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决定不吃饭了。那些熬得糊湖涂的涂碎面条汤。他有些向往又有更多的恐惧地想象另外一个世界的模样。身体里还是撕裂样的疼,母亲把那碗糊糊放在他手边就被秦刚勇催促着进里屋去了。他们关上了门,他听得见一些声音。他隐约地知道,秦刚勇肯将这个被单位开除没有工资拿,带着托油瓶的‘汉奸婆’娶回家
就是为了关上门这个时刻。
很奇怪地,他从来没有像旁的憎恨继父的男孩子那样憎恨过秦刚勇,也更不像那些男孩子们那样乐于用闯祸打架来发泄着这种说不清的不满,他只是觉得厌倦。
这个不到8岁的孩子。
于是他就那么望着那裂了缝,脏污顶棚,睁大眼睛望着,不想吃饭,不想吃药,不想喝水,任凭身体里的疼痛肆虐,隐约地希望,这样就可以离开了。
直到许菲菲来。
她瞧了一眼那碗面糊,毫不犹豫地倒掉了,很小心地从臃肿棉袄里面拿出一个保温瓶,打开,香气飘出来,她凑在他耳朵边说,"来,小牧,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你肯定就有胃口了。"
然后,仔细地舀一小勺,喂了一小勺到他嘴里。
鱼汤。
他怔怔地望着她喜气洋洋的脸,再被她喂了一勺下去,才问,"哪来的?"
她固然父母双全,然父母双双都是被打倒的对象,且父亲是那个年代最被人鄙视的臭老九教书匠,三天俩头被他自己的学生捆了双手,脑袋上扣了高高的纸帽开批判会。
她想继续喂他,他却闭住嘴巴不肯张开了。
她皱皱眉,眼珠一转,又笑着变戏法似拿出来一套画笔颜料。
"乖乖吃了东西,这就送给你。"
他张了张嘴,又摇头。那画笔颜料对他的诱惑实在比这碗汤不知道要大多少倍,但是,依然,他不太相信天上掉馅饼的这种好运气。
"我。。"她瞧着他说,眼神很诚实的样子,"我妈妈不是到小楼里的那家做保姆嘛,他家又是司机又是警卫的好气派。恰好他家另一个阿姨回了老家,清洁煮饭还有带小孩子就都我妈妈做。发工资了,我妈让买跳参加国庆节活动的舞裙子的。诺,你知道,后来学校那个该死的政治部主任把我刷下去了,换齐小叶那个笨蛋丑八怪去跳---我看她们准砸锅!嘿,反正也去不了,买画笔给你喽。"
秦牧呆望着她,她再一勺勺地喂他汤,他被动地张嘴。
"小牧,你听我说,咱们以后会活得比谁都好的。"
"咱们本来就比他们聪明,长得好,学东西学得快,什么什么都比他们好,以后也有本事,会当官,多赚钱,也会住像小楼那样的房子,让他们给咱们当司机,当保姆。"
她说得很平淡,但是眼睛里却闪着某种执着而炽热的光。
"然后,"她瞧着他,"就把欺负我爸的那些死孩子一个个都关监狱!还给你爸爸翻案。我看他绝对不是汉奸,一定是被诬陷的。诬陷他的人,才是汉奸!"
她说得特别自信和笃定。
"是么?"他茫然地重复。
"一定的。可就像戏文里唱,小说里写的,你要想洗清冤枉,可得有大本事,可得有权。你看那些替天行道的人,要不是高手,要不就是大官!"
9岁的许菲菲,从来就是个特有主意的女孩子,而且,一贯讨人喜欢,即使是那些很看不起他们这样的坏出身家的孩子的干部子女,居然也不少肯和她做朋友。她乖巧会哄人,会做许多女孩子们羡慕喜欢的小玩艺儿,教给那些女孩子跳课上她们学不会的‘动脖’和其他舞蹈动作,甚至也被那帮很傲气的大院里的男孩子接受。
只是她会跟秦牧学她们有多蠢多笨多傻冒,他们脸上的青春豆多难看,戴父辈军帽的样子有多可笑。
后来秦牧用那套颜料画笔开始正经跟那个被下放到这里做美术老师的老头学画,后来他得了奖。
只是后来的后来,他才知道这套画笔的钱,是许菲菲偷的。从她妈妈做保姆的那家人家里。那碗鱼汤,也是偷的,她去找她妈妈拿家里钥匙,她妈妈在楼上清洁主人家的卧室,那个才生了小孩的女主人让她妈妈盛鱼汤端上来,她自告奋勇地帮忙,偷偷地在角落里藏了一份,然后给主人家盛了多半碗,又兑了一点点暖壶里的温水。
端上去,她对那个女人甜甜地笑着说,"阿姨,多耽了一会儿,我搅得凉了些才拿上来。"然后又伸头看那边躺着睡觉的几天婴儿,"小宝宝真可爱啊!"
那女人摸着她的头发对她妈妈道,"陈阿姨,你家女儿可真是又美丽,又懂事,又乖巧。"
秦牧得知这些,是因为,14岁的许菲菲‘拿’了那家的卡带式录音机,在他们俩总是一起写作业,在想象中德旋律中跳舞,他临摹的那个极少有人到的湖边后山坡。那天她不用再想象旋律,她用那个录音机放舞曲。
他实在不能相信父母会给她买这个,终于,她说,是‘拿’得。
"他家有老大老新的双卡录音机,这种小破东西,扔了三个在储藏室呢。"撅着嘴道,"反正他们也没用。"
他汗都下来了,口齿简直有些结巴,"不是他们用不用的问题,这是,这是。。。"
他还是不愿意把偷这个字,用在自己最亲近最喜欢的许菲菲身上。然后绷着脸说,"你送回去你给人家送回去,要不然,"他咬咬牙,说了句他从来不会跟她说的狠话,"我以后再也不跟你来这里了。"
她撇撇嘴,无所谓地嘻笑,"就算这可以送回去,我从前第一次拿的,可是已经送不回去了。"
他才知道,第一次地偷东西,可完全是为了他。
那天他抱着头坐在草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她开始笑嘻嘻的,后来,有点怕了,过去环抱他的腰,抚摸他后背,
"小牧,你怎么啦?你不舒服么?唉,你别这样好不好么,我都有点害怕了。"
"我放回去还不行么,真的,只有这俩次。我觉得反正他们也没用。而且,凭什么他们什么都有,我们要不起的东西,他们就是能无所谓地仍在边,我们都不能拿呢?"
"好啦好啦,不管怎么,我放回去,你别这样啊。"她温声地哄他,有点委屈地,"上次,我就是怕你爸爸终于还是不肯买给你嘛。那你就学不成画,也拿不了这么多的奖了。就当借。。。"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忽然紧紧地抱着她,声音都发颤了,"菲菲,我发誓我以后会有出息。我发誓我会有本事挣来你想要的。你保证不再拿别人的了,好不好?菲菲,以后你喜欢什么,我都会想办法买给你的。"
"好好。"她把头伏在他肩膀上,这个时候秦牧已经有了175的身高。"我从来相信你的。"
要有出息,要有本事,给菲菲,母亲,弟弟,给他们他们想要的生活,还有,给生父翻了他的冤案。
这是那么多年来,支撑着他在这个让他早有厌倦世界上生活且仿佛积极地拼搏的所有动力,他生活的重心。
第4章
在这间凌乱的屋子里,将衬衣袖子挽到了手肘,狼吞虎咽的秦驰,表情极其生动地,不时挥舞手臂地,对秦牧讲着自己对他的生活的不以为然以及建议。
每次秦驰都以‘哥我知道你习惯了把我当小孩,但是我实在忍不住跟你说’开头,中间夹杂着若干类似‘没错,你其实是特靠谱的人,一切都按步就班做得完美让人无可挑剔’的欲抑先扬的赞美,然后,开始提一系列关于他生活的质疑和建议。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就譬如秦驰这孩子,认识他的人,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感情很粗,脾气很暴,做事很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且跟温柔细腻不大搭界的‘纯男人’。然,却依然会有如此婆妈八卦的时候,让习惯了事无巨细地给别人操心的秦牧,都每每觉得惊诧。
"很多遍了。"秦牧叹了口气,对小他八岁的弟弟苦笑,"这二年你越来越罗嗦。。。"他顺手端起面前的鱼汤,却被秦驰拦下,"凉了。你吃凉东西不行,回头胃又要难受。"然后就站起来,把秦牧的那碗汤端起来到微波炉里热了,再端回给他。
秦牧有一瞬间的怔仲,接过那碗汤,安静地喝了,抬起头,秦驰坐在他对面,一只靠背上搭了俩件衣服一个电脑包的椅子上,长手长脚地显得地方有些局促。那张年轻而好看的脸上,有一点担忧,有一点烦恼,但是有着幸福的底色。
秦牧不自觉地微笑,把那个汤碗放下,有一种冲动,想要伸手拽平他窝在里面的衣领---就如同在那些秦驰又跟人打了架,挂了采,一脸好勇斗狠的不服气的年头里,他给他小心地清洗伤口之后,把他身上那揉得已经如咸菜一般的,沾了泥土甚至血污的衣服拽平一样。
长大了。
这小弟弟真的是长大了。
成了个懂得握住幸福的人。会照顾好自己,会体贴别人。多简单和冠冕堂皇的俩句话,可是,多么难,又
多么好。
"小驰,你的婚礼你作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爸爸妈妈那边有为难,我帮你说。。或者",秦牧摇头笑笑,"或者其实你也不用我做这件事。你也可以沟通得很好。吵吵闹闹,之后总归还是你会关心爸爸爸爸疼你,而且他最终也会听你的话。"他垂下眼皮,说不出心里那重滋味儿,停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回去了。其实确实还有好多公事要忙。"
"哥。"秦驰叫他,看着他的目光有着不该属于秦驰的忧虑和柔软。
"什么?"
"你别我嫌烦。。。"
"呵,难道不是该,你嫌我烦?"秦牧笑。
"我是说,我第一百零一次地再说一遍,"秦驰皱眉,"你跟菲菲姐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去追求事业没错,更何况那是她从小的理想,我都为她高兴---可是,你们总不要就这样分着吧?哥,你真别老想着再给我准备什么给父母准备什么,我们都足以安居乐业的生活,钱这东西,多永远没个头,你就不能休息1年,跟菲菲姐团聚,然后一起回来?"
秦牧沉默了一会,然后淡淡地笑,"何必呢。我有我的事,她有她的事。我们不像你们热情如火的恋人了。"
"你别跟我打这个马虎眼了。"秦驰有点恼火,"我觉得根本不对劲。就算你们各忙事业,哥,你这样的人,自己的孩子能2年不见放心下来?打死我都不信。"
秦牧垂下眼皮,并不说话。
秦驰瞧着他,"横竖今天话也说开了,哥,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秦牧笑笑,"你对我的家庭事务,也有兴趣了?"
"我忍好久了。你别再敷衍我了。"秦驰的眉头近乎拧在了一起,站起身来,抱着双臂走来走去,“你不要怪我八卦,说真除了你的事情,我从来没八卦过。。。”
“那保持好吧的习惯,不要破例。”秦牧打断他,站起身。
“哥,你这算什么呢?”秦驰提高声音,带了恼火,“你究竟把我们当亲人不当?你到底把我,妈妈,当作你的亲人,还是仅仅就是你的责任和负担呢?”
“小驰,不是你想的这样。。。”
“屁!”秦驰少见地对秦牧暴了句粗口,“如果是亲人,那是可以有意见吵架,甚至打架,但是有问题有商有量,有难过是个依靠---至少情绪上是个依靠的吧?总不至于,让你在们面前,跟在路人甲乙丙演一样的戏码?还是你太习惯跟别人保持距离了?”
“怎么了,自己要结婚了,忽然这么敏感?”秦牧勉强笑道,“我们。。。”
“你还要死撑到什么时候呢哥?”秦驰忍无可忍地把抓住他胳膊,“别跟我说你不介意你老婆依旧是交际花的角色,别跟我说你忙得压根不知道菲菲姐如今是怎么个生活方式,别跟我说。。。你就为了这些,现在这样子的生活,就把小禾,就把你真正快乐过的一段时光,毫不犹豫地就丢掉了。”
第5章
就为了这些,现在这样子的生活,你就把小禾,就把生命里真正快乐过的一段时光,毫不犹豫地就丢掉了。
这话终于说出口之后,秦驰有某种如释重负的放松,然,紧接着,却有是莫名的紧张。
他甚至有一阵子不敢去看秦牧的表情,而是,下意识地把头扭了开去。
很长时间的静默。静默得秦驰忽然觉得有些怕,怕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面前那凌乱地堆着各种物件的地面。而在秦驰终于抬起头,朝秦牧看过去的时候,后者还保持着方才姿势,手扶着沙发背,站着,目光散漫地停留在某个不可知的角落。
"哥?"
秦驰缓缓地伸过手去,触动秦牧扶着沙发背的手。触手冰凉。
"哥。。。你说话?别。。。别这样吓我。。。"秦驰心里打了个突,轻轻拽了拽秦牧的袖子。
秦牧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拍拍秦驰的手背,却好像过于吃力似的,抬起来,又垂下去,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那是一个‘我’的口形,却只是动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哥?"秦驰心里有点发慌,再度碰了碰秦牧的胳膊。
秦牧努力吸气,太用力,以至身子有些前倾,两只手都支在了沙发背上;半晌,他扯动嘴角,望着秦驰,慢慢地道,"是吗?我。。。都没有给过你,亲人的感觉?即使是你,也不觉得,我是亲近的?"
"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秦驰伸手抓自己的头发,忽然有些迷茫,"你当然是我的亲人,而且,真有什么问题,生活上,哪怕是选哪个学校哪个专业,我都跟你说的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只是。。。只是,"秦驰挠挠头,"你却不肯信任我们啊!"
"不信任?"秦牧低声重复,神色茫然,"为什么。。。不信任?"
"是啊,你看,你什么都不肯跟别人说,包括妈妈包括我。你说,这除了不信任,还能是什么呢?哥,这时候我会觉得很挫败。"秦驰认真地望住秦牧道,想了想,犹豫着,却还是说出来,"其实妈妈有时候会偷偷掉眼泪。妈妈有跟我说过,总觉得,你心里是怪她的。怪她很快改嫁,怪她彻底不想再想起你生父,所以你不像别的小孩那样会跟父母提要求,你病了不说,想要什么不说,被别的小孩欺负了不说,妈妈说,她经常觉得,你根本不把她当妈妈。后来,你自己追查你生父的事情,还是什么都不说。"
秦牧望住眼前的弟弟。而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秦驰,穿透了他身后的米黄色的墙壁,回到了某个已经过去很久的时空,许多杂乱的画面,就那样地在眼前或快或慢地滑过。黑白的,鲜艳的。黑白的是母亲蓬乱的头发和枯涩的眼睛,鲜艳的是血迹,认尸回来的母亲身上沾着的,或者属于父亲或者属于其他死者的血迹;黑白的是第一次走到他面前的,用无可奈何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的秦刚勇,黑白的是那些同龄小孩的脸,鄙夷的轻视的,从那些脸上的那些嘴巴里,跳出‘狗汉奸’这样的字眼,是母亲的保证书---跟做过汉奸的父亲划清界限的悔过和检讨书,鲜艳的那一天母亲脸上的脂粉,那天她跟秦刚勇一起回家,对他说,‘小睦,以后改个字,改个姓。以后你就不是汉奸的儿子了。来,叫爸爸。以后,这是你爸爸,他是工人阶级’,对,那天,从来不用脂粉的母亲,脸上扑了脂粉,有种刺鼻的香味,穿了件粉红的衣服,很难看的衣服,在以后很久的时间里,秦牧都厌恶粉红这种颜色,觉得那是最恶俗,最缺乏舒适的美感的颜色;黑白的,是每天上学,写作业,考试,被念名次,被表扬,被越来越多的同龄孩子羡慕甚或嫉恨地望着,鲜艳的是,12岁那年---那时候这个国家的那场混乱了一切奇怪形态已经快要过去----那年他的画得了奖,当时最高的奖项,他画的是田野,田野上奔跑的孩子,那是有很柔和的色彩的画,而这时候,那个总会把爷爷的军功章和军帽偷出来显摆的孩子,不屑的说,画画有什么了不起,他爸爸就是给日本人画画的,他爷爷也是。然后,他恶作剧地推倒了一瓶红墨水,那鲜红的液体流淌下来,脏污了他的那张奖状。他安静地把那张染红了的奖状拿起来,揉成一团,丢到了字纸篓里,而手,就已经染上了鲜红的颜色。然后,他平静地对对方说,"你自己的数学作业本也脏了。待会要交的。你擦干净,交上去时候,不要也碰脏了别人的。"
他是数学科代表。
他有职责收作业。
他一直记得当时那个孩子的眼神,原本是调笑的,鄙视的,而这时候,却变成了不解,迷惑,慌张。从此,那个骄傲乃至嚣张的男孩子,对他越来越客气。
他从来不曾与那些以各种各样的---小时候是拳脚,之后是目光或者语言践踏过他的人以拳脚或者语言反击,他以沉默对应他们的践踏和侮辱,没有回应,做自己的事,解决自己的问题,而后,那些践踏越来越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偏于沉默的他,成了男孩子们的领袖,学校里的,家附近的。
那些很难的日子里。那些心里会有撕裂的锐痛,无边的恐惧的日子里,有没有过想扑进母亲的怀里,倾诉的欲望?
想不起了。
所有的刺痛,都来自那‘汉奸’两字。
这无法向母亲哭。
母亲已经同所有人一样,痛斥了生父汉奸的‘事实’,并用最实际的行动,与那个汉奸划清界限。
而他,流淌着生父的血液的他,无法划清界限。
哭吗?因为委屈和屈辱?
不,他不想哭,他不想委屈和屈辱。不想。。。任了这不幸的命运。而母亲,却已经认了。
唯独只有许菲菲,只有她能说他想听见的话,唯独她知道他安静的平静的脸后面,近乎要疯狂的心,只有她会牵着他的手对他笃信地说,"你父亲不是汉奸。你长大了,会给他翻案的。"
然后,她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后备。她的手很柔和,但是她的手又充满了力量。
她其实从来不曾是他情窦初开时候,心中幻想的女孩子的样子。
他梦想的女孩子不可能会为了任何的理由偷东西,不可能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不可能一分钟之前笑得灿烂,一分钟之后恨恨地诅咒方才笑脸相对的人,不可能。。。不可能为了进文艺团的名额,就走进了那个头有些秃,肚子有些肥大的男人的家里去。
然而,她却又是那个唯一的,可以看到他心里的人,距离他最近,给他最多的力量的人。真正怕的时候,想到的,永远是她。再没有过别人,从来没有过。
第6章
当看见秦牧的眼睛逐渐地蒙上了一层水雾的时候,秦驰忍不住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觉得自己大约有些眼花;然而当终于看到那一层水雾缓缓地聚集,而至聚集成为从秦牧的眼角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的泪时候,秦驰的脑子,在瞬间短路了。
他张开了嘴,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这个从未见他发过脾气,说过脏话,乃至激动过的大哥。。。他,掉了,眼泪?
“毫不犹豫?”
秦牧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毫不犹豫地,丢掉小禾?你说我毫不犹豫?”
秦牧的脸上有着一个惨淡的笑容,然后,又一颗眼泪,滑落下来。
秦驰愣怔地望着秦牧,看见他抬起手,手指颤抖得厉害,看见他猛地转过头去,背对着自己,肩膀也在颤抖。
“或者,或者她也是觉得,我丢得毫不犹豫。”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地方传来的似的,飘忽而干涩。
“我怎么会搞得这么一团乱遭?我想让妈妈踏实富裕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但是她觉得我怪她,她觉得我怪她却不跟我说;我想让你拥有所有最幸福的小孩拥有的一切,想宠你疼你,你觉得我不把你当亲人;我。。。我欠了菲菲的情。她总是会。。。会用我最不能接受的方法帮我换得我最渴望的东西。。。她让我,让我得到了之后,再又为这种得到做恶梦。。。我想跟菲菲白头到老,生个孩子,我想好好让她幸福,想用自己努力过最普通平常人的安静生活时候。。。她说,我不是普通人,我不能浪费我的潜质和才华,她要我往前走,她自顾给我找机会,她要看着我成功。。。我第一次得到设计大奖的时候,我说,从前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结婚吧,她却断定我娶她一定会后悔,她甚至不给我这种有可能后悔的机会,她嫁人了,菲菲,跟她一起,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过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什么的时候。。。我真是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除了。。。除了建房子,得奖,和物质上疼你,疼妈妈之外,可是,其实妈妈有爸爸,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其实我的关心,对你们已经是可有可无。。。我觉得自己真是失败。然后,我居然可以遇到小禾。居然。。。居然能遇到一个,让我觉得原来自己也很好,可以让别人很幸福,很快乐,我也是一个对某个自己很喜欢很心爱的人来说,那么重要的人。。。”
秦驰呆呆地望着秦牧,听着他语无伦次地说话,看着他抽动的肩膀,蓦然,想起来他第一次带谢小禾见到自己的时候。
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大哥的笑容,比自己20年的记忆中,都更多。
他记得秦牧带他们去海鲜城,从头到尾,话都被自己和谢小禾说了---他们俩倒是算得同龄人---而大哥,给谢小禾挑蟹肉和螺肉,把象拔蚌刺身切片仔细地占了芥末和调料夹到盘子里,后来,就揽着她的腰,靠在双人沙发的背上,微笑地听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