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墨卿到了九儿屋子前,隔着帘子道:“德生是有不是,你却不该当着众师弟的面,日后叫他如果管束他们?”九儿静了片刻。出来见了沈墨卿道:“师父说的是,是九儿莽撞了。”沈墨卿仔细瞧了她一会子又问:“酒喝得那样急,可上了头没有?”九儿在家时节,因着年纪幼小又是女孩子家,并没有碰过酒,随了沈墨卿学戏之后又怕坏了嗓子也是不叫碰得,今儿倒是她第一次喝酒,喝得又那样猛,哪里就能承受了,一直觉得心慌眼晕,见沈墨卿殷殷垂问,因怕师父担心便挣扎道:“还好。”沈墨卿笑道:“那就好,师父怕你喝伤了。现如今,师父有一事与你商量。”九儿忙道:“九儿不敢,师父吩咐便是。”沈墨卿要的就她这句,当下笑说:“即如此我便作主了。下个月初十便是孙大人六十整寿,孙毓孙公子要请了戏班子去给他父亲贺寿,有多少戏班子想去攀这个高枝,都不可得。那孙公子很是喜欢你。”沈墨卿顿一顿:“你的戏,便叫了我们云卿班去,红包酬银丰厚不说。好孩子,这可是你扬名立万的好时机,到时在座的有多少王公贵胄,你要是唱得好了,日后不怕没有贵人扶持。”沈墨卿越说得得意,九儿越是觉着心中发冷,头晕作呕,一时没忍住一口秽物喷了出来。

沈墨卿闪避不及袍子上已然沾染上了些许,他性喜洁净难免嫌恶,只此刻明知她喝伤了,倒也也不好责怪,只能回头道:“福儿,用轿子好好送九儿回去歇息。”福儿忙答应了过来要扶九儿出去,偏德生自觉方才确是问得莽撞了,生怕九儿记恨,又怕九儿和福儿太过接近,便抢在头里过来伸手要搀,却叫九儿一把推开,只道:“不劳费心。”德生伸出的手僵在那里只臊得满脸通红。九儿也不要福儿搀扶,一路撑着到了外头上了轿,一路颠簸回了沈宅,才一下轿便打熬不住,扶着轿把呕个不住,福儿看着焦急,他也是没经历过的直急得没法处,因想到师叔赵飞卿倒是在家,忙奔了进去寻到了赵飞卿将事情一说,赵飞卿也是急了,一个女孩儿家家怎么就喝成这样,一面吩咐福儿往厨房去要醒酒汤,自己扶了双喜出来,到了门外就见九儿已呕得脸色青白,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也顾不得男女大防,过来轻拍着九儿后背,轻声责备:“怎么就喝成这样,自己的身子都不知道爱惜。况且你和他们那起小子又是不一样的,若是走漏了消息可怎么好?”九儿听得赵飞卿的话又是委屈又是后怕,扁一扁嘴竟是掉下泪来,她本呕得面色苍白,眼圈儿鼻尖儿却是红红的,此刻掉下泪来,分明是梨花带露,海棠著雨,分外的可怜可爱。赵飞卿看得愣了愣,心口上仿佛叫人打了拳,半刻才道:“站风口里,仔细一会子头疼,先回屋吧。”扶着双喜自己走在了头里。九儿仿佛要说什么,想了想究竟闭了口,只跟在赵飞卿后头走了进去。

过了一两个时辰,沈墨卿也带了人回来了,因不放心九儿特特过来瞧了。彼时九儿已喝了醒酒汤,赵飞卿又叫人煮了酽酽的茶来给九儿,沈墨卿见九儿面色已比方才好了许多,因笑道:“我早知道你会照顾妥帖。这孩子量竟这样浅,不过三杯就醉成这样,。”又对九儿说:“下次不会喝就慢点喝,可别再逞能,要不然吃苦的还是你自家。”九儿听得下次两字,只垂下了眼睫不做声。沈墨卿又叫长喜吩咐厨房单独给九儿做些鲜香细软的吃食来便去了。这里无话,那边德生回了家见了福儿自然没有好脸色,心中只管猜疑九儿的隐秘可被福儿察觉,却又不好问出口,只得闷在了心里,自这日里不知不觉便与福儿冷淡起来,偏福儿是个没心机的,一丝一毫也没察觉,倒是一样待德生。

一转眼就是丞相孙静岸六十大寿,孙毓果然叫了云卿班的戏且特地吩咐下来,独独九儿只许清唱。原来这梨园行里,清唱便是不穿行头不上妆,与彩唱是全副行头大浓妆不一样,因有这样一等伶人一上妆那是别样的明媚鲜艳,只下了妆之后本来面目极是平常,没的坏了兴致。是以顽惯了的公子哥儿若是瞧上了哪个伶人,都会叫他清唱好瞧本来面目究竟怎样。这九儿哪里知道其中关窍,沈墨卿因怕她着恼不肯去瞒了不说,又怕赵飞卿私下告诉她,越性连赵飞卿也不说了,到了日子就领了九儿德生等人往孙府来。

当朝次辅孙静岸生辰自然满朝同僚自然都来贺喜,因此上孙府内热闹非凡,一众家丁有迎接客人,有奉茶送水的,有送果品小点的,往来如梭。云卿班此时自角门进了园子,由管家领着往别院去,一路上自然难免和这些奴仆撞见,其中里自然有行为口齿轻薄的,将九儿由头至尾评点一番,猜测她是男是女的。德生因那日之后九儿总不和他说话,只在台上对戏的时候还和往时一样,一下了台只当瞧不见,心下懊恼非常,今儿虽见九儿被人言语上轻薄了去,生怕举动冒撞了更叫九儿生气,因此上低了头,只做听不到看不见。倒是福儿因怕九儿不自在,故意用身子挡在她前头,好叫她自在些。一路就到了别院,管家吩咐了几句自去见孙毓复命。沈墨卿送走了管家回身来招呼孩子们上妆换,九儿自己是清唱不用上妆,见各位师兄都在脱衣服换行头,深觉不便,就托了词走到了园子外头来,在一处假山石上坐了下来。

那头姬琅琊再与孙碧潋不睦也没有不来给岳父大人贺寿的道理。这日卯时就和孙碧潋一起过府给孙静岸夫妇叩头问安。孙静岸和吴氏深知女儿女婿不和,自己女儿舍不得说,姬琅琊又说不得,只得将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偏孙碧潋受姬琅琊冷落已久,早憋了一肚子气在,好容易姬琅琊和她一起回来了哪里肯轻易放过,絮絮叨叨得告状,孙静岸就不好再坐下去,正巧管家来禀告有个郡王世子替父送礼致意来了,孙静岸藉词出去看。吴氏看丈夫走了,无奈只得劝说:“你们新怀初抱的,彼此脾性都不熟悉,有些碰撞也是平常事,各自退让一步也就好了。”又委婉暗示,姬家长子无后,他们两人更该早些生个孩儿。姬琅琊哪里耐烦听这些,借着往前头帮着孙毓一起招呼客人便走了出来,孙碧潋又气又恨却是无可奈何。吴氏见女婿走了,方才劝女儿道:“你如今已是人家的媳妇,一切不比在家做姑娘时,凡是要忍耐着些,切不可太小性了,一会子你婆婆来了,可不许这样胡闹。”又道:“姬琅琊当真任起性来,便是他父亲也要容让几分,你何苦去惹他。快别生气了,你弟弟在外头叫了班小戏来,说是很新鲜有趣,我们娘几个自己在后头乐。”孙碧潋皱眉道:“弟弟还是那个脾性么?他倒是男女不拘自己玩得乐了,只是再这样闹下去,怕没有差不多的人家肯将女儿给他了。”吴氏也是叹气:“毓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劝得住。现如今我只求有个女孩子能拘得住他,就是出身不好也没甚要紧,抬了来做房里人也是一样的。”

她娘俩在房里说话不提,姬琅琊信步出来,沿着孙府花园内的玉带溪一路走来,却是到了云卿班所在的别院前,原是要绕过的。偏叫他远远看见一树梅花下端正坐着个少年,一眼望去神清骨秀,秀雅若兰,姬琅琊疑惑:孙府何时竟出了这样出色的人物?

九儿因觉有人盯着瞧她便抬头看去,一眼瞧见走近的姬琅琊,黛眉一蹙霍然起身。她与姬琅琊相见之时尚未卸妆又贴得瓜片,且不说浓妆遮掩了本来面目,便是脸型与素颜时都是两样的,姬琅琊只见她一面,一时之间哪里认得出来。九儿却深切记得眼前这人,分明就是那日天蟾楼上那恶人的同伴。见九儿起身要走,姬琅琊也不知怎地,却是急了上来几步,开口唤道:“这位…..请留步。”才一开口,姬琅琊却是顿住了竟是不知如何称呼才是,这少年秀丽挺拔,如玉树扶风,偏又肌光映雪,眉目如画,端的雌雄难辨,只是太瘦生了,仿佛略加指力便会碎了。姬琅琊心下只怕他要走,想伸手去拉住他实在不合他往日习性,又怕冒撞亵渎了这雪玉一般的少年,竟是一时无措起来。

九儿皱一皱眉,她知道姬琅琊身份原是不好不搭理的,只得站住,又见姬琅琊不做声,勉强道:“这位公子没什么吩咐小人就告退了。”她这一开口,声气清透低回,却是叫姬琅琊听得分明真切,那一曲《思凡》这月余来,每及夜静便在他耳边萦绕不去,姬琅琊怎么会认不得她的声音:“是你?!”他原也不曾去想那鲜艳到近乎妖艳的小戏子本来面目是怎样的,今日见了只料不到这等清冷秀丽,半点也没有伶人眉眼间惯有的矫揉造作。且住,他一个伶人又会在孙府?姬琅琊猛地想及孙毓素有断袖分桃之好,难道他终究难逃他的手脚不成?姬琅琊忽然只觉一阵惋惜,因问:“你怎地在此?”九儿却不知他原是好意关切,她犹自记得天蟾楼头他那讥嘲笑意,当下冷冷回复:“小人不过是个戏子,贵人赏面叫了堂戏自然不能不来伺候。”姬琅琊听他如此言语,只当她是自愿从了孙毓,方才的惋惜一化而为蔑视:“果然如此,倒是我问得多余了,想来你也是习惯伺候贵人的了。”说罢了拂袖而去,才行了不远,姬琅琊却是顿下了脚步,这才想起自己的异状来:那孙毓的娈童他见得也多了,已习以为常。只今儿怎么一知那少爷也成了孙毓枕边人之后,便出言刻薄起来。想及于此,不由心下懊悔起来,姬琅琊本想回过头去找九儿陪个不是,又实在抹不下脸来,心情比字吴氏房种出来时更是糟糕了几分。

九儿平白叫姬琅琊刻薄侮辱了去,只气得樱唇颤抖手足发冷,心下恨极,却是没有发作的地方,一怒之下狠狠一脚踢在了身边的梅树上,却听有人笑道:“哎呦,可踢疼了脚没有?是谁惹九哥儿生气了,说来哥哥知道。哥哥替你出头。”

 

第七章

孙毓自管家来回复说是云卿班已然进了园子,因正替父亲招呼宾客不得空又不好开口详细询问问管家,纵然是心痒也只得忍耐着在前头周旋着,心内难免烦躁。好容易见父亲来了,便寻了个籍口脱身出来,又因来的那些宾客内不少是他的玩伴怕叫瞧见了拉住不放,特特绕了小路自后面穿了过来,一前一后,恰与姬琅琊错过。他才到别院门前,就见一纤秀少年一脚踹在身旁的树上,身形秀丽腰肢娇娜,分明就是那小九儿。说来姬琅琊认不出九儿,那是只认了九儿的面庞,这浓妆素面不熟的人自然是一时区分不得。通常这人认起人来都是先瞧脸,只孙毓却是与常人不同,他若是瞧起人来,是先瞧体态,再品容貌,是以一眼就认出了九儿。这九儿生了气的模样瞧着与那日天蟾楼头冷冰冰的样儿迥异,生动活泼,别有风致,心下大觉快意,一扫方才的烦闷,出口调笑。

九儿自然认得孙毓声气,想走避已是迟了,一转回身孙毓已到了跟前,九儿生怕孙毓和那日一般的动手动脚立时向后退了几步。孙毓倒也不近身,笑道:“我可是长得青面獠牙,是以小九儿怕我?”一面在九儿方才坐的石头上坐下身来,孙毓这一坐便将九儿的去路挡得干干净净,九儿若是要走非得自他身旁经过不可,这一下就叫九儿进退维谷,只得站着不动。孙毓也不说话,似笑非笑觑着双眼在九儿脸上身上打转,九儿只怕叫他瞧出破绽来,雪白素脸涨得绯红,咬着唇侧过了脸去。

孙毓瞧了她好一会子,方笑道:“九儿,这回你可欠了我老大一个人情,要怎么谢我才是?”九儿大为疑惑,她何时欠了他人情了,不由转回头来正眼看他。孙毓与她视线一触,见她双眼犹似白水银里养了两丸黑水银一般,笑意不由更深了几分:“九儿,你唱思凡那日可是有人要砸你的场,你可知是谁么?”九儿当日虽不明白,事后回想却是猜着了七,八分,想是尚宝珠生怕输了赌约,日后见了她要叫师兄,故意的叫了人来捣乱,此刻听孙毓提及,皱了皱眉,只不开口。孙毓瞧她眉尖轻蹙的模样,却是心上一动:这小九儿黛眉轻颦的模样分大有西子捧心的娇态。虽说这乾旦中男生女相素来也是常有的,和真正的女孩子相较起来究竟粗糙浮夸了些,再没有一个像这般秀丽婉转,风流天成,难不成这九儿竟是女儿家不成?孙毓心中起来疑惑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当日我送了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去了九城兵马司那里,果然问了出来,却是你们云卿班的尚三娘子唆摆的,要叫九儿你唱不下去。”一行起身往九儿身前走,果然九儿便往后退步,不肯叫他捱近身来.孙毓更是有了几分把握,笑道:“他这样欺负九儿,我很是瞧不过眼,特地请他往九城兵马司辖下典狱里去住些日子,也好叫他知道我们九儿是不好欺负的,日后不敢再欺负你。”

九儿这月余来不见尚宝珠,只当他输了赌约却是不甘愿叫自己师兄故意避着,她本意只是想叫尚宝珠知难而退罢了,并没有存着故意要他难看的意思,故此反而称意。此刻听孙毓提及,才知原来是他做的手脚,尚宝珠吃了这次苦头,以后只怕不会轻易干休,更是平白给了人倚势凌人的名声,反倒更是麻烦,因此上一眼看向孙毓,唇边一抹浅痕,似怨似嗔,叫孙毓看得心旌摇曳,只当她再怎么这番也得说些好听的话来,再不料九儿只淡淡道:“孙公子好意。”孙毓不由愕然,失笑道:“九儿的意思却是哥哥我多事了么?”九儿微微昂首道:“不敢。我虽年少,却还不怕一个尚宝珠。”眉宇间一扫方才的婉转娇态,却是傲然清绝,仿若昔年灞桥烟柳下执鞭纵马的五陵少年,意气天然,自成风度。

孙毓瞧她如此气度倒又吃不准了,方才还是娇怯怯弱生生的小女儿模样,这会子怎么又变了模样,哪有女孩子这样意气风发的,莫不是自己疑心错了?只是想自己也是在脂粉丛里打滚过来的人,怎会连雌雄也不辨起来?孙毓正在沉吟间,九儿道:“孙公子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小人就告退了。”拱手一礼,自孙毓身侧走过,孙毓只觉鼻尖闻着一缕极淡的香气,如兰似馥,清幽溢远,分明便是女儿家体香,孙毓“呀”了声,立刻醒觉过来,待要出手拉她已是迟了,眼瞧着便走得远了。孙毓倒也不急着追过去,只摸着鼻子笑,心道:“果然是女孩儿,若不是这体香,连我也险些叫她骗了过去,怨不得她日日在台上唱戏,还能瞒过了这许多人的眼,想来她应是从小男装已惯的,方能有如此自然风度,不露出破绽来,着实有趣。

孙毓一面想着脚下慢慢跟过去,缓步踱进了别院。里头沈墨卿正忙着打点几个孩子的行头,一眼瞥见孙毓进来忙上前接凤凰似的接着,陪笑道:“原来是孙公子大驾,小人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孙毓笑道:“不过经过这里。过来瞧瞧罢了。”又笑道:“孩子们都准备好了么?我可是在家父家母面前夸下了口,说是定然新鲜别致的,可别扫了我面子。”四下里一瞧却不才方才进来的九儿。沈墨卿知机,笑道:“德生,去叫九儿来,他也该准备着了。”德生答应了要去,孙毓笑道:“不必,一会子我要听他唱一折《百花亭.醉酒》,只消他好好唱了,我必有重赏。”说罢便走了。沈墨卿领了吩咐,忙着找九儿安排不提。

且说姬琅琊走至后花厅,这里是虽说只是招待四,五品官员的所在,也有家人仆妇穿梭来去,内里更是人声鼎沸,这花厅里头明明都是些国家未来栋梁,社稷将来股肱,凑在了一起谈论的却俱是些本地风景,花月情事,哪家人家的小姐标致,那位大人又养了外宅被原配夫人知道打得鸡飞狗跳,直说得精彩万分。姬琅琊本就心烦,见这样无聊更是听不下去,提脚要走,就听有一人道:“你们可知天蟾楼新近出的一出新闻?”听得天蟾楼三字,知道那是九儿唱戏的地方,姬琅琊住了脚,隐约猜到这些人要说些什么。果然,那人接着道:“这天蟾楼新捧红了个小乾旦,小名唤做九儿。我去瞧过几次戏,旁的不说,只说那眉眼身段,说是月神花貌,柳态杏姿也不错的。”一旁有人接了口笑道:“徐兄可是有名的风流才子,莫不是也动了心了?”那徐兄笑道:“哪里哪里。你们有所不知,这府上的公子惯常的怜香惜玉,见了那小戏子一面也被勾了魂魄,竟是放了话了,谁要是打那孩子主意,便是和他过不去。”有人接口笑道:“这话说得好,孙公子果然是怜香惜玉,为着尚宝珠尚三娘子找人砸他场子,竟把尚三娘子弄到了九城兵马司那里去了。想来是还不曾得手,方才如此….”徐兄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到了手了怕也不过如此。”

姬琅琊听他们越说越是不堪,竟是字字句句拿着九儿取乐,心头火起按捺不下,一脚踢开了门走了进去。众人本仗着主人不在,正说主家是非说得高兴,听得门响齐齐转头来瞧,进来的却是孙府的乘龙快婿姬琅琊,他自然也是主人家,这下叫众人真是万分尴尬。有人见机得快,忙起身笑道:“原来是姬二公子,姬大人一向可好?”姬琅琊双手拢在袖内,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看着那身穿四品服饰的中年人,他认得他的声音,正是那姓徐的,因笑道:“徐大人,你和家父同朝为官,公务繁忙,还这么记挂着家父,我在这里替家父致谢了。”徐大人正松口气,却听姬琅琊笑道:“若是孙静岸大人知道了徐大人不独能将公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连这京城上下各位大人家的私事都烂熟于胸,还得闲能寻花问柳,实在是一等一的人材,升迁指日可待,哪里还会屈就这区区四品小官。”徐大人听得姬琅琊如此这般说,当真是双足发软,只恨自己方才图一时快活,说得溜了嘴,若是真叫孙静岸知道自己说过的话,别说是升迁了,只怕是现有的品级也保不住,哪里顾得了许多,忙上来拉着姬琅琊道:“姬公子,下官多喝了两杯,胡说八道呢,您海量汪涵,海量汪涵。”

姬琅琊又道:“原来徐大人量浅,这也难怪。我瞧着你年纪不小了,喝得多了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在家多歇息几日吧。”徐大人听他不过要自己告几日假,才放下心,姬琅琊又道:“你有空了,多往天蟾楼泡泡,也好知道新近红了什么人,又有什么故事,再来说给大伙儿解闷,可好?”徐大人连连施礼,一叠声道:“下官不敢,再不敢了。”姬琅琊笑着扫视了下厅内,这下人人怕被他认出脸来都低了头不做声,他这才点了头,道:“原是我打搅各位雅兴了,各位自便。”说了转身出去。他一走,众人还不敢松懈,都知姬琅琊性情最是捉摸不定,只怕他去尔复返,人人自危,都干坐着不再说话。

姬琅琊踏出门去,却因看着天色不早,前厅怕是要开席了,他身为半子定是要侍奉孙静岸左右的,只得打点起精神来往前厅来,拜见过了父亲姬相和岳父,便在两人下手坐下。此时厅上已然摆好了宴席,一般的也是人声鼎沸,这前厅上都是一二品大员人人自重身份,不过拣些热闹场面话来说,便是涉及风花雪月也是言辞含混,语焉不详,只每逢此刻人人笑得眉眼晦涩,大有深意。孙毓听了只觉可笑,只端着酒杯挡了脸笑。姬琅琊倒是神色不见喜怒,一行还和人闲谈着那家厨子端的好手艺,正说着已开了席,酒未过三樽,便一群伶人们装扮齐整了往席前来,独独中间一人只穿着一件青色夹袄,素净着脸儿,愈发显着眉横春山眼凝秋水,夹在这许多穿红著绿的伶人间,更显清幽孱弱,我见犹怜,分明的是九儿。姬琅琊初时一怔,立时便知九儿方才说的伺候便是要来唱堂戏,可笑自己竟然硬往歪里想,心中不免惭愧后悔起来。九儿进来时本低了头,忽觉有人瞧她,便抬起头来正对上姬琅琊目光,自然想起他方才的无礼,满心不快,黛眉轻轻一锁,便侧过脸去不去瞧他。姬琅琊见九儿神色间大有不悦见责之意,更是懊恼,只怪自己一时莽撞,偏是今儿这样的场面,他断不好过去和一个戏子说话,只得忍耐。

沈墨卿捧了戏单子来请赏戏,孙静岸是主家又是寿星公,便点了一出吉祥戏文,一手又将戏单递给了姬相,姬相也点了出。轮下来便是姬琅琊了,姬琅琊拿着戏单,一面向九儿瞧去,九儿只是不看他。姬琅琊无可奈何,也不看戏单随手一点,道:“这出。”孙毓探头过来瞧了,不由笑道:“可是巧了,我正也要点这出。”却原来姬琅琊顺手一指,正是那出《百花亭。醉酒》,姬琅琊便笑道:“倒是我抢了你的戏了。”孙毓笑:“哪里,你点我点都是一样的。”一手将戏单子还了沈墨卿,不忘吩咐:“百花亭只许清唱。”

席上也有爱戏的,知道这出《百花亭》说的是唐明皇宠妃杨玉环与明皇约在百花亭赴筵,久候明皇不至,原来他已转驾西宫梅妃处。贵妃羞怒交加,万端愁绪无以派遣,借酒浇愁.,以至沈醉而栽歌栽舞,期间衔杯、卧鱼、醉步、扇舞等身段可谓难度甚高,那身凤冠霞帔甚增伶人颜色,很是不可少的,只不知孙毓为了什么定要清唱,不由好奇,便凑过身去问,孙毓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