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为人民说话。
他要为人民说话!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
那些字字句句再度翻滚出来,烧灼得她想要冲上去,掐住姑姑的脖子,让她的嘴巴,无法再张开。
叶春萌往前踏了一步,终于,又停住,微微笑了笑,不看姑姑,笑着对妈妈说,
“妈,你猜我今天在急诊看见什么?”
妈妈愣了愣,还没说话,叶春萌继续微笑着说道,
“有个的教授在家煮着面同时切菜,大概脑子里还琢磨着什么国计民生的大课题吧,一不留神,碰翻了锅烫伤了腿,偏偏那么寸,把菜刀掉脚面上正好刃儿朝下,把足背的静脉都给切断了。她来了急诊,我说,赶紧得给她处理烫伤缝合静脉呀,结果她刚一看见我挂着实习生的胸牌,就不干了,说你还不是医生呢,小丫头片子,一看还挺轻浮的,我不放心;于是单腿蹦到正给一急腹症病人查体的李师兄跟前儿,拽着他胳膊死活不走。李师兄查完急腹症病人本来该下班儿吃午饭了,看她也可怜,说,得了,就帮她缝了再走吧,要不跟这捣乱也真影响别人;结果呢,缝完了,给她开破伤风针,她问,说这是进口的吗?李师兄说不是,国产的现在已经质量不错了,再说您这是相对无污染的伤口,就用国产的吧;她说不行,我要进口的,李师兄说好吧,开进口的,她又说,进口的怎么这么贵呢?太不像话了,你拿回扣吧。她罗罗嗦唆纠缠着又问了好多好多问题之后,往门外一看,哎呀,人山人海的,她就对李师兄说,“你们真有这么多活吗?怎么不讲统筹安排呢?”
叶春萌说罢,也不看姑姑,拉着妈妈的胳膊说,“妈,我可想你了,我在学校招待所都交了钱定了房间了,咱娘俩晚上好好说说话。您赶紧收拾了自己东西,咱这就走,我明儿一早,还得上班呢。”
“萌萌! 你,你这什么意思?!” 大姑愤怒地扳她肩膀,“你给我说清楚。”
叶春萌并不看她,把她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扒开,忽然伸开双臂,抱住妈妈,在妈妈耳边一字一字地说,“妈妈,今天你不要住在这里,跟我一起住到学校招待所去,好不好?”
妈妈愣怔着,叶春萌只是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腰,把头靠在妈妈肩膀上,她觉得妈妈的身子颤了颤,然后,听见妈妈叹了口气,赔笑地对姑姑说,
“大姐,您看这孩子,恋娘了。也是这么久没见,跟您这乱着,也不合适…”
“走走走!”大姑猛地转身往电话走过去,开始拨号,“我得跟我弟弟说,这可不是我不招待你! 是你们惯出来的孩子犯神经病。”
叶春萌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握着妈妈的手,望住妈妈的眼睛,缓缓说,“妈,收拾东西,咱们走。”
妈妈的东西,很简单,只一个提包,还没打开,连带另外两个,给叶春萌带的各种吃的东西的大包,叶春萌全都提起来,径直往外走,妈妈只好跟着追出去,一直到了车站,才长长叹了口气,摸着叶春萌的头发,
“萌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姑姑这人…”
“妈,”叶春萌淡淡的说,“委屈我,我都没关系。她不能再委屈你,委屈不该委屈的人。”
妈妈怔了怔,再叹气,眼圈红了,“萌,这次我也是气得够呛,还想着怎么也得跟她理论理论。她怎么着我也没关系,你姑从来也不懂人情事故,让她说还能说少了肉去?可是她在你们医院这么着揭露,你可怎么做人?就算那医生再坏,她也得顾及你是不是? 你人在屋檐下呢!”
“妈妈。” 叶春萌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不要这么说。别的没关系,不要说‘那个医生’ ,坏。”
“啊,” 妈妈愣了愣,似乎对这个医生到底好还是坏并不太在意,只忧心地说,
“这下子你也真是麻烦。不过萌啊,先在好些孩子都兴出国,你那个好朋友不就是要出国?你英文又从来都好。你姑姑倒是说,她有个学生,品学兼优的,在美国读博士呢,全讲学金,这次回来专门相亲的。我看了看照片,也不错,听着家里也好,你大姑学校,那不是全中国最好的学校?去美国说也是挺好的,你姑说让你周末看看呢,如果都对眼,不如就出国去念书。我想你姑姑这次这个介绍的真不错,肯定是这回你奶奶也说她了,她也有心…”
“妈妈。”叶春萌打断妈妈的话,许多想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笑笑说,“妈,没有像你们想的。医院没人给我小鞋穿,老师不会牵连的。我出科成绩是第一名呢。我喜欢作临床,很喜欢。你不是以前想我做医生么?”
“以前是觉得好。”妈妈再度叹气,“觉得家里有个学医的,踏实。可是,我这回琢磨琢磨,不是味儿。这一大家子人,你当医生,不谁都求你,把你还不累死? 要真能出国留洋,也挺好的。”
“车来了。”叶春萌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说话,上了车,只是娇憨地把头靠在妈妈肩膀上,一样一样地数自己爱吃的东西。
到了招待所,妈妈住下,叶春萌却立刻走了,只说夜班还得去,明天有个重要的观摩手术,要事先预习。从那里出来,却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回宿舍,只是在操场上,慢慢地跑。
明天,是周明走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
自从他要走半年的消息传开,所有人看她的目光,更加愤恨,如同看一只过街的老鼠。她默默地,努力地做能做的事情,不回应任何的目光或者话。
做自己能做的。
为自己想做的,尽最大的努力。
尽管这努力的过程中,有时候痛到了麻木。然而在所有的痛和麻木中,她始终记得,自己想做什么。也只有记住这一点,才能一天天的过去。
有一天,她梦见在许多人对她的冷眼中,有人对她笑了笑,说,不怪你。你是个好医生呢。
那是个模糊的脸,不知道是谁,但是笑容很温暖。
她哭了。虽然在醒着的时候,她再也不允许自己掉眼泪。
然而她知道,这就是个梦,不会有人跟她说,不怪她。怎么能,不怪她呢?怎么会有人真的觉得,不怪她呢?即使是李波,即使是程学文,他们不怪她,只是因为宽容,不忍心,心里真的会觉得,不怪她么?
生活就是要这样挨过去吧?
无所谓开心,但是要坚强地走下去,不管那个尽头,它在哪里。
第十七章 就这样长大 5
第五节
“请进。”
林念初听见敲门,应声的当儿,把才打的文件存了,眼睛并没离开电脑屏幕,抓紧时间迅速地把方才的一段又看了一遍,改了两个单词。
“忙着呢?” 程学文走到她对面拉把椅子坐下来。
“哦,不忙,”林念初把文档关上,抬起头,笑道,“今天晚上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我得空儿把论文修修。”
程学文仔细打量她,沉吟着还没说话,林念初已经笑了出来,“你这是来安慰我的吧? 嗯,他们今天就把小白菜带走了。你消息倒是灵通。”
程学文轻轻咳嗽一声,“舒羽在妇科看病,最开始还是我介绍徐大夫给她。”
“什么安慰,说吧。” 林念初保住双臂,靠在椅背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程学文皱皱眉,低声道,“念初…”
“哦,其实,你给我买份对面竹轩的砂锅腌笃鲜当夜宵安慰我吧。我刚从家里出来时候,过分难过,忘了吃饭。刚才饿得不行了,就泡了碗面,真觉得还欠点儿。”
林念初挺认真地瞧着程学文,叹了口气道,“说实在的自从把这小破孩儿带回去,我是真有日子没好好吃过像样儿的饭了。为保证营养又节省时间,除了中午有时候护士长帮忙打饭,和偶尔你友情送外卖,基本顿顿啃生菜,西红柿,外加三片火腿,一片面包。今天我一边儿泡面一边儿就想,这小子不在我身边了,我,我一个月至少省两千块钱,打算花钱打通关节给他上户口,也免了。我,我给我自个儿雇个广东阿姨,天天吃好的…我,周末就去家具城下单,把我嫌贵那套床加卧室柜买了,好好享受。”她说到这儿,轻轻掩住嘴,眼圈儿却红了,低头沉默了半晌,吸了吸鼻子,摇头道,“学文,我不舍得是真。不过你放心,我…我高兴,松了口气也是真。这小家伙,真是个有福气的。”
程学文瞧着她,不说话,见她忍不住眼泪还是流下来,抽出纸巾擦了眼泪,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时候,才笑了笑说,“我其实是来跟你说,不出意外的话,凌远要回来了,大概是后半年,这样儿,咱们都大有机会还能知道小白菜的消息,甚至瞧得见他。”
“凌远要回来?” 林念初惊讶地问,“他不是已经辞职了?”
程学文笑,“就算辞职,咱们医院就不能再高薪吸纳优秀人才回来啊?更别说,当年他没接聘书时候,虽然老爷子气得够呛,但是私下里却跟人事那边协调,一定要保留他档案,一直琢磨把他弄回来。不过周明这两年成绩实在是太出类拔萃,大概超过了老爷子的期望值,倒也没有合适位置,现在横生枝节,自然又再把这件事提出来,而且很动干戈,一边正式跟他谈学科带头人的事情,一边是老爷子私下里动用私交,让凌岳和凌老先生出面劝的。”
林念初愣了好半天,皱眉道,“他是有才,但是至于?难道…”林念初有几分不安地瞧了瞧程学文,想起来最近大家都议论说最终还是得‘走稳’的人上去,当年周明导师比李主任有才,性格太嚣张,终于四平八稳的李主任还是不温不火的上去了,如今周明比程学文出挑,可是太刚直,总归还是不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老祖宗说的话,还是特别有道理的。
林念初总算是将几乎冲出口的,‘难道你们大外科剩下的人就都选不出个能跟他差不离的’咽了回去,只是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天才试探着说,“据说凌远生父的背景,比凌老先生,还要了不得?”
程学文乐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其实不是来安慰你的,是来找安慰的。”
“我,” 林念初颇有点不好意思,几次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终于认真地对他道,
“说实在的,很久很久以来,我都特希望也有机会帮你的忙,哪怕是听你发牢骚抱怨也好。可是你一直没给我这个机会。”
程学文笑着瞧着她。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不会。”林念初叹了口气,“你这么跟我说出来,一定自己心里,早都消化好了。”
程学文站起来,在大办公室里抱着双臂,缓缓地走了一圈,站在窗边,慢慢说道,
“念初,我也不瞒你,要说失落呢,是一定有的。但是,真心地气愤不平牢骚抱怨,那都只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的幸福。我不是讽刺,有时候,能真的没有自知之明,绝对是一种幸福。就可以把差距,坦然地归结到命不好和不公平上去。”
“学文,其实也真不能这么讲,”林念初诚恳地道,“看看重哪个角度。能力怎么衡量,也难讲,恐怕就在从前,单说手术,似乎凌远也还不如周明?但是基础研究上的成绩,他们便就都不如你。 ”
“临床医院,把临床技能放在评价的首位,是绝对合理的,尤其中国现阶段。其实,就说领导能力,”程学文望着窗外,良久,轻轻地说,“在不知道凌远答应他在德国的签约到期就回来之前,我其实很不安。上面都说周明不是做第一把手的料子,但是事实上,”程学文笑笑,“周明带出来的班底,我真的不大敢接。”
程学文说完,转头去看林念初,定定地瞧着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待,林念初心里不安,抓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两口,又缓缓放下,随手胡乱地整理面前的检查单子,论文参考,含糊地说,“学文,有些事情,不勉强也是好的,太勉强,太勉强,对谁都不好。你是豁达的人,该放下,肯定能放下,对吧。”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林念初不敢抬头,只盯着面前的文件。
“我明白。打自你认真考虑把孩子交给凌岳夫妇,我就彻底明白了。”程学文缓步往门外走去,“竹轩的砂锅腌笃鲜,我来之前就去订了,再过5分钟,他们也该送过来了。”
他说罢,拉开门走了出去。
林念初呆坐在屋里,直到值班护士叫她,说门外有送外卖的,她赶紧去接了,打开,却吃不下去。她拉开抽屉,里面是前几天小曼写给她的信,孩子自己画的卡,小曼和父母都以为她和周明还是夫妻,信和卡,都把他们名字写在一起。孩子恢复得非常好,这一年基本能正常上课,期末还考了年级第六名的成绩,那个作为奖品的小提琴形状的,底托刻了‘优秀学生奖’的笔插,孩子执拗地拿快递寄过来,要送给她和周明做纪念。
她这两天一直犹豫,要不要跟周明去提这个孩子天真而认真的惦记与感谢。或者他最近真的没有心情,可是会不会,这样一份小孩子的礼物,给他一点安慰?再或者,把这样份把他们俩的名字写在一起的礼物,其实殊多尴尬。
还是算了,她想,就如同程学文永远也不会唠叨抱怨一样,周明也永远不需要别人安慰。
就好像,她比谁都领教,他的倔强,所以,当所有人都不解他的绝不妥协的时候,她根本不奇怪,如果肯做让步做妥协,那还是周明吗?
只是,她总觉得该跟他说几句什么。就算,是15年的朋友,也该说一句祝福,几句嘱咐,对不对?毕竟是,如此大的一个改变。然,真的能如任何普通的朋友一样?她想,或者他也想,但是,都做不到。就如同他几日前打电话给她,客客气气地东拉西扯了半天,犹豫地说,听他们说你把一个弃婴抱回家了,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说完,又赶紧说,不过我知道,你能处理,嗯,帮你忙的朋友也很多。我想,我就是,我有个以前的同学,现在在市局工作,不知道能不能,你给小孩子上户口难的话,帮上忙。如果万一需要,你找我。
她没有告诉他,这时候,舒羽已经住进她家里,户口的问题,已经,不那么紧要了。她觉得如果要说的话,太多的话,都很想要说,又已经不可能对着他说出来了。她有些迷茫,面对这个人。回不去,却也并没有真地完全走出来,也就真的,只有在未能走出来的时候,躲开了吧?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于是她把所有对他的关心压了下去,于是她笑着说,谢谢你。
她把论文逐字逐句地修改了,打印出来,自己的outlook收信提示叫了一声,看看发信人地址,她愣了好一会儿。
无国界医生组织。
2年前,她最崩溃的时候,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环境,申请了许多可以暂时离职的program,包括无国界医生。她甚至向往最艰苦最贫穷的地方,野人的才好,甚至每天梦里yy着可以壮烈牺牲,也胜于这生活残忍的催折。
当时,无国界医生组织只是礼貌地感谢,回复说已经开始审核她的资料,之后,面试了几次,对方说非常满意,将她作为后备,她非常激情地说但凡需要,她随时准备开拔,那就是她的理想,但是进了后备队之后,就再无消息。
林念初喃喃地说,该不可能,我想着好好吃喝,买几样豪华家具享受的时候,让我去非洲吧?
她小心翼翼地点开了信件,一些客气的感谢之后,那上面写着,林医生,您的资历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也至今记得您的热切,在下一期派出人员中,我们有一位儿科医生突患急病不能成行,我们急需一位儿科医生,我们热诚地欢迎您成为我们的一员。
林念初盯着那封邮件,苦笑,忍不住地大笑,然后,打开那份外卖,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十七章 就这样长大 6
第六节
“祁老师,我今天能跟手术么?”
早查房结束,大夫们纷纷从大办公室出来,叶春萌紧赶了几步,追上大步流星往治疗室走的祁宇宙。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周围好几个医生护士刷地都把头转向她,她却如同没注意到似的,只抬头对着祁宇宙说,
“咱们管的五个病人,出院的那个出院单我已经开好了今天一早夹在病历里;才收进来的,我昨天下午做完了全身体检,大病历昨天晚上写好了,您先看看;所有人 每天的基本检查,我今天早来都做过了,记录好了。要做腹部超声和腹部CT的,我昨天上午去跟检验科定了,今天下午我推他们去做。今天上午没有特别的事儿了,我能不能跟手术?”
祁宇宙先是愣了一下,心想最近手术室门口的二姐明着为难你,连程大夫让你上的手术,她都冷着脸说没有手术服没有口罩把你挡出去,除了夜里急诊缺人的时候,大白天的,你碰过不止一个钉子了吧?这是干嘛?
但见她一脸求恳,心里暗自嘀咕这个惹了天大麻烦的女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从前受一点儿委屈就眼圈儿发红,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惹事之后,一时之间对谁都惶恐,做什么都战战兢兢----就她那个样子,就让本来看着她生气,想踩上一脚的人越发想把这脚踩得更狠些;然而,却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异常沉默,难以看出心事,只是闷头干活。病历写得越发毫无可挑的错处,操作越发娴熟标准,在不久前的考核中,非但基本操作连平时苛刻挑剔得出了名的周明都给了近乎满分的成绩,更难得的是随机在门诊抽取的病人,她极其冷静沉着地判断,体检,排除,开检查,非但外科问题作出了所有该做的鉴别诊断,并没有忽略病人的腹痛有可能是相对少见的心内科问题,作出了鉴别和排除。在她一边微笑安慰病人不要紧张,一边做心脏扣诊,听诊,询问有无心脏病史,从前有无感觉突然心口疼痛,胸闷憋气的感觉的时候,几位监考老师,俱都露出些许惊讶而满意的笑容,纷纷点头。在外科的考试中,不忽略其他科的问题,在初入临床第一次考试的学生中,相当不容易。考核结束,所有的监考老师都给了她综合评分最高分的成绩。且是这三届所有被考核的学生中,拿到的扣分最少,额外加分最多的一个分数。
这成绩出来之后,关于她的议论却更多,大都是,就说这孩子有心计,平时也没见怎么着,倒是挺会一鸣惊人;有那么个‘聪明能干’的名校教授姑姑,想来这基因不错,就等着看她以后去坑谁。
祁宇宙原本不是太待见叶春萌,主要原因是 因为偶像兼铁哥们李波。他觉得这丫头不识抬举,要说论什么,李波也没有配不上她的地方,她虽说比普通女生好看几分,也没说好看到了绝顶美人儿的地步,至于这么狂吗?于是自打带教,就对她存了成见,心中暗想我可千万别对她太好,让她自作多情,一直就没有外科其他小带教老师跟学生的亲密。等到这次的是非一出,祁宇宙也就看着别人挤兑欺负她,毫无回护自己学生的心情,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但是到最近,他却开始不好意思了。不管自己怎么,她总是尽可能的把属于他们俩的活,尤其是琐碎活做得妥贴,有时明明是自己忘记提醒她开的检查,她或者淡淡地谦虚地请示,或者,忘记了,被病人骂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解释过什么,时候多了,祁宇宙 的脸上便开始挂不住,再她被人冤枉且沉默地接受,便就对自己的袖手旁观觉得羞愧了。虽然他怎么也不好这时再倒戈,站在大众的对立面去,但是暗地里,尽量安排她远离那些尴尬。
比如晚上多带她上手术,白天,尽量安排她写病例催化验单给病人查体,偷偷帮她把需要用的仪器,以及口罩帽子领了,免了她受羞辱。手术室的姑奶奶是最不好惹的,所有外科的小大夫全都知道,尤其这次叶教授害惨了周明的同时,可是没少折腾一病区的护士,实在让外科全体护士同仇敌忾。白天想去跟手术,这孩子今儿脑子是进了啥了?何况今天程学文上午给见习生上课,别说他祁宇宙从来惹不起手术室的姑奶奶们,便算想硬着头皮替她说话,谁买他一个第二年住院医生的帐哪?
“今天这台就是个腹股沟疝,你以前也看过几次了,不如晚上再…”祁宇宙努力劝说。
“祁老师,让我今天白天跟手术吧。”
叶春萌一瞬不瞬地盯着祁宇宙,咬着嘴唇,肩膀甚至轻轻发抖。
“你,你这?”祁宇宙不明所以,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不过今天周大夫有台复杂肝血管瘤,韦大夫难得地给作一助,好些人都想观摩呢。衣服肯定紧,不定能进去。”
“没有衣服了,我再出来。” 叶春萌低头道。
祁宇宙暗自摇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点头道,“那走吧。”
“谢谢祁老师。” 叶春萌低声说,跟在他身后,往手术室走过去。
这一路不过几十米,走过去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叶春萌的脑子里是至纷繁复杂的许多许多画面。
今天是周明下基层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他至少要走半年,等他回来,他们这批学生就已经转离外科,今天这台复杂肝血管瘤的手术,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亲眼观摩这位被公认为‘标准教科书’的老师的手术。
原本在一病区的陈曦跟刘志光自然去观摩,且陈曦,竟然5点半就爬起来,洗漱之后,只啃了几块饼干,把复印下来,昨天已经看了3个小时的资料,和教科书一起,安静地一点点地又过了一遍。
她问陈曦,这台手术几点开始?正常的开台时间么?
陈曦点头,自然是正常的开台时间,然后又想了想,说也许会晚点,这台手术很复杂,韦老师亲自给做一助,王东袁军他们也要来观摩。
我真羡慕你们。她低声说。我也想看这台手术,呵呵,其实,我还没有真正看过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一贯伶牙俐齿的陈曦愣着瞧着她,竟然连着叫了两声‘萌萌’,说不下去。
叶春萌抱着膝盖坐着,望着窗外。低声说, 我真想有机会,看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以前,其实有很多机会。
每次一病区二病区有代表性的手术,尤其周明的示教,程学文都会跟她和白晓菁说,如果想去看,可以调换一下安排,去观摩。
她从来没去过。她才不要去观摩那个变态的手术。变态又不是世界上作手术做得最好的医生,就算是,他也还是个粗鲁冷漠不体谅别人的沙猪,她不希罕去看。她自己,以后要做个比他还出色的大夫。
如今,这从天而降的意想不到,让她在愧悔之中,不得不放下了曾有的任性和固执,当那根深蒂固的成见倏然消失,从前他说过的,做过的一切,便就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放,而这一次的回放,所有的感受,竟然都与从前不同。
原来同样的事实,映射于心的感觉,真的可以大相径庭。
她如此渴望再重新作一次他的学生,再有机会叫他一声老师,不仅是因为抱歉或者懊悔,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个好大夫的愿望,知道这愿望有多少困难,知道自己会脆弱会茫然,这时候,她想跟自己说,我是周明带出来的学生。
因为幼稚的任性与狭隘,她再也没有机会在无影灯下,作他的学生,观摩他的示教,被他指点甚或是喝斥,然而,她却想再在同一个手术区,无论是同时走进刷手间的时候,还是各自走进自己的手术室的时候,作为医生的自己有机会再碰见作为医生,也是自己的老师的周明,然后,再叫一声老师。不说自己的忏悔,不说自己的抱歉,也不说自己心里的敬意,只是叫一声老师,他答应一声,如此,就够了。
手术室写着肃静的门,就在眼前,叶春萌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衣服不够,得紧着主要手术人员。
太熟悉的一个回答。
她点头,却没有回身走开,却对二姐说,“我能等一会儿么?也许,谁会取消手术出去,就能有多余的衣服。”
二姐恼火地瞪了她一眼,
“取消手术,亏你想得出来!脑子什么做的?跟正常人不一样吧?”
她站着一动不动,低声说 ,“我就等一会儿 ,在旁边站着,不碍别人的事儿。”
祁宇宙为难地瞧了眼二姐,再看看叶春萌一脸的执拗,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刺激受得大了?这到底是哪儿出?想了想,只好对二姐说,“您就让她在旁边等会儿,过了10点,该开始的也就都开始了,没有衣服,再让她回去。”
“爱当门神不嫌难看你等着。”二姐狠狠地说,心里暗想这女孩子果然脸皮厚,基因就是基因,有什么样的姑姑,就有什么样的侄女。
祁宇宙叹了口气,进去了。
叶春萌笔直地站在登记台旁边。陆续有手术大夫和学生进出,凡是给他们上过课的,经过她身边,她都叫一声老师,对方有的认识她,有的只是讲过大课,只应一声,然后过去,有人有点惊讶地打量下她,不大理解为何会登记台边站了个学生,然而,也不过惊讶一下,之后,往自己的目的而去。
手术室的门频繁地被推开再关上,叶春萌站在门边不碍事的地方,盯着门每一次的开和。
终于,她看见周明走进来,在登记台停下,领取衣服,她张了张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心里有些惶急,很怕这生平最死缠烂打争取来的机会,就这样消逝。
她再度努力张嘴,这时候,他转头看见了她,怔了怔,然后微微皱眉,“你站这儿干吗?怎么不抓紧换衣服去?”
“我,” 她开口,心里慌张,固然昨天想好了一切,这时却脑子里一片混沌,在混乱中,望着周明,半晌,终于叫了一声周老师,然后,心里略微平静了些,对他说道,“手术服不够。我在这里等一等。假如有富裕…嗯,没有富裕,我去带我的病人去做检查。”
她说罢,转身往外走。
“你等下。” 周明双手搭在登记台上,望着二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淡地说,“二姐,麻烦您给高压消毒那边,打个电话。他们肯定应该有消毒过的衣服,不过还在等下一批一起送过来,既然今天咱们这里紧,咱们自己去多取一次。高温消毒车间就三号楼后面,跑过去回来顶多10分钟。”
“周大夫,至于这么麻烦么?”二姐愣怔地望着周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想了想,声音低了些,“多少台手术我心里有谱,就是得保证主要手术大夫的。别人,” 二姐瞥了叶春萌一眼,“也没什么紧要。说不准还裹乱。”
“咱们的学生,就是以后的医生,就是以后的主要手术人员,主要抢救人员。”周明对二姐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自信,然后,他转过头,对叶春萌说道,“你现在立刻去高温消毒那边取自己号码的衣服,跑着去,跑回来。既然你本来要上的手术不是必须要看,你回来之后,来我这台,你操作考核成绩很好,手法标准,这台手术,最后就你来关腹。”
“那是我,第一次,唯一的一次,看周老师的手术。我居然有机会,听见他郑重地说,我是他的学生,听他说我是以后的医生。那是我在我姑姑带来的混乱之后,第一次在白天,开台手术的时候,能够正常地观摩手术。”
10年之后,在桃花源旅游景区的一所农家房子里,叶春萌把最后一块兔子肉啃完,对给她做了这顿美味佳肴的相亲对象李岩说。
“那台手术,是我妈妈的手术。”
他望着她。
“原来你也是我妈妈的手术医生之一。”
叶春萌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微微湿润,脸上却有一个特别柔和的笑。
“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跟别人讲。”她轻声说,一缕发丝垂下来,她没有理,反而把头低的更低,“它们在我心里,不需要提起,就绝对不会忘记。今天…”
“真好。”李岩低声感叹。
“什么真好?”
她有点迷惑地问。
“张欢语真好,热心得真好,非得让我开这么老远的路来相亲。我自己真好,虽然一百个不心甘情愿,毕竟是兄弟的老婆,还是给了面子。于是,竟然能有 幸运 跟你分享,你心里的这一切。”李岩望着她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更多幸运,跟你分享更多的东西。”
叶春萌微笑,垂下眼睑,极低极低声音地说道,“只要你不在乎…分享的东西里面,脱不开今天这样突发的意外。”
“哦,如果太多的话,” 李岩忽然微微皱眉,“我得说,我得承认,”
“什么?”叶春萌愣怔地抬起头。
“我得承认,”李岩咳嗽一声,“其实我只有这一样最拿手的菜,每次跟朋友会餐比试厨艺,就这一样震山之宝。若是时候多了,怕要露馅。不过,好在,北京城里的话,有24小时的外卖。”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她没有拿开,他便一点点地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说道,
“希望以后有机会跟你分享,包括意外,兔子肉,远足,和北京城里小店外卖的…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