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其他部门不常打交道,相应的也就没那么熟悉,更无从知晓临检安排。
不过,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倒是闻所未闻。
在宇思来想去,确定麻烦只可能是李正皓和宋琳带来的。
第33章 首尔塔
男人厚重的身体压在她背后,沉甸甸的,像一面墙似的砸了下来。
宋琳趴在屋顶上,手掌下的水泥板里传来阵阵热量,那是被太阳直射后残留的痕迹。
从通风管道爬出来后,便到了地势较高的天台,四周景致尽收眼底。容易观察环境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李正皓第一时间将她扑到,两人紧贴着匍匐在地,呼吸与身体相融,正如心跳与血脉相通。
“有布控。”
喉音沙哑地响在耳畔,宋琳用右肘撑住身体,无声地点点头,示意了然。
酒吧是一间私盖的民房,唐人街上的建筑杂乱无章,两层楼的高度尚不足以傲视群雄。除了停车场外的布控点,无法排除其他隐患,只能潜伏在阴影里,以不变应万变。
大概过了半分钟,楼下房间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金属切割器摩擦在钢铁上,独特的锐音令人头皮发麻。
李正皓悄悄探起头:“这里交给在宇,我们先走。”
宋琳没有质疑,干净利落地翻身爬起来,未显任何狼狈。一双黢黑的眼睛里,满是闪亮的光芒。
原本对她手臂伤情的担心烟消云散,李正皓弯腰摸到天台边,确认房屋之间的距离绝对安全,倾身一跃而过。
再回头,只见女人退后两步,猛然发力助跑,在没有手臂攀扶的前提下,凌空越过楼房屋顶。
李正皓放心了,迈开腿向另一侧的屋顶奔去。
从行动的风格来看,这并不是由情报部门组织的专业抓捕行动,很可能只是投石问路。布防至多能够在地面形成有效控制,没有通路的屋顶不会专门派人盯梢。
他们要做的只是冲出包围圈,然后找到楼梯下地、重新混入人群。
唐人街上的大部分房屋缺乏合理规划,彼此之间楼间距很小,虽然严重影响采光,但对于攀爬者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优势。
李正皓身体素质极好,野外越野和城市障碍统统不在话下,很快便规划好路线,轻轻松松地跳出几栋楼去。
落地后,每次他都会习惯性地回头,试图帮宋琳一把。
然而,每当李正皓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对方的时候,她反而会故意偏向另一边,即便重重摔倒在地,也不愿意靠男人站起来。
“你别管我,我跟得上。”
尽管行动不便、手臂带伤,宋琳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含糊。她的下盘功底扎实,腿部爆发力惊人。动作流畅、伸展灵活,仅凭跳跃、奔跑就能在屋顶上来去自如,身轻如燕。
如此反复几次后,李正皓不得不放弃英雄救美的打算,集中精力负责带路。
事实证明,这样一来他们的移动速度反而快了不少,几分钟后便从北街的包围圈逃离出来,沿着南街墙角的一处工棚雨搭滑落地面。
拍拍身上的尘土,又将外套脱下挽在手里,宋琳顺势挽着李正皓,很快融进唐人街拥挤的人潮里。
若非那高挑的身材、出众的相貌,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普通的情侣观光客。
昨晚吃过饭的中餐厅就在近旁,此刻正值午饭时间,大门开开关关,完全没有消停的时候。
这里客流量大,布局也很复杂,第一次来的人往往连有几扇门都搞不清楚,非常方便隐蔽。紧邻街道的落地窗模糊一片,沾满泥水和油渍,已经很久没有清洁过。从内向外看,却依然能够非常清楚地留意到街面上的情况。
宋琳和李正皓交换了一个眼神,非常默契地坐到了临窗的位置上。
随便点了几个菜,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子两侧,视线却越过彼此肩头,警惕地观察着窗外街道。
确定没有异常后,宋琳似乎稍微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昨晚喝酒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劲吗?”
李正皓摇头:“都是兄弟。”
女人轻扯嘴角:“多少人就是死在兄弟手里…我不担心他们会故意害你,但‘阿格斯’系统的原理很复杂,恐怕防不胜防。”
只见她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地图,小心翼翼地铺展到餐桌上:“这些地方你有没有去过?”
密密麻麻的线条综繁复杂,遍布首尔的大街小巷。李正皓之前就已经研究过其中的内容,如今又花了半分钟的时间加深印象,笃定道:“大部分没去过,不过我知道怎么走。”
“很好。”
宋琳将地图沿中线撕开,把南首尔的那一半推倒他面前:“你从外围开始,按照路线突进。我走北边,最后在首尔塔会合。”
首尔塔位于市中心的南山山顶,海拔479.7米,是整座城市的制高点。
制高点无从隐藏,在首尔塔登顶,意味着没有居高临下的摄像头,也意味着“阿格斯”系统形同虚设。
即便不一定能够拖垮数据终端,但至少可以确保摆脱监控。
听到这番安排,李正皓皱紧了眉头,虽然清楚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仍忍不住忧虑道:“你一个人?还是等在宇把事情解决完了,按照原定计划…”
宋琳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建议:“‘阿格斯’系统的阈值尚未可知,还是早点行动比较好,越晚越被动。”
服务员将餐点送过来,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埋头与食物奋战,很快填饱了肚子。
餐厅里人声鼎沸,街道上再无异样,热闹喧嚣的表象下,是越来越胶着的情绪与毫无来由的焦虑。
临出门时,李正皓忍不住捏了捏女人的手背,叮嘱道:“注意安全。”
她莫名地愣了愣,语气如常:“没事的,待会儿见。”
低头整理好衣服,掩饰住内心的不安,李正皓没有回头,大步走向北街,与宋琳分道扬镳。
首尔的人口密度极高,凭借0.6%的国土面积,创造了全国21%的gdp,是韩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这里居住着韩国一半以上的人口,公共交通十分发达,地铁线路总长度更是世界第一。
李正皓带着兜帽,在人群中穿插、游走,从一条线路切换到另一条线路,时间不过几秒钟。
他记得宋琳说过,“阿格斯”系统的计算能力极其强大,能够通过动态分析和生物模拟识别监控对象,实现智能追踪的无缝对接。
这番行动目的不是从“阿格斯”的视野里消失,而是让它无法确认自己找到的是谁。
正因如此,他没有着急摆脱摄像头,相反还故意出现在不同的监控区域里,通过频繁变换行进步幅、身体形态,扰乱电子识别的准确性。
事实上,从唐人街走出来之后,李正皓很快就确定了“阿格斯”系统是真实的。
并非怀疑宋琳的直觉,但如此智能化的识别系统,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很难将其与现实联系起来。
然而,尽管一开始的感觉不甚明显,走出几步路后,李正皓便发现了个中精妙:沿街的监控探头就像突然有了自我意识,会明显地调整拍摄角度,毫不避讳地将镜头对准自己。
无论转几个弯、走出多远,近旁的电子设备总在围着他打转,就像磁铁之间会天然地相互吸引。
如果是被真人盯梢,李正皓确信自己肯定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像这样纯粹技术的跟踪手段,他不仅闻所未闻,更没有应对经验。
好在他已经了解到“阿格斯”的工作原理。
跟踪与反跟踪,比拼的无非是应变能力。
电脑系统胜在不知疲倦,可以连续作战,但相对于真人的灵活性、机动性来说,这套系统还是太过单薄。
简单来说,跟踪的第一要义在于隐蔽,不能让被跟踪对象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阿格斯”系统的运行太过明显:找到人后,所有镜头统一转向,无论隔得多远,都在尝试捕捉到实时图像;把目标弄丢了,又会笨拙地扩大搜寻范围,一台台机器像得了传染病一样,反复地来回转向。
和这种电子系统的对抗,只要有心留意,不难判断出自己身处的状况。
李正皓的步伐很稳健,像个着急赶路的普通人,时不时地变换频率小跑两步。另一方面,他的行进路线毫无规律,摄像头往往还未来得及作出调整,便已经跟丢了目标。
制造数据冗余、突破“阿格斯”的计算阈值,需要的无非“耐心”二字。
从地面到地下,从江南的住宅区到汝矣岛的金融区,往复折返于汉江以南各条大街小巷的过程中,李正皓对“阿格斯”的运作模式也越来越了解。
最终抵达首尔塔之时,他始终完美行进在“阿格斯”系统的监控盲区中。
第34章 反侦察
首尔塔高236.7米,位于南山公园的中心位置。
这座塔最初仅仅用作接受、发射电视信号,近几年接受改造,逐渐成为集餐饮、娱乐、休闲于一身的综合性文化场馆。
从公园大门到首尔塔,可以徒步而行,也可以搭乘缆车。
考虑到缆车作为公共通勤工具,必然要受到市政综合监控,李正皓选择徒步上山。
这段距离对他来说并无大碍,尽管经过一下午的反跟踪,消耗了大量体力,但毕竟是在城市里,又有交通工具作为辅助,和侦查局常规的军事拉练相比,简直像是度假。
首尔塔的照明设施很有特色,会依照四季时令不同,变幻出各种影像,被称为“首尔之花”。因为恰好地处市中心,汉江两岸的风景尽收眼底,这里也历来被视作观看首尔夜景的绝佳圣地。
及至李正皓登上山顶时,首尔塔下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游客,簇拥在观景台外远眺夕阳。
他没有耽误时间,而是伪装成旅行团成员之一,大大方方地混进了首尔塔内。
在一、二楼的公共区域内,依然可以见到不少监控探头,它们隐藏在各个角落里,像秃鹰一样无声地旋转着,正在试图寻找某个特定目标。
李正皓勾着脑袋、沿着墙边,夹杂在人群中一点点地挤进大厅里。藉由人群遮挡,成功避开了摄像头的捕捉。随即搭乘直达电梯,来到了顶楼的观景平台。
再往上走,是一家预约制的高档餐厅,普通游客根本无法入内。
他没有多做停留,而是直接拐进消防通道、熟练地撬开锁头,转身推门而入,顺着铁质楼梯走上了首尔塔里真正的制高点。
这里是间小小的中转站,供维护天线的工人们歇脚时用,推开上方的闸口,便是直插云霄的天线架。
事实上,尽管闸口此刻并未打开,也有风声不断地从缝隙间呼啸而过。
首尔塔改建时,曾面向公众征求过意见,各种设计图纸被公布在网络上,查阅起来十分方便。正因如此,宋琳敲定了这处最终会合的地点,并且提醒他不要把锁头弄坏。相反,一切都应该看起来是正常的样子。
等待数据溢出、拖垮“阿格斯”系统的过程,依然漫长。
闸口上有块半透明的玻璃,透出头顶璀璨的夜空。尽管首尔市区的光污染很严重,在这样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却依旧能够看到不逊于平壤的星河。
还没等李正皓来得及担心,台阶上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只见宋琳拎着一袋食物站在拐角处,清秀的脸颊被星光映照出别样的华彩:“动作挺快。”
李正皓没有答话,而是拍拍裤腿站起身,伸手接过对方手里的东西。
“路上买了点好吃的。”宋琳一边把袋子递给他,一边解释道,“先随便垫垫肚子吧,我刚才上来时,楼下的摄像头已经反应不太灵敏了。”
打开饭盒,香喷喷的食物味道顿时弥漫在中转间里,勾起人最深层的食欲。
李正皓掰开筷子、大快朵颐的同时,宋琳伸出右手,用尚且完好的四根手指,摸索着打开壁板后的集成线路。
很快,她便找到光电隔离器,并顺着端口拽出一根视频线,直接□□了旁边的检测仪器里。
中转站里布置有简单的检测设备,方便工人维护时确认天线接受信号的效果。宋琳摸出的这根线,符合常规制式,很快就有图像反映在检测仪的屏幕上。
模糊的画面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模块,像喝醉酒的醉汉一样,来回往复着相同的轨迹。
“这是首尔塔内部的监控图像,”她盯着屏幕,稍稍偏头解释道,“我们可以看到‘阿格斯’系统采集的数据,推定它的运算速度,以及最终的崩溃时间。”
李正皓放下筷子,质疑道:“只凭这里的图像,能不能推定整个系统的状况?”
宋琳的笑容里有着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我刚才故意在摄像头前露过脸,‘阿格斯’应该会计算目标的匹配度,并且将首尔塔作为终点,模拟行进路线…再加上你混淆视听的重复折返,数据量很快就会超过中断阈值。”
两人的视线最终再次集中到检测仪的屏幕上,循环转动的拍摄角度、试图寻找目标的监控探头,画面切换的频率得比刚才更慢了。
很快,李正皓发现宋琳的目标不仅于此。
只见她将束线器拆解开来,一根根地□□检测仪里,开始逐项比对着各种数据。
“还要查什么?”男人的灰色眼瞳流露出困惑的目光。
“模拟信号的半衰周期。”宋琳拔掉一根视频线,复而插上另一根,“‘阿格斯’系统之所以能够成功,依赖的是数字信号——但并非所有图像一开始都是数字格式的。”
李正皓对这些着实不够了解,即便对方已经刻意放慢语速,依然存在理解障碍,只好追问道:“所以呢?”
宋琳眯着眼睛,初步估算出结果,表情也舒展开来:“所以,首尔塔不止是林东权找到我们的地方,也能帮我们找到他和‘阿格斯’。”
放下碗筷,李正皓用手背抹了抹嘴,静待对方推导结论。
“模拟信号的半衰周期与距离相关。首尔塔的监控图像转换成数字信号前,需要反复成像,而这意味着我们可以依据半衰期长短,推算出接收端与首尔塔的直线距离。”
宋琳说完,再次从衣兜里掏出那半张地图:“现在,只需要把南北首尔拼起来,按照大致的方位画个圆,就能知道林东权躲在哪个地方了。”
不长不短的一条弧线抛过去,大半个首尔中心城区已经被排除在考虑之外。
结合周边的地理位置、公共设施,以及大型计算机和视频讯号接收端同时存在的可能性,目标最终被确定在成均馆大学的水源校区。
宋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有些懊恼道:“我该早点想到的。”
“想到什么?”李正皓反问。
“林东权就是成均馆大学毕业的,他带着‘激光器’,也不可能到处乱跑。何况还要运作‘阿格斯’系统——在没有哪里比高校更适合做这件事情了。”
见对方感慨完毕,李正皓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会懂这些?”
无线电通讯、智能计算,包括拆卸视频线路的集成电板,各种分析近乎专业,甚至不逊于她的身手。
听到这话,宋琳挑眉看他:“为什么不能懂?我看起来像个文盲?”
男人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讪讪道:“我听你说加沙、南奥塞梯,还有埃及和乌克兰的那些事…izo这些年的生意好像一直都挺不错,你应该没什么时间上课。”
宋琳没有反驳,后仰着头靠到墙壁上,隔着模糊的玻璃看向夜空,似是有感而发:“人们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其实,生存才是。如果某项知识能够帮忙保命,相信我,任何人都会成为天才。”
屏幕上的图像转换越来越慢,反映成单调的模糊光影,在狭小的空间里营造出压抑的氛围。
李正皓突然很想抽烟,最终却搓了搓手指。
“我从小就怕水。”他说,“因为个子大,容易动作不协调,也没兴趣学游泳。”
“哦?”很少听对方提及从前的事情,宋琳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
“十岁那年,万景台革命学院招生,要求考察全方位的素质——那时候儿童村已经三个月没收到过粮食了——教养员说学院里白米饭管饱,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似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灰色眼瞳变得迷离,如同窗外模糊的星光。
停顿片刻后,他抿抿唇继续道:“招生老师问我们会不会认字,会不会游泳,大家都拼命点头,生怕自己落选。”
宋琳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李正皓十岁时,正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朝鲜“苦难行军”最艰巨的时期。
“然后就是体能测试,直接把孩子们扔进河里泅渡。”他耸耸肩,感觉颇为无奈,“有好几个下去了就没起来——都是直接淹死的。”
宋琳抿了抿唇,探问道:“你呢?”
李正皓的笑容无比真实:“我抓了条鱼上岸。”
第35章 灰眼睛
宋琳很想现在就找到林东权、将一切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但监控仪上的镜头尚未停止搜索,“阿格斯”也没有彻底崩溃——除了继续等下去,他们别无选择。
护住受伤的左肩,她稍稍调整坐姿,语气随意地问:“万景台革命学院招收的都是烈士子女吧?”
李正皓沉浸在回忆中,难得卸下防备,点头道:“没错。”
“怎么听你说的,像是择优录用一样?”宋琳挑眉。
男人叹了口气:“再优秀的血统,也敌不过贫穷和饥饿。90年代初,朝鲜的青少年死亡率很高,学院的训练任务很重,更不能冒险招收病秧子。”
她噙眸,努力地在回忆里搜索:“我听说过,朝鲜拥有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童军部队。”
“先军政治嘛,全民皆兵而已,又不可能真的让孩子们上场打仗。”李正皓长腿微曲,手肘搭在膝盖上,打趣道:“再说了,你凭什么确定我血统不纯、没有资格进入万景台革命学院?”
宋琳抬眼,直视那双灰色的瞳孔,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这还用问吗?”
李正皓笑起来,长指拂过自己的眼睑,似无奈似叹息:“眼睛,对吧?”
如果说高个子、白皮肤对于东亚人种来说还算正常,细密柔顺的发质也并非罕见,那么一双浅色的眼睛则彻底出卖了他的血统。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把这双眼睛挖了。”
他双手撑在额前,指关节绷紧着、轻微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勉强控制住情绪。
这样的李正皓,既令人意外,又顺理成章。
他展现出的能力越强大,越暗示着某个一击即破的弱点——命运就像残酷的放贷者,给予人才华、意志、热情的同时,必然会残酷地剥夺另一些东西。
宋琳明白,对于强者来说,安慰是最无用的选项。
因此,她没有说话,而是倾身坐近了一点,靠在男人身边,以无声的沉默,等待对方继续。
李正皓狠狠抹了把脸,似是恢复平静,声音却依旧沙哑:“我妈妈…”
这两个字太过沉重,几乎耗尽了他的全身力气,过了很长时间,呼吸才再次平稳:“…我妈妈,继承了真正的主体血统,从小生活在平壤。金日成综合大学俄语系毕业后,她被派遣到莫斯科,成为大使馆的一名翻译。”
宋琳点点头,依然没有开口。
“1986年,伟大领袖访问苏联,我妈妈负责随团翻译,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朝鲜一直很封闭,能够说外语就已经很难了,更别提地道、流利。回国前的告别酒会上,金日成主席开玩笑,建议她嫁给使馆武官,结婚以后也不用换工作。”
所谓“权力”,不过就是你的一句戏言,却能改变别人的整个命运。
他仰头靠在单薄的墙壁上,仿若自言自语:“他们很快结婚,我妈妈也很快怀孕,回到清津市的婆家待产。八个月后,出现早产先兆,虽然危险,但家人的期待还是多于忧虑。”
“孩子生下来,是个四肢健全的男婴,长手长脚、活蹦乱跳…夫妻俩都很高兴。”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李正皓有瞬间失神。
停顿片刻后,他苦笑着摇摇头:“直到我睁开眼睛。”*
人类瞳孔颜色的深浅与日照强度密切相关。
相较于黑人和黄种人的纯黑色、棕色,蓝绿等浅色眼珠只出现在白种人身上,而灰色比其他颜色更加稀少,仅见于生活在高纬度地区的高加索人。
除非基因变异,一对朝鲜夫妻不可能生出灰色眼珠的孩子。
“你能想象吗?之前还在庆贺孩子出生、准备宴请宾客的一家人,面对病床上崩溃的产妇,以及那个杂种小孩。”
宋琳听到这刺耳的称呼,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感同身受的回忆铺天盖地而来,不由得上前握住他的手。
男人抿了抿唇,继续道:“我妈妈在大使馆工作,职业性质本身就敏感,很快便被保卫部带走接受调查。”
“你怎么办?”她自然而然地追问。
李正皓耸耸肩:“孤儿院、儿童村,不然还能怎么办?”
宋琳愈发感慨:“你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吗?”
李正皓仰望星空,语气很平静:“苏联的外交官?或者是路上的流浪汉?反正我妈妈肯定不能跟他结婚。”