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照例做全了检查之后,恭恭敬敬地跟杨雪容说认为没有外科问题,不过要等上级大夫,上级大夫忙,得等一阵。杨雪容依旧没太答理她,冷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怎么腹泻这么多,叫小张过来,得赶紧填流行病卡给流病科送去了。我觉得不对劲。
陈曦耸了耸肩膀出去了,心里却暗自想方才那个显然没文化的老太太,会不会一怒跟杨雪容撕扯,或者投诉?她九成不懂投诉,按说还是会撕扯。会不会有个好戏来看?她心里有着幸灾乐祸的期待。想象冷漠高傲的杨雪容会不会被老太太抓过来扇个耳光,那么,她是继续冷淡地翻翻眼睛,还是老羞成怒?
被杨雪容高高在上地忽视的陈曦,当然小心眼地并不在乎她是否被冤枉。而对于这些病人,自人大代表的发言之后,一病区的病人们,让陈曦又再回到了那种可以用英文单词cynical来形容的状态。
一病区仍旧还乱着,虽然最近记者们的兴趣好似越来越低,然而那些原本挤破头要等周明手术的病人和家属,却使尽八宝地四处打听,或者想要换人,或者打听‘价位’,或者赶紧联系自己认识的新闻工作者,前来‘监督’;有的比平日更加奉承,有的却极其趾高气扬,甚至把每一份化验单都要看上三遍,问题比平时多了10倍,甚至,三天前,居然有人偷走了自己的病历去自己找专家鉴定。
要理解病人。
所有的老师都那么说,不管是官面文章,还是真心。或者是,事到如今,当真更加不能出了岔子。
可是陈曦的心里有着散不去的不甘心。她说不清楚,可是她确实难以用无限的爱心去同情这些病人。她觉得如此无力,又如此不甘,当被一些病人鬼鬼祟祟地抓到一边,或者言语套问周明的种种,陈曦的心里都充满着说不出来的愤怒。
尤其,是前天得知,院方将撤回一切聘周明为下一任外科主任的材料,由程学文代理主任日常工作,而周明,即将替另一位副主任下基层半年,尝试长期驻基层医院培训住院医生。
如同下放。
大家都愤然地说。
愤怒,她却对每一个病人笑嘻嘻的,并不去像李波那样为此痛苦,并尝试解释,她的心里想看着他们自以为是的表演,会到哪一天,会到什么程度,会给他们自己,带来什么。
当陈曦满心以为老太太会闹事,等着一场好戏的上演,手插着兜带着笑容慢悠悠地踱步出去时候,她听见了一声笑。
方才愤怒的老太太,拍了下巴掌,看看眼镜老师,看看旁边其他人,满脸自豪的说,“可不是,我这孙女就是懂事,你看她都这样了----脱水,是吧?挺严重的大夫都说得打点滴,都说危险了,我说打车来,她还说不用,上公车,一个座,她非让我坐。”老太太本来笑着说,说到这里又抹了眼泪,小姑娘完全放弃了可以阻止奶奶的努力,只好背对着所有人对墙躺着,倒是已经睡得迷糊了。旁边的人啧啧感叹,这会儿屋里的病人出来,外面坐着的两个,一个等到号的,一个拿着片子回来的,同时站起来,却又同时让了下。
陈曦愣怔在那里。
哪一天,急诊的楼道,不是怨声载道?隔天上演病人骂医生冷血或者对骂十八代祖宗,护士高声呵斥?
怎么会是这样?这样的情形,真的在拥挤着病患的楼道里,发生了?
那个老太太? 真的是刚才那个老太太么?
陈曦揉了揉眼睛。
然后,她听见刘志光在不远处叫她,她应了一声,走过去,刘志光跟她说,刚刚周老师下来找你,让你得空上去一趟,拿推荐信。
陈曦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忍不住问,
“那个老太太,方才要跟杨大夫打架呢? 怎么在这儿吹上牛了?”
“啊?”刘志光呆了呆,摇头,“哪里要打架了,她不明白,不明白就问么,人多杨大夫没给解释,我给解释来的。她就明白了么”
“你给解释她就明白了?”陈曦嘴角挂着个不可置信的笑,不自禁地摇头,又再重复一遍,“你给解释,她就明白了?”
“也不全是。”刘志光不好意思了,“你知道我不会说,我说得乱七八糟的。那个阿姨帮忙,后来那个伯伯也帮忙,哎,那个小妹妹才帮忙。大家解释,她就明白了么。”
陈曦愣着。
那个阿姨帮忙。
那个伯伯帮忙。
那个小妹妹才帮忙。
这是事实,还是在开玩笑?
她对自己摇了摇头,冲刘志光笑了笑,“对了你想要的国外临终关怀方面的材料,我男朋友帮我发过来了,我打印出来,在宿舍。我就放宿舍桌上了。你要是着急现在去拿也可以,萌萌李棋她们可能都在。”
刘志光欢喜地说了声谢谢,刚要走又折回来,抓了抓脑袋对陈曦道,
“这真谢谢你。挺麻烦你的。”
陈曦摇头,“这能有多少事儿呢?”
“你们都特别帮我。”刘志光颇感动地对陈曦道,“周老师,李老师,萌萌,你。好多人。我这么笨,你们都帮忙我。还有那些病人,他们,他们好些人都鼓励我来的。”
“我?那些病人?”陈曦张了张嘴巴,忽然觉得眼眶温热,脸孔发红,迅速转身,“你去我宿舍找她们拿东西吧,满有意思,我去拿我的推荐信了。”
她说罢不再停留地钻进人群中,也不进电梯,朝楼梯跑过去,越跑越快,耳朵里似乎一直有人说,你们都对我这么好,眼前一直有刘志光一脸诚恳的感谢的的笑,然后,那老太太的愤怒的抱怨,那老太太之后满是皱纹的笑脸,那些一贯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怕走了后门先看到医生,居然也可以让一让的病人…
陈曦一口气地爬到了八楼,实在想把这一切纷乱的影响与声音抛在身后。
第十七章 就这样长大 3
第三节
周明的办公室里少有的凌乱。
陈曦敲了门,听见‘进来’推门往里走的时候径直往里走,并没太注意脚底下,险些被个纸箱绊了个跟头,努力地保持住平衡的同时扫了眼周围---许多的书和笔记,文件散在地上,周明正在弯腰拾掇一地的零碎,头也没回地说,
“推荐信在桌子上,我写的张教授签的,给你签了4份。你小心点别踩着我东西。”
陈曦答应了,小心地避开满地的文件走到办公桌前把4个第一医院公文信封拿起来,往周围看看,这样的凌乱,和埋头在这凌乱的屋子里填箱子的周明,让她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您哪天走?”
陈曦捏着那些信封,低声问。
“后天。”周明把一摞书丢进箱子,瞧着陈曦笑了笑,“终于让你盼到了。怎么着,有没有送瘟神的感觉?你在外科剩下的几周可是好过了。听说你是跟病区所有住院医和低年主治,都混得称兄道弟了。”
“我。”陈曦的嘴唇动了动,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抬头瞧着他。那件白大衣显得很逛荡地挂在他身上,沾了不少浮沉,他少见地开了玩笑,少见地随和地笑着望着她,陈曦很想应景儿地胡扯,然而惯常最精于胡扯的陈曦,这时候,却觉得眼睛发酸。她拼命地想无所谓地笑,发现努力很难奏效的那个瞬间很想逃走,眼前却满是障碍物----这些障碍物让她眼睛的酸痛越发严重,终于,那种叫做眼泪的,陈曦在可存留的记忆中只与工体的水煮鱼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液体,在她的眼睛里打了个转,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也不至于喜极而泣吧?” 周明愣了一下,随即加深了笑容,朝陈曦走过去。
陈曦顺手用手背抹了下眼角,舔了舔嘴唇,终于挂上个笑,“嗯! 您去哪家医院? 估计他们那儿的小大夫们,现在正后背一阵莫名寒凉,没来由地哆嗦呢。半年啊,真同情他们。”
周明哈哈大笑,“好,好,我对你们的最大贡献,就是,以后你甭管遇见什么样的老师或者上级,一准都觉得自己命特好,上司特慈祥特体贴。管保觉得生活真美好啊。”
“啊,是,真谢谢您。”陈曦咧嘴笑着,心里,却辗转着‘命特好’和‘生活真美好’几个字。命特好么?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没有觉得,我只觉得自己特别聪明。至于生活,不,它远称不上真美好,从前我以为自己完全地了解它,有诸多被别人称为
‘精辟’的言论,也让许多年长的人惊讶一个小孩子的‘通透’,而自从穿上了这件白大衣,我才知道自己的‘聪明’,是多么可笑。
“其实啊,我开始还真一直觉得,你是少见适合作外科的女孩子。” 周明低头笑笑,
“后来听李波说,又听谢小禾提过,嗯,还真有点可惜。”
“我?” 陈曦不能置信的猛地抬头。被呵斥习惯了,陈曦已经觉得自己差到了——至少是在他眼里差到了该被踹出医疗系统的地步,实在无法想象他能对自己有‘适合做手术科室的女孩’这种高度评价。谁都知道,周明由着对自己工作的热爱,从来毫不掩饰自己固有的行业偏见或者歧视,他不止一次地冲口而出,那谁谁,怎么让内科要去了呢? 绝对干外科的料子么!
仿佛一切的优秀人才,都该首选外科。
“适合做外科” ,简直就是他嘴里,对学生最大的赞赏。
陈曦一时间忘记了方才属于感性的情绪,脑子飞转,考虑到周明绝对不太可能是因为自己要离开半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转走了,而说两句好听话留个好印象,不得不从另一个方向来看待这难得的赞誉。
“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缝合就觉得你是少有的适合做手术科室的女孩子,够果断,不犹豫,精力好,最最好的就是性格皮实,禁骂,受得了委屈。”
周明微笑着感叹。
陈曦完全不能理解地瞧着他,呆了好半天,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讽刺我脸皮比一般的女孩厚么?”
周明乐了,“你一次都没让我数落哭过,数落完了倒轮床上就着,下台手术还能精神抖擞地上,这脸皮儿是不薄。”
陈曦咽了口唾沫,才要说话,见周明敛了笑容,叹了口气,正色说,“你是真的不错。其实选择学医,能考上这个学校,又没半途就筛下去的这些孩子们,真不能吃苦的很少,真没责任心的也不多,可是受不了委屈的,太多。甭管受得了受不了的,等不是娃娃不是学生了,就总得受。皮实点,心别那么重,凡事能想开,即使是对工作,都绝对至关重要。”
陈曦怔怔地瞧着他,他出乎意料的夸赞,将她心里对于这件白大衣的不舍,又加深了几分,半晌才道,“那么,我也白挨骂了,您也白费心了。”
周明摇头,“你别觉得这俩年白费了。就算以后你到美国去,彻底改行,用不上这些知识这些技能,我相信你临床这段也不白费。到哪儿,做什么,都得吃苦都得有责任心甚至都得受得了委屈,只不过程度不同。而且,”他瞥了她一眼,竟然有一份孩子气的骄傲带在脸上,“做医生多好啊! 你以后一定不会后悔‘耽误’ 了这两年。”
做医生,好么?陈曦缓缓地抬头,望住周明,有些许的迷茫,她是真的不舍得。如果不是因为谢南翔,她一定坚持做下去。可是不舍得的原因,却讲不清楚。如果说离开的理由,痛恨的理由,却能列一大堆。尤其,现在。
周明就真的不在乎?就算他不计名利不在乎那个职位,那公平呢?他如此执着地要给李波一个公平,难道,就是要拿他自己的不公平来替换? 这是担待么?
几天前,秦牧出院时候,她去送,之后,跟谢小禾吃了顿午饭。她们拉拉杂杂地聊天,她提到,周明会被‘下放’ 到北方某基层医院,一待待半年。
“就是这么可笑。”她冷冷地说,“可系统我相信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比他更有医德的医生,但是居然因为‘医德’ ,马上就得到的提升变成如同处分的下放。”
谢小禾安静地听她说着,然后,淡淡地道,“应该是周大夫自己申请的吧。”
“那也是迫于形势。”陈曦狠狠地啃那块羌骨,“自己申请。他之前怎么没说自己申请啊。”
“我相信他安心下去的。”谢小禾颇笃定,”最近要重开之前中国基层医疗的选题。我跟他有约在先,他答应给我做采访,聊过几次,还给了我不少材料,显然很多年都在关心这个,花过满大的功夫。”
“关心是一回事。”陈曦努力把嘴里的肉塞下去,“这真这个节骨眼下去,耽误的不止半年,那是机会。正是李主任退休的节骨眼上,哎呀,这不仅是职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中国,行政职位保障了学术上的自由度,最前端的科研项目的选择。哼,程胖子代理主任。”陈曦忍不住迁怒一贯不是太喜欢的程学文,“他移植方面从来没太涉及,手术水平在外科也算不上,就算基础做得特别好,外科什么时候也没有不把临床放最大的时候。学科带头人跟行政主任不是一个人,这在我们医院少见了。”
谢小禾瞧瞧陈曦,摇头,“或者,他有更看重的。”
“更重要的?”陈曦再抓起一块骨头啃,“他就是不肯把李波推出去。其实真是死心眼,现在就算受个处分,以后怎么着,还不是他说了算。”
“不是的陈曦。”谢小禾沉吟了一会儿,你相信我,我觉得,周大夫,是个最不会背叛自己的心的人。否则,这个升职的结骨眼上,他怎么可能接秦牧的手术?再说这回萌萌姑姑的事儿,他若认真觉得完满地过去更重要,有的是其他的选择。他是一定要做自己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的人。他既然申请下去,我虽然并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但是,他是周大夫,我就信他一定是想下去,不是被迫,不是妥协。好多时候,真的,大多数人觉得理想太不现实,就现实一些吧,可是也有人觉得,即使自己的理想终归是个梦想,也是要照着它走得更近一点。自己对自己的认同,比别人的称赞,认同,来得重要。”
“你。”陈曦皱眉,“你才是理想主义者呢。从小就是。简直百折不挠。我佩服你是真的。”
谢小禾轻轻地笑了笑,喝完了碗里的汤。
“陈曦,人的选择,没有那么绝对。”她扬起下巴望着窗外,“像你说周大夫,他从前没有申请下去,如今申请下去了,你觉得他就是情势所迫,其实也未必。尤其不见得是背离了自己的初衷。陈曦,你觉得我绝对不会利用家里的关系,对不对?”
陈曦一愣,“哦,跟秦牧登记那个,不算。跟秦牧有关的,是你非正常状态。” 她冲口而出之后,又很快后悔,不安地低下头,咳嗽了一声,“任何人,关于爱情的事儿,都是非正常状态。”
“不止那个。”谢小禾淡淡地说,“关于我刚才说得选题,原本社里绝不可能给我做了。两会我临时撩了挑子,犯了大忌讳,原则上这1,2年,不会再有重要的大选题给我。”
“然后?”陈曦狐疑地瞧着她。谢小禾生怕自己占了‘新闻世家’的便宜,一直努力跟家庭‘划清界限’,她是一贯知道的。别说主动走后门,甚至有可能的情况下,都要绕过她爷爷影响力大的单位去做,就为了中央台当时负责的人是她爷爷的老下属,从小叫伯伯,赖在身上要糖吃的,她甚至没有去面试。陈曦暗地里一直觉得她这也是沽名钓誉的一种,简直是到了偏执的地步。
“我想做这个课题,一定要做。我比别人更适合,更了解,更有体会,会做得更细致,更用心。我不想让它称为一个官样文章。而且这个论题很有意义,包含太多东西,跟太多人的生活密不可分。值得一直花功夫做下去。”谢小禾的神色比陈曦一贯熟悉的‘轴’仿佛又多了许多霸气,“我甚至为了做得更好,选了你们学校夜校的一个公共卫生政策方面的简单课程,接受周大夫的意见,记者做采访的时候,确实该认真学习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陈曦呆呆地听着。
“所以我求爷爷,不仅求爷爷,还打着爷爷的旗号去找好几个跟我们领导有关系的叔叔伯伯,甚至,”谢小禾笑了,“通过一个叔叔,搭上线,去挽着某个美女阿姨逛了半天街。这个美女,是我们采访部总监私生子的娘亲。”
我靠?!
陈曦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低低地靠了一声。
私生子的娘亲?抛开所有谢小禾心里的正义感,对公义,公平的执着之外,私生子的娘亲这种生物,难道不该是她心里最大的雷区么?
“总是有那么多取舍。或者不同的时候取舍不同。”谢小禾招手结帐,“但是舍的那个,一定是你自己觉得不够重要的。至少我自己会,我觉得周大夫,也是。”
谢小禾那天说得那些话,陈曦无从争论,然而,却也不能认同,私心中实在觉得,她是被秦牧刺激得太多,整个人处于非正常状态,至于非正常到哪个方向,很难测定----与平素不同,就对了。
然而如今站在周明行将搬出,堆了一地纸箱子和书的办公室里,听他轻松地开玩笑,看见他的笑容,是如此地坦然。
难道,身属周明最最看不上的,‘不靠谱的记者’ 且特别热爱这个‘不靠谱的工作’ 的谢小禾,才真正是他的知己么?
第十七章 就这样长大 4
第四节
叶春萌绕着学校操场最大的圈,匀速地跑着。她已经跑了两圈,额头微微见汗,呼吸却并不散乱,步子也还轻盈。
这些日子以来,叶春萌惊讶地发现,自己爱上了长跑这项单调的,以前最没兴趣,最怕的必考项目,且随着心情和空闲调整跑的速度与长度。有时候,可以一晚上慢慢地跑上45分钟,有时候,会以短跑的速度跑400米,然后疾走,在疾走中平复下来凌乱的呼吸,急促的心跳。
激动的时候,跑仿佛是种发泄,可以缓和想要大叫大喊与人争辩的情绪,寒风中几千米跑下来,愤怒已经泄了一半;沉郁的时候,迎风跑着,就好像是奋力将快将自己压趴的负担甩在后面的过程,跑到精疲力尽,一身大汗,去痛快地洗个澡,人便已经昏昏欲睡,醒了,又是另外一天;委屈想哭的时候,跑,是最好回收眼泪的法子,边跑边跟自己说,不哭,不哭,不能哭给别人看,不能软弱给别人看。
不愤怒,也不软弱,在任何人的面前,不让看重她的人失望,不让心疼她的人难过,不让反感她的人对她更增轻视,不让践踏了她的人,再摆足身段儿地讥诮地笑。
妈妈从家来了,也没告诉她,打电话给她时候已经是晚上,已经到了大姑家。当她看见那大包小包的东西时候,都没法想象妈妈怎么一个人从车站,把这些运回来的。她知道,妈妈绝不舍得打车,妈妈舍得给她买她喜欢的精装书,高级的超过了他们家消费水平的漂亮裙子,但是不舍得在外边随便吃一顿饭,打一次车。
她到大姑家的时候妈妈正在拖地板,姑父不在,大姑在书房写教案,妈妈一见她眼圈儿就红了,说怎么不到一年这小脸儿又尖了?在学校吃不好吧?妈从家给你带好些你爱吃的东西…哎,一天下来忙吧?你先坐着歇会儿,妈妈拖完地就做饭去。
这会儿姑姑从书房出来,看了眼表,皱眉说,都几点了,出去吃吧。
妈妈握着拖把,说,大姐,我想给萌萌做个剁辣椒鱼头呢,她就爱吃这个。得咱家那里的剁辣椒才好,北京没有。大姐您不是也爱吃?哎,我就是觉得先收拾干净了干啥都踏实,没顾上时间,要不你们再等等?
大姑皱眉,瞥了眼妈妈,轻轻敲着沙发背说,干家务,说是个体力劳动,也得动脑子。不能傻干。我每次回去都就看见你忙里忙外,其实有那么多家务吗?还是效率问题。即使是家务这样的琐事,一样可以用到统筹学嘛,好比说,我烧水的时候就会同时洗菜切菜,炖排骨的时候顺便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我很忙,那么多文献要看,文章要写,怎么能让家务占了大部分时间?就是要安排合理。
叶春萌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血全上了头。
如此这般的说话,姑姑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仿佛真觉得统筹学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的家务,如何跟妈妈上照顾老,下照顾小,经常伺候一家十多口子亲戚吃饭的家务想比,更不要说,她除了做几顿比食堂都不如的饭,就连锅碗瓢盆,都经常一个星期堆在水池里,等自己来刷。最近自己不来,想必是堆得太多,家里太乱,爱整洁的妈妈看不过去了,先就开始清理屋子。
但是姑姑非常相信这忙得脚不沾地与‘闲亭信步’的区别,是在于智商和教育水平。
姑姑的嘴巴一张一和,让她脑子里寞然闪出来,之前那许许多多的话。每个字,每个字都如烙在了她心里似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地煎熬着她,让她会从噩梦惊醒,会觉得胸口憋闷,近乎窒息。
你姑父并不关心周大夫这个人到底是个好医生还是坏医生,他关心的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尤其关心的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他是要为人民说话,不是去评价一个医生一个医院的好坏!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也是意义非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