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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尚宝珠走到外头,劈面正撞上了穿一件青底团花得的英雄氅正候场的德生,便有意挑拨,笑道:“这才是英武少年。哪里像那个九儿,说是个男孩子倒比姑娘家还娇嫩些,没的叫人看了厌弃。只不知你师父怎么偏就那样疼他,不独有自己的睡房,还巴巴的隔了换衣裳的房间给他,你们竟然也忍得过。”德生果然叫他一番话说得傻了。
德生耳中只响着尚宝珠那句:“哪里像那个九儿,说是个男孩子倒比姑娘家还娇嫩些。”眼前晃动九儿雪白面庞如水双眼,纤秀身影,细想他平日形容举止果然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想得出了神竟是连几遍开场锣也不曾听见,叫沈墨卿一脚踹了上去,好在他功底扎实,竟是没有摔倒,反倒叫他借势翻了一串长筋斗,赢得台下一片彩声。等下了台,德生本以为师父会得夸赞他几句,却不料沈墨卿面沉似水,指着鼻子骂他:“我问你,你方才出的什么神儿,发的什么愣?你别当会唱几出戏,有人叫你好就真把自己当角儿了,连行里规矩也要忘了,我告诉你还早得很呢。照你这轻狂样,早晚砸了自己招牌。到时候很可别说是我沈墨卿的徒弟,我丢不起这个人!”一番话说得德生抬不了头,没口子的称“是”,捱完了教训,便到一边卸妆,忽地想起尚宝珠的话:“只不知你师父怎么偏就那样疼他,不独有自己的睡房,还巴巴的隔了换衣裳的房间给他。”心上便跳了两跳,一双眼不由自主悄悄地往九儿那小间觑去,怎奈青布帘子竟是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只不知九儿在里面做什么。
直到收了戏,九儿才从屋子里出来跟着大伙儿一起回家,德生因起了疑心故意的拉在了九儿身后留意瞧她,他到底还是怕被其他师弟看见了笑话,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敢偷偷留意。一路上,一会子觉得她体态娇媚,实在该是女儿身;一会子又觉得他身形高挑挺拔,分明是个俊秀少年,越看越是疑惑,又不好与人说的。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大伙儿都睡下了,德生心事重重,哪里睡得着,两眼鳏鳏得望着窗外月色,好容易熬过了一夜。到了次日一早,天方朦朦亮,德生便起了身,梳洗了就往园子里来。
才踏进园子就听到九儿的声气,仿佛新学的曲子,他只不断重复一句唱词:“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德生一夜的疑惑顿时清明,只觉眼前仿佛炸开一道白光:原来九儿真是女孩儿。这一下竟是欢喜非常,也顾不得许多,直直往园子里冲过去,一转过弯,脚步却顿下了,园子里不光九儿一人,竟是沈墨卿赵飞卿师兄弟两个都在。赵飞卿眼尖,一眼看见了,笑道:“今儿起得倒早,过来吧。”德生只得缓下脚步,到了两人跟前,面上镇定如常,一边拿眼去看九儿,只觉九儿脸上颜色竟比往日更要鲜艳,脸上不由得涨得红了,因怕沈赵二人瞧出来,忙借着练功走到了一边。沈墨卿颇是得意:“照这样下去,十日后虽不是很好,只怕也能混得过去。”又笑:“这出好戏可不能白唱,得叫段老板出个大大的水牌挂上几天才好。”一旁赵飞卿却是暗暗叹息了声:九儿,只怕你唱了《思凡》,便再也没有清净了。
沈墨卿话虽说得满,到底怕九儿年轻,《思凡》又是最难的段子,万一砸了场,到时候坏的不光是他自己的名声,只怕还有云卿班的招牌,好在还有十日,索性将个云卿班都扔给了赵飞卿照料,自己盯住了九儿日日苦练。赵飞卿知道女儿家究竟体力纤弱,心下不忍,又不好明说,只得模糊着劝沈墨卿:“别太累掯着她,也不急在这一时一日。”沈墨卿总是不听,几日下来九儿便瘦了一圈,两颊瘦损下颌削尖,愈发显得纤细羸弱,仿佛风大一些就能吹跑了,叫人看着着实可怜。赵飞卿没有法子,也只得吩咐厨房单独给九儿做些吃食,补上一补。好容易到了第十日上头,沈墨卿临去天蟾楼前还要将九儿拉在一边细细叮嘱才放心。
天蟾楼一早挂出了水牌,听说云卿班的九儿要唱《思凡》,不到开戏的时辰台下楼上已是坐满了人,就连数日不曾露面的孙毓也携了人到了。段去之不敢疏忽得罪忙亲自捧了茶上去招呼。到了桌前方看见,孙毓此番竟是坐了下手,却将上手让给了人坐,面上犹带笑容,他是惯看眉眼高低的人,便知那人不寻常当下留神细瞧,见那人不过和孙毓一般大年纪,长眉掠鬓,凤眼斜睃,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看着甚是和气的模样,只是一眼扫过楼下诸多看客时,眼底却是一派讥削。段去之便知这人心气骄傲,只怕连他身边的孙毓都不放在眼里,自己不过是戏园子老板,只怕他更是不会拿眼角扫一下,上去招呼只怕是自讨没趣,又不好不过去见礼,只得堆了笑过来:“孙公子可是许久没来了。”孙毓指着身边男子道:“先来见过姬老相爷家次公子。”段去之方知,原来这人竟是孙毓的姊夫姬琅琊。
这姬琅琊三字京城内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姬家三代为相,一门中曾出过四个状元,姬家长子姬辛夷也是榜眼出身,到了姬琅琊这里,也一般是三岁入学,九岁上就举了神童,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人都当他定是未来的榜眼状元,却不料十一岁上,这姬琅琊竟是弃文习武。姬相爷便问他是何道理,这姬琅琊道:“人人都料说我会中状元,我中了也没有意思,反叫那些人夸了口去说他们慧眼识珠,我偏不遂他们的意。”一番话说得姬相爷夫妇俩啼笑皆非,因是姬琅琊是老来得的子,全家上下素来都十分宠爱他,因此也就由得他去了,偏着姬琅琊倒也争气,不过五,六年,倒是考了个武举人回来,本来吏部放了个三品参将与他做,偏这姬琅琊生性散漫不喜管束,竟是推脱了,每日里赋闲在家,好在他虽放任散漫,倒不喜走马斗鸡,听戏唱曲的,父母便也不去管他,只不知道今儿怎么到天蟾楼来了。
正转念间,忽然听得笙箫声渐起,几拍之后有人和着唱道:“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声气婉转圆润,柔媚顿挫,偌大的天蟾楼顿时寂静,只听得幽咽吟唱,就连漫不经心靠着栏杆的姬琅琊也收敛了笑容往台上看去。
姬琅琊向来不喜听戏,此番也是叫孙毓硬拉了来,正感无趣,忽听得清扬声气,柔且刚,倒是精神一振,转头看去。那戏台子上一少年尼僧穿青布直裰,素手纤纤,莲步款款,手执拂尘才一露脸,台下已有分喝了声彩,不知何处有人笑叫:“好个标致的小尼姑,不还俗才真个儿可惜了。”姬琅琊从不知人竟可如此无礼放荡,眉间微微一皱,那台上的小尼僧恍若不闻,只管自己且舞且唱,却见他端正处如佛坐莲台,妩媚时若蝶戏花丛,一双眼他才唱一段台下便是一片彩声。只听他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唱到此处,姬琅琊忽见那小尼僧一双点漆妙目斜斜飞掠而至,似怒似怨似慕似嘲,与他目光一触间,姬琅琊竟觉得心口一热,不由慢慢绽开一丝讥嘲:呵,果然是戏子,小小年纪就将眉目传情学得纯熟老练。正转念间,就听身边孙毓一拍大腿笑道:“我还当他不知世事,原来早开了窍。这大老远的一个眉眼儿就叫人销魂。”姬琅琊一愕,更听楼下也有人叫:“他看我了,他对我笑了。”姬琅琊扬眉:真是了得,一个飞眼竟将满场子都招呼到了,怪道孙毓说是难得的尤物,硬是拉着来瞧。
孙毓将身子凑过来,笑道:“姊夫,你瞧这孩子怎么样?”姬琅琊不做声,只看着台上的人儿载歌载舞:“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 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 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知怎地,只听到“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一句时,姬琅琊仿佛觉得这小尼僧果然是满怀幽怨无奈,着实的可人怜,正在此时,就见有几人直直往台前闯去,边叫:“好孩子,跟了哥哥去吧,哥哥保你穿锦著罗,吃香喝辣。”一边就要往台上闯去。
孙毓正看得高兴,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岂不着恼,抓起茶盏来劈手就往台下扔,喝骂道:“没长眼的杂种,不好好儿得听戏,抽什么风。竟敢打扰小爷听戏,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好惹的么?”那茶盏在人前掷得粉碎,闹事的几人抬头见是个白面后生,其中一人便破口骂道:“兔儿像姑也配自称爷,不打听打听我郑三专门收拾你这等小浪货。”原来本朝男色风行,这等人一般叫他们“像姑”,意思是“像个姑娘”;有的像姑不爱听这两个字,于是用谐音称之为“相公”,至于市井中人,就毫不客气的直呼为“兔子”了。
这孙毓哪里受过这等欺辱,直叫身边的家丁“下去给我往死里打。”正折腾间,叫姬琅琊一把抓住了手臂,孙毓道:“好姊夫,这番可是人先招惹我。”姬琅琊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台上一点,孙毓回头看去,却见九儿依旧在台上曼舞轻唱:“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不独孙毓复又坐了下来,便是连台前的郑三等人也静了下来,只看着台上人儿歌尽桃花,舞醉杨柳。一时唱罢,九儿只敛衽一礼便往台下去了。台下静了片刻,见他下去了方醒过神来,起了啰噪,要复场,偏九儿竟是头也不回一下,全然不顾身后喧哗,自顾下台。楼上姬琅琊瞧得明白,倒不由生出几分惊讶来,这小戏子瞧着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倒是镇定自若得很。
沈墨卿早在台口接着,一见九儿过来,忙拉着她笑道:“好孩子,难为你了,你今儿可算是给云卿班挣了脸了。也叫那起没长眼睛的瞧瞧我们九儿的本事。”又问:“方才可吓着没有,难为你竟这样镇得住场子。”一行又忙着叫人绞手巾来给九儿擦汗,又叫泡茶来给九儿压惊,又问九儿可饿了没有。正忙乱间段去之走了进来,眉头微锁轻轻叹息了声。沈墨卿满心欢喜之际也没瞧见他神情不若往日,笑道:“去之兄,快来坐。”段去之却道了句:“九儿,你来。”之后便瞧着九儿也不说话。他原是被孙毓打发了来叫九儿上楼去陪上几杯酒的,想他自十五六岁起便跟着父亲在天蟾楼招呼生意,这替外头的公子哥儿叫伶人出去陪酒应唱已是家常便饭,只是今儿面对着九儿,只觉他清水一样的人物,过去应酬孙毓实在是腌臓了,是以那几句话竟是重若千斤,硬是悬在舌头出不了口,偏又不敢得罪孙毓,好半日才勉强道:“九儿,孙毓孙公子叫你过去敬几杯酒. 别的不看,就瞧着方才他为你搭抱不平的份上,你也该过去谢一谢。”九儿抿一抿唇,轻声道:“我不去。”沈墨卿知道孙毓得罪不起,便上来帮着劝道:“只敬几杯酒也就完了,日后只怕还要靠他照应,千万不能得罪。”一行说一行推搡着九儿出去,九儿虽满心不愿,只拗不过两个大人被推着往外走。
那德生自九儿下台来就想上去说话,碍着沈墨卿在不好上前,此刻看九儿要被拉出去,他心知九儿是女孩子,只怕她叫人瞧破了机关,那才真叫羊入虎口,再无全身而退的道理,上来急叫了声:“九儿,别去。”九儿回头瞧他一眼,还不曾开口,沈墨卿已回头叱喝:“有你什么事,还不侯着场去。”德生见沈墨卿神色俱厉,一时便软了声口,要想再说时,九儿已叫沈段二人带了出去,心下焦急却是没奈何,只得低了头往台口站。
话说九儿叫沈段二人拉着往外头去,才到了外面便听得一阵喧哗,都叫“出来了,出来了。”“瞧那娇滴滴的模样,真个比姑娘家还俊俏些。”“要是能抱上一抱,亲上一亲,那真是不枉此生。”轻薄言语一句句传来,九儿纵是脸上满是粉彩,也瞧得出她颜面紧绷,好在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骚扰,却原来方才闹事的几个人已然让孙毓叫随行的家丁拿下了,又一张片子给送去了九城兵马司那里,是以此刻虽然那小戏子身形娇娜,颜色诱人,到底还是性命重要,再没一人敢轻举妄动,叫九儿平安上了楼。
孙毓早等得急了,看见九儿身影便喜心翻倒:“来了,来了。”一双眼盯着九儿身影不放,姬琅琊见他实在是不成话,皱眉道:“不过一个戏子,你往日也不是没顽过,就值得这样了,好歹留些体统。”孙毓哪里听得进他得话,摆手笑道:“罢了,你素来没有这龙阳之兴,自然不知道其中乐趣。”正说话间就见九儿上楼,虽是身形袅婷,腰肢婀娜,偏一步步行来端正凝重,丝毫不见轻佻,与片刻前台上那娇娆妖媚小尼僧判若两人,姬琅琊不由坐正了身形,立心要瞧清楚这小戏子的面目。
第六章
九儿方一踏上二楼,沈段二人正要跟上来,才露出半个身子来,便叫孙毓喊住了:“你们回去等着。”段去之忙笑道:“孙公子,这孩子还是头一回不懂规矩,您可多包涵着些。”孙毓带笑道:“果真是头一次么?我怎么听人说他给许文翰敬过三杯酒啊?”脸色一沉道:“我瞧你年纪不大忘性倒是不小,我说的话你竟是都忘在脑后了,即这样,你天蟾楼也不用开了,安心在家颐养便是。”段去之心上一惊,原来还是叫这个混世魔王知道了,当下不敢再说。沈墨卿也是吃了惊,果然不敢跟上去,又怕九儿脾气上来冲撞了人,忙探出手来抓住九儿的一只手臂道:“凡事忍耐些,左不过喝上几杯,千万别甩脸子给人瞧,有他照拂你省多少麻烦。若是惹恼了他,没咱们的好。”九儿低头瞧了瞧沈墨卿握在她衣袖上的手,慢慢道:“知道了。”沈墨卿觉得九儿一双目光竟是刺一样,刺得他双手生疼,悻悻然松了手。
九儿回过身来也不上去见礼,只站那里静静看着姬琅琊与孙毓两人,孙毓也不以为忤,斜着眼上下仔细打量了她几眼,笑道:“你站那里做什么?走过来些,我又不会当真就吃了你。”这话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万分轻佻,九儿一路上已然听了不少淫词艳语,已忍耐多时,此刻听到孙毓最后一几话,心中怒气再也按捺不下,好在她面上用脂粉遮盖着,瞧不出颜色变更来。九儿咬一咬唇,勉强上前数步,她面上虽不见半点笑颜,秋水眼里又团团一股怒气,偏偏春山凝黛,杏脸潮晕,唇似含朱,娇滴滴一团俊俏,瞧着分外的惹人怜些。孙毓见她走过来,身影纤纤,瘦而不柴,心中欢喜,还不待九儿走到桌前伸手便去拉她,九儿立时撤后几步,叫孙毓拉了个空,孙毓也不紧逼,只是含笑看她道:“倒酒。”一手将酒壶推了过来。
九儿咬一咬牙走到台前提起酒壶满满斟了三杯酒,孙毓的目光只在九儿手上,当真是指若削葱,掌似柔夷,只瞧着便觉得粉腻柔滑,他原就好色的,哪里还按捺得下,当下一把便抓住了九儿的手,只觉掌中似握了团冻脂,柔若无骨,滑不留手,哪里舍得放开。九儿叫他抓住了手,几次抽不回来,又羞又恨,低声叱道:“放手。”孙毓笑道:“你陪我三杯酒,我便放手。”九儿咬牙问:“果真?”孙毓爱她娇媚天真,不舍得难为,点头笑道:“果真。”姬琅琊瞧得有趣,歪在那里只是笑。九儿听见笑声,转眼来冷冷睨了姬琅琊一眼,姬琅琊和她目光一对心上一颤,面上笑容却是敛去几分。九儿又道:“这位公子呢?”姬琅琊见说到了自己头上,倒是来了精神,含笑看着九儿:这孩子倒是聪明玲珑,只可怜做了这个贱行,白白糟蹋了。
孙毓大笑道:“你同我放心,这位公子不好男风,绝不会为难与你。”九儿忽地笑道:“三杯就三杯。”她将空着的那只手伸了过去,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孙毓哪里料到她是这个算盘,还来不及说什么,九儿已是连尽三杯,她本不会喝酒,此刻拼着一股气,连干了三杯,早呛得双眼通红,竟是滴下泪来,犹如梨花带雨,格外的娇嫩,孙毓已瞧得呆了,手下就松了劲,叫九儿夺回了手去。九儿手一得自由,忙不迭转身便往楼下走,孙毓这才醒过来神扑起身来要抓,却叫姬琅琊一把按在了椅子上“你答应过他,只喝三杯便放他过去。”孙毓尤自嗐嗐连声:“谁让他自己喝三杯了,我是叫他陪我!”说完倒笑出来了:“这孩子有趣得紧,倒是和人不一样。”又笑看姬琅琊道:“姊夫,你别是也被那只小妖精勾动了心思,这么着急拦在头里。那可要不得,被我那姊姊知道,可是要人脑子打出猪脑子来了。”姬琅琊熟知他粗鄙无礼,倒也不恼,只淡淡道:“你也该收收心思了。”孙毓才要开口,楼下却是一阵啰噪,姬孙二人不由都往楼下瞧去。却是台上的武生出了岔子,他正舞双锤,不知怎地,竟是滑了手,一只梅花锤脱手飞将出来,正落在走过的九儿跟前,只差那么一步,便要落在九儿头上,姬琅琊眼瞧得明白,心上竟是一紧,到口的一声:“好险。”硬是叫他咽了回去,眼见九儿毫发未伤,吐出一口长气,背心上隐隐已是出了一层薄汗。
九儿只顾低了头往前去,再料不到会出这个变故,一时吓得呆了,沈墨卿赶了上来,急急问:“可伤着没有?”那武生便是德生,他一半心思都在九儿身上,只怕她上得楼去给那孙公子轻薄了去,眼角忽然瞥见九儿冲了下楼,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下一乱,手上便没有分寸,一时脱了手才惊觉,偏偏险些伤到九儿,吓得慌了,忙跃下台来到九儿面前,正要说话,已叫沈墨卿抬手打了个趔趄,还不曾站稳,沈墨卿又是一脚踹了过来,德生不敢闪避,这一脚就踹实了,重重踹在了腿弯上,德生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跪倒了。沈墨卿上去要再来,九儿已回过神来,忙过来拉:“师父,大师兄也不是故意的,我并没有伤着。”哪里拉得住,沈墨卿又是一脚上去道:“我打的就是他一脑门的花花心思,只不知道想些什么,今儿好在没有上到人,别说没砸了你,要伤了看官他更是该死。”这里正闹着,那厢孙毓见险些伤到九儿,早招呼了家丁过来打德生,九儿见势头不好,拉起了德生就往后台跑,家丁们怕伤着了九儿,倒是不敢追了,只得看着两人逃回了后台去。
德生进了后台一行喘息一行问九儿:“刚才那公子为难你没有,可吃了亏,可被他摸了哪里不曾?”九儿再料不到德生竟问得如此不堪,急火攻心甩手便是个耳刮子,拂袖便走。这一下手劲甚重,德生半边脸都叫她抽得火辣辣地疼。德生这已是第二次捱九儿打,且是在各师弟面前,面上就有些挂不住,正要上去理论,福儿拦住了他,冷冷道:“该打,我瞧九儿还客气了,你当九儿是什么人?”德生词穷,又见沈墨卿已然回来了,只得作罢。沈墨卿回来时,面上倒比方才好了许多,眼角眉稍还有几分喜色,因不见九儿便问:“九儿呢?”
唱贴旦的连生素来嫉恨九儿能得师父师叔宠爱,如今眼瞧他着要大红成角儿了,心下只当师父偏爱方能有此运气,换了自己有次机遇,只怕还要好些。此刻见沈墨卿问起,欺九儿不在,便上来告状道:“方才大师兄不过白问了他句,就叫他打了,现如今回他屋子去了。”沈墨卿斜一眼他,冷冷一笑道:“德生,你过来。”德生低了头走了过来:“师父。”沈墨卿道:“今儿你错在哪里自己可明白?”德生不敢辩驳,应声称是。沈墨卿颌首道:“即这样,今儿晚饭后自己在园子里跪上两个时辰,好好长长记性。”又瞧了连生一眼,笑道:“有闲工夫,自己好好磨磨戏,梅香也要有个梅香的样儿来。”说罢了便往九儿屋子那里去了。
连生再料不到沈墨卿不光没有责怪九儿的意思,反倒是将自己奚落了场,当着沈墨卿的面并不敢说什么,一见沈墨卿走了,恨声道:“他也不过是仗着模样儿标致些,身量儿苗条些,就轻狂起来,我很是瞧不上眼。”福儿耳尖听得明白,过来笑道:“九儿模样倒也不见好到哪里去了,只不过没生着三白眼水桶腰罢了。”却是,这连生本也是一起学正旦的,小时候模样倒也标致,只奇在年岁越大容貌倒是愈差了,虽说是面若银盆,偏生成了双黑比白少的三白眼,腰身肥硕,四肢粗短,模样儿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众人听得福儿嘲笑,俱一起哄笑起来,连生一张脸气得青白,甩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