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谁的问题,你指望她会像猪一样给你生个不停?直到有儿子为止?”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江雪依然愤恨难当。别以为时代进步了每个人的思想就都会转变,像阿政这样重男轻女的极品,谁遇上谁倒霉。
“诶,你话怎么讲的…”不待他发作,奶茶店外走进来两个人,打断了这场不愉快对话。
“阿政,这是我的律师,”赵伟一如既往地粗声粗气,斜眼撇了撇江雪,心里生出些不痛快,索性将她视作空气,继续介绍到,“晋海所的陈主任。”
阿政不愧是个人精,稍稍回忆片刻,很快便记起来陈子轩来,暗道熟人好办事,很热络地凑上前去握手,“哟,是你小子呀,这么快就做到主任律师了,真是年轻有为。”
尚未平复情绪的江雪,突然看到人间蒸发半年多的某人,心里陡然一紧。不能言说的埋怨和无处宣泄的委屈化做一口恶气,盘亘胸腔,连带着之前和阿政理论的怒火,差点没憋出血来。反复几个深呼吸后,才打断几个男人之间的寒暄恭维,恶声恶语道,“人都到齐了就谈正事吧!”
制作精良的西装包裹住修长的身形,原本熟悉的眉眼间透出陌生的寒意,陈子轩随意地撇了撇她,点点头算作打招呼,从阿政手里接过合同草稿,低头审阅起来。
江雪一口一口地咬碎奶茶里的珍珠,恶狠狠地咀嚼,回想了半年前见面的情形,她扪心自问确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突然被人拒之千里了?
赵伟倒是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正在浮夸地跟阿政吹牛:“倒真不是差这几个钱,但好歹是大伯的一片心意,败在我手上也不成。他老人家出狱了还要东山再起呢!”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口中的这个“大伯”应该就是曹风杉案中引发危机的那个房地产商。之前陈子轩在走马岭法庭代理的案件也跟赵伟有关。江雪没憋住,插嘴问道:“赵先生是不是在Q县也有个确认产权的案子?半年前结案了一直都没有人去签收文书,当时我经手办了公告宣判,应该已经可以宣告执行了。”
一边说,一边斜眼打量看合同的某人,结果对方连头都没有抬,完全将她视若无物。
“追产的事情我都委托给晋海所了,陈主任,有机会帮忙关心一下啦。”说完,赵伟不忘故作熟稔地拍拍笔直端坐的陈子轩。
放下手里的纸张,不着痕迹地抖抖肩膀,陈子轩抬头望向另一个方向:“为什么不共享配方?”
“我是独家经营,配方属于商业秘密。”阿政早有思想准备,回答起来理所当然。
“那就没什么合作的必要了。”年轻律师将合同草稿拍到桌面上,“赵先生的物业都在黄金地段,什么生意都不用担心客源。”
“奶茶属于厚利多销,跟其他赔钱买卖可不一样…”
“你现有的几家店都集中在学校周边,客源单一,盈利能力有限,这也是你为什么急于开分店的原因。”一针见血地堵住阿政接下来的夸夸其谈,“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凭贵司的偿债能力,连利息都付不起。”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死鸭子嘴硬地想要辩驳。
短暂的沉默显然达到了理想的效果,陈子轩微曲手指,轻扣摊在桌面上的合同:“如果看不到你拿出应有的诚意,我会建议赵先生拒绝合伙经营的提议。”
被抢白地哑口无言,奶茶店老板不得不把自己的底牌一一亮出。
江雪因为事不关己,赵伟则是因为一窍不通,所以都很自觉地挂在旁边,看着阿政和陈子轩接下来唇枪舌战地拉锯合同细节。
最终确定方案的时候,曾经贵为金融精英的奶茶店老板语带讥讽道:“阿政,你请的这个法律顾问连会计师的活儿都干,真是尽职尽责啊。”
“嘿嘿,现在S城法务界,谁不买陈主任两分薄面,也就只有你会扯这么久。”赵伟虽然没有明说,雀跃的表情却透漏出他对谈判结果满很意。
“祝你们合作愉快。”陈子轩把最后核定的草稿放下,“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眼见他起身推门离去,江雪来不及打招呼,拎起包便跑着追上去。
那个人长腿长脚,没两步就侧身坐上银色CRV,插上钥匙准备发动。
江雪快步上前挡住去路,恶狠狠地说:“你给我下来!”
仿佛看着一个路人,陈子轩低头换上墨镜,难得跟她多说一个字:“有事?”
“你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电话换了也不说一声?杜老师说你还去住院了?”江雪一边说一边转到驾驶座的车门旁,小心眼地紧紧攥住把手,以防他随时开溜。
“说话怎么还跟连珠炮一样?你希望我从哪个问题回答起?”造型硬朗的墨镜后,清秀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之前有个案子比较棘手,为了避免麻烦,跟外界断了联系。”
“…是高院民庭的事情吧?”江雪说出自己心中盘亘已久的猜测。
“姐姐真聪明,”薄唇勾出好看却没有温度的弧线,“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就不怕王启新报复?”她被他语气中的狂佞吓到。
“他不敢。”言下之意是满满的笃定,“行贿和妨碍作证罪都还在调查,姓张的和姓方的也都过了气,会有谁为了他们跟我过不去?”
“有必要吗?”这么绝决的事情,还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来的,江雪的背脊上涌起一股凉意。
他拒不回答,紧抿的嘴唇透出一股笃定。片刻后,出声转移话题,“杜老师可好?”
“就这半年的时间吧,老人家心态还蛮好的。”她叹了口气,无奈劝道,“你有时间也多去陪陪他。”
“除了‘时间’,别的都好说。”自嘲地笑笑,掩饰住眉眼中的那丝淡漠。
“你这人怎么这样?当年杜老师对你多好啊。”江雪的火气陡然就上来了,受不了遮挡的视线,松开扒住车门的手,猛然扯掉那恼人的深色镜片,“戴什么墨镜,摘了!”
他不急不恼,长指拂过额头,理顺被弄乱的发丝,轻飘飘地反问道:“5000块一支的易瑞沙你以为从天上掉下来的?”
肺癌的靶向制剂,之前看到杜老师的病历上有这个药,她还以为是单价的小数点打错了。在经济问题上,收入微薄的公务员好像没有资格质疑任何人,讪讪地低了头:“那杜老师说你也住院,是为什么?”
“保健型的基因测序。”轻飘飘地一语带过,他不再理会对方的尴尬,发动汽车,留下烟尘滚滚,扬长而去。
江雪紧紧攥住还带有他体温的墨镜,直到手指被磕出血都没有感觉。
“师姐!”方蔓蔓的大嗓门透过听筒响起,随带着声音主人的热情,一如既往地震耳欲聋,“终于有时间啦?”
无奈地笑笑,小丫头面试前常常找她做辅导,顺利入职后吵着要请客“谢师”,江雪一直推说没时间,这次是自己撞枪口上了:“你到社会事务处报到没有?”
“上周刚过来,正在熟悉业务。”
“帮帮忙,我要查一个孤儿的收养信息。”江雪单刀直入。
“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民政厅的新晋职员语气中略有不满,“说吧,收养的时间地点和男女方姓名?”
不理会对方的埋怨,“1990年,洛阳,陈平和蔡丛燕。”
第五章坚强
李可已经被推进产房五个多小时了,刚开始还有零星的哭喊声传出来,现在已经完全没了动静。
睡衣外随意拢着件外套,脚上还趿着双拖鞋,江雪的形象狼狈到了极点,天亮后依然不敢回家换衣服,守在医院寸步不离,生怕有什么意外情况。李可是半夜突然发作的,她父母从小县城搭车去凉山城,再等第一班火车过来S城,至少中午才能到。这期间产妇的娘家人,只有江雪,她不敢也不愿意把一切交给阿政和他不靠谱的父母。
要当爸爸的那个人正坐立不安地在走道里来回晃荡,吧嗒吧嗒的脚步比他父亲抽烟时重重的叹息声更加让人紧张。
身旁的老妇人则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不断乱颤:“老天爷,保佑俺孙子平平安安…”
跟所谓一举得男的荒唐相比,突然早产的风险,超长产程的考验对他们来说反倒都成了无所谓的事情。
紧紧攥着手机,江雪只希望李可的父母能赶快到来,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43床的家属,家属在哪里?”产房的门再次被用力推开,助产士满头大汗地冲出来四下张望。
阿政大跨步上前:“是我是我,生了吗?”
“胎位不正,时间拖太久了,准备转剖腹产。”助产士头也不回地走向护士站,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翻出术前同意通知书,龙飞凤舞地填好后,大力把笔拍到桌上:“快签字!”
阿政妈妈黄豆般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猛然按下阿政准备签字的右手,招呼丈夫跟上,一家人躲到角落里用方言嘀咕起来。
“诶,你们这家属怎么回事啊?”助产士显得很意外。
江雪慢一步跟上来,虽然也觉得莫名其妙,却不得不帮忙解释道:“可能是要商量一下吧。”
“商量个什么?拖成医疗事故怎么办?”助产士的大嗓门引得整个楼道里的人都朝这边张望。
阿政妈妈将两个大老爷们挡在身后,谄媚地笑着回头问到:“大夫啊,俺们村里人说,这女人如果剖了肚子,三年都不能生崽儿?”
H省方言的口音很重,助产士缓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点点头道,“剖腹产后子宫壁的刀口处会形成结缔组织,很可能因分娩造成大出血,至少要术后两年才能再次妊娠。”
仿佛得到了某种伟大的科学验证,老太婆白了阿政和他父亲一眼,拍板成交地说道:“那俺们还是想让小可再加把劲试试。”
“嘿,听不懂人话还是怎样?一个小时前就已经说要顺转剖了吧,你们死活不让,也要‘试试’,问题是这已经快试出人命了好伐?”助产士本身是个脾气火爆的中年妇女,这下彻底被点着了,“既然已经确定胎位不正,坚持顺产对大人小孩都有危险,最后一尸两命谁负责?”
“俺负责,俺负责,俺的媳妇俺负责。”阿政妈妈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解释道,“还指望媳妇给俺们家传递香火呢,咋能不对她负责。”
江雪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推开老太婆,上前揪住阿政的衣领:“你听着,现在就拿笔签字,马上!”
从来都大男子主义十足的家伙显然已经失了主意,面色张皇地看向他爸妈。
“诶,我说小可的同学啊,你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干什么?”老太婆赶忙地上前来拨江雪的手,一直沉默的阿政爸爸也插过来想要回护儿子。
坚定地将那两双黑乎乎的手甩开,江雪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吼道:“签字!”
原本喧嚣的走廊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所震慑,回过神来的人们纷纷探头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小可生儿生女,都是你们的孩子。医生的话已经很清楚了,坚持顺产就是让她们去死!”江雪不管不顾地喊道,眼眶里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滚落,“你敢听你妈的,我保证让你们一命偿一命,信不信?”
推开还想上前插手的老头老太,阿政咬咬牙点头,“爹、娘,你们就别犟了,说不定B超医生看走眼呢?”说完,大笔一挥,闭着眼睛签下自己的名字。
看着助产士急步离去的背影,老太婆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哭天抢地地开始哀嚎:“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生了个不肖子,这一胎肯定是个赔钱货啊,你要让我断子绝孙被人戳脊梁骨啊…”
两个小时候后,手术室的医生再次要求签署术前同意通知书时,李可的父母已经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江雪庆幸不再需要她承担守护责任的同时,也为李父的决然所震慑:“李叔叔,切除子宫后,小可就再也不能…”
“我的女儿我养得起,”发鬓苍白的老人放下笔,倾身搀扶起哭倒在地的妻子,“也不多外孙女一个。”
阿政一家人刚从新生儿室回来,便听到这番对话,都愣了愣神。在老太婆无声的指示下,老头子牵着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儿子,偷偷摸摸地从安全通道离开。
女人只有当了母亲,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坚强。
李可刚下病床便带着女儿,包车回到了凉山城外的县城老家。
看着在睡梦中都面带微笑的小小可,江雪的心很疼。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孩子失去父亲后需要面对的种种问题,但谁都没有权利要求李可继续那苟延残喘的婚姻。
传宗接代,在当代中国的某些地方,依然是比生命和尊严更加重要的东西。你不懂得他们的坚持,他们也不理解你们的妥协。毕竟,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被嘴巴真正地说服。
“你的担心我都懂,但现在需要考虑的不止有我一个人。”恬静的婴儿沉睡在妈妈的身畔,对外界的纷扰全不理会,李可满足地看着她,无比坚定道,“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今生唯一的孩子,决不能被重男轻女的那家畜牲糟蹋。”
产程延长导致子宫收缩无力性出血,医生不得已切除了李可的子宫。比身体损伤更加难以接受的,是阿政的态度——孩子刚出生后,无论曾经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是骨肉相连的女儿,都没有再见到过自己的丈夫或是爸爸。
江雪私下里打过电话,也去过奶茶店,可阿政的态度实在让人心寒:“娘让我跟小可断了,不然就去死。”
让她去死,最好你也去死,你们全家都去死。江雪撂下狠话,抹着眼泪离开,她为小可不值,更为孩子心疼。如果杀人不犯法,她肯定会替可怜的母女两人报仇雪恨。
“你也别怪他了。”听到江雪的诅咒,李可反倒淡然了,“谁让我当初识人不清,害了自己也害了女儿,更连累爸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操碎心。”
“傻丫头,”坐在窗台边剥豆子准备午饭的李妈妈头都没回,“没人给我们抢女儿、孙女,高兴还来不及呢。”
“既然他不要求抚养权,财产问题上,你就看着办吧。”年轻妈妈苦苦地笑了笑,“我现在月子里也不方便办事,麻烦了。”
江雪假装嗔怒地凶她:“说什么鬼话呢?”
“好好好,不跟你客气。S城的动产不动产都可以处理掉,我以后就陪在爸妈身边。”她下定决心继续道,“学校那边的手续…?”
“交给我吧,”江雪拂开她凌乱的额发,“实验中学已经放行,只要这边同意接收,产假修完后,你就可以回M高中报到了。”
李可点点头自嘲道,“你说我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是不是挺衰的?”
“乱想。”江雪轻轻替小小可擦掉甜睡的口水,“多了这么个可爱的小天使,还有什么不满足。”
“校长那边…?”李可还是有些不疑虑。
“彭然已经托人带过话了,杨校长也还欠我一个人情,总能派上些用场的。”思绪飘回海湖宾馆,江雪赶忙回神道,“待会儿路过凉山城就去找他。”
得到保证的李可这才彻底放心,“不说我了,你和彭然怎么样?”
“还行。”江雪不愿意用自己的幸福刺激她,随意敷衍道。
“出国的手续办到哪一步了?”
“邀请函已经来到了。”她笑笑,“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走。”
“阿姨和你一起去?”
“新房子还在装修,如果赶得及,我妈准备交给中介租出去,然后她在那边的生活费就有着落了。”
“真好,”李可这才发自心底地笑起来,“到瑞士早点和彭然结婚,好好地幸福下去,连带我和小小可的那一份。”
江雪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汹涌的热泪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六章身世
杨校长这人虽然有些功利,关键时候倒没有掉链子,爽快地在调动文件上签了字。
她不知道李可以后还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但稳定的工作,至少保证衣食无忧,而这,也是她唯一还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了。阿政的生意婚后这两年扩张不少,分割后的财产变现后,在凉山城为母女俩购置套安身立命的小户型应该足够了的。盘算完这些,江雪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李老师回来的很是时候啊。”杨校长送她出门时随口说道,“我们学校准备和隔壁的N初中合并了,以后的发展会更有活力。”
“多亏您领导有方。”她笑盈盈地恭维,小可以后的日子好过与否就取决于面前的这位了。
“集体的力量,集体的力量。”杨校长摆摆手,眯着成一条缝的眼睛却显出无比的受用,“旧的教师宿舍拆除后,我们准备把围墙打穿,再建一座室内体育场,过两年就能申请全省示范学校了。”
“学校的软件确实一直都挺不错的,只要硬件跟上去,到哪儿都能拿第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杨校长被充分取悦到后,在楼梯口挥手作别,“有机会和小然多回来看看。”
点头致意后,江雪转身下楼。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一群在体育课上做游戏的孩子蹿到她身旁,又呼啸着离去。
定住脚步,也不知道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她回身向校园里面走去。
初夏的白杨浓绿而茂盛,无人独自开的小花肆意张扬着生命的气息。熟悉的教室、操场、篮球架,一切的过往历经风雨后,依然以最初的姿态存在着。想起最初到这所学校报到时,自己那憋屈、无奈、恨天怨地的情绪,仿佛都发生在昨天,甚至回眸的某个当下。
两层高的破败小楼兀自耸立,一楼的办公室早已搬空,二楼的单身宿舍在支教者走后,也空置了四年多,更显出破败不堪的萧索凌乱。
老旧的楼梯在她没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坑坑洼洼,如今则布满灰尘与蛛网,除了墙壁上淘气学生残留的涂鸦痕迹,不复人烟。
她和李可曾经的房间在走道的最里面,和其他两间房隔着一个转角。
当年彭然就是穿着身单薄的红色外套,在那里等了她一整个下午,那时漫天飘舞的雪花和被冻得僵直的身体一样,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记忆翻到他喝醉了的那次,孩子气的表白,以及复仇般地做*爱。只怪那时的两人都太过幼稚,坚持自己的坚持、怀疑自己的怀疑,一个拒绝被拒绝,一个拒绝被爱。
还有那个撕裂灵魂的暗夜,将单纯男孩双手奉上的情感狠狠踩在脚下的时候,不曾想,命运轮回不过是种因果,苦苦追索的往往求不得,尽力逃避的最终也会降临。那时的她认为,善良不会让人幸福,至多只会让人幸福得心安理得,所以才会自顾自地作出最自私的选择。如果,能早点明白“爱”是什么,恐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会任由他独自湮没。
伸手抚上快要腐朽的窗棱,她的呼吸几乎凝滞,混乱的、热烈的、纯黑的记忆,像过电影般争先恐后地浮现。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念一个人,即便只是他的声音。
“喂…”重重的鼻音混杂着充满睡意的迷蒙,“雪儿怎么了?”
被突如其来的称呼弄得哑然,“你叫我什么?”
“雪儿,雪儿,雪,”刻意地停顿,带着几分难得的孩子气,“儿!”
“不是一直都恭恭敬敬地叫老师吗?”包括两人最亲密的时候,她都没有纠正过,甚至会被这略带禁忌的称呼激发额外的情*欲。此时听到他意识不清时的本性流露,居然也有着格外的趣味,“反了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彭然应该是翻了个身,语气中透出戏谑,“难得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江老师,不是雪儿是什么?”
“都会狡辩了,看来彻底睡醒了。”江雪断言道。
“巴塞尔才…三点多,”她大部分时候的体贴周到甚至会含着几分疏离,偶尔的反常显得尤为明显,“出了什么事?”发自心底的担忧溢于言表。
“没什么,我刚到M高中,李可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听出他的紧张,心血来潮的某人忙解释道,“只是…”
突然的悬念让对方的心又吊起来,赶忙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突然想你。”江雪感觉脸颊有些燥热,却还是坚定地表白下去,“很想你。”
“傻宝贝,被李老师的事情刺激到了,对不对?”彭然明显松了口气,“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每段感情也是如此,不要轻易地受到外界影响,要对我们有信心。”
“我不是…”江雪本想否认,转念一想,索性竹筒倒豆子,“她和阿政一步步走过来的路,我看得最清楚不过,当初多好的一对璧人啊。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他们都不能走到最后,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永远的。”
“没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他很冷静地说,“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格外珍惜当下,不是吗?”
轻轻咬住嘴唇,她理解他的意思,却不愿意接受残酷的事实,干脆把自己的心结剖开:“这次的事情让我明白,相爱也许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却是家庭与家庭的结合。你妈妈,恐怕不会接受我。”
模糊的叹息声从听筒里传过来,彭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沉稳而坚定:“我妈以后只会和‘曹叔叔’在一起生活,至于原因,聪明如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江雪确实隐约意识到曹风杉才是彭然的亲生父亲,彭家佑的死恐怕也与其不无干系,但这一切她发誓不会主动提起,至少,残酷的事实不被说出来,就会像薛定谔的猫一样难辨真假。
“陈子轩知道我是操盘手后,都能推测出我的身世,你会比他笨?”冷静的声线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爸爸出事后,曹叔叔直接安排我接管基金,没有多说一句话。如果他不落马,妈妈不被牵连,也许我还能自欺欺人一段时间,可惜天不遂人愿。”
长久的猜测被证实,江雪只觉得自己像鸵鸟一样把头扎进沙土里的做法太过天真,“子轩的猜测只是想要诱导我…”
“没错,可他的猜测也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顿了顿,电话那头继续道,“事实上,父亲出车祸前那段时间的情绪很不稳定,除了进口套现的事情外,他与曹叔叔之间的矛盾已经白热化了。”
“所以…”所以曹风杉才会安排车祸痛下杀手,顺便解决自己与儿子相认的唯一障碍。
“没错。无论和爸爸有没有血缘关系,他都是养育我成人的父亲,曹叔叔爱我,但他的做法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同。”终于将盘亘心中的秘密讲出来,彭然终于松了口气地长长叹息道,“妈妈选择和真爱生活在一起,除了祝福,我不想勉强自己,更不想勉强你。”
眼角有丝陌生的凉意,在凉薄的夜晚让他格外清楚认识到自己的无助与孤独:“所以,我只有你了,雪儿。”
除了捂住嘴不断点头外,江雪说不出任何多余的言语。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你说要靠奖学金过活的时候,我会那么支持了吧?”沉默片刻,他像唱歌般轻吟出声,“待你长发及腰,姑娘嫁我可好?”
没有鲜花、戒指,甚至连面都没有见,相隔千山万水的求婚,简单得像个玩笑,却让人甘之若饴,别无所求。
销假回庭的时候,江雪被开心坏了的许大姐抱了满怀。
当上庭长之后,许大姐收敛了不少,很难见到她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小江,好样的!欧盟的那件投资案,被选作全国精品案件了!”
X省地处内陆,涉外案件数量有限,偶尔的一两件往往都是刺头,牵涉各方关注。能够判下来本就不容易,判决书写得当事人连上诉都放弃了,难怪会受到最高院的认可。
江雪回庭后啃了不少硬骨头,这不过是其中数得上的一件罢了,能够替信任自己的领导把嫁衣做得足够漂亮,也对她能力的一种证明。
“姐,”压抑住兴奋的情绪,她诚挚地握住许大姐的手,“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
“傻丫头,”许大姐摆出庭长架子佯怒道,“这案子可是挂在我名下的,你瞎客气啥呢。”
“不,姐,应该是我谢谢你,”江雪诚恳地说,“我要辞职了。”
第七章无言
杜老师上山时,扶灵的人是陈子轩。
曾经的纤纤少年,如今凛然有了一股难以忽视的霸道气场。在殡仪馆大礼堂众人的喧嚣声中,即便是沉默地扫视两眼,也能立即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谢谢大家今天到场为杜老师送行。”大厅里终年散发的阴寒之气与清冷的声线玄妙地融合在一起,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单位领导和社区干部们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江雪恍惚的神志亦被唤醒。
“1952年出生后,杜老师便随身为南洋华侨的父母归国,除了家产,他们为这个国家贡献了一切:青春,信仰,情感,乃至生命。”经过年轻律师专业的演绎,不需要讲稿的有感而发具有了特别的感染力,现场熟悉或不熟悉杜老师的人们,都陷入了沉沉的哀思。
“他们的爱国之情,没有被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苦难消融,也没有被文*革期间的迫害磨灭,更没有因为终其一生的怀才不遇而动摇。”说到这里,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着意看了看端坐前排的几个人,接下来又目不斜视地说道,“S大图书馆源于香岩先生创办学堂时的阅览室,百年来藏有近20万册古籍,几乎每一本都经过杜老师亲手照料、修复,这意味着即便他37年来连续工作、从不休假,每天也需要修缮十多本才有能达到这个数字。试问,在座各位有谁能够把工作做到这一步?自始至终的兢兢业业、独善其身,不能言语的书既是他的伴侣,更是他的孩子。”
台下的各个听众纷纷点头表示附和,即便原本准备走个过场的领导们也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作为华侨和右*派,杜老师的社会成分极差,年轻时根本得不到正经姑娘的青睐,终身大事被一拖再拖,送走年迈的父母后,独居而终,海外残存的几支家族血脉也都年事已高,无法回国照应。否则他的后事也轮不到外人来主持了。
“有幸在典藏室勤工俭学的四年里,杜老师从未因家境贫寒对我另眼相看。相反,他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导我如何为人:认真、负责、严谨、勤劳,这些弥足珍贵的品质值得终身受用。”讲到动情处,淡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水雾,“像我这样的学生,杜老师可能见过很多,可他这样的老师,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个。”
“终身廉泊汗青节,半世辛勤为学子。”稳定情绪后的陈子轩恢复从容,抬起修长的手指示意众人起身行礼,“愿杜老师安息。”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领导先行离开,本就不多的人群很快散去,只剩下江雪一个在台下坐着,远远看着作为家属安排火化的陈子轩。
专业细分具体到殡葬领域,便是为不同人群提供价码或高或低的服务。可她以前总觉得,这种身后事,再热闹或者再寂寥,对亡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也就是给后人买个面子罢了。具体到今天这情境里,她不得不再次承认,钱真是个好物。原本因为亲属寥落而很可能显得冷清的送别,因为贵宾服务的筹划安排,显得格外庄重,让人误以为杜老师的一生其实也没有那么凄凉。
只是,无论陈子轩为此花费多少,都无法改变逝者已逝的结局。
火葬炉的铁门缓缓升起,如同打开深不见底的黑洞,将老人被病痛折磨得只剩骨架的残躯悉数卷入,幻化作缕缕青烟和一捧黄土,最终归于虚无。
他沉默地捧着骨灰盒在前面缓步行进,紧绷的肩膀和不协调的步履都流露出巨大的悲痛。
江雪未曾想过他会与杜老师接下如此深厚的情谊,毕竟自己毕业后就很少回学校,遑论图书馆。分手后鉴于身份尴尬,杜老师也很少主动同她谈起关于他的事。当初领陈子轩去典藏室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是阴阳两隔。思及此,她本能地伸手抚上那挺直僵立的脊背,轻轻的,不作任何言语。
劲瘦高挑的身影明显地停滞了,随后又大跨步地甩开这意外的接触,紧紧跟着工作人员,走向预定的墓地。
明知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她还是自嘲地摆了摆手。当年他只有大一,那样偏执而孤傲的孩子,感情受挫后还要继续勤工俭学养活自己,如果没有杜老师的关照,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如今的她有什么资格或立场来询问、质疑,甚至安慰呢?
殡仪馆的贵宾服务员从头到尾张罗,下葬、封墓、立碑、植柏,完全不需要亲属插手。只是在鞠躬示意后,留下他们独自致哀。
已是仲夏,不怕热的知了在树上无休无眠地鸣叫。浑身的汗液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江雪的神智又开始恍惚起来。
黑色西服长袖长裤的人还是静静默立在正午的骄阳之下,如果不是下巴上不断滴落的水珠,会让人怀疑他根本感觉不到温度。
一下,两下,黑色的高大身形来回摇晃着。等她发现自己没有看错的时候,陈子轩已经硬挺挺的倒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江雪正在他身后,估计会直接磕在水泥地上头破血流。
“子轩,子轩…”记忆中柔和亲切的嗓音焦急地响起,他努力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意识却沉沉没入无尽深海,任凭那人怎么呼喊,都无法唤回来。
白,惨白的天花板,幽冷的日光灯泛射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寂。
长长的睫毛扑簌几下,淡淡的眼眸重复清明。感觉到指尖传来的点点刺痛,麻木却僵硬的坚持,兴许在昏迷的时候也想要无妄地抓住点什么?
身畔轻柔的呼吸,提醒他房间里不止一个人。
娇小的身体委屈地蜷成别扭的角度,兴许是太过疲惫,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睡梦中的女子眉头轻蹙,模模糊糊地还在唤着他的名字。
真是不肯放过自己呢,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为本就英挺俊秀的五官点亮神采,不复任何冷峻严肃的职业表情。
昏迷时紧紧握住的,原来是她柔若无骨的小手。
在一起时经常听她抱怨手小,肉肉的质感也不符合相学观点,抓不住财富,更抓不住幸运。
所以只能抓住我了,那时候的他常常这么宽慰。而女孩也被承诺一般的解释所说服,却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你醒了?”身旁人幽幽转醒,眼神却很快清明,显然并未久睡,这微弱的动静便把她惊动了。
按捺住满满的不甘把手松开,掌心和胸腔同时感受到无所依附的空虚。害怕再也无法被填满,只能声音沙哑地勉强发问,试图掩饰莫名的不安:“这里是…医院?”
“中暑、脱水、低血糖、睡眠不足。”她伴着指头一个个数道,不认可地摇摇头,“子轩,听我一句劝,不要太拼了。”
“杜老师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的。”叹了口气,江雪自顾自地继续,好像这些话不说出来就会过期失效:“人生的欲望无穷无尽,有目标有追求是好事,可不应该毫无底线,更不应该以健康为代价。”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蔓延,陈子轩无比确定地坚持着,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什么不受控制的言语冒出来。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坚守了一天一夜的意志正在无形流逝,“子轩,我要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嗯?”
沉默,半垂的双眸不见任何波澜,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不回答对方的问题,谈话就永远不会结束。早就知道她出国的打算,也听说了辞职离岗的消息,没想到听她本人说出来,原来还是会这么…疼。
“好好休息吧,住院费我已经交了,医生说你醒了就能回家。”她决定不再自讨没趣,尽管从未想过两人最终的会有一个这样无言的结局,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Destiny'stoomuchofabithchtokeepfighting。
拿起包,拖着沉重的步伐,江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如果没有俯睡床边,如果颈椎没有那么酸痛,兴许她不会那么绝然地离去,推门前也还会回头看看。
那么她会看到曾经抛弃一切也愿意与之相守的那个人,用怎样渴求地眼神期待着,奢望哪怕一丝再不可得的留恋与救赎。
只要你回头,我就放弃,放弃狗屁的尊严与意志,不管你爱着谁或者谁爱着你,只要有一丝可能,即便无所不用其极,也要挽留你、乞求你不要离去。
不要放我一个人独自留在这个没有任何温度的世界,姐姐。
脚步声渐行渐远,修长的手指终于恢复意识,缓缓回落到床单上,重复虚空。
背负罪恶与诅咒的生命,根本就是不应该被这个世界所接受的存在。
第十章烙印
“师姐!”方蔓蔓的大嗓门响彻原本喧嚣的航站楼。
安置母亲先行登机,江雪笑着快步走向师妹,“不是说让你别来送机吗?”
小丫头不管不顾地扑上来狠狠抱住她,“那怎么行?我要沾沾福气,争取早日跟上你们的脚步。”
“刚刚考上公务员就不想干了?”江雪调侃道,“民政厅的待遇不怎么样嘛。”
方蔓蔓听出她的戏谑之意,赌气地跺了跺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许你留学,不许我进修啊?”
“不敢不敢,”连忙敛住的表情,“我相信你,咱们文艺部出去的,个个好样!”
“那还用说?”小姑娘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师姐,到那边去了还是要记得联系啊。结婚的时候发张邀请函,我正好去欧洲转转。”
江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两人又是一阵互相打趣,临别前的伤感气氛也被冲淡了。
终于挥手作别,同时也向S城、曾经的家园说再见。思及在前路等待着自己的温润少年,她的脚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
“师姐!师姐!”看着即将消失在检票口的身影,方蔓蔓突然一拍脑袋大叫:“等等!”
冲边检人员抱歉地笑了笑,江雪转过身回望急得跳脚的小姑娘,提高音量喊话:“怎么了?”
顾不得有损形象,方蔓蔓趴到隔离栏杆上手舞足蹈地比划:“上次‘司法协助’你要我查的东西!”用力挤眉弄眼,只求对方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这种违规操作的事情在公众场合还是要低调一点的,怪只怪自己光顾着打嘴仗,把正经事抛在脑后。
江雪视力一直不错,看清她的表情后,片刻便反应过来,点头示意。
“河南那边的回话说,材料已经寄到高院去了。”若不是上周去郑州出差,依方蔓蔓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早就忘了这件事。收养信息属于非常敏感的公民隐私,即便是内部人员相托,也必须履行相应的手续。她可以伪造司法协助的事由,却不能直接拿到结果,所以把事情交出去就忘了这茬儿。
从辞职后,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转寄的邮件,江雪心中暗踌高院保密条令,那份没有收件人的信应该有来无回吧。
不管怎样,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转念间微笑着挥手致意,“谢谢你!”
再次、最后地挥手告别,从今以后,各自保重。
江雪结婚的时候,李可并没出席。家中孩子尚小,父母也疲于照顾,不忍心离开他们是主要考量。另一方面的原因,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前夫再婚的时间定在同一个黄道吉日,她怕江雪知道了会愤而改期。听说彭然为了给她个惊喜,花了蛮多心思的,还是不要让新郎难做比较好。
心里那丝不甘是如何坚强都无法否认的存在,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李可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看看,也许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彻底死心。
阿政不是没有联系过她,多次或明或暗地表示,只要让他履行“传宗接代”的道义责任,她和女儿还是可以继续富贵生活。
想当年,她也曾迷失在夫唱妇随、男尊女卑的婚姻假象中。妥协的结果,不是回报与包容,而是步步逼近的掠夺。这样的“富贵”,她受够了,不想让女儿也受一辈子。
S城最大的酒店由实力超群的房地产集团在去年投资新建,既是本市的新地标,又是达官显贵们攀比斗富的场所,选这种地方结婚,再符合阿政的品味不过。
美娇娘身着白纱,面容姣好。倚在同样盛装的前夫怀里,与不断赶到的宾客握手、致谢。
李可站在的马路对面,心情出奇的平静。借口出差的名义长途跋涉地回到曾经的伤心地,其实,也挺好。
初秋的凉意侵袭上身,她有些自嘲的摇摇头,决定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也不妄自己白跑这一趟。
还建房终于在江雪母女出国后装修好,中介前不久打电话说有人高价承租,还愿意签下浮动租金的长期合同。
这么好的条件,加上专业的中介服务,作为一个仅仅负责签字的受托人,她其实完全可以把这些事交出去。
但李可是个感性的人,本能告诉她要见见租户,就像要来参观前夫的新娘一样,这样的直觉对她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是你?”新小区整齐划一的绿化带旁停着一辆银色SUV,李可几分意外地认出面前的人。
取下阻隔外界视线的墨镜,陈子轩礼貌地点点头:“李老师。”
“…我说嘛,长期承租还是浮动租金,一般租房客绝不会开出这样的条件。”心中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仿佛想要征得某种原谅,“麻烦您了,我不想让江老师知道。”
“对她没坏处的事情,我肯定没有意见。”对聪明而好看的孩子来说,总能以最便捷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但她对这种投机取巧并不反感,“不过你应该告诉我动机。”
“这也是你坚持见我的原因?”
“没错。”李可固执地点头。
“委托协议上的甲方名字是她,我们的联系就没有断。”薄唇轻颤,这些话永远都不会再亲口刚告诉那个人,却不妨碍他独自坚持,“房子的户主也是她,我会觉得自己还和她住在一起。”
李可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前夫再婚的刺激也被冲出九霄云外,“你…你傻呀!这么在乎就不该放她走啊!”平心而论,她与彭然不熟,却是亲眼看着江雪和陈子轩走到一起的,情感上确实更倾向于后者。
“不是我不想,”压抑住心头涌上的苦涩,他摇摇头,“是不能。”
“谁说的?”李可训斥道,“你知不知道小雪当年有多舍不得你?别看她表面上潇洒大度,那都是骗外人的,这些年她对你怎么样,难道你不知道?”
“李老师,你知道我不会伤害她就好了。”打断对方的滔滔不绝,虽然这都是他最想听却不该听下去的内容,“房子能租给我吗?”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李可不肯放弃。
看到对方笃定的表情,他明白自己无法蒙混过关:“我有病,根本不能结婚生子。”
劲瘦高大的身体矗立面前,根本没有一丝半点病弱的痕迹,李可摇头:“你骗人,不可能。”
说不出自己有多想证明她是对的,陈子轩苦笑:“是真的,基因有问题。”
“应该…不严重吧。”李可确认对方没有任何玩笑的表情,喃喃地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
“没事,但遗传病不适合结婚,所以也不想耽误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对他来说原来也没有很难,“只求你别告诉姐姐,我不想她放不下。”
没有过多的坚持,两人很快去中介公司办理了租赁手续。说不清是出于同情还是被说服了,李可把奶箱、邮箱、房间的钥匙一股脑交给他后,轻声说了句“保重”便转身离开。
陈子轩独自一人回到小区里。
楼道里的信箱里塞满了格式广告宣传单,摸出钥匙打开小柜门,他默默地整理着,如同一场神圣的仪式。
署名“民政厅”的牛皮信封混杂在废纸堆里,差点当作废丢掉。眼神暗了暗,修长的手指毫不迟疑的撕开封口。
“被收养人姓名:蔡子轩;…类别:生父母有特殊困难无力抚养的子女。”
未婚生子在那个年代还很罕见,没有合法身份的孩子,一般人家根本养不活,除了送孤儿院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被收养人乃本人弟弟的亲生儿子,我保证不遗弃、不虐待他…”申请栏里,蔡丛燕隽秀的字体跃然纸上。
所谓的“舅舅”吗?线条清晰的薄唇勾出嘲讽的弧度。
签名处多了个略显小器的签名,他看了很久才认出来养父的名字“陈平”。
若非本身没有生育能力,即便再无能的男人,也不会接受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吧。
最后一张表格印有“机密”两字,是民政厅不公开的内部审批材料。
备注栏轻描淡写地标明:“女方系被收养人亲生母亲,符合近亲抚养规定,建议予以考虑。”
虽然猜测的事实早已被基因测序所印证,还是在看到原始文件时忍不住颤抖。
罔顾伦常、近亲相*奸——这便是亲生父母留在他血脉中的烙印。
“从遗传学的角度上看,这样生出的孩子很可能携带治病基因,你这种情况纯属侥幸,但后代必然会所有表征。”医生字斟句酌的规劝再次浮现脑海,“从人道主义的观点出发,我们建议你不要结婚生子,否则对配偶和孩子来说,都不公平。”
所以,再爱,再放不下又能如何呢?
唯愿你幸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