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飞卿回了房,又放心不下德生。虽说他做下不齿之事,这番也叫沈墨卿打的狠了,他到底年轻,别因此落下病根来到耽误了他一生,总得去瞧瞧。又想师兄正在气头上,断不会肯给德生请大夫的,好在自己平日用的活血的丸药还有些,当下取了几丸便往德生房中去。

德生房内果然冷冷清清,已经是上灯时分,房内也没点灯,同屋的福儿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德生一人孤零零趴在床上,见赵飞卿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赵飞卿按住了不叫他起来,又说:“你可知道错了不曾?”德生满面羞惭,只不开言,赵飞卿又道:“此番是九儿命大,总算不曾伤着要紧的地方,倘或真伤了她的脸,又或动着了眼睛,你又如何安心?我也知你素日待她怎样,怎么今儿就下这样的狠心。”德生听他言辞温和恳切,说话正触到他心里去,再也打熬不住: “原是徒弟一时糊涂。”当下便把如何在街上认识海清儿,如果被她拉了去锦乐坊喝酒,海清儿又说了哪些话,自己怎样受了蛊惑和盘托出,说罢了又哭道:“如今我已经做下错事,想必九儿已然恨上了我,再叫她知道我去过那种地方,还不知怎样生厌。只求师叔千万替德生瞒着,若师父知道了,说不得就要打死我,便是师父不打死我,叫九儿知道,我也是没脸活的了。”

赵飞卿叫德生说得心内生火,骂道:“我同你师父都不去的地方,你倒去了,真长出息。你也别同我说是都海清儿的主意,她叫你跳河你跳不跳呢。你若不肯,难不成她还拿刀逼你。不外乎她说的都和你的心意,是以一拍即合。”德生半句也答不上来,把脸涨得通红。

正骂着,福儿端了水盆进来,又叫:“师哥,我打了水来给你洗洗。”一抬头却见赵飞卿在,唬了一跳,收了脚不敢往前。赵飞卿见是他,倒是和了气,道:“你不用怕,你师父气得那样,你尚能看着师兄弟情分上照料他,可见我没有错看你。”说着就把几粒丸药交给了福儿,福儿忙不迭放下水盆,双手接了,又谢赵飞卿。赵飞卿冷笑道:“从今而后,他离九儿远着些就是谢我。”说罢了拂袖而去,把德生羞的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

且说赵飞卿出来,一路上气渐平,气即平,神思便清明,他又是有机变决断的人,就起了疑心:‘德生因着小楼也曾和海清儿结下过过节,怎么海清儿见了他,反亲热如此,拉他去喝酒,还替他出主意?且海清儿不过是个歌妓,哪里就知道戏文里的要紧关节,知道该何处下手?莫不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了她?若果真如此,便是这回寻不着空,日后也是要生出事来。也保不定那人日后别生它计来。倒是不可不防。须得寻出人来才好,只不知从哪里下手的好?’

赵飞卿虽起疑心,一时间也想不出谁在幕后撺掇筹划,也只得处处加意小心,一则是叫小楼在九儿房中守着,寸步不许离开,九儿吃的药,更是亲身煎了,自己送在九儿跟前,又亲眼看着九儿喝下,连双喜都不叫碰一碰。 且不说此处自有赵飞卿尽心尽力,只说那位许文翰许翰林自知晓九儿受伤后,人虽不得到云卿班来,神思倒时时牵挂着。

却说人一心不能二用,许文翰的心思都在九儿处,在翰林院值班时便出了岔子,竟把发往外省的一封要紧文书写错了,好在翰林院的掌院文大人素与许父许繇许詹事交好,又看许文翰颇得圣眷,索性做个人情把事情压了下来,重又改过才发出去,好歹没出大乱。他即有心做人情,又怎肯锦衣夜行,隐善不言,这日早朝前在朝房内见了许繇,便悄悄把许繇拉在无人处把事说了。想许繇是烈火般的性子,一听之下便恼怒非常,忍气谢过了文大人,好容易忍到了下了朝回来,一问许文翰这日不当值,已在书房内坐着,便冷笑道:“他倒有闲情坐着看书,我也替他臊的慌,叫他即时滚了来见我。”

许文翰听得父亲召唤,不敢有迟,忙跟着过来,到了许繇跟前,见许繇脸挂严霜,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又惹父亲生气,只得先加了小心,垂手叫了声:“父亲。”许繇见了他的小心样儿,倒又加了几分气,冷笑道:“不敢当。我没福气养出你这样的好儿子来,连文书都能写错,你还能有什么出息,我是你,便一头碰死了,也免得给我许氏列祖列宗丢人。”许文翰叫许繇骂得头脸皆赤,自知理亏,只得不做声。许繇见他默不作声,更是着恼又指着许文翰道:“我且问你,你这些日子都想些什么,在家礼节荒疏,竟数日不往你祖母处晨昏定省,枉费她那样疼你,把你当做心肝一样。与公又出这样的岔子,想来也是平日太溺爱你了,才纵出你这个败家子来。”一叠声叫人去取家法来,因想着老母溺爱许文翰这个独孙,要是知道了自己要打他,必定要出来拦阻,便说谁敢传进去叫老夫人知道,一律拉去二门外重重打上四十板子,左右小厮们听了哪里敢违背。

许文翰见许繇动了真怒,不由吃慌,数日来搅得他睡卧不宁的事倒有了决断,一下跪倒扯着许繇的衣袖哀求道:“父亲大人且息怒,孩儿有下情回禀,父亲先听了再处置孩儿也不迟。”许繇把鼻子哼了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辨的么?”许文翰先瞧了瞧左右站立的小厮,许繇见许文翰神色慎重,倒也起了疑心,便命左右退下,许文翰见人都去尽了,还不放心,又把门窗都关紧了,方才回过身来在许繇跟前重又跪下,双眼含泪叫了声:“父亲。”

许繇虽是烈火一般的性子,究竟只得这么一个儿子,生得又是人才出众,人人称赞的,今日见他如此模样,便也有些心软,道:“你说。”许文翰把袖子来擦了泪,拉着许繇的手道:“父亲,可还记得我姑姑么?”许繇听了这话,顿时把颜色改变,沉默了半晌方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记得你姑姑,很有孝心,也不枉你姑姑在时那样疼你。只人都没了十六七年了,还提她作甚,没的叫人伤感。你在我跟前说还罢了,只不可在你老祖母面前提起,她是有年岁的人,别招惹她老人家伤心。”

许文翰咬了咬牙,却道:“父亲,儿子也还记得当年的事,我姑姑白天还无病无灾的,怎么说晚上没就没了。”一面抬起头来去瞧许繇。他这话一出口,把许繇唬了一跳,拍案喝骂道:“放你的屁,我统共这么一个妹子,又是你祖母的掌上珠,心头肉,我还能红口白牙的咒她死不成。”许文翰哭道:“父亲,儿子如今已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了,你又何苦来哄儿子。”

原是许文翰三岁时,许繇的原配李氏便一病下世了,许文翰日夜哭想,乳母亦拿他没法子,许太夫人心疼独孙,帮着来哄,许文翰也是不理。亏得许繇有个幼妹,闺名唤作许劼的,亦是许太夫人所生,彼时也不过十来岁,看着母亲忧心与心上不忍,便来帮着母亲来哄他。也属异数,许文翰见着他姑姑便不哭了,十分亲爱,许太夫人便把许文翰交给了许劼教养。便是后来继娶了周氏,周氏抚爱过于亲生,亦不能越过许劼去,许文翰依然亲爱姑姑。及至许文翰6岁启蒙,请了当年京试落第的苏州举人郦守文做了西席先生在家教导,许文翰白日离了姑姑去上学,一下了课依然往姑姑处去,屡屡许繇唤之不去。

怎知在许文翰九岁那年上,许劼忽然就一夜暴亡,死时不过十六岁。因许劼素有才名,人又生的美丽非常,彼时已有传言,说是许劼将被册立为东宫太子妃,她这一死,一时间流言纷纷,有扼腕叹息的,也有人说她命中注定无福的。许家哪里管得了这些,因是没出阁的闺女没了,也不能大肆操办,不过停了三日灵就匆匆下葬了。

许文翰当时尚小,只知姑姑没了,悲痛欲绝,偏许繇说不许招惹祖母伤心,竟不许他哭,更家中上下人等也不许再提及这个小姐,竟是将许劼一笔抹杀了。许文翰没法子,也只得暗自怀想,待到他日后慢慢长大,便觉得蹊跷:为何姑姑死的当日白日尚且身体无恙,怎么一晚上就没了。又许繇与许劼兄妹原本也甚为亲爱,怎么她一死,父亲就严令不许在家中提及这个早亡的姑姑。再则姑姑暴亡的当夜,郦先生竟也留书而去,此事未免太巧了些。许文翰虽有疑心,也没处问去,也只能心中记着。

想许文翰幼年丧母,早把许劼当成了生身母亲一般,音容笑貌铭刻于心。是以在云卿班初见九儿之际因觉她容貌酷似姑姑当年,便生出几分怜惜之意来,也是因了这个,他才肯替九儿题字。待到撞见郦二郎来云卿班闹事,说出九儿本姓家乡身世来。到了此刻许文翰方将十余年来的疑窦揭开,想郦姓极是稀少,地方又对上了, 容貌又如此相像,世上哪里来如此巧的事情。分明是当年姑姑私自跟了郦先生去了,祖母同父亲没法子才谎称她死了。九儿定然是她同郦先生的孩子。

许文翰素来把看得姑姑如母亲一般,得知九儿是姑姑所遗唯一血脉,自然对她格外心疼。念及九儿这样一个女孩子家,乔扮成男孩混在戏班那种下九流地方,哪里是个事。姑姑若死后有知,也必忧伤悲痛,因此屡次想着要把九儿身世与祖母同父亲说了,也好接她回来,一则骨肉团圆,再者姑姑在黄泉也能安息,几次三番话到了唇边,不敢说出来。皆因父亲自姑姑离家以后,便绝口不提这个亲妹子,想他烈火一样的性子,必是不能容忍自家妹子做出这等无行的事来,心内怀恨,若莽撞开口,叫他驳回了,日后更难说话,只得苦忍。

九儿出事那日,许文翰因要当值,故此不在天蟾楼上,待得知晓事情始末已是第二日的事了,立时便去探望,又带了许多东西。到了云卿班,沈墨卿亲身出来迎接,一路千恩万谢,陪着说了好一会子话。许文翰说要见九儿,却叫沈墨卿挡了回去,只说九儿因伤不愿见。许文翰不知九儿伤的怎样,自然更是忧心,想:这番能出这样的事,下回还指不定闹出什么来,这个云卿班实实呆不得了,须得早日接出来才好。

许文翰也曾想把九儿直接赎了来,寻个好地方先安置了,又怕日后改妆起来与她清名有碍,着实的烦恼,竟是坐卧不宁,才在公事上出了岔子,自己也觉有愧。今儿见许繇动问,越性一咬牙就趁着这个时机,把九儿的身世同父亲回明了,许父亲瞧着九儿可怜,又看在姑姑早逝的份上,肯认了她也未可知,当下先哭起姑姑来。

许繇究竟也非铁石心肠,叫许文翰哭的心软,因劝道:“傻孩子,你姑姑做出这样丧德败行的事来,若是传扬开去,我许家百年诗书传家的清誉便毁于一旦。你我日后又如何在朝堂立足?势必受人耻笑。索性当她死了,大家干净。”许文翰听道这里,心上凉了半截,只是不肯罢手,又放声哭道:“我姑姑纵有千般不是,纵也有一日好的。且如今我姑姑是真的没了,父亲大人就真的这般无情么。”许繇听到这里,倒把许文翰一把推开,自己跌坐在椅子上,究竟是嫡亲兄妹,想起许颉在时种种好处,不觉也滴出两滴眼泪来,问:“你怎么就知道你姑姑没了?何时没的?”

许文翰见父亲口气松动,膝行几步上前,把双手按在许繇膝上,一面流泪一面把当日自郦二郎处听来的话说了遍,又道:“父亲,姑姑已然没了,凭她再大的过错,也该揭过了。她又只得九儿一个孩儿,如今却在云卿班这样肮脏的地方呆着, 你好歹念着姑姑的情分上,将九儿接了出来罢。”

 

第 18 章

话说许文翰正跪在许繇跟前哭求,就听得外间有丫鬟道:“老夫人来了,老爷开门来。”又有人厉声道:“谁敢打我的乖孙。”许繇听了,吓了一跳,心道:‘又是哪个嘴快的跑去献好卖乖了。’不及多想,先擦了泪,吩咐许文翰:“方才的话不许在你祖母跟前说起。”自己开了门迎接上去,只见母亲扶着两个丫鬟的肩,颤巍巍立在那里,许繇忙上去堆起笑脸道:“娘,有什么话只管叫儿子进去吩咐,怎么劳动你老人家出来了。虽然已经九月了,到底还热着,你又是有年纪的人,倘有个不自在的,岂不是儿子的不孝。”

老夫人也不看他,扶着丫鬟的肩跨进房去,眼见许文翰还跪在地上,满脸泪痕,哭得眼都肿了,只当许繇打了他了,心疼得那还了得,几步过去,一把拉起来 抱进怀里,心肝啊肉啊的哭起来,又问:“打在哪里了,打疼了不曾?”一面拉起许文翰两手的袖子来查看。许文翰见祖母焦急,忙道:“父亲并不曾打孙儿,是孙儿有错,父亲教训的是。如今累祖母着急,孙儿更是该死。”

老夫人见孙儿如此乖觉孝顺,反更添气,把许文翰拉在一边,指着许繇道:“那是我来的早了,若来迟了,怕你不下狠手。我也知道,你如今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很多嫌着我管你,所以凡事都不许人进去告诉我。你也不用在这里虚情假意,我明儿就收拾东西回乡下去,好叫你称心如意。” 许文翰见祖母生气,便在一旁劝解。

许繇听得母亲发怒,忙跪下来叩首说:“母亲大人,你这样说,分明是不叫儿子活了。” 许老夫人听他这样说话,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听你那媳妇的教唆,不把儿子当人看,事事挑他的错,他就受得起了!”许繇哪里敢辩,只得赔罪不已。

却说里头周氏也得了信,生怕丈夫生气,真把许文翰打得狠了,到时叫老夫人知道了,全家都有不是,忙忙的赶来相劝,才到门前,就听得里面老夫人在骂许繇只听老婆教唆,把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含泪,本欲转身回去,又见门外守着不少小厮丫鬟,怕他们多口告诉了老夫人,反将事情闹得大了,只得拿帕子拭了眼泪,走进去,先见过婆母,又见过许繇。

老夫人见是她,就朝她脸上啐了口道:“你是来瞧瞧文翰被打的怎样了吧,倒叫你失了盼望了。他原不是你生的,也怨不得你瞧他不顺眼,世事都是这样的,最毒不过后母心。”周氏心中十分委屈,想自己十数年来小心谨慎的服侍,竟得了这样一句话,又愧又气又恨,勉强道:“老夫人明鉴,做媳妇的哪里就敢起这样的心。”不敢深辩,忍泪跪在老夫人跟前。

许文翰因事情皆因自己而起,眼见父亲继母都跪着,心中不安愧疚,也转身过来,同父母跪在一起,叩首道, “祖母这般疼孙儿,孙儿感激万分。因祖母疼孙儿,反教父母受责,岂不是叫孙儿无地自容。求祖母瞧着孙儿薄面,不要责怪父亲母亲了。”老夫人见许文翰跪下哀求,怎不心软,亲身过来把他拖起来,朝着许繇冷笑道:“你养了个有孝心的好儿子,你还要打他。我如今带了他进去,省得在这里碍你们 的眼。”一面挽着许文翰的手走了出去。

许繇夫妇直等到母亲去得远了,方敢站起身来。待得回到自己房内,周氏屏退了丫鬟,眼中含泪道:“老爷,我也曾劝你他如今也大了,又是老夫人的心头肉,便是瞧在老夫人面上,你也得宽容他几分,你都不听,如今闹得老夫人如此生气,你我又有什么意思。想我到你家,除了不曾生下一男半女,自问没有半点错处,如今倒成了恶后母了,我岂不委屈。”一面拭泪。

许繇本就窝火,听得周氏抱怨,一掌拍在桌上,喝道:“你如今是怨我带累了你么。”周氏见许繇脸挂严霜,吓得把眼泪都收住了,不敢再说,转了口风道:“论理老子管儿子也是天经地义的,老夫人也是溺爱太过了,只是没人敢劝。”许繇冷笑道:“都是母亲纵的,他如今胆子大的很,竟连家声体面都不顾了。”

周氏见许繇话中有因,一面亲手去绞了手巾来与许繇擦脸,一面心中计较了番,折回身来,把手巾递在许繇手中,勉强笑道:“昌儿虽然任性些,却也是咱们家的孩子,怎么也不会顽皮过头的。更扯不上不顾家声体面了,想是外头的人乱嚼舌头,老爷倒别冤屈了他。” 许繇从鼻子里哼了声,先把许文翰公事上出的岔子说了,又道:“若不是文大人着力周旋,怕不把前程都丢尽了,还连累我没脸。”

周氏听了,也只得道:“昌儿虽是做过几年官的人,也素来稳当,到底年轻,说不得一时疏忽也是有的,老爷好好说也就是了,就训得他哭的那样,老大的人了,岂不怪相,叫下人瞧着也不好看。”许繇跌足道:“哪里是我训他,是他来气我。”见房中无人,便把许文翰求他那番话一说,又道:“虽说妹妹如今人已去了,生前再大的过失,也都可揭过了。只是那个孩子,若是依旧在乡下呆着,便是为织女农妇亦无妨,自做自食,一文一厘都是洁净的,人说起来,也只有敬她孤女自重的,我们虽不能接回来,倒也可找个好人家托付了,也是兄妹一场的情分。偏她竟是胆大包天,入了贱行不说,还是女做男装混在男人堆里,这样的人如何知道自重自珍,昌儿竟要我把她领回来,你说可气不可气。”

周氏听了脸色暗转,半刻才道:“老爷说的是。只是咱们姑娘在家时,是母亲的掌上珠,心头肉,疼得什么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也恨不得摘了来给她,才纵得她那样胆大。她虽私奔而去,母亲口中不说,心上也时常想的,只瞧她的东西一样都不许人动,依原样摆着就知道了。若是昌儿去求了母亲,指不定她老人家心软,要把人接回来。到时只怕真会闹出笑话来。”这话正说到许繇心上去,当年许颉与人私奔,险些闯出祸来,没法子只得说她暴病死了,用一副丫鬟的尸骨放在棺内,蒙混了过去,纵是那样,到今天还有人说闲话的。如今人是去了,偏又遗下个小孽障来,行事比她母亲更不肖不伦,哪里就好认回来。

许繇想了想,道:“你去母亲处瞧瞧,若是昌儿没说,则还罢了,若是说了,即来告我。”周氏本不想去讨婆母的气,只是丈夫吩咐,又不好不去的,只得答应了,因方才哭过了,不敢将这副形容叫许老夫人瞧见,叫了丫鬟进来,打水洗面,开启妆奁,重施粉黛,把泪痕都遮盖过了,方起身往许老夫人房里去。

到了老夫人房前,周氏不知婆母喜怒,不敢贸然进去,正巧老夫人跟前一个唤做秋蕙的丫鬟正打起细湘竹帘子出来,一眼瞧见周氏立在一边,神情踯躅,知道她怕老夫人还在气头上,不敢进去,便过来福了福,笑道:“夫人来了。少爷陪老夫人说了回子话,老夫人正高兴呢,要吃燕窝粥,我去传去,就不替夫人通传了。外头风大,夫人快进去罢。”周氏知道这个秋蕙素来在老夫人跟前说得上话,最是伶俐的一个人,忙笑道:“你也是忙人,我怎么敢劳动。快去吧。”说着走到帘子前,含笑道:“母亲,媳妇进来了。”

许文翰正陪祖母坐着说话,见继母进来了,忙立起来身垂手站过一旁。周氏过来给老夫人行过礼,向着许老夫人赔笑道:“老爷气性也是太大了,昌儿不过写错一份文书,嘱咐他日后小心也就是了,哪里值得这样凶横,把孩儿吓着不说,还累得母亲生气,老爷如今也悔之不及,原想来给母亲赔罪的,又怕母亲瞧见他反添气,故而叫媳妇先来给母亲磕头,求母亲宽赦则个。”一面跪下身去,又偷眼去瞧许老夫人颜色,见她面上并无怒容,也不带戚色,想来是昌儿未曾说起,当下把心放下了,把头磕了下去。

许老夫人忙叫许文翰过来扶起周氏,命她在一旁坐下,又道:“你回去同元儿说,我如今年纪大了,偏疼些孙儿辈也是有的,叫他别往心里去。”周氏应了,又笑道:“我适才同老爷说,叫他自己来,母亲这样疼他,自然不会真同他生气,果然我说的不错。”许老夫人笑道:“你倒猴儿精。”周氏见状,打叠起精神来,哄得婆母眉开眼笑,服侍着吃过燕窝粥,三人又说笑一回,周氏同许文翰方才告退。

两人行到外边,转过花厅,周氏方道:“昌儿,你祖母是上了年纪的人,你姑母的事,我瞧着还是缓缓才同她说的好,她老人家如何疼爱你姑母,你也知道的,蓦然得知心爱孩儿去了,哪里受得住。”许文翰听了深觉有理,一则,怕祖母受不住,再则,今儿为了九儿的事闹得这样,想必父亲心中也不乐,果然是缓缓的好。当下便满口答应。周氏笑道:“昌儿果然是最孝顺知礼,再不错的。只是,我还句话要问你。”许文翰道:“母亲请说。”周氏低头想了想,笑道:“那孩子,你可同她相认了?”许文翰道:“未蒙父亲台允,孩儿不敢。”周氏点头笑道:“我想着,那孩子处,你也缓缓才好。现时说了,她巴巴的等着我们接她出去,偏一时又不得出来,岂不是叫她白白悬望,你说可是?”

以许文翰的聪明,到了此时也自明白周氏方才两番话俱是推脱之辞,必是与父亲商议过了,不想接九儿回来,偏又说的句句在理,不能反驳,把心冷了半截,点头不语,只能日后再做计较。

许文翰这里按下暂且不提。又说九儿自受伤以来,沈墨卿同赵飞卿得了冯先生吩咐,把她拘在屋子里,不许她出门,连窗子也不许开,只是怕她受了风,与伤势不利。虽有小楼陪着说话,倒是不寂寞,只是九儿到底是年少心性,又是走动惯的人,难免气闷。这日冯融冯先生来了,瞧了伤势,又换了新方子,听小楼说九儿嫌闷,倒是松了口,说是趁着早晚出去透透气也是无妨了,只别晒着日头。九儿早闷得难受,得了冯先生的话,自然欢喜,忙叫小楼把门开了。立时要出去瞧瞧,小楼笑道:“能闷了几日,就急成这样。”说话间九儿已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