷觑她,一行把手上的折扇捏了来转了去,直把扇子骨折腾嘎吱作响。九儿黛眉轻蹙,也不回头,只道:“你消停些,把扇子折腾坏了,一会子怎么唱戏。”德生如闻纶音,赔笑:“是,是。”果然不敢再动了。再说那头赵飞卿也怕人瞧破了,他仗着是师叔,先呼喝起来,只推说饿了,打发了没有戏的这个去煮茶,那个去买点心,有戏的又催着上妆,果然就忙起来了。赵飞卿到底腿上有旧伤,站久了便疼,见人都分散了,便在一边的交椅上坐下,才一抬头,就见沈墨卿瞧着他,神色间颇有些阴晴不定,不免有些心虚,只做口干,端了茶盅来喝水。

且放下后台内不提,只说外头那些瞧戏的。不独来了许多的官宦巨室捧场,其中也有与九儿旧有过节的,存心来找茬儿的,正是那锦乐坊的海青儿。

海青儿自那日叫孙毓当众羞辱了,心中自是恨极九儿,只碍着孙毓势大,自己不敢出头。她自十五岁上破身接客,每日里迎来送往,自然认识好些官吏富商,原想籍着他们出气,却不知才一开口,那些人怎肯为了个红颜半老的秋娘去得罪当朝宰辅的公子,一个个寻了因头推得干净。海青儿一口气直忍到今日,听说今儿九儿要唱《惊梦》,纠缠着一位新交的富商带她来了。到了天蟾楼,放眼望去个个都是达官贵人,在海青儿眼内一只只俱都是钱袋子。偏这些人将个那个小九儿奉若珍宝,心中更是恨恨不绝。正咬牙间,却叫她瞧见了个人,海青儿不由得了主意。

 

第12章

海青儿既打定主意便不恼了,只等了散戏好找人做文章。她本意也不是来瞧戏的,因此上只管倚在在王姓富商身畔撒娇撒痴,一行又将两道秋波向着故友新交乱送,耳上一对明珠珰乱晃,没有半分停歇,一眼瞥见孙毓,因在他手上吃过苦头,很有些怕他,只转过脸去生怕叫孙毓瞧见。

孙毓自然也来瞧戏。且说九儿病了这些时候,他派人过来殷勤问安致好,又着人送新鲜别致蔬果来与九儿吃,着实出力讨好。

忽一日里孙碧潋气哼哼回来告诉,说是姬琅琊打发了家医去替九儿瞧病,因气不过与他纷争了几句,竟是甩手走了,数日不肯回房,闹着要孙毓派人去砸了云卿班的场子。孙毓正一心要哄住九儿,别说是去伤她,便是骂一骂她在孙毓看来也是讨嫌,该当挨打的。因孙碧潋是同胞姐姐不好说得,只得言语安慰,更帮将姬琅琊找到。却原来姬琅琊自往城外的田庄去了,因他不许庄下人等往外传说,是以孙碧潋遍寻不着。姬琅琊既与那小戏子无染,孙碧潋的气也平息了许多,孙毓又着力安抚了好一阵,孙碧潋方肯丢开手。

孙毓到底又怕九儿被姬琅琊得了去,恨不得将人从云卿班接出来,另寻好处安置,只顾忌着九儿性子刚烈,怕弄巧反拙,倒把往日的好处一笔勾倒,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得只好耐下性子。此番听说九儿病好了,复又登台,哪里肯错过,早早的便到了天蟾楼,留神四处瞧了,并不见姬琅琊身影,方松了口气。

孙毓专为着九儿而来,哪有兴致瞧前面的戏文,正心焦间,突听得箫声起,吹的是一折《绕池游》,便听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幽咽明灭 婉转雍容,分明便是九儿的声气,精神大振,凝神望向戏台。便见那杜丽娘扶着春香肩而上,宝髻珠衫,翠袖罗裙,端的一身的俊俏妖媚,行止间更是说不尽的风流潇洒,直瞧得人心花怒放,只一照面,满楼便俱是喝彩之声。这《惊梦》说的是南宋南安太守杜守之女杜丽娘一日在园中游春回房,因被满园春色勾引动了愁肠,思春情浓倦怠欲睡,梦中与一书生相识相依,两情缱绻,正诉浓情,却被母亲惊醒,犹萦念不已。这生与旦一唱一和,眉眼相送,端地是浓词艳曲,演来叫人魂销。更有那沈墨卿别出心裁,一概不用笙笛板眼,只把一管萧吹起,若有若无,如慕如诉,明灭交织,,称着台上佳人清音,更是勾人魂魄。

这一曲罢了,人人只说看得眼内出血,心上起火,没口子的叫好,恨不能自身化做那柳梦梅,哪里还顾惜银子,泼水似的往下赏,只求九儿出来谢上一谢,好再见佳人一面,偏九儿是一贯的做派,凭你将天上的星星把来送他也是不返场的,虽是知道,到底不死心,哄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九儿出来,只得罢了,正要走,却见那出将口的帘子一挑,先走出两人来。

却是沈墨卿与段去之二人,沈墨卿手上拎着一卷红绸,满脸堆笑,向着四下里一抱拳,道:“各位大人老爷公子留一留贵步。”一行与段去之两人将把那卷红绸拉开,红绸上墨汁酣漓三个斗大的今隶—玉梨娇,一旁以行楷写了两行诗,诗曰:“雪做肌肤玉做容,不将妖艳嫁东风。”行笔古朴凝重,宛然端庄,可称大家。便有识得的人哄叫了声:“许文翰许大人的字。”原来许家子弟习的字与世人不同,既不师法二王,亦不从柳颜瘦金,学的却是东晋时卫铄卫夫人,以平和大方为形,内蕴妩媚,当世再没有第二家的。尤其是许文翰许侍读,一手魏体,并世无双。只是许家素来诗礼传家,再不许子弟涉足烟花柳巷,狎玩优伶的,若有触犯,必定重责。偏许文翰喜爱听戏,在这天蟾楼常年有包厢的,已算是家族内的反叛。许文翰那一支上人丁单薄,传至他已是三代单传,又素来聪明灵巧,二十三岁上便中了榜眼,是以老太君深为溺爱,其父许繇也只得罢了。却不料这次竟是出头一个小戏子拟写名字,实是大大的出格,以其父的性气刚烈,只怕不能善了。

且说台上沈墨卿听得有人识得来历,更是得了意,笑道:“敝班的九儿不曾出师,原不该起名儿。得蒙许大人错爱,特赏了这个名儿。从今而后,玉梨娇便是我云卿班的当家正旦。”大伙儿齐齐鼓掌喝彩,更道:“好个玉梨娇,除了他再没人配叫这个名儿。”又哄叫着要九儿出来谢名。沈墨卿笑道:“饶恕则个,小孩子面皮薄,禁不得这个。”一面团团作揖,好在九儿素来娇怯大伙儿也是知道的,段去之又在一旁帮着说话,也就罢了。楼上有一人却是看的咬牙切齿,不是旁人,正是那尚宝珠尚三娘子。

话说尚宝珠年前自九城兵马司那里出来之后再也不曾登过台,倒不是他不愿意,一来他与九儿结下了怨,更不想被九儿压在头上,是以不愿回云卿班来;二来他得罪了孙毓是行里人人俱都知道的。孙毓是混世的魔王开罪不起的,尚宝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角儿,少了他一样的唱戏,故此没有戏班子肯要他。尚宝珠只得闲下来。好在,他唱戏时颇会钻营应承,倒也存下了好些珠宝银子,不必为生计犯愁,又有沈墨卿榜样在前,也想着自己拉个戏班子做班主的,这些日子都在外头买孩子。前些时候才回了京,便听得九儿要唱《惊梦》故意的来了,他自己是行家,识得好坏,原是要故意挑错的,再不料九儿竟是天生该吃这行饭的,不仅扮相娇美雍容,连唱腔也别具新意,隐约有自成一派的格局。听得身旁炸窝子一样的喝彩,似钢针往心里戳一般,却也无可如何。又见到九儿的正式名儿又是这样赫赫扬扬的来头,与自己当年不过是红纸上师父赏的名字相较可谓有天渊之别,心中更是妒恨已极,回手摔了茶盏,拂袖而去,才来到天蟾楼外,便叫人喊住了。

一回首却是个美貌女子,二十四五岁年纪,一身的锦绣装扮,斜插珠钗,鬓边颤巍巍一朵芙蓉花,斜倚着轿门,分明不是良家声气。尚宝珠仔细打量了,认得是海青儿,两人原也有过几次露水姻缘,算是旧相识,便笑道:“原来是海青儿姐姐,姐姐今儿得空也来瞧戏?”折身回在海青儿面前,一行顺势在她手上摸了一把:“多时不见姐姐倒更标致了。”海青儿娇滴滴向着尚宝珠飞了一眼:“我常听往我那里去的那些哥儿爷们说着九儿戏如何好,今儿特来开开眼,我不懂戏,瞧着也不过那样,只不知那些人就哪里看的出好了。我只替你不忿,那小九儿哪里就有本事盖过你的头去,不过是仗着生得美丽些,得了那些人的意,你白吃了这个亏,倒忍得住声。”一面说一面细瞧尚宝珠面色。果然尚宝珠脸上便挂不住,他本来面目鼻高唇薄,倒也清秀,这一拉下来很有几分阴森,只一转眼,尚宝珠倒又笑了:“我也老了,原也该让着孩子们出头的。海青儿便笑:“都是我不好,说错了话,宝珠兄弟倒是真真有气量,果然是大丈夫,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兄弟赏姐姐个面,往我那里去坐坐,姐姐置酒赔罪。“一面拉了尚宝珠便往轿子上去。尚宝珠半推半就,笑:“姐姐今儿怕不是一个来的吧,就那样抛下人,怕是不好。”海青儿听了,面上僵了僵,嗔道:“你去是不去?”

尚宝珠道:“去,去。姐姐相邀,做兄弟的哪有不去的理。”上了轿和海青儿挤坐在一处。轿子一走,尚宝珠手脚便不老实,海青儿按住他的手,笑道:“你就急得那样。我先问你,你不觉着那小九儿身段娇柔妖娆,神气风流妖媚,生得这样美貌,很不像男孩子。若说是个绝色的女孩儿,怕是没有人不信呢。”尚宝珠手上停了,皱一皱眉道:“若不是因为那样,他哪里就有如今的声势。”海青儿笑道:“现如今就有多少人想他的,若他真是个女孩儿,只怕许多人就要疯了,倒是很有场热闹瞧呢。只是你们梨园行可是有规矩的,女伶哪里能这样的抛头露面,更没有没有男女同台的先例在,现如今云卿班如日中天,多少戏班子眼热呢,出了这个笑话,倒是会趁了多少的人意。”

尚宝珠不说话,只是拿眼瞅着海青儿,半刻方笑:“真真是最毒妇人心。那小九儿可有人护着,你这样浑说,不怕人拔了你的小舌头做下酒菜。”海青儿也笑:“只消话不是从你我口中说出的,便是皇帝老儿也不能拿你我怎样。一个男孩子生得太俊了,也不是好事。”尚宝珠揽住海青儿柳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怪只怪他生得太娘娘腔了,怨不得人乱想。”两人一路亲亲热热,再无别话。

尚宝珠与海青儿商议既定,两人都是在风尘中打滚多年的,三教九流的人物自然识得不少,或是打趣,或是借着酒意,有意无意各自露出口风去,只说九儿生的那样娇媚可爱,怯弱动人,哪里像是男儿身,怕是女子乔装,方才有这等颜色。那些人素来就羡慕九儿美貌,只是碍着九儿素来骄傲又有姬孙两府公子做靠山,不好动他的,如今得了这个话自然当成新闻四下里着力的宣扬,更免不了其中添些油加些醋, 这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的宣扬开去,不几日已然闹得人人皆知。

一时间满城物议,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信的自然是想九儿那等的风流天成,娇韵欲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有摄魂之魅,夺魄之妖,自然是女子乔扮的,男人再美也不会有这等颜色,别样神韵。也有不信的,说这云卿班上下几十口子,难不成人人都是瞎子,分不出男女来。想必是别的戏班子嫉妒云卿班如今的盛势,故意放风出去埋汰人,好坏云卿班招牌的。

且不说外头满城的风雨,只说云卿班内沈墨卿听了传言,心上也疑惑起来,将往日的异样一样样都想了起来,或是九儿从不许人拉一拉他的手;又或是九儿从不肯与众师兄弟一处梳洗;又或是平日里九儿的神气举止秀美温婉,大有闺秀之风;又想及自外头传言出来后,九儿除了每日练功上台,竟是不出房门半步,连饭也是端进房去的,果然是心中有愧,不敢见人。越想越确信无疑。又念及赵飞卿对九儿素来回护得紧,从不许别个子弟靠近他一步,样样都挡在头里,莫不是他一早知道了,只是同九儿串通着欺瞒他一个?不由恼恨起赵飞卿来,心道:“我与你师兄弟二十余年,又在你落难时着力相帮,你竟这样欺瞒与我,想是存心瞧我的笑话,又或是贪图九儿年幼貌美,心有不轨,方才这样出力讨好。”

待要去寻赵飞卿说个明白,猛然想到,本朝以来就不曾有过男女混台这等触怒祖师的事,现如今外头只是传言,并没有真实凭据,若是自家先闹将起来,犯了这样天大的忌讳。叫人瞧了笑话去不说,只怕落了人口实,以后再难在梨园里立足;若待不说破,到底不甘心,想了想方才开门唤长喜过来,吩咐叫九儿来。

九儿一听沈墨卿唤她,知道泰半是为着近来外头的传言,心上直打鼓,勉强应道:“知道了,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一面关上了门,仔细打量了周身上下,自觉看不出半点破绽,方才来至沈墨卿房内,还不及开口,沈墨卿已一拍桌子喝道:“跪下!”九儿本就心虚,见沈墨卿这个样子,哪敢不跪,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沈墨卿也不开言,只拿眼牢牢看她,面上如凝秋霜。九儿心上慌乱,粉颊上便飞起两朵红云来,一声不敢出。沈墨卿瞅了她半晌,方冷笑道:“我倒是收了个好徒弟,果然演得好戏,也不枉我辛苦教了这七八年,竟是一丝痕迹也不露呢。只是不知谁给你的胆子,就敢这样。”九儿到底年幼,又是委屈又是害怕,低低道:“九儿并不敢。”沈墨卿冷冷道:“我瞧你胆子大的很,又有你赵师叔撑腰,哪里有不敢的事。你们师叔侄同心,只独独瞒我一个,果然很好。”

九儿听沈墨卿意思竟是连赵飞卿也恨上了,心上很不欲带累,咬一咬牙,抬头道:“都是九儿一人的错,不干师叔的事,师父莫错怪了人。”沈墨卿再不料九儿到了此时犹敢出言顶撞,倒是吃了一惊,仔细往她面上瞧去,只见九儿粉面微微带些潮红,眼角犹带泪痕,虽做男装打扮,依旧如海棠带雨,豆蔻含露,端的明艳绝伦,不由心上一动,想道:“素日倒不曾留意,这丫头果然生得好颜色,现如今就已这样美貌,换上女装怕不是倾国无双的绝色。眼瞅着孙姬两家公子都对她颇为回护,莫非也瞧出端倪了?倒是得留些地步,日后她若得了势,也有情分在。有许多好处。”当下便转了声气:“你且起来说话。”

九儿听沈墨卿突然声气转和,大出意外,不敢就此起身。沈墨卿叹息:“我是你师父,打小看你长大,就如自家孩子一般,哪里就不疼你了,不过是外头传得实在难堪,又有许多混话在里头,一时气急了,方说话重了些。我虽不如你师叔溺爱,到底待你也和其他师兄弟不同些,事事不曾委屈着你,你细想想可是?”一面俯身伸手将九儿扯起来,又道:“你也熟知咱们行里的规矩,这男女同台是得罪祖师爷的大忌讳。云卿班如今正红,多少人眼热,等着挑咱们错呢,你好歹沉住气,千万松不得口。不然不独你做不成人,还要连累你这些师兄弟一起被人笑话,你如何忍心。”

九儿点头答应,她心上只怕沈墨卿追问她身世来源,却不料沈墨卿竟是不追求,不由得暗暗松口气,又见沈墨卿挥手令她自去,忙告了退,才走到门口,沈墨卿忽地叫道:“九儿,你先回来。”九儿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只不知沈墨卿要说些什么。

沈墨卿凝神瞧着九儿,拿手指敲着桌面,半刻才道:“你到底是女孩子,终日和师兄弟相处,总要谨慎小心才是,便是你师叔平日里也该远着些,别闹出笑话来,倒被人瞧低了。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好孩子,自尊自重的,不过白嘱咐一句。”九儿听了,心上惨然,粉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

自流言传扬开以来, 九儿平日还得装作没事人一般依旧上台,这台下风言风语尚可忍耐,下了台反倒难挨。云卿班里上下几十口子,难免有素日嫉妒九儿得意的,也有羡慕她美貌的,得了这个传言,虽不敢就此戏侮与她,瞧她的眼光便甚是轻薄,言语间更难免有些不敬,偏她生就了个骄傲倔强的性子,不肯就此示弱,只装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到底心上气苦。待到今日被沈墨卿点破本来面目,又没的吩咐了那些很是叫人难堪的话,难免十分的羞恨委屈,直熬到自己房内方松懈下来,一手掩了门,泪珠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犹怕叫人听见笑话,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只是强忍。想一会心事,掉一会子泪,一个人直闷闷坐到午后时分,方才起身 净了面,连饭也不曾吃,便往前头来同大家回合,连生素来嫉恨九儿,见九儿眼圈有些红,便出言嘲笑:“九儿怕是被风迷了眼吧,连眼都红了。不过这眼圈儿红红的倒更像个标致小姐了,怪可人怜的,只可惜没有裹小脚,便是小姐,也算不得全璧。”

九儿隐忍已久,此刻见连生出言挑事,不由发怒,似笑非笑瞅一眼他:“好在是像标致小姐,若像梅香,才是憾事。” 连生再不料素日里从不还口的九儿竟出言讽刺,脸上挂不住,欲待上前理论,德生已然过来挡在头里:“外头的人埋汰他,你是自家师兄弟,也要欺负他不成?” 连生脸上更挂不住,冷笑:“他果然是男孩儿么?还是你们台上恩恩爱爱,假凤虚凰惯了,到台下也不分真假了。”德生有意为九儿出气,便要上前和连生理论。却叫九儿一把拉住袖子,转头但见九儿神色凛若冰霜,唇角噙一丝冷笑,道:“我知道你不忿我一直压着你一头,这原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得先唱几出好戏叫人瞧瞧你本领才好, 才不枉你心高气傲了场。” 连生眼见九儿眉眼间隐含怒色,倒心虚了,不敢再说,班里本来有许多人要瞧好戏,再不料一向娇怯的九儿忽然发作,倒是有一团的威风,令人生畏,都有些震慑住了,各自丢开手,待要散开去,沈墨卿来了,将大家唤在一处,正言厉色训导一番,说九儿如何不是男孩子,外头传言不过是人为了败坏他名声胡诌的,自己班中更该同声一气才是,若是自家再生事,定不轻饶。

且不说沈墨卿如何在云卿班里弹压。但说许文翰自为九儿题了名字,被人当作一时的风流佳话,四城的传说,早便传进了许府。许文翰之父许繇生成了个燥烈异常的性子,听得独子竟做出如此放浪不羁的事来,本已大怒,只碍着老母亲十分溺爱这个独孙,略有责罚也是不依的,只好忍耐。一日忽然听说那九儿玉梨娇原是女子,一股冲冲怒气那还得了,一回了府,立时叫传许文翰往外书房去。

许文翰今日原不该着当值,偏巧圣上新近得了隋时展子虔的一幅《弋猎图》,一时不辨真假,知道许文翰最是眼利,便宣了他去甄别,故此并不在府内,许繇听得小厮回报原委,也无可奈何,只得罢了,回得房内见了夫人周氏,不免报怨几句。周氏乃是许繇继配,嫁过来时,许文翰不过四,五岁,方启蒙,周氏待之如同亲生。这周氏虽没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容,倒也生得杏靥桃腮,柔美婉转。论性情皮里秋阳,聪明不露,伺候婆母夫婿更是无微不至,因此上虽没有生育,倒也颇得许繇母子宠爱。

周氏一行听着许繇报怨的话,一行令丫头捧了脸盆来,亲身伺候着许繇宽了外袍,净了面,奉上茶,又亲手替许繇打扇,方赔笑道:“不是我溺爱,这真怨不着咱家孩子。老爷细想想。文翰的媳妇去了也有两,三年了。依我说,早该另寻良配了。偏是文翰这孩子也是实心眼,一意要守三年,原是他的一番痴心,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辜负他。只是他房内的几个丫头又算不上出色人物,怨不得他往外头散心去。老爷即怪,以后不许他再去也就是了,何苦生气。”许繇气略平,又说:“话虽如此,也该打一顿,方是教训。”周氏忙笑道:“罢哟。老爷,我家孩儿也是朝廷命官,你好歹也给他留些体面。再者,老太太也是不依的。”许繇听周氏抬出母亲来,方罢了,因问:“今儿冯先生可来给母亲过诊过脉了?怎么说。”

周氏道:“先生留了脉案在这里,老爷请看。”一面自妆台上取了脉案来交在许繇手上,许繇细看,却是年老之人寻常的虚脉,只需细细调理,并不打紧,放了心。猛一抬头见周氏神气犹疑,因问:“你从来言语最是爽快,今儿怎么温吞起来,倒不像你素日为人。”周氏见问,屏退了众人,方道:“今儿冯先生很叫人摸不着头脑,请完脉,老太太留他吃茶的时候,忽然就提到了我们去了的姑娘。”许繇听了,恨恨道:“都十六,七年了,难为他倒记挂着。”再坐不住,站起来在房内兜着圈子,又问:“母亲怎么说?”周氏道:“老太太立时便哭了,冯先生不好再坐,便走了。我瞧着以后老太太的平安脉倒不好再麻烦冯先生了。”许繇叹息:“不要他来,倒显得我们心里有鬼似的。还是他吧。”周氏应了,两人相顾无言,只余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